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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味子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19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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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跑友

身体的某些器官开始背叛,为了纠正它们的恶行,我爱上跑步三四年了,还参加了周边的几次马拉松赛事,真正感受到了大规模的体育赛事给心灵带来的震撼。

国际禁毒日那天晚上,我参加了县上组织的“禁毒宣传跑”,虽然全程只有十公里。主办方还是给参赛运动员每人发放了识别身份的号码布,还配有活跃气氛的诸多装饰物,童心未灭的我头戴发光牛角,手套萤光手环,脖子挂萤光项圈,左手塑料响掌,右手举萤光棒正在摆拍。

有人问我,在哪里拿的这些,我可以参加不?

我随口回答,当然可以,你到那边去领就是了。

我去了,他们不给。

这是公益活动,谁都可以参加的,人越多越好,怎么不给呢?

我也不知道。

走,我去帮你问问。

我带着他走到发放物资的地方大声喊到:美女,我们跑跑团又添新成员了,给他也来一套。

领导说不给他。工作人员回答。

为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你问领导去。

我有些气愤的找到领导质问他为什么厚此薄彼。

领导把我拉到一边悄声说到:你还是不要去管这些闲事了,听说他神经有点问题,出了安全事故你负责吗?

领导的一句话问得我哑口无言。我只好悻悻的对他说:如果你喜欢,一会跟着跑就是了。并把自己的发光牛角和荧光项圈给了他。

跑步仪式开始,几百人排着整齐的队伍聆听主办方大小领导讲话、运动员发言、赞助商推销商品……

他站在圈外用羡慕的目光注视着我们这群为张扬个性而打扮得花里胡哨的男女,在大小领导讲话时他感觉无所事事,就在主席台那一面来回走动,时而站在大领导的侧面驻足观望,时而走到小领导面前仰视。台下有人见他这样不懂礼数,马上跑过去对他进行驱离,他很不情愿的躲到一边。

美女健身教练带着大家做跑前热身运动时,他又跑上主席台,跟在健身教练后面一起做,动作之木纳、肢体的不协调逗得台下的跑友们笑得前仰后合。他再次遭到驱离,这一下被赶出好几百米远。

他几次三番在台上“捣乱”,我才仔细的看清了他,一身长衣、长裤,裤管卷过膝盖,袖子卷过手肘。灰黑色的衣裤也掩盖不了粘满灰土的现实,稀少卷曲的头发被汗水打湿后粘在头皮上,有些像松树皮一样起壳褪皮的脸黑里泛红,张嘴就能看到牙齿边沿积的一层厚厚的食垢,裸脚上穿着一双破旧的胶鞋。

此人好面熟啊!我脑子飞快的转动着。想起来了,他是那个背沙、扛水泥的,十多年前我家装修房子时见他给楼上的邻居背过。这些年偶尔在街上遇见他,总是背一个细底大口的竹篾背篓,手上提一个打杵给人背沙。

发令枪一响,人群像潮水一样往前跑去,尤其是想夺得名次的跑友们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奋力往前冲,我明知自己是跑者中的菜鸟,但还是全力以赴来完成这场比赛,沿途甩掉了很多人。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到终点时他已经到了,他可是被驱离了很远的啊!按照他的速度进前八强都没问题了,我心中猜想。当工作人员把完赛牌挂在我们脖子上时,他投去非常羡慕目光,他因没有号码布就没有完赛牌。我鼓励他:下次有活动,早点报名,一样有牌牌拿的。

从那以后我们在街上偶见,他就会主动向我打招呼,我也报以热情的回应。不知他从哪里收集的情报,居然拐弯抹角的找到我办公室来了。我给他倒上水,并请他在皮沙发上坐,但他还是坐到了旁边的木椅子上。

他对我说:麻烦你帮我看看,是不是北京马拉松在喊我去参赛哟。

那不大可能吧,北马是要中签的,而且要有重马的成绩作参考,你一次马拉松完赛成绩都没有,也没报过名,怎么可能邀请你参加呢?我没加思索的回答他。

七仙桥那个卖体育衣服的人说的,你帮我看看嘛!

他拿出手机给我,由于不知他的手机怎么使用,我的手指头戳痛了也没点开他的手机,只好让他点出来给我看,他虽然不识字,但他对手机用得还是较熟。

我那时才知道他的微信名叫培大爷,真实名字叫秦叙培,已经四十好几了,十年前别人介绍他到外地去相亲,在大巴车上被摸包客把钱摸了,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他靠两条腿跑步回家,没想到这一跑就成了生命中难以割舍的爱好,回家后老父亲表扬他,这个方法虽然笨,但他没有靠乞讨回家,保证了做人的尊严。他跑着到丰都去看庙会,跑着到重庆去看演唱会,跑着到武隆去看天生三桥,跑着到利川去看腾龙洞。他靠自己的双腿完成了自己一个又一个梦想。

你这是咕咚里的线上跑。

你看我得的这些奖牌呢,有钱吗?他又翻出咕咚上的奖牌问我。

有什么钱啊!这都是商家为了销售服装、帽子、鞋子、手表、徽章等产品设的一些跑者自我安慰奖,要这些奖章还要自己掏钱买。当然,你若有钱也可以买来挂在你家里鼓励自己,顺便向别人炫耀一翻。

还要给他们钱,我才不要。

他又在手机上翻了半天,然后把手机递给我:你再帮我看看我这速度快不快、一公里跑了多少分钟?

我看了他近几个月的运动记录,大多是二三十公里,最少的有十几公里,最多的有八九十公里。速度快慢不一,有五分多一公里的,有六分多一公里的,还有七八分一公里的。我有些疑惑:禁毒跑那天你跑得那么快,怎么平常跑得这么慢呢?

我有时是背着背篓跑的、有时是提着东西跑的、有时去帮别人带东西耽搁了,来回都是山路,当然要慢些哟!

看你的跑量和实力适合跑山地马拉松。

啥子山地马拉松哟?我不懂。我就是天天跑着回去,天天跑着来。

那时我才知道他家住在离县城十几公里远的双坝村,每天跑着到县城来找钱,找完钱又跑着回家照顾七八十岁的老父亲,无妻,无子女。

他临走时把手机号留给了我,开始留的是那个触屏手机号,后来又拿出个老人机来对我说:你打我这个号,那个号怕干活时声音小了听不到。并一再央求我:县内和周边区县有什么跑步赛事一定要告诉他。我猜测,他是想想用官方的数据来证明自己的实力。

93号就有个“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接力赛”,你来参加嘛。我对他说到。

麻烦你提前给我报个名,到时再给我打个电话,我怕忘记了。

我很爽快的应承了下来。

接力赛那天因路上堵车,虽然九点才开始,我还是晚到了几分钟,大队人马已经集结完毕,领导正在慷慨陈词的讲话,我只好偷偷地溜到自己的队伍后面去。比赛开始后又因阳光太毒,晒得头皮发麻,我又躲到了赛场的阴凉地方保存体力。

他找到我,有些埋怨的问到:你从哪里进来的哟,我早上六点多就在门口等你,那时还一个人都没有,硬是没看到你,给我报名了吗?

我些愧疚的回答:不好意思,因路上堵车,我来迟了。我没有你的身份证号,没能给你报上名,我给你打了三次电话,前两次是你没有接,第三次就是前天打的,你手机又停机了。

我干活时是无法接电话,后一次可能是没话费了,唉!他叹了口气,很失望的看着我。

我看着他如此失落,心有不忍,就鼓励他:没关系,你去跟着那跑得快的跑,就象陪跑一样,到时也能知道你的成绩,今天这么多人都在看热闹,如果你跑得比他们还快,你今天就是一匹黑马,看谁还会小瞧你。

他真的去了,不敢在赛道上跑,只是远远的在圈子外跑,每圈转到我这边来,我就举起手机给他照相,这使它异常兴奋,跑得更快了,四五圈后他就停了下来。我问他怎么不跑了?他们说我再捣乱就把我抓起来。

那么多人陪跑的、那么多人来回穿梭的、那么多不讲游戏规则的,没人去理会他们,可他就是因为穿着格格不入就对他下驱逐令未免欺人太甚,我打开背包,拿出自己的另一套跑步装备让他换上继续去跑,拉开背包拉链的那一瞬间,我的手停住了,我给他的只是暂时混进圈子中的道具,无法让他真正的溶入到这个圈子里,因为我们生活的世界里还有部分人还残留着嫌贫爱富的思想。

有人组织桃战100公里极限跑,他知道后找到我给他报名,我知道他有那个实力,就联系组织者,对方很委婉的解释到,我们都是卖了保险的,各自签订了安全责任书,如果他参加,万一出了安全事故怎么办?谁来给他付医药费、谁来护理他,谁来照顾他的后半生、谁来向他家人办交待?我就把组织者的担心给他直说了,希望他放弃。

他分辨到:能有什么问题呢?我天天在跑,哪里没跑过。而且是他们邀请我才去的,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是他们不要我去呢?他怀疑我弄虚作假,就在手机里翻出邀请他的证据,我接过来一看,那是跑步群里跑友们交流发的信息,100公里极限挑战跑的起点、经过点和终点的路线,哪是什么邀请他的嘛。

临走时,我一再劝他要注意身体,不要去做那费力不讨好的事,他没有作答,带着一脸的茫然和无奈走出了我的办公室。

第二天晚上我接到他的电话,说他跑完了一百公里,我问他是跟他们一路的吗?他说不是,他说他自己选择了一条道路,在没有补给、没有陪伴,没有后援的情况下独自一人完成了100公里挑战赛。我拿着电话,眼眶有些湿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不知该祝贺他还是该批评他。

马拉松赛事都是自己在网上报名,要填姓名、性别、年龄、身身份证号、衣服型号、家庭住址、紧急联系人电话等等,报名费还要网上支付,这显然难住了他。

忠县举办马拉松赛事,他听说后来找到我,要我帮他报名。我很顺利的给他报了名,而且在跑前一个星期就跟他电话沟通,让他做好准备,别忘记了。他也提前一天来我办公室商量如何去忠县,好在忠县领导重视,大巴车直接开到我们县城火车站接人。我就告诉他在哪里坐车,哪里下车,下车后在哪里等我,大家一一约定。

到忠县后我带着他领完装备,又带着他四处找宾馆,无奈跑步起点周边的宾馆全部住满了。没办法,我只能让他跟我一个屋住,尽管有很多跑友有些不理解,对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有的甚至戏称我是他的经纪人,我也知道些年我一个人睡惯了,睡觉最怕中途被扰醒,否则一夜不眠,可恰恰他磨牙、说梦话、放响屁、踢被子全占了。一晚上我根本无法入睡,见他把被子踢开,又怕他着凉了,还时不时的起来去给他盖被子。好不容易熬到起床时,为了避免与他撞马桶,我又轻脚轻手的去上厕所,可我正在方便时,他起来猛烈的敲打厕所门,我说你能不能稍忍一会,他带着哭腔说,我忍不住了。我只好把快出肛的方便收了回去,提起裤子让他先来。经他这一折腾,我完全没充沛的精力跑步,中途差点弃赛,了后的成绩就可想可知。

他把房间的另一半房费给我,我说不要,他坚持要给,他还说亲兄弟明算账,相处才久长。

忠县马拉松结束的第三天,他来办公室找我,他说村里人不相信他参加比赛的,既没在电视上看到他,也没看到他参赛的照片,还怀疑他完赛奖牌是拿钱买的,让我给他找照片和电视上有他的镜头。我把他参赛号在主办方的查询网站一输入,还真有他的不少照片,我都一一下载下来转发给他,又在该赛事直播的回放中慢慢查看,找到了他的几组镜头。这使他非常高兴,他拿着参赛照片和视频给村里人看,村里人给他竖起了大拇指,许多人还争夺他的完赛牌看,有的用牙咬、有的用磁铁吸、有的用秤称来识别它是金的、银的、铜的、还是铁的。

他有了这段跑步经历,村里才知道他是干大事业、见过大世面的人,经常派他到外面学习、参加体育交流,他现在也能识得一些文字,手机用得非常熟练了,衣服也穿得干净整洁,皮鞋都是擦得亮光光的,与城里人没有什么两样,跑步时还戴着耳机听着音乐奔跑。

既然你这么喜欢跑步,干嘛要去背沙呢,那个既费力又不挣钱,你何不在县城租个房子,换个其他工作,钱也挣了,步也跑了。我有些不理解的问他。

背沙自由,不受老板约束,想背就背,想走就走,随时可以丢了就跑。何况我每天回家要照顾七十多岁的老父亲。这是多么超凡脱俗的境界啊,多么孝顺的儿子啊!那些自以为是的人们在嫌弃别人的同时,自己却陷入孤芳自赏的生存模式里忘记了照顾自家的老人。

他家杀过年猪,还邀请跑友们去他家吃泡汤肉,我们怎好意思去占这些小便宜。大年初一他又给我打电话,说给我拜年,我心里升起一种被人惦记的温暖。

有人问我,你怎么跟他耍哟,他脑子有问题。我说,不是他脑子有问题,是你脑子有问题,是你的观念有问题。

他其实就像我们所有平凡人一样,心中有一个难以实现的梦想,比如那些默默无闻画一辈子画却没当上画家的人、写一辈子故事却没当成作家的人、把所有的家财都投入到搞研发中去却没当成科学家的人、练了一辈子武功却无法飞缘走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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