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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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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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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湾故事

四棵水红树

四棵水红树已死去多年。蔡家湾仿佛从不曾有过四棵水红树。

四棵水红树没有死去。蔡家湾似乎仍然有四棵水红树的痕迹。

四棵水红树在蔡家湾风度翩翩地立了多少年?恐怕现在没人能说出一个具体准确的答案。据说,四棵水红树是清末时栽下的。

有件事是清楚的,四棵水红树是先辈蔡启甲栽下的。清朝末年,荆州府江陵县孟家垸蔡文丙携家人来到建始县高坪镇把住荒村安家落户。后来,蔡文丙一部分子女迁到蔡家湾(因为蔡姓人来到这个地方并一直生活下去,这里才叫蔡家湾),其中就有蔡启甲。可以说,有蔡启甲,才有后来的蔡家湾。

当年,蔡启甲为何要栽四棵水红树,后辈无法得知。四棵水红树在蔡家湾生长了数百年,生长成一道风景,生长成一个谜。

谜,迷人。尤其是当一个谜只剩下传说时,更迷人。

“以前呀,四棵水红树哪年春天长得好,年成就好,收成准好啊。现在这四棵水红树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唉……”我记得,我小的时候,婆婆(奶奶)一到春天,常常会呆呆地望着四棵水红树,说着这样的话语——婆婆说的时候,其实不像是要对别人说,婆婆看起来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或者说,婆婆只是在跟四棵水红树打个招呼,也是在跟婆婆自己的过去打个招呼——婆婆的眼神是那样温煦而虔诚——婆婆的许多思绪和情怀都系在四棵水红树上。

四棵水红树附近,曾经有婆婆的家。一个大家。当年,蔡启甲领头在水红树附近修了两排木楼瓦房。木楼修好后,蔡家的老老少少近四十人都住在里面。前辈严厉制家,将住在这木楼里的家人统一分工劳作:成年男子负责耕田种地、挑水砍柴,女人们在家洗衣做饭、绣花做鞋、带孩子,老人则以休养为主。大家每天都一起劳作一起吃饭,和睦相处,五辈人没有分家。

婆婆在这木楼里结婚,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婆婆曾说,那些年四棵水红树长得可精神了,天晴时站在树下一望,满树绿里带红的叶子映着蓝天白云,很好看呢。婆婆还说,夏天时,水红树下很凉爽,婆婆和她的姑嫂特别喜欢在水红树下一边乘凉一边做布鞋或是绣花,调皮的小孩子围着她们在水红树下玩耍,很有意思呢。

一九三六年,一场大火烧毁了一排木楼(另一排木楼于十多年前因年久失修破败不堪被拆除)。火是半夜起的。当火烧起来的时候,幸好有人发现了。发现的人吓得半死,但还好立刻清醒过来,大叫着把木楼里其他人全部叫了起来,逃离火势越来越猛的木楼。婆婆说,有的裹着被子打着赤脚就跑出来了;有的跑出来又回去抢东西,结果又不知道抢什么,抢个夜壶出来;有的想要扑灭大火,拼命提水浇,但根本不起作用……女人,孩子,哭作一团,男人也低声啜泣……大家眼睁睁地看着一排木楼完全被火焰吞没……

那场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才渐渐熄灭。大火烧毁了一个大家庭的安身之处,烧痛了这个家里每一个人的心。大家忍痛在化为灰烬的“家”里作出决定:每一个小家庭都各自想办法修房子,各自开始新的生活。大家庭,从此散了。

四棵水红树在那场大火中奇迹般的幸免于难。但大火过后,就变得无精打采。仿佛停止了生长似的,此后的几十年,像得了抑郁症,慢慢地,抑郁而终。

我记事起,四棵水红树就只剩下粗壮的主干和少许枝叶,但就是这副模样,也是蔡家湾最高最粗最具气魄的树。它们一字排开,孤傲地挺立着饱经风霜的躯体,直指天空,像要把天空戳个洞,又像是要跟白云聊个天。总之,给人的感觉很奇怪——四棵水红树在蔡家湾人的眼里心里,可能都投下了不同形色不同剂量的毒——认为它们是蔡家湾别样动人的风景、望着它们静静地发呆、希望它们不要死去,都是甘愿中毒的表现。

但这并不能阻止四棵水红树死去。

最先死去的,是那棵最高大的水红树。它在一个冬天沉沉睡去,第二年春天再也没有醒来。另外三棵挣扎了两三年,也相继死去。

四棵水红树死去后,湾里没有一个人打它们的主意,把它们砍掉做家具或是当柴烧。四棵水红树,在蔡家湾人的心里,不仅仅是树。

死去的四棵水红树光秃秃的,立在风中,立在雨中,立在雪中,立成一种让人敬畏的姿态。

有一天,其中一棵枯死的水红树的树梢突然掉了下来砸在地上,只听见一声巨响,枯枝飞溅,尘土飞扬。水红树仿佛在以一种无法掩饰的痛苦方式向湾里人道别。

很多东西仿佛在一瞬间被摔碎了。

我的二叔怕水红树再次断裂、掉落,可能会打伤人,才带领家人将枯死了却并未倒下的四棵水红树砍倒。

从此,四棵水红树就从蔡家湾人的视线里消失了。

四棵水红树的部分残枝在二叔家的火炕里燃烧,燃烧成一束神秘的火焰,在蔡家湾里的人的记忆里闪耀……

四棵水红树的部分残枝在泥土里融解,融解成一个缥缈的传说,在蔡家湾的天空里飘荡……

               

守水

“我把桶放在这里,就离开了一哈哈儿,你就把水舀走了。我非砸了你的桶不可!”

“你砸一个试试看!水是你家的吗?我就挑走了,咋样?”

“XXX,你个狗东西,你还有理了!欠收拾!”

“谁怕谁?来呀来呀!老子才不怕你!”

……

这就是多年前,发生在蔡家湾的守水故事之一。两个平日里好得恨不得穿连裆裤的人,为一担水破口大骂,尽管被旁人劝住,没有打起来,但两人眼里喷出的火足够将对方烧得嗷嗷叫。

二十多年前,蔡家湾只有一个像模像样的水井。这个水井在大横坡那座山脚下。水井旁边有一片青翠的竹林,还有十来棵茂盛的桃树。竹林和桃树都是水井附近的谈伯娘家的。水井掩在竹林和桃树之后,有一种小家碧玉般的美感。尤其是每年春天,桃花盛开,去水井边洗衣服,或是跟着母亲去挑水,总觉得像是穿行在一幅画中,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愉悦感。

水井是蔡家湾人共同修建而成,可装水约一百立方米。之所以将水井修在此处,是因为此处有一股清泉终年不断地从石缝中溢出来,清泉溢出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小水洼。湾里人没有破坏这个小水洼,而将水井修在水洼之下,水洼里的水满了以后,便流到水井之中。但遇连月干旱,清泉则变得很细很细,水洼里要很久才能积满水,水井里的水自然就越来越少,直到完全干涸,露出井底泥巴,被太阳晒干,表面呈现一层纹理还挺好看的枯壳壳。

这个时候,守水就变成了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

湾里人仿佛天生就有一种默契——没有计划,更没有约定,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反正湾里人都想通过某种方式得到小水洼的水。至于方式嘛,就是一个字——守——让家里的老人或小孩去小水洼边守着。这个方式简单又粗暴,关键是好使——谁家有个人守在水洼外,别家挑水的去了,也只有暗叹几口气,悻悻地挑担空桶回去。

当然,都指望着守小水洼的水,是不太现实的,总共就那么点水,哪能供得上一湾人啊?于是,湾里人也去谈伯娘屋后守水,这个地方也有一股从地下涌出的山泉。谈伯娘在这里接了一根水管,一年四季享用这山泉水。待到竹林旁的水井里的水没了,谈伯娘也很明理,主动让其他人去那里挑水。当然,谈伯娘屋后的水量也很小,也需要守。除了这两处,湾里人还到湾外几里的地方去守过水。前面提到的因守水差点大打出手的事就是在蔡家湾外一里远的一个叫“大水井”的地方发生的。

那些年,湾里差不多每家每户都去这三个地方守过水。天还没亮就有人去守水,天黑尽了还有人守水。烈日当空去守水,寒风呼呼去守水。独自一人守着水,三三两两守着水。守水时望穿流水,想水流快点,水偏偏流得慢慢悠悠;守水时恨水爱水——不是几桶水嘛,湾里水井里有的时候算个啥呀?谁稀罕呀!不过好歹还有这几处泉水,水又没得错,哪个离开水又能活嘛?

水,是个好东西!咱来守你,不仅要守着你,还要带你回家!乖乖地到桶里来吧,水!

我和妹妹就曾在“大水井”守过水。

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母亲挑着一担木桶,带着我和妹妹,满怀期待地来到“大水井”——到了“大水井”,期待变成喜悦——没人在此守水,小水槽里积满了清亮亮的水——水里倒映着母女三人微笑的面容——母亲用一只葫芦瓢轻轻地舀水,水中的笑容随涟漪荡漾。母亲将两只水桶装满后,连忙挑上往家走——我和妹妹留下来守水。要知道,有时守水还要排轮次,碰上个不用排轮次的机会,不守,纯属傻呀!

母亲的背影一点一点变小,慢慢地消失在长满杂草的小路尽头。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我和妹妹相互倚靠着,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我知道,妹妹怕,我胡乱地哼着歌,我哼歌只是在妹妹面前装个姐姐的样子——我也怕,周围的一切,在夜色里都变得陌生,陌生到虚幻,仿佛每一个角落都隐藏着无数神秘莫测的未知事物,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让我胆战心惊。也许是我的歌声实在是难听,惹恼了旁边林子里的某种鸟,它时不时地发出几声怪叫,像在怒吼,又像在呜咽。哎呀妈呀!黑夜里的我和妹妹脸都吓白了。

谢天谢地,月亮出来了,鸟也不叫了,母亲也赶来了。母亲一来,我一下子就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事实上,是我和妹妹的的感觉回到了正常的轨道。母亲本来是准备这一趟带我和妹妹回家的,无奈我和妹妹都坚持说再守会儿,让母亲再挑几担,免得第二天为家里的水不够用而犯愁。谁知道我和妹妹当时哪里来的勇气——母亲问我们怕不怕,我们竟然很爽快地说不怕。

说来也奇怪,被一只鸟狠狠地吓过了之后,好像真的不怕了——去他的,世上无神鬼,只有人在闹。我和妹妹目送母亲在月光下挑水远去——柔柔的月光洒了母亲一身,母亲的背影是那样美丽,华贵而清澈的美丽,让我觉得幸福又感动的美丽——这个情景,在那一刻定格在我心里。永远定格在我心里……

那个守水的月夜,我长大了一点点——或许是被那几声鸟叫吓得长大了一点点——嘿,谁知道人到底是不是被吓大的?

 

贼出没

有那么几年,贼出没,对蔡家湾的人来说,是个时有发生的常事。

谁家洗的衣服晾个院子里,晚上睡前忘了收进屋,哟,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部分衣服就不知去哪儿了。而不知去向的多半是相对来讲较新较好的衣服。丢衣人心里那个疼呀!

谁家火炕屋里烘的猪肉,还没怎么舍得吃呢,那是一家人一年的美味储备呢,看一眼就会笑呢。猪肉说没了就没了,一年的生活也没有滋味了,烘肉的地方空荡荡的,不用看一眼就忍不住想哭呢。哭得那叫一个伤心,伤心的泪多半只能往心里流!

谁家山上高高直直粗粗壮壮的水杉树,准备用来给姑娘打嫁妆的呢,凭什么只剩一个个树桩呢?上哪说理去?丢树人的愤慨无处安放啊!

 ……

在众多的失窃事件中,有一个共同特点:没有哪家丢过钱。

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没钱可偷。

那时,蔡家湾里大多数人靠种田维生,起早摸黑,挖泥刨土,粮食、家禽、树木等都是每家每户很珍惜的财富。可就是湾里人很在乎并小心呵护着的这些东西,却被贼惦记,所以——

蔡家湾里的人恨透了贼。

得防贼!

怎么防?

养狗防贼。

用狗对付狗贼,倒也般配。

有那么几年,蔡家湾里差不多每家都养了狗。少则一条,有的家里甚至养了两三条狗。谁家要是没条狗,心里怎么能踏实呢,晚上怎么睡得着觉呢?

黑夜里,某家的狗突然间急切又凶狠地叫个不停,一湾的狗接下来都跟着叫,指不定就有贼出没——事实证明,这种判断有时是正确的。狗之间的默契并不比人差,狗、狗、狗都受命于主人看家护院,就会尽到一条狗应尽的责任。狗的忠诚不用多言。某一家被贼盯上,关一条狗的事,也关一湾狗的事——狗狗们懂得团结协作,共同对付狗贼——今夜这狗发现贼影,其它狗帮着叫;下一夜那狗嗅到贼味,其它狗呼应叫。

记得有一天深夜,友三叔家的狗恶狠狠地叫了起来,叫声很尖利,让缩在被窝里的人听出一种如临大敌的紧迫感。其他家的狗也跟着叫了起来。一时间,狗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接着就听到友三叔包含一万点愤怒的骂声:“跑哒跑哒!死强盗顺着㯃树垭那条路跑哒!”

贼,该死的贼居然跑掉了,友三叔连个贼样子都没看清。看清了的,可能只有友三叔家的狗,可人又听不懂狗语,所以任狗儿再怎么摇头摆尾地卖力“描述”,友三叔却不知贼的贼模样。友三叔家没丢东西,但友三叔还是很恼火。这种恼火,一湾人都懂的,有的跑去宽慰,有的在自家门前默默向友三叔家投去关切的一瞥。

也有作案手法极为狡猾的贼光顾过蔡家湾。

鬼知道那贼(也可能是贼1贼2贼3组成的“做贼三人行”)施了什么妖法,竟没让湾里任何一条狗发现其行踪,一夜间,无声无息地偷走了五家的鸡。早上,这五家的鸡圈里只剩一地鸡毛。

这个时候,蔡家湾里那些“潜伏着的福尔摩斯”就出来了——

“偷鸡贼只怕前几天就来踩点了,对哪家有鸡、鸡圈在哪很清楚,不然一夜哪能连连得手呢?”

“偷鸡贼可能会训狗或是给狗扔了东西吃,不然狗咋一声都不叫呢?”

“偷鸡贼多半是带着板车来的,不然那么多鸡怎么弄走呢?”

……

一湾人都在议论。各种眉飞色舞。

一湾人都在跟各自头脑中呈现的偷鸡贼较劲。各种斗智斗勇。

有一种推测,大家都不会说出口——只会在心里说:指不定就是邻近村里几个出了名的贼干的?!可无凭无据的,唉唉唉!

贼出没,弄得蔡家湾一时间鸡犬不宁。“福尔摩斯们”不知疲倦地分析一个一个盗窃案,不求破案,但求生活少给湾里人一点风浪。

也没什么奇怪的,哪个湾哪个拐哪个坡哪个坪不曾有贼出没?天下无贼,除非天下无人。

贼出没,让蔡家湾人平淡的生活里蒙上了一层无可奈何的灰暗色彩。当然,这不是蔡家湾的主色调,春去秋来,蔡家湾依旧有花儿慢慢开,蝶儿翩翩飞,炊烟轻轻飘,五谷在房前屋后肆意生长,牛羊在乡间小路上尽情撒欢,山歌在山谷田野里幽幽回荡……

蔡家湾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贼出没的故事了。

蔡家湾人也早已不再养狗防贼了。

这个朴素端庄、宁静和气的小湾在岁月里经风经雨、观美观丑,每一个角落里都隐藏着尘封的恍如昨日的故事,存放着蔡家湾人的欢笑或眼泪——就拿我来说,回忆起关于蔡家湾曾有贼出没的事情,我是微笑的,很多情节如电影一般在脑子里放映,我感到一种回归的舒适——这就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它很普通,这里的人也很普通——但是,哪怕是发生在这里的一个贼故事,对我来说,也有一种贼亲切的感觉。

时间也是贼,它一声不响地偷走了蔡家湾的许多过去……但时间是个好贼,它会让人慢慢懂得,一个人无论走多远,都走不出对家乡的眷恋——你可能去过许多地方,或华丽璀璨,或妩媚非凡,或传奇浪漫,但只有家乡那朴素而清纯的美才是心底最温润的牵绊。

因为——

那是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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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了,读后让我想起家乡,想起家乡村口那些不知名的树,每天都比人醒得更早,是村子里的思想者,是村口的指路人,是村外的风景树,是季节的风向标……

王耀军   2019-03-09 1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