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黄昏

黎采

我忽然发现，我每天都在等待近黄昏时分。

这个发现把我自己吓了一跳。

我就那么希望一个一个白天结束么？

我就那么期待一个一个黑夜到来么？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对这个白天与黑夜交界处的时分，我心底确实产生了别样的情感——像终于从某种困顿中逃出来，长舒一口气，颓丧暂时隐退，欢喜点滴归来。

春天，某周日，近黄昏时分，我在赶路。

从乡下老家赶回县城。第二天要上班，能不回么？在回城路上的，只有我的躯壳。我的心在乡下老家恋着赖着，躯壳一时没有本事带走。

近黄昏了，我又一次离开了我曾经毫不犹豫就离开、如今我却不得不离开的乡村。难得的轻松和惬意正在一点一点被终结。近黄昏了，不知来自何处的力量正在把我推向明天以及明天以后的许多个忙忙碌碌的日子。

人啊，无论你有多大能耐，对于流逝的时光，都是无能为力的。美好的时光，你一分一秒都留不住。难过的时光，你一分一秒都躲不掉。

我靠在车窗边，看田野里萌生的点点新绿，看山林里绽放的枝枝野花，看天空里飘浮的朵朵云儿……我看起来多么像是个闲适的样子。但那仅仅是像。假象。

春天就在车窗外。也可以说，我穿行在春天里。可我却感到，自己离春天很远。很远很远。

车子拐过一个急弯，忽地，落日跳入我的眼帘。那一刻，时光似乎静止了。

那是一轮正在慢慢坠入连绵远山的落日。

这落日显得有些大——在天空里转悠了一天，咋就不累呢，还长大了些——怎么看，都似乎是比昨天的、前天的太阳要大一些——如果我的眼睛在跟我的感觉开玩笑的话，我也没办法。

这落日很圆。这个极其简约又无比丰盈的熠熠生辉的圆，正把大地万物的形状镀上了一抹近乎神圣的轮廓线。

更醉人的是，徐徐下滑的落日一脸绯红，娇羞又从容地散发着那般绚丽温暖的光。就是这光，点亮了整个西边的天空。萦绕在落日周围的疏疏密密的云儿，幻化出谜一般的诱人色彩。

落日，继续下坠。每一秒都是无与伦比的璀璨。每一秒都是动人心魄的壮阔。

不知为什么，在落日的余晖里，我感到一种来自天空以及大地的默默安慰。这安慰叫人安静。安静中带点激动。再看车窗外，一切都重新在我眼里在我心里焕发了生机。

不留恋过去，不拒绝未来。享受这一刻，就很好。

落日，完全坠入山下。天空渐渐灰暗。夜，正从四面八方袭来。

我的视线，消失在落日消失的地方。它将在明天，在某个山巅，随着崭新的朝阳一同升起……

阳台。两盆兰花盛开。

我站在兰花前，任缕缕幽香沁入心扉。

天阴沉着个脸。阴沉了大半个白天还不够，近黄昏了，变本加厉地阴沉。没有云朵。没有飞鸟。连风也没有。这样的天，不宜久看，不然会把那无边无际的阴沉看进心里去。

看看脚下这座小小的山城，近黄昏了，大街小巷早已被灯光点亮。小城的夜色，没有纯粹的夜，只有缤纷的色。阴沉的天空似乎被小城热热烈烈的灯光驱散了一些。但其实没有。天空的事，不是地上的灯光就能改变的。

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有向着家的方向归去的；有朝着远方出发的；有既不归去也不出发的，只是在路上随意走走的；还有愚钝的我看不懂的各种行走。这些行走，在这暮色沉郁的天空之下，在这灯火阑珊的小城之中，一再出入我的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真实又混乱。迷离又虚无。

看着大街上的人，也是看着我自己。那个白天或是夜晚穿行于小城中的我，步履匆匆，满脸疲惫，像一粒跌跌撞撞的尘埃……

一次一次，于近黄昏时分，我站在花香弥漫的阳台，用看着这个城市的样子，看着记忆里的乡村。

我看见那些近黄昏时分行走在乡间小路上的农人。或牵着水牛扛着犁，人和牛都迈着缓缓的步伐，踩碎一地余晖；或背着一框苞谷什么的，走几步打一杵，不紧不慢；或放着三五只羊，走走停停，羊儿似乎要把黄昏和着青草一口一口吃掉……

我看见那些近黄昏时分的农家小院，安详又妩媚。谁家做晚饭的农妇点燃了灶堂里的柴火，袅袅的炊烟从灰青色的瓦片间升起来；谁家屋前的花朵姹紫嫣红，在暮色里摇曳成一幅抽象的油画；谁家的老婆婆或是老大爷一动不动地靠着墙根晒快落山的太阳——近黄昏这个时分已经拿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属于他们一生的近黄昏或黄昏时分已侵入他们身心，他们的呼吸里都透着近黄昏的气息——他们就是近黄昏的一部分。

我还总是看见一个中年女子，在近黄昏时分，或提着一个小竹框去菜园里割菜，蔬菜那么新鲜，她弯下腰，熟练地弄起一棵棵菜，轻轻地抖落泥土，放进竹框；或背着满满一背篓麦穗走在田间小路上，她的影子投在田地上，拉得很长，像一个零散的故事片断；或什么也没干，她总在村子的某个无人的角落没完没了的发呆……我常常看见她，我并不急于认识她。有一次近黄昏时分，她向我一回头，我看清了——她跟我长得太像了，简直就是另一个我……

恍惚之间，一个近黄昏时分又翩然离我而去。

去吧，时光。每一个当下，都将成为过去。干嘛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深呼吸，兰花的馨香在我脸上开出一朵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