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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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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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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秀秀

黎采

1

秀秀又跑了。

这是秀秀第几次跑了?估计村里谁也记不清了。

秀秀跑了,或者说离家出走了,早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一直以来,秀秀断断续续呆在村里的时候,是那么的不声不响。但就是这样一个不声不响得如同隐形人的人,却叫人隔段时间为之一惊——秀秀跑了。秀秀又跑了。秀秀又又跑了……

2

二十多年前,秀秀从数十里外的外村嫁过来。

秀秀做“新姑娘”那天,可美了!(鄂西山区的许多地方,以前很长一段时间都称新娘子为“新姑娘”。)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新姑娘”是美的代名词。

那些年,村里人举行婚礼,少不了“接新姑娘”这一重要环节。结婚当天,“新姑娘”梳上精巧的发型,穿上红红的嫁衣,描出弯弯的眉毛,在娘家等待命定的那个人带着迎亲队伍,热热闹闹地来接。“新姑娘”娇羞,憧憬,慌乱,喜悦。“新姑娘”散发的美简直不可捉摸、不可思议。

我记住秀秀做“新姑娘”的样子,也许只用了一眼、一秒。一眼难忘,一秒定格。每每回忆,宛在昨日。

那天午后,阳光很好,秀秀在一片好奇夹杂着兴奋的目光中,走进她的丈夫所在的村庄。这些目光来自村里的乡亲们。大家都在看“新姑娘”。这仿佛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又似乎是一件乐此不疲的事。但凡村里哪家娶媳妇,大家通常都会去看“新姑娘”。平日里为了几块田忙得晕晕乎乎,别家有喜,去送个人情,看看“新姑娘”,沾沾喜气,乐呵乐呵,总归是件轻松又美好的事。

“新姑娘”秀秀来了!她婷婷袅袅地走在蜿蜒曲折的乡间小路上,众人的目光找寻着她,追随着她,她不能拒绝也无法躲避,她低着头,迈着几乎有些踉跄的步伐,如同梦中人一般,款款走来。

近了近了!我挤在人群中,踮起脚尖看清了秀秀的模样。她一如她的名字,清秀盈盈。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她乌黑柔亮的长发,她澄澈又迷离的眼神,她娇小又袅娜的身姿。她又似乎不太清楚自己正作为一个“新姑娘”被众人注视,她更像是沉浸在某种别人看不见的事物上,她就那样谨慎又恍惚地走着。这竟让她从“新姑娘”这一“角色”中脱离出来,显出一种非凡的美来!

秀秀就这样走进了她的婆家。

3

秀秀嫁过来第三天就跑了。

这着实让村里人大惑不解。这不应该是新婚幸福时光吗?咋就跑了呢?秀秀这一跑,就给村里很多人的脑子带来了巨大的想象空间。有人说,她挨了打;有人说,她脑子不正常;有人说,她不过是去了一趟亲戚家……每一种说法都像是真的。每一种说法都像是假的。全都是猜测。想不猜都不行。秀秀婆家人对此一字不提。

很快,秀秀的丈夫不知从哪儿将她找了回来。日子继续过。

秀秀回来后,也从未对自己的谜一般的“消失”说过只言片语。秀秀跟没事人一样,做家务、下地干活。只是她几乎从不主动跟村里人说话,但遇见谁都会莞尔一笑。是那种腼腆又略带尴尬的笑。

几个月过去了,秀秀的肚子大了起来,下地干活的次数就少了些。她常常坐在她家的院子里,安安静静地绣鞋垫。我见过她绣的鞋垫,图案精美,针脚细密,色彩斑斓。心若不灵,如何能手巧呢?秀秀的聪慧,只有瞎子才看不见。

秀秀是半夜生的孩子。在家生的。接生的是她的婆婆。秀秀头胎生了个女儿。

秀秀生下孩子的第二天,秀秀的婆婆便在村里绘声绘色地讲述秀秀生孩子的过程。听的人无不感到害怕,因为谁都能听出来两点:一是秀秀生孩子的过程绝对算是难产,差点没命;二是秀秀的婆婆没流露出半点心疼的意思,这个一向霸道的婆婆根本就像是在讲一场生孩子的戏。

秀秀生了孩子后,话就更少了。笑容也变得越来越少。

她的哭声,凄厉得叫人头皮发麻心头发紧的哭声,某天夜里就从她家传出来了。伴随她的哭声的,是凶狠的打骂声。有时白天也传出这样的声音。

村里有不少人前前后后去阻止过打骂。但毕竟只能阻止一时。

这个人间,从来都不缺少这样的事情。

村里人听多了秀秀的哭声,也就只能习惯了。当然,也有不少人,时不时地听到秀秀的哭声,还是免不了叹上一口气,默默地希望哭声的制造者早点结束暴行。

终于有一天,“秀秀有精神病”这一传言在村里流传开来。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一说法——秀秀是那么美好的一个人,她的“精神”怎么会有“病”呢?说这种话的人有病吧!——当时的我没敢把这一点大声说出来。说出来也没什么用。

4

秀秀在被人说成“精神病”后不久,干了作为一个精神病人来说,再正常不过的事——她又跑了。

秀秀婆家的人在村里村外找了几次,没找到也就放弃了——“那个背万年时的,晓得跑到哪里去了?只当她死了的。”

可秀秀没死,两年后,她竟然回来了。不过是回她的妈屋里去了。她妈屋里只剩几间破屋,她的父母早已去世,她唯一的弟弟也到外省做了上门女婿。

秀秀回来的消息迅速传到秀秀婆家人耳中。秀秀的丈夫又去把秀秀带回家了。

至于秀秀那两年去了哪里,怎样活着,没人知道。秀秀看起来好像已经没有“精神病”了。她还偶尔与人打招呼。但声音很小,就像生怕把谁惹生气了。

夫妻两人过了段难得的风平浪静的日子。

秀秀怀上了她的第二个孩子。

都以为这小两口从此会好好过下去了。然而,以为只是以为。

就在秀秀生下儿子后没几天,她那更加凄厉的哭叫声穿透了村庄,穿透了村里一个个听者的心灵。那样的声音,连空气都在打颤。有一个年轻小伙子实在听不下去,勇敢地去解救,结果差点也被打。

村干部也上门调解过几回,但秀秀的哭声并没有减少。

我有时真的担心秀秀会活不下去。我内心里甚至暗暗希望秀秀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悄悄地逃出去。永远离开。或许,村里的任何一条狗也没感受到过秀秀心中那种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恐惧吧。

秀秀衰老了。迅速衰老了。她才三十出头。她白里透红的脸颊变得黯淡无光。她乌黑柔亮的头发变得枯黄杂乱。她澄澈迷离的眼神变得浑浊呆滞。她娇小玲珑的身材变得干瘦佝偻。从前那个光彩照人的秀秀,永远地不见了。

秀秀的精神在她满是伤痕的躯体里的确呆不下去了,于是丟下她的躯体,流浪去了。

失了精神的秀秀常常一个人在村里的某个角落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天空或者地面。她的婆家人可能是觉得秀秀“精神病”太重,打骂也不能“治”好她的病,总算不那么频繁地打骂她了。

秀秀的女儿和儿子上小学了。两个孩子都长得像她,清秀可人。有时候,秀秀会在村口那棵大槐树下等两个放学归来的孩子。只有在这种时候,秀秀才仿佛生出那么一点点隐隐的活力。孩子来了,她傻傻地露出近乎讨好的笑迎上去,可孩子看到她,却一溜烟跑开了,秀秀就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手足无措地跟在孩子身后跌跌撞撞地走。

5

之后十余年间,秀秀又跑了几次。消失的时间为一年多或几个月不等。这似乎能进一步证实她是“精神病”人。不然,她怎么跑了又回来呢?回来了又跑呢?正常人能这么干吗?

是的,秀秀是个“精神病”人,她的精神流离失所了太久、伤痛错乱了太久,她要怎么自愈?或许,她一次次地跑出去,只不过是不由自主地寻找她的精神去了。

秀秀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她的后人成家立业了。她不会再跑了吧——村里人大概都是这样认为的。

可秀秀偏偏不按常理出牌,就在三个月前,秀秀再一次跑了。至今杳无音信。

跟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秀秀的丈夫四处打听她的下落,逢人就说:秀秀不是跑了,她肯定是迷路了。你们看见过她没?我老了不能没个伴儿啊。这个凶了秀秀几十年的男人,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和颓丧。

秀秀还会回来吗?天知道。

当我徘徊在村里的小路上时,我再次感到心底泛起的罪孽。对,是罪孽。如果秀秀及时得到保护和帮助,她会越来越“失常”吗?她会一次次地跑出村子吗?我想不会。可世间没有如果,面对很多事情,像我这样的凡人总是无能的。可恨的无能!

我充满愧疚地写下上面的文字,只是想为一个柔弱的女人在这个人间的苦苦挣扎作点粗浅的记录。为一个飘零许久的生命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我愿意记着她。虽然这既不能带给她一星半点的温暖,也不能除去我心底里丝丝缕缕的罪孽感。

我无法不记着她。她是那样美丽又无助。此刻,她可能正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静静地发呆,也可能正在某条路上迷惘地徘徊,她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你在哪里,秀秀?

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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