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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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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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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阳花儿开连载


  门外是漫天纷飞的大雪,伴随着呼呼的北风,天空似乎发了狂一样,北风雪渣子斜斜地从半空中打下来,原本轻飘飘的绒白羽毛儿好似在发泄着某种不满,怕是把终年蓄积的力量都拿了出来,浑身竟带了股子蛮劲,如果打在人的脸上,定会被抽出一鞭子的巴痕来,许久都不曾下过这样大的雪了,家门前的大榆树断然是挨不过这,明早必然会掉落一地的树枝,有被风吹折的,还会有积雪压断的。这雪一落下来,打在了树梢上、屋顶上、也打在了盼春娘住着的窑洞的烂木板门上,门被北风刮得咯吱吱地响,盼春娘翻起身,立即感到有一股冷风漱漱地进屋里来,又随即爬到了炕上,生怕它再钻进孙子贵贵的被窝里,盼春娘赶紧掖了掖贵贵的被角,用自己粗糙的大手再往磁实里压了压。看贵贵在睡梦中满足的添了添嘴唇,肉嘟嘟的小脸因为炕热的缘故而变得粉红粉红的,盼春娘没忍住亲了一口孙子,才满足的重又躺回去睡下了。自己四十二岁上才有了儿子,六十五岁的时侯盼到了这么个胖大孙子,是含在口里都怕化了的小心呵护着。盼春娘躺下去,却没有了一丝睡意,耳畔依旧是呼啸的北风,她坚起耳朵静静地听着风声,是要从中听出什么来吗?还真是,盼春娘听着听着,她从风声中听到了隐隐的狗叫声,男人的呵斥声,女人如泣如诉的呜咽声,娃娃的哭声……定是宝贵两口子又吵架了,盼春娘想着。宝贵两口子总是吵架,宝贵常年在外面工地干活,手里经的活多了,听说已经是能提得住瓦刀的大工了,挣的钱也比一起打工的人都多些,今年开春他就在自家院子里架起了一栋新砖房,说还是钢筋混泥土的。“这又不是盖楼呢?宝贵也太张扬了。”村子里和宝贵年级相仿又一同出去揽活后生们,看着宝贵家外墙上贴的明晃晃的白磁砖,表现出嗤之以鼻的不屑,但眼睛里的妒嫉,话语里的酸涩难免泄露出内心的羡慕来。每年冬天宝贵就收了工不再出去干活,人闲了没事干就爱生事,宝贵喜欢灌几口猫尿,酒一喝多,话也就变大了,人也就慷慨了,口袋里的红票票掏出来往桌子上一拍,“看谁还敢瞧不起咱?”宝贵一脚挌在凳子上,雄壮地拍拍腔子,满嘴都是豪言壮语,平日里跟着宝贵干的和不跟着宝贵干的人就都挤到一个桌子上抢着和宝贵拼酒,反正喝多喝少都有宝贵结帐呢。宝贵喝醉酒摇愰着身子一回到家准会被老婆七巧一顿骂七巧是个过日子的好手,省吃俭用,一条裤子都能穿六、七年的人,裤腿破了补裤腿,裤裆破了补裤裆,屁股后面打着两个圆生生的大补丁,她常说“男人是挣钱的耙子,女人是管钱的匣子”,宝贵把钱交给她,她再把钱装进压在箱子底下的一个小木匣里,心里就觉得踏实。七巧每天晚上最大的乐趣就是数钱,儿子睡着了,她就用钥匙打开炕角处的一口大箱子,把手探进去摸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红色的小木匣,这个木匣是七巧的陪嫁品,爹是木匠,给人做了半辈子棺材,七巧出嫁时脑洞大开,心想给后人们留个念想,让他们永远记着自己木匠的身份,那时木匠真是很吃香的职业,既稳定工钱又高,他于是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为七巧打造了这么一件巧夺天工的物什,书本一般大的木匣子,做工精细,色泽圆润,油漆是七巧爹一层层刷上去的,红中带点黑,但又使人觉不出黑色来,只觉得红得沉稳,更难得的是匣面上绣着一只想要展翅高飞的凤凰,这凤凰是怎么融入到油漆当中的?别人从七巧爹口中打探不,有些绝活是不能示人的,做手艺的人得靠这个吃饭。这件陪嫁品一露脸,大家都被震悚了,人们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做棺材的不是一生只能干好做棺材这一件事。以后,请七巧爹做嫁妆匣子的人比请他做棺材的人多了许多,他也算是沾了女儿的光,名声从此响彻十里八村。七巧数着匣子里一张张破败的钞票,有大的有小的,但都被她挨个儿排了队,现在一叠叠整齐地躺在匣子里,仿佛这也是口棺材,躺着的是王公贵族的玉体。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这点钞票,七巧就在幻想着今年院子里会多一件洗澡屋,大夏天的时候她就再也不用拉严实了窗户把自己丢到盆子里泡了,没人帮着添热水不说,主要是觉得这样的洗法终究是洗不干净的。去年跟着宝贵进了趟城,在大澡堂子体验了一回,她就惦记上了淋浴的感觉。从城里回来后,七巧一直筹划着盖澡房的事情,她打听过了,要盖一件能真正用的上的澡房是很费钱的事,得疏通上下水道,得铺地吊顶,还要买太阳能热水器,她一天天计划着,希望一天天的加剧。可是有一天,和几个婆娘拉闲话时意外地听到了宝贵酒后当金主的一幕,她当下气得直跺脚,回家就和宝贵干了一仗。其实,她是心疼男人的,觉得男人挣两个钱不容易,想喝点酒就喝去,但她没允许男人把钱了,请那帮白眼狼喝酒不是浪费吗?谁会记他的情?他们平日里可是见不得宝贵比他们过的好!被骂的烦了,宝贵就呵诉老婆,以此来显示自己在家的主权。老婆哭,娃娃也哭,宝贵又低声下气地哄完老婆哄娃娃,又是打保证,又是发毒誓的。第二天人家一家子走出家门依旧恩恩爱爱,那场争吵就当是被夜晚的风给吹走了别人都不知道宝贵酒后回家的插曲,只有盼春娘知道,他们两家隔着一堵墙,风一吹,这家的声音就吹到了那家,再加上门和窗子的密封性本来就不强,哪有什么密秘可言?盼春娘却是个能忍事的人,没有闲话,她从来不在人前人后说宝贵两口子吵架的事。她其实还挺羡慕这两口子的呢,吵是吵,吵过了又都把这茬事给忘了,第二天依旧美美的过日子。可的盼春呢?她要是有宝贵媳妇这么好的命就好了。盼春娘一声叹息,寻思着盼春很长时间没回过娘家来了,她很想自己这个大女儿,可又怕盼春回来,一想起盼春每次走进家门的身影,她心口就跳动的厉害,也会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撕扯得出奇的痛。今晚,盼春娘总觉得有些什么事要发生一样,心里慌慌的,右眼皮也突突地跳,这么大的雪,但愿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吧!盼春娘睁着眼睛空洞洞地注视着窑顶,今晚注定又是个无眠夜。

  清晨,踏着攒了一夜的积雪盼春又带着一身的伤痕回娘家来了。娘已经记不起盼春第一次带伤回来是什么时侯的事了,只知道这些年盼春一回娘家就是养伤来了,伤养好了还得回婆家去。娘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熟练的用药棉擦拭着盼春满身的伤痕。“春啊,你咋就这么倔,他打你你就不会躲着点吗?”“嗞……娘,习惯了,不疼呢,嗞……娘你轻着点……打罢了他自己也说后悔呢,看他后悔的样子我还觉得他可怜呢,再说谁让我欠了他的……”窑洞里传来隐隐的对话声贵贵在盼春一踏进大门口的当儿就跑消失了,相信此刻村里已经有大半人知道盼春又挨打了,带着伤回娘家养伤来了。

  其实,盼春并不欠来顺的。

  来顺三岁那年,因为被村里一只野狗给惊吓到了,所以生了一场大病,从此变得疯疯癫癫,大家都说来顺着了魔,村里有了年岁的老人说把魔驱出来病就好了。来顺奶奶找来邻村有名的王阴阳给来顺驱魔,王阴阳说来顺这魔入道太深,得找个有旺夫相的女子才能克住它,使妖魔永镇于来顺体内,来世也不会得见天日。来顺奶奶在王阴阳的提点下,合了村前村后十里八村几乎所有从出生到六岁女孩子的生辰八字,终于选定由六岁的盼春“拯救”来顺。

  盼春娘知道来顺奶奶是出了名的“婆妇”,不但泼辣,而且又爱捣是非,并且还掌着一家子的生杀大权,来顺妈是外来户,说不起话,经常被来顺奶奶挆着指头从头骂到脚,稍有不慎,来顺奶奶还会怂恿儿子暴打她一顿。盼春娘怕女儿到这样的人家会受气。晚上夜深人静了,盼春娘索性放下了手头的针线,难得清闲的安静下来,吹灭了煤油灯,借着从窗格子的白纸透射进来的微弱的一丝月光,目光柔和的望着盼春爹,期望盼春爹能给她一个令她心神安定的答复,盼春爹看着躺在炕上齐并并的四个熟睡的女娃,沉思良久,在炕沿边磕了磕烟锅,又填了一窝新的烟土,用火柴点着了,深深吸了一口,等吐出的烟气慢慢消散了,才说:“咱这娃娃在家也没享撒福,今年再添一口人吃撒?来顺家日子好,他奶奶都入半截黄土的人了……”盼春的婚姻就是在她熟睡了不知做了什么梦咂吧着哈喇子的时侯给定了下来。

  阳春三月,山桃烂漫的季节,十七岁的盼春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柔媚的眼神充满了神韵,顾盼生姿,阿娜的身段如弱柳扶风,尽管从小跟着爹娘在田间劳作,但盼春依然吸收了山的灵秀之气,长成了山间的一道风景。盼春没有出过村子,她不知道山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但她喜欢听那些来自村外的声音,盼春很期待货郎的叫卖声,收头发的人对着小喇叭吆喝的声音,还有收鸡蛋卖豆腐贩子的呐喊声……这些来自外界的声音仿佛给整个寂静的山谷带来了无限生机与活力,吆喝声只要一响起,盼春就会拉着三个妹妹立即冲出家门,挤在人群中热闹,着着年轻的媳妇们把花花绿绿的彩线收在手中,回家绣出一双双色彩绚丽的鞋垫,盼春也学得了一手好针线。冬天,卖豆腐的人掀开泡沫箱子,糯白的豆腐如同婴孩软糯的身体般呈现在面前,盼春双手捧着一块白花花的豆腐小心翼翼的回了家,这是娘要做给小弟弟吃的,自然小弟弟是吃不了这么多的,在弟弟吃饱后,她和妹妹们每人也可以分得到一大嘴,只是娘和爹从来都不见吃过

  其实,盼春第一渴望的是养蜂人的到来。养蜂人四海为家,哪里有春天哪里就是他们的家,每当第一束苜蓿花盛开时,就会有不知从哪里来的养蜂人突然间降临到山间,头一天大家还在那儿追逐玩耍的场地,经过一夜的时间,人们会惊喜的发现那儿多了一顶军绿色的帐篷。养蜂人就住在帐篷里,除了一张简易的小床外,满地的盆盆罐罐,有养蜂人做饭用的家当,也有产蜜、盛蜜用的罐子。帐篷外面摆着一排排整齐的小箱子,那是蜜蜂的家。帐篷上还挂着一串串烤的焦红的辣肉。每当夕阳落山时,养蜂人的帐篷就会飘出一股淡淡的辣肉味,那是村里人家所没有的,盼春喜欢闻辣肉的味道,更喜欢看养蜂人从蜂箱里取出蜂蜜的过程,只见养蜂人将蜂盘放入摇蜜桶,削去蜂蜡后,蜂盘上便是满得溢出的蜂蜜,养蜂人缓慢匀速转动摇蜜桶,用力的将蜂盘里的蜂蜜甩出去,力度却把握得很适度,因为要是把蜂蛹也一同甩出去,那可就得不偿失了。然后养蜂人再用滤网过滤掉破碎的蜂蜡等其他杂质。盼春一看就是老半天功夫,养蜂人也是见多了这样热衷的观众,笑眯眯地招呼:“小妹妹,进来尝口蜜,甜呢。”盼春挪动着脚步,在即将走进帐篷的瞬间却想起了娘讲过的故事:以前,邻村也有个对养蜂充满好奇心的女孩子,可是在她跟着养蜂人走进帐篷后的第二天就失踪了,村里人说女孩子是被养蜂人给拐走了,后来,还听说养蜂人把她卖给了一个瞎了眼的半老头,生了一大堆的娃。娘怕盼春走了那个女孩的老路,就时常敲打盼春:“春,你听着,你是有婆家的人了,可不能再疯疯癫癫的瞎跑,免得别人背地里说三道四。”也许是女孩子悲惨的结局使盼春听着心生畏惧,也许是娘的终告起了作用,盼春从此都是远远看着养蜂人忙碌的场面,却不再靠近。

  满山桃花再次盛开时,村里来了位照相的青年。

  一场春雨慢慢地洒,春雨实在是好细啊!细的像牛毛,细的像花针,细的像银丝,仿佛风一吹就能吹断似地,不一会,人家屋顶上全笼罩着一层白烟。伸出手想去接,根本就接不到雨滴,只有凉凉地感觉从指尖直潜入心脾,给人一种痒痒的、凉爽惬意的感觉,真是春雨随风潜入心呀。春雨不停的下着,细细的雨丝织成了一张硕大无比的网,从云层里一直垂到地面上,远处黛色的群山,近处粉红的桃花,柔软的柳枝,都被笼罩在这张无边的大网里,这张网是春姑娘巧手织成的纱衣,盖在天地间,在群山上雨像绢丝一样,又轻又细,听不见淅淅沥沥的响声。只觉得好像这是一种湿漉漉的烟雾,轻轻滋润着大地和人心。在春雨的滋润下,麦苗长得更翠绿,菜花儿开得更金黄。在一条纵横交错的田沟里,春水淙淙地淌着。杨树、柳树在春雨中舒展着枝叶,贪婪地吮吸着甜甜的雨水。春雨落在了山头,山上的小草经过了一场春雨的洗礼后,由黄变绿绿得新鲜,绿得可爱。春雨为杨柳,为山头带来了无限的生机。春雨洗去了冬日的迹,驱走了严冬的伤痕,万物在春风的吹抚下醒来了,在春雨的滋润下生长了

  雨后天晴,盼春又带着三个妹妹去山上挖苜蓿菜,远远望去,成片的桃树绵延数十里,一大片的粉色,好像朝霞跑到地上来了。桃花散发出的阵阵清香,其中又夹杂着泥土的气息那么沁人心脾,钻入的鼻孔,扑进的心里,馋的盼春大口大口的吸气。红色的、粉色的、白色的桃花争芳斗艳。蓝天下,盼春和妺妹们在桃树丛中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微风吹来,桃花飞舞着落到地面,带几分凄美之感。

  “咔嚓、咔嚓……”!

  怀抱大树躲藏着妹妹们的盼春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下,定神一看,对面站着位精神的小伙子,乡村少年不常见的三七分发型,笔挺的西服,打着红色斜条纹的领带,修长笔直的腿上是乡下人没见过的喇叭裤,关于叶喇叭裤盼春是在好几年以后才知道的名词。看着脸上没有丝豪羞怯表情的小伙子,又拿着个黑乎乎的家伙对准她,盼春恼了,她红着脸怒声道:“干撒呢?你这人不正经……”

  小伙子乐了,收起相机挂到了脖子上,并不急着离开,他前走了几步,盼春赶紧后退了几步,小伙子干脆坐在了一块土坎上。他端详着相机,对着盼春说:“你一定是第一次见这玩意吧?它叫照相机,是个只长眼睛不长嘴的家伙,它不会伤害人的,它会把你的样子印在一张纸上。”盼春以前听村长家的狗娃说过有这么个家伙,但她没想到这神奇的东西竟长得是这个样子。望着盼春那双警惕性极高的眼神,小伙子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自顾自的说:“我叫浩东,你不信我说的话吗?你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你就在这儿等着,我一定叫你看见你自己!”说完,浩东一下子站了起来,又飞快的山下跑去,跑了几步,忽又停下脚步回头喊到:“记着啊,三天之后的这个时间,等着我!”等盼春回过神来时,已经没有了那人的影子。盼春望着山下,站了很久很久,就连三个妹妹拉着她的衣角把她扯了好几步远,她也没有觉察到。

  下山时,盼春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又有些生自己的气,是在气什么呢?是生气自己没有和浩东说一句话吗?

  晚上盼春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含着羞的美丽的样子被画在了一张纸上,那是一张洁白的泛着青光的纸,四周却像她平日里绣的鞋垫一样被彩色的丝线包裹着。她自己俊美的笑脸就如同金色的向日葵,盛开在金丝花线丛中。盼春还梦见了浩东,浩东手里捧着这张照片,照片太大了就挡住了浩东的脸,只有他的两只大手异常清晰,非常非常大的两只手,骨节分明。盼春想看清浩东的样子,可无论她怎么睁大了眼晴,眼前依然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和一双放大了的手。她于是用力去拉扯照片,呲的一声,照片碎裂了,两张不规则的破碎中间露出了浩东惊恐而又愤怒的面孔,这张脸是完全陌生的,这根本就不是浩东!盼春吓出了一身冷汗,她惊醒了。天才开始麻麻亮,天边露出了鱼肚白,站在院墙上的大红公鸡扯着嗓子引吭高歌,有着不唤醒屋子里熟睡的人就誓不罢休的架势。屋里的一切依稀可见,再看看左右两侧依然熟睡的二妹和三妹,均匀地呼吸着。盼春为自己刚才的梦感到羞愧,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可以做这么个没羞没臊的梦?拍了拍胸口,深深吸了口气,幸好没人知道自己做的梦,要不得多丢人呀。盼春狠劲甩了甩头,好像要把这个难以示人的梦摔出自己的记忆。她迅速穿好了衣服,也不洗脸,下床就开始扫地,抹桌子,打扫院子,“唰喇唰喇……””,扫帚划过青白的院子,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响起。家里人一个个都起来了,寂静的小院又开始了一天的喧闹。

  扫完院子又去挑水,盼春挑着两只晃荡的水桶,悠悠来到泉边,泉水在离家不到二里远的小山沟里,山沟只有一条容得下一人通过的小路直通泉边,如果和对面挑着水的人相遇了,挑着空桶的人就得自觉的侧过身子,紧贴在墙壁上为已经挑上水的人让道,全村几十户人家都吃着同一眼泉里的水,一年四季,一天到晚这条小路总是被桶里溢出的水淋得湿哒哒的,走在小路上,稍有不小心就会滑一跤,连人带桶的都会被放倒在路旁的泥抗里,大家走在这条小路上是小心了再小心,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因此,慢慢的也就练就了一身的好本领,走在路上就如同是踩在了云端,不但稳当而且轻快。放下水桶,盼春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用瓢把水舀起来倒进了桶里,这水可真清呀,就像一块透明的翡翠,泛着幽幽的绿,舀到瓢里时却分明是透明的,没有任何颜色的。再次低下头时,盼春在泉水中看到了自己俊美的脸蛋,水波晃荡了一下,突然自己的脸不见了,她又看见了昨晚睡梦中那张惊恐和愤怒的面恐。盼春一下子抬起头,回顾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的影子也没有,大家都才起床,谁会这么早来挑水呢?盼春才知道自己今天起来的有点早,挑水也比平时及时。

  载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盼春把两桶水送进了灶房地上的大水缸,她没有像往日那样停下来缓一会儿再去挑,她怕一停下来脑子里会再次出现那张可怕的脸。盼春一连子挑了三趟水,水缸也满了,她索性连桶也没让闲着,两桶清盈盈的水一起放在水缸跟着,来回愰动着人的影子。

  盼春没有停歇,她也没有吃一口吃的就又提着篮子上山去打猪草了。打猪草时盼春发现自己出了很多次错,有一次她把人家地里刚长出的苜蓿给铲下来了一大片,等她回过神明白过来时惊慌不已,这片地是三奶奶家的,三奶奶那张嘴是出了名的刀子嘴,要是她看见了还不得把自己骂死,盼春以最快的速度掩埋了被铲掉苜蓿的痕迹。可是很快,她发现她再次犯错误了,她把铲子头握在自己手里,铲刃割在了自己的手心里,却还使足了劲儿用铲把对着一堆车钱子草用力在铲,幸亏铲刃有点老,手心有了些许疼痛她才明白过来。自己这是想什么呢?盼春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直起身,目光悠远地望着那片挑花林。

  三天了,盼春丢了魂一样,她尽量使自己忙碌起来,她一天能干平日里两天才干完的活,可她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有时侯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远处发呆,说她想什么吧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脑子里空洞洞的,心也仿佛被抽空了一样。娘说:“娃娃怕是活干的累坏了,看她这几天一刻都不停的。”听娘这么说,盼春心里怪难受的,说不清为什么,她想在娘怀里哭那么一场,心里好像压着什么,喘不过一丝气来 。今天,浩东说过让她在桃林等他的,去吗?去的话被娘知道了又不知该怎么骂她了,别人又会怎么看她?不去?不行,她多想看看照片是什么样子的,况且还是她自己的照片。随即,盼春眼神立即变得坚定起来。她给自己换了一条素净的深蓝色裤子,一件粉红色衬衣,这件衬衣是去年夏天和两个妹妹拾了一个月的杏核又晒了十几天杏干换成了钱,娘到集上扯了花布回来,娘自己熬夜一针一线做成的,等衬衣做好了她才知道娘的手艺有多好。领口打了蝴蝶结,袖口做成了灯笼袖,就连肩头上也打着两个轻微凸起的泡泡。轻柔的衣服一沾上身,盼春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一走起路来感觉和飘起来一样轻盈,她一直舍不得穿这件衬衣,去年穿时衣服有点大,娘说这个年龄长的快,做大点好。娘说的果然对,今年再穿上这件衬衣,它已经很贴身了,以前穿着的轻盈飘飞的感觉也找不到了,衣服被胸前才刚刚开始的发育顶起了两个小花苞,腰身也贴得紧紧的,却又不紧绷,盼春被镜子里勾勒出的线条羞红了脸。她认真的洗干净脸,涂了一层雪花膏,把脸上的红晕多少遮盖了一点。准备出门时,又觉得穿得有些清凉,她从箱子里找出一件桃红色外衣套了上去,这才悄悄出了门。

  盼春到好朋友来弟家,她偷偷叫上了来弟,在经过迎春家门口时,又喊上了迎春。三个好朋友满怀着期待与喜悦之情,一路有着说不完的话。到了桃树林,她们就开始想象着照片的样子了,来弟说她去年过年跟娘去舅舅家时见过舅舅在银川揽工时照的一张相片,除了黑就是白,不过相片里的舅舅和现实中一模一样,比现实中还精神呢。于是盼春就在脑中勾勒着照片中自己的样子,头发应当是黑的,脸是白的,那么衣服呢?想想那天她穿了什么,是那件胳膊肘处打了补丁的蓝上衣?不是,或者是两年前娘从集市上给她买回来的那件花格子布衫?已经短得贴到了腰杆处的那件,平日里她最喜欢穿的,因为那是她仅有的几件衣服里难得有色彩的,娘很多次都说这件衣服该轮到二妹穿了,她穿着明显太小,可盼春还是割舍不下对它的喜爱。但不管穿哪件,盼春都觉得在相片上不应该是白的,如果是黑的,那得多难看?黑乎乎的一大片。想着想着,盼春的心失落了,她好像没有那么期待看到照片了。

盼春和三个伙伴从太阳刚从天边冒出金边一直等到太阳当头,可还是不见浩东的影子,她们的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了,迎春说回家吃完饭再等,来弟说怕回去吃饭时送照片的人来了看不见人就走了,盼春一直没有出声,她有一种被人欺骗了的感觉,可心里的那点小倔强又不想让她认输,她明明记得浩东临走那天对着她说话的眼神,那么坚决,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又坚持了一会子,她们饿的实在熬不住了,早晨太兴奋了大家都忘了吃东西,现在想想娘把饭都端桌上了吧?一想起白生生的面片中躺着几棵绿生生的葱叶子或韭菜苗子,大家的口水都能流下来。盼春气鼓鼓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说:“回家!”

  来弟突然用手指着山下,激动地用几乎打颤的声音喊到:“来,来了,快看!”

  真的来了,浩东推着满身落着尘土的自行车朝山坡走来了,不,是跑来了。看着那道急促的身影,盼春能听得到自己突突突的心跳声。所有的怨气一霎那间全都消散了。

 “照片,刚洗出来就给你赶着送来了。”

  浩东把手在胯下蹭了蹭,再从斜挎着的背包里掏出一个洁白的纸袋,把它递到了盼春手中。来弟一把抢过纸袋,刚想用她的黑爪子打开纸袋,盼春急得大喊:“手,手……”,来弟看着把手在衣服上使劲蹭来蹭去的盼春,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她也学着浩东的样子在胯下蹭着自己的那双黑爪子,在她自己认为已经足够满意的时侯,这才小心翼翼地用拇指和食指夹出一张相片来。

  “哇!……”三个姑娘同时张大了嘴巴,入眼的照片和她们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盼春那双黑葡萄一样的眸子闪闪发光,仿佛一潭清澈的泉水,能让你的心沉进去,脸夹白里透着粉,尽管穿着那件明显太短的花格子罩衫,但却不显得寒酸,反而更衬托出她身材的修长挺拔,腿显得更长了,腰显得更细了。两条长长的辫子晃在空中,似乎还在摇摆着,多像两个调皮的孩子,身后是成片的粉红的桃花。盼春觉得自己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仙子。她感激地去看浩东,只见他用袖口不停地擦着汗,一边看着她笑。盼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早已绣好的小手绢,趁着来弟和迎春沉浸在看照片的当儿偷偷地塞在浩东的手中,红着脸再也没有看浩东一下,也没有说一句话。看够了相片,来弟和迎春也让浩东给她们拍了好几张相片,三个姑娘一时间忘记了肚子的饥饿。

  自此,浩东隔几天时间就会来村子为姑娘们送一趟相片,再重新拍一些相片带回城冲洗,乡下小姑娘没有来钱的路子,浩东也不勉强大家,一对自己精心绣成的鞋垫,一个绘着精美图案的罩单,或是一双手工缝制的布鞋,浩东都可以把它带回县城,换成零钱抵作冲洗相片的费用,甚至还会有剩余的零钱找给大家。一看不但照了好看的相片,还有零钱赚,那些年轻的媳妇子,上了年岁的大娘大婶们也都加入了拍照的行列。一时间,村里掀起了照相的热潮。但大家同时也发现了一个现象:盼春的相片一直是最好看,也是拍的最多的。

  那是苜蓿花盛开的季节,浩东为盼春带来了一条和苜蓿花一样紫的晃动人心的丝巾,同时,也为盼春带来了一场任谁也预想不到的灾难。   桃花落尽,杏花也紧跟着凋零了。 春天万物复苏,山野田间的野菜破土而出,大人小孩个个挎着篮子遍布山野去寻野菜,挖光了芨芨菜,就挖蒲公英,然后接着挖苦苦菜,在老辈人而言,对这些野菜以及苜蓿的回忆总是与饥饿有关,艰难的岁月里,三四月份算是一年四季当中最为富足,也最是令人欣喜的时侯,每天可以提着一篮两篮的野菜回家,把野菜倒进开水锅里煮熟了,再撒上两把谷糠或玉米面,没有一滴油水,但却是极美味的食品,在那个很难填饱肚皮的年代,苜蓿无疑成了人们能度过饥荒的最好食物,一片好的苜蓿地,被拔过一茬后,又会在十多天的时间里长出新的一茬,这样,反复的食物供给可以带给人们很长时间的满足感。苜蓿给生活艰难的人们带来了希望,他们在经历了吃树叶、吃树皮的一个严冬后,终于品尝到了食物的馥郁鲜香,因长期缺乏营养而变得浮肿的身体也渐渐消融。农村一直流传着“一把苜蓿菜,救了一家人”的说法,苜蓿不知搭救过多少中国人的生命。因此,即便是很多年后中国大地上依然遍布着无数的苜蓿地。

又是苜蓿花盛开的季节,今年雨水旺,苜蓿吸收了地的养份,比往年开得更盛一些。山野上到处呈现出一片片紫色的浪漫,那漫山遍野紫雾般的苜蓿花,生长得多么恣肆灿烂,一簇簇的苜蓿花,在春风中得意地婆娑起舞,点点碎碎的紫,深深浅浅的紫,缓缓流淌着,汇集成了一条泛着光点的河流,和远处温和的天气、葱郁的群山、静静的溪流融合成一个整体,偶尔飘来一两朵白云悬浮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上,这一切宛如一幅色彩明艳的水彩画。整个山脉都被紫色所包裹,山上除了花朵还是花朵,除了芳香还是芳香,那是一种纯粹的浪漫和诗意,是神秘悠远的梦境,是苜蓿花点燃的童话王国。苜蓿地头还盛开着一朵朵浅紫色或是淡粉色的砸碗碗花儿,雪白的绒毛似的蒲公英,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也在悄然绽放,清风掠过,花朵在空气中摇曳生姿,间或会有几只麻雀扑楞着翅膀从草丛中突然起飞,远远地笔直地停落在田梗上,它们神情专注,似乎端详着什么,接着便悠闲地低头寻食儿吃,远处空旷的大山上传来了早耕的人们在田间地头吆喝牲口的声音。这是一个忙碌的季节。盼春赶着四只羊儿,挑青草最多的地方走去。羊是爹今年开春从十几里远的集市上赶回来的,爹眼头高,看得远,说雨水旺的年头山上草茂,这几只羊好好养着,很快就会产下小羊,小羊长大了就能换钱。放羊的重任于是落在了盼春头上,盼春把羊赶到山坡的草地上,她躺在苜蓿地头,沐浴在温和的阳光下,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大自然的静谧,耳畔仿佛听到有一种声音在响,似乎是苜蓿在拔节儿,又好像是虫子在咬噬草根,还仿佛是蚯蚓在疏松土壤。屏息良久,盼春才明白,原来是自己体内心儿跳动的声音,这声音将人带入原始的大自然,进入亘古的洪荒,感受着生命的图腾。蓝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大自然是多么美丽而又神秘啊,于是不自觉得使人心中长出了诱人甜美的爱情。

就在盼春闭着眼细数爱情的时侯,浩东再次来到了村里。这次他不仅仅带来了大家的照片,在他斜挎着的背包里,还偷偷塞着一样东西。

当一条深紫色的泛着神秘和浪漫气息的丝巾被系在盼春雪白的脖颈处时,浩东被这种纯朴的美震撼了。他在县城见多了系着这种丝巾的姑娘,红、黄、绿、青、蓝、紫,五颜六色的丝巾是今年春天姑娘们的最爱,当然,生活在闭塞的山沟沟里的人是不知道的。浩东在挑选丝巾时就在想山上的苜蓿花,他在众多的颜色中一眼瞅准了那条闪烁着紫光的丝巾,他想象着盼春系着这条丝巾该是活泼跳跃的,又会有一种沉静的美,就如同盛开的苜蓿花一样。果然,他的眼光是好的,端庄安静的盼春站在苜蓿丛中,一片紫色中娇羞的容颜使人沉醉,粉红的脸颊在斑驳的紫色中更显娇嫩,浩东突然有亲一下盼春脸蛋的冲动,或者用自己的指肚轻轻抚抹一下也好,但他很快又为自己有这样大胆的想法感到羞愧,感到后怕,浩东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心都要跳出胸口了,如击鼓般咚咚作响。这样一个小小的念头,已经足以使他紧张到话不能语的地步。他努力保持自己的清醒,盼春是个好姑娘,他也要做个好小伙,只有这样,他才能与她并肩站立,才有追求她的资格。

盼春长这么大是第一次拥有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女孩子的装饰品,这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六岁时和来顺订了娃娃亲,每年过年来顺家会接她过去住几天,回家时也会给她带一些东西,小时侯是一把糖果,两毛钱,再大点时,糖果显然是拿不出手了,来顺娘有时从炕角的被子底下抹出一双压得平整的袜子,有时从柜底拿出一块方形的头巾,来顺娘在把这些精心准备的礼物送给盼春时总显得小心翼翼,好像很害怕被来顺奶奶知道似的。这两年,索性连接盼春去过年的想法也没有了,娘说:“女子大了不去还更好呢,再说接去了也舍不得买个撒,十年了就连他家一块布料都没见着。”

不过,来顺这两年来的倒是勤了。一进腊月门来顺就计划着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能早一天到丈人家拜年,不像小时侯,家里人赶着他去接盼春他也不愿意,因为这一来一去的路程得浪费他不少宝贵的时间,有可能他会因此而少掏一窝鸟蛋,也有可能会丢失一次捣黄蜂窝的机会。但是盼春长大了,出脱了,她就像新抽出的嫩芽,一节节拔高,短短几年的时间就长成了人见人爱的大姑娘。来顺也不再是那个流着两股子鼻涕,衣服袖口被抹的幽幽发光的小毛头了。来顺多次央求奶奶把盼春接回去过年,奶奶说现在情况不同了,要再把盼春接去过年最起码得为她置办一件衣服,奶奶的精打细算来顺看的清楚,他知道在这个家里还是奶奶说了算的。都是娃娃亲,来弟就比她命好,来弟的婆家每到过年就会为她做一件新衣裳,过端午节时还会接来弟去过节,免不了再给添点入夏要穿的衣服。其实,来弟的婆家日子远比不上来顺家的日子好。但盼春心里明白,这不是日子好不好的事,得看人家有没有这个心,看男方家舍不舍得,反正,来顺每次来拜年时除了手里面提的一方黑糖外加一瓶罐头,想要让他再变出点别的来那是不可能的。盼春更痛恨来顺一眼不眨盯着她看的眼神。

盼春系着丝巾站在苜蓿丛中的照片引起了一个人的嫉恨。

黑娃媳妇是村里出了名的闲话精,男人外出找活干听说犯了事被关了起来,已经有三个年头没回来了,天一擦麻,黑娃媳妇就开始东家进西家出的窜门子捣闲话,村头村尾好像没有她不知道的事,常常见她压低了声音在别人耳畔切切察察。时间常了任谁也不喜欢她,吃过晚饭,大家早早就闭了门,用门拴把门扣上,黑娃媳妇叫门时屋里的人就不约而同的压低了声音说话,对敲门声充耳不闻。到别人家窜门子的机会没有了,但大家却发现往黑娃家窜门子的人多了,不是游手好闲找不到对象的年轻小伙子就是结了婚不好好过日子的庄嫁汉,人们仿佛更瞧不起黑娃媳妇了,见了她能绕远就绝不和她来个正面相撞。黑娃媳妇一看到浩东就心跳,和浩东一比,她觉得村里那些个男人狗屎都不如,她时常把自己打扮的花蝴蝶般往浩东身边贴近,但浩东从不拿正眼瞧她一下,所以,她一看到浩东给盼春照相就恨得牙根直痒痒。“我悄悄跟着,跟到了迎春家那片苜蓿地头,就见男的拨开苜蓿,两个黑影一前一后的闪进去了,紫色的丝巾差点挂到了苜蓿头上……那声音,我听着都害羞……”

黑娃媳妇压低了声音绘声绘色地对她碰到的每个人讲述着精彩的一幕,她嘴角泛着白沫,脸色憋得紫青,眼睛鼓得像要爆出的碗豆,怒力压低的声音却一潮盖过了一潮。那些认真的听众也不觉得黑娃媳妇那么讨人厌了,他们一个个竖长了耳朵听着,生怕会漏掉任何一个细节。渐渐的,大家再互相传播这件事时,细节丰满了许多,甚至就连主人公内衣的颜色也做了描述。可就是没有一个人质疑过黑娃媳妇:天那么黑,她怎么能看得清楚丝巾的颜色?大晚上的她跑到苜蓿地头去干什么?而且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黑娃媳妇后背上大片被苜蓿叶和苜蓿花辨揉搓过的痕迹。看来,每个人都喜欢当看客,每个人也都喜欢用别人的痛苦来添补自己内心的空缺,无论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只要是能给人带来谈资,就足以愉悦人心,贫穷和闭塞使人易于忽略事物的本质。盼春在不知不觉间就成了村里人满足自己好奇心的牺牲品。

谣言传出后的第三天,来顺奶奶颤微微的抖动着两条麻干一样的细腿,三寸金莲踩着细碎的脚步,一脸怒气冲到了盼春家,来顺紧跟在奶奶身后。自从两家结亲以来,这是来顺奶奶第一次光临盼春家。被蒙在鼓里的盼春一家人热情相迎。

“啊呀,我的个天呐,叫我这老脸往哪儿放呀?叫我们来顺以后还咋做人,我不活了……”

来顺奶奶一看到盼春爹和娘就扑通一声跌倒在大门口滚作一团,又是哭又是喊,两手不停拍打着大腿,她头发也哭散了,衣服上沾满了盼春娘晾晒的牛粪,也幸亏她有备而来,穿了身补丁摞补丁的旧衣服,所以就没有任何惜疼。愚昧与无知盛行的地方,面子分文不值,要头要脸懂得体面的女人,是无泼可撒的。妇人撒泼,不扯下脸皮,怎好千姿百态?不撕破面子,怎能坠落天花?来顺奶奶本就是远近闻名的泼妇,她的哭喊声招来了村里几乎所有的人,其实在她一踏进这个叫郭家湾的地方,村里人就知道好戏来了,她身后也早就尾随着很多看热闹的人。

盼春娘和盼春爹一脸的茫然,他们到现在也不明白来顺奶奶的撒泼是因为什么。只是盼春娘隐隐觉得这件事与这两天人们的切切私语有关,现在可以肯定的是这事与盼春有关。两三天来她一直想不通,明明大家谈得正热火朝天呢,一看她来了,她们立马住了口,用一种鄙夷的眼神扫她一眼后才尴尬的和她招呼一声,声音也是悠悠的,拉得老长,显示着很大的不情愿,她稍一走远,这些话多的婆娘又开始叽叽喳喳的私语起来。盼春娘有几次想停下脚步问个清楚,但是人家又没有明确显示出敌意来,她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住了。

来顺奶奶的哭诉就像是一个不善于朗读的孩子,时断时续,但最终还是把事情的经过描述清楚了。大厅广众之下,当着全村三百多口人的面,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同时看着,盼春就如同被人扒光了衣服一样站在刺眼的阳光下,接受着别人的指指点点,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是一件始料不及的事情,她不知道该如何去辩解,也没想着去辩解,因为她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是没用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她信。

“啪,啪,啪!”响亮的声音响起又落下,精准而有力。来顺收回手时的瞬间,盼春的脸上留下了红色的手掌印,掌印由红变紫。响声落下,来顺奶奶瞬间停止了哭闹,人群里的私语声也静止了,就连孩子们也安安静静。此刻,只听见远处狗叫的声音,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只花尾公鸡和一只黄母鸡,它们不合适宜地、肆无忌惮地打情骂俏,黄母鸡摇摆着肥硕的屁股在前面跑,花尾公鸡高声尖叫着在后面追赶,当花尾公鸡一爪子扑住黄母鸡时,黄母鸡发出了难为情的叫声。孩子们被多情的花尾公鸡和黄母鸡唤走了眼神。

人群是怎么散开的盼春不知道,在挨过结实的三个巴掌后她两耳轰鸣,脑袋有种快要炸裂的感觉,绝望的念头像蜂蜇般的在她柔软的心上刺了一下,她觉得自己的心因疼痛而肿胀了。隐约地她听见娘晕倒在地的声音,也好像听到妺妹们哭喊着扑到娘的身上,至于那些用手指头剁着骂她的乡里乡亲们,还有那些朝着她唾唾沫的女人孩子们,她根本没想着去理会他们,她成了一个没有了思想的行尸走肉,没有反抗的能力,难道就不能沉默以对吗?等到盼春有了明显的意识时,她已经站到了高高的堤坝上,下面是蓝滢滢的湖水,也许只有湖水是真实的,是能接受她的。原本她认为世界是美好的,但她受到了最使人耻辱的伤害,这种伤害远远抵消了她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可她无罪,有罪的是那些诋毁她的人啊。水光潋滟,闪闪的波光如同鬼魅般诱惑着她,盼春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盼春听到有一个动听的声音在召唤她,声音从远方幽幽而来,开始是缥缈的,后来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等到接近耳朵边时,如同急促的鼓点,是那么急切,催促着她,利诱着她,她不得不一点点迈动脚步,她看到眼前是一个美丽的世界,碧蓝的天空下沿着鲜花铺就的小路,通往一个鸟语花香的天堂,那儿有洁白的羊群,大片的绿地,头顶上是飞来飞去的蝴蝶,属于她的紫色丝巾随风漂浮着,漂浮着,从空中漂到了水面,轻轻地、温柔地低语声是湖水在拍打堤坝。

“姐,你不能死......”

“春儿,春儿,妈知道她们都是乱嚼舌根的,你不能丢下娘啊.....”

冰凉的湖水浸湿了盼春的肌肤,也温润着她的心。她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经历过生死,却没有感受到疼痛,也没有令人窒息的恐惧,死的感觉真好,可以忘却一切痛苦,耳畔再也没有伤人的话语,也不会再看到异样的眼神,更不用爹娘跟着自己一起受别人的嘲讽。可为什么她又分明听到了娘和妹妹的声音,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吗?她们是因为自己死了而难过吗?长这么大了,还没来得及给娘尽孝就死了,也来不及和娘告别,这么匆忙的离别,娘一定很生气吧?眼睛又为什么会这么痒,盼春觉得有种东西挡也挡不住的往外涌,它漫过脸颊,流入耳蜗,缓缓地汇成了一条小河。死人也是会流眼泪的吗?

“姐,姐,你快醒醒……”

胸腔被一阵用力的挤压过后,盼春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大口大口的水向嘴角涌出。“咳咳咳……”,剧烈的咳嗽迫使她睁开了双眼。一缕刺眼的阳光让盼春一瞬间重又闭上了眼睛,她懊恼自己还活着,这是一个可怕的意识,活着就得继续承受别人的冷眼。

“春,你是娘的娃,娘知道你的禀性,她们爱说闲话让她们说去,咱不怕,娘只要你好好活着。”娘哭着,抚摸着盼春的脸蛋,又小心翼翼地把盼春湿漉漉的头发丝一根根捋顺。盼春冰凉的身体感受到娘指间的温暖,这一刻,她明白自己得活着,为了娘,这个两次把她带到世上又拿命疼着她的女人,她也得好好活着。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人活着最大的动力,除了兴趣,就是耻辱。

盼春的寻死使那些在背后说三道四、论人长短的人内疚了一阵子,唾沫渣子没能淹死人,却把人逼上了绝境,但盼春没死成,她还活着,只要是活着,就能减轻别人内心的负罪感。内疚感消失后,私语声更盛了,盼春一家从容的接受着别人异样的目光和尖刻的指责。就连两个妹妹也被村子里的人用挑剔的眼神从头到脚被检阅了一遍又一遍。

盼春很少再出门了,既使是不得已要到山上给羊割一背娄草,她也会从村子东头人口稀疏的地方绕上一个大圈。放羊的重任也交卸了,现在二妹当了羊倌。盼春把自己封锁起来,她不愿出门,她怕从人堆中走过时被别人戳戳点点,那种感觉就好像扎耳朵眼时烧红的绣花针瞄准了耳锤猛穿过去,不疼,但却足以惊心,她的心早已千疮百孔。疼算什么?最多不过是滴几滴血而已,但她不想让人戳着脊梁骨生活,会有一种低人一头的感觉。有时最好的朋友来弟和迎春来找她玩,她也是把自己藏到屋子的角落里,从不露面。

真相来的太突然。

迎春娘割苜蓿时,在大片被蹂躏过的苜蓿中间拾到了黑娃媳妇银白色的大耳环,试问村里有谁不认识这耳环?一对可以戴进手腕当手镯的大银圈圈,晃着白光,时常在黑娃媳妇薄薄的耳坠上来回荡着秋千,来回晃荡的除了这对大耳环,还有她身上薄得透明的纱裙,也因此屡屡惹得村子里不少人的心跟着晃来晃去,上了年岁的老汉看不惯,他们挥动着手里的拐棍,那一根根和老汉们一样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拐棍被狠劲戳在地上,发出“咚咚咚”地声响,响声震摄着村里安分守己的姑娘媳妇子,但对黑娃媳妇却没有任何威慑力。老汉摇晃着泛着青光的脑袋,雪白的胡子不停颤抖着,白胡子随着身体的颤动一下一下地飘摇,像芦苇在风中摇荡,他们口齿不清的骂道“伤风败俗,伤风败俗呀!”。突然有一天,这只招摇的耳环出现在了事发现场,而恰巧黑娃媳妇又满村子大骂:“啊呀!哪个不得好死的偷走了我的耳环?我咒她生的孩子没屁眼!”迎春娘回忆起黑娃媳妇衣服后背上大片的苜蓿花辨和苜蓿叶留下的痕迹,眼前又浮现出盼春绝望的眼神,她有些愤慨。

真相大白的这一天,无惊也无喜。

古人说: “人之初,性本善。”人之初,其性无所谓善,也无所谓恶,而是自私。自私,算不上善,也算不上恶,本是自自然然的东西。动物是自私的,为争抢口粮,它们不惜以性命做赌注,自相残杀,成就了自然界适者生存的法则;植物是自私的,为夺得一米阳光,极尽所能,互不相让,进化出万般神奇的绝技;人做为特殊进化而来的高级动物,只要是不触犯自己利益的事,大凡是可以轻易原谅或不去计较的。真相被迎春娘道破,听者也不过是表现得有些意外,再见到黑娃媳妇时眼中是更多的鄙夷。面对盼春一家,他们突然就热情起来。“春她娘,割草去吗?”“春她娘,吃饭了吗?”“春她娘,上地啊?”……过分的热情使盼春娘一时之间竟有些无从适应。但从来没提起盼春,也没人道一句自己的不是,仿佛生活中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大家努力要让一切回到从前,但又没一个人愿意拉下脸皮为自己的过错低个头。盼春娘明白大家的意思,可她也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她的春儿已经变了一个人。盼春一天到晚不再说一句话,她成了一个沉默的人,妹妹们也觉得她冷的生疏,和她呆在一起坐上一整天,她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眼睛空洞洞的,使人看不到一丝生命的迹象,家里的每个人都害怕有那么一天会被死一般的沉寂给憋疯。

从单纯到冷漠是怎样的疲惫。盼春也想回归到以前的生活,可她却前所未有的发现人都是戴着假面的恶魔,认清楚人心的卑劣,她就不愿再和任何人交流了。除了夜深人静时,她才会和娘说上几句话。

七月盛夏,瓦蓝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像个老大老大的大火球,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路旁的荒草丛几乎要燃烧起来,天气闷热得要命,一丝风也没有,稠乎乎的空气好像凝固住了一样,河岸边的柳树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河水让太阳晒得烫人的手,路上的尘土被带出了一股股烟气,还伴随着一些即将要烧灼的火星味。空气中弥漫的热浪让人喘不过气来,门口拴着的大黑狗趴在地上吐出鲜红的舌头,站在槽边的大骡子连吃草的兴趣也没有了,它的鼻孔张得大大的,呼呼地喘着粗气。

浩东就是在这个时候推着他那辆挂满尘土的飞鸽牌自行车爬上了盼春家门前的陡坡。他最近来过好几次村子,只是每次来都不见盼春的面,大家见了他也不像从前那么热情了,年轻的姑娘媳妇子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好像他得了什么瘟疫病一样。他想不来大家的变化因什么而来,但他隐隐觉得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是盼春吗?她怎么了?一想起盼春可能遇到了麻烦事,浩东就感到自己的心紧张的咚咚直跳,嗓子眼也直冒青烟。他预感到盼春一定是遇上难处了,感觉这种东西本来是属于女人的专利,可是浩东却明明在自己的体内找到了它,这样的不安感使得他像一只无头的苍蝇一样在村子里失了方向的乱转,他期待在某个地方能意外地碰到盼春,哪怕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爱情就像个磨人的妖精,它吸引着你,跟着你粘着你,可你又割舍不下它。就在几分钟前,他在村东头碰到了迎春,迎春将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了他,他才知道这些天来盼春所受的委屈,浩东以最快的速度想要见到盼春,而且他已经有了一个坚毅的决定,他要带盼春离开这里。不是私奔,他要给盼春一个名正言顺走出这个山沟沟的身份。

盼春把自己蜷缩在偏窑的炕脚里,她并不知道浩东正在和爹娘进行一场隆重的谈话。盼春爹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一个外村来的不知根不知底的毛头小伙子,谁知道他会不会和那个养蜂人一样,是专拐女孩子的骗子?且不说盼春已经定亲,在村子里还从来没有过哪个女子嫁给一个城里人,再说了,连人家大人的面都没见过,中间也没个介绍人,自己给自己提亲,这是多么没谱、多么荒唐的事情!他也听说过,城里那些太太小姐们个个把脸涂得白生生的,扭着小腰闲逛,那是盼春这样的女孩子可以扎站的地方吗?以自己家这样的家道,盼春真嫁到城里只怕会更加被婆家人看不起。谈话从早晨一直持续到午后。天空的燥热已渐渐消散,太阳也不再那么强烈的炙烤大地了,它发出的光变得和气了、温顺了。阳光静静地泻在村庄里,照在人家屋顶上,也照在家门前的大树上,树下投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沉睡了将近一天的村子忽然又活了过来。睡过了长长的午觉,狗耐不住寂寞,它们收回了鲜红的舌头,对着一望无际的碧蓝的天空一声声地狂吠,公鸡母鸡追逐的脚步声也一声声地传来,光屁股的孩子嘴里互相骂着难听的话语,男人们“磁磁磁”地磨着镰刀,女人们嚷嚷着催促大点的孩子跟上到地里收割麦子……盼春爹最终没能熬得过这个小伙子的死缠硬磨,浩东以自己的真诚打动了盼春爹,这个思想固执而又保守的农家汉子,在大口喝光瓷缸子里的一杯浓茶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去趟来顺家,他要推掉盼春的亲事。

盼春爹顶着三十七八度的烈日,沿着一片片金黄的麦田翻过了郭家湾的山粱,麦浪滚滚的田野里,到处传来镰刀“咔嚓,咔嚓”的声响,弯腰弓身的农家人,进行着一年里最紧张的夏收。嗅着灼热阳光的麦香,盼春爹想起自己家已经见黄的二亩麦子,心里焦急的很,此刻,看着地里忙着抢收麦子的人,他觉得自己倒像是一个不务正业的游手好闲之徒,这么想着,他额头不禁渗出了点点汗滴。

翻过山头,再走不远的路就到了来顺家所在的村庄。六月麦黄,绣姑娘下床。村子里的人基本上都上地赶麦场去了,只有几个实在动弹不了的老人病汉守候在门前的树荫下,他们的眼睛却紧紧的盯着村外麦田的方向,他们混浊的眼睛里溢满丰收的喜悦。树下还有几个学着走路的娃娃,照看他们的人不知道哪里去了,只见他们一个个抓着一把鸡屎往嘴里送的正香。村子里偶尔传来几声狗叫,一只混身脏兮兮的大黄狗追着个老母鸡嘎嘎惊叫,叫声显得格外响亮。不远处的树桩上拴着两头大黄牛,悠闲地甩着长长的尾巴,驱赶掉落在光光屁股上的一只只蚊子。看到有生人,眼尖的孩子停下了吃鸡屎的动作,转动黑亮的眼睛打量着盼春爹,眼神专注的老人好像并没有发现有生人到来,或着是他们看到了,但不想去理会。“老人家,你们知道来顺家在哪吗?”“老人家……”盼春爹的问话就好像一块棉花敲在了石头上,没有任何回应。老人的眼神依然固执地看向远方,眼里分明露出无比的自豪与向往,他们一定是沉浸在“夏收有五忙,割打挑晒藏”的景象里了,也或者是他们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奋战于麦浪的雄姿才会如此投入吧。

盼春爹的这次造访注定是失败的,他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来顺家,可一把黑亮的大铁锁把他挡在了门外,锁子像一个威武的将军一样向他示着威。麦黄六月,谁会有闲功夫熬在等待中呢?盼春爹心里还念着他的二亩见黄的麦地。麦收过后,万物继续生长。在麦收后的土地上,金黄的麦穗已经收割完毕,留下的是一片一片半乍来长的麦茬。在阳光的炙烤下,茁壮的玉米苗正在顽强地生长,洋芋地里也开出了雪白的或浅紫色的洋芋花儿。洋芋花小小的,没有优雅的姿态,更没有绚丽的色彩,只是那么萄伏在地上淡淡地开着,一点儿也不起眼,甚至很容易让人忽视它还是一种花。农民们在经历了忙碌的割麦、捆麦、拉麦、摊麦、碾麦、扬麦、装麦的一系列劳作之后,大地再次裸露在人们眼前。

盼春的亲事一拖就拖到了九月份,迎风飘动的高粱开始晃动着沉甸甸的穗子,硕大的玉米也早已捋起了胡须,大豆即将炸开笑脸,谷子笑弯了腰。眼看着要收扁豆、拔胡麻、挖洋芋、掰玉米……盼春娘显得有些焦急,这段时间浩东又来了几次家里,她都没让盼春和他见面,盼春娘怕又落下口舌让别人说闲话。她一次次催促盼春爹快点去把盼春的亲事给退了。

  盼春爹把酝酿了整整一个晚上的话语带到了来顺家的炕桌上。

 “你说撒?想反悔?没门!”

  来顺奶奶一听说要退亲,她长满褶皱的脸顿时皱成了一个包子。“我们家养活了十几年,现在翅膀硬了,日子好过了就想悔亲,我要叫大家伙都来听听,看有没有这个理!”来顺奶奶颠簸着一双小脚快速移到了院子中央,扯开嗓子大声叫嚣着。惯于撒泼的人太可怕,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如果真的连一点廉耻都没有了,那这个人就不是人了 ,因为,人和其它动物最显著的区别就是人知道廉耻,其它动物就不会,那没有廉耻的人与兽类有何区别?来顺奶奶不怕别人说她有没有廉耻,她也不在乎兽类不兽类的,她只管尽兴了,达成目的了就成。只听见“扑通”一声,来顺奶奶躺倒在地,两手不停地拍打着大腿,左一句“我的个妈呀,我不想活了”,右一句“刘文全(盼春爹的名字)你不是人,你们全家不得好死,你会遭报应的……”。不一会儿,院子里就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生活当中向来最不缺少的就是看客,自古以来,哪朝哪代没有看客?他们或冷漠,或单纯,或麻木,或兴奋。现在,男人女人的脑袋挤满了来顺家院子的角角落落,娃娃们骑在了来顺家的墙头上,有的男孩子把长长的手臂吊在来顺家门前的一个歪脖子树上,来回荡着秋千,就像灵活的猴子一样。人越聚越多,毒辣辣的日头从天上直直地照下来,一点影子的尾巴都不带。不管生活有多忙碌,日子过得有多清苦,但凡有热闹可看,就没有一个人会失掉这样一次凑分子的机会。人越多,来顺奶奶就越能施展自己某方面的专长,看热闹人的到来助长了来顺奶奶的气焰,她的动作加强了,音调拔高了,头发也披散开来,瘦小的身子在院子中间格外醒目,她就好像一团即将要枯萎的刺蓬,乱糟糟的,却又浑身长满了刺,你想要收了它,却又无从下手。重复性的动作做久了就会失去发泄的感觉,可能是觉得不得劲儿,来顺奶奶拍了一会儿大腿,打了两个滚儿,重新又站了起来,跳着脚剁着手指头对着窑炕上的盼春爹又骂又哭。

 “就听说来顺媳妇和人相好了”

 “早在一起了”

 “还跳坝,又救活了”

 “真不要脸”

  ……

  你一言我一语声声刺耳难听的话语都传进了盼春爹的耳朵里。盼春爹感觉自己屁股底下有一根针扎着,扎着扎着就扎进了心窝里。这个硬朗的汉子,长这么大还从没在人前掉过眼泪,此刻,他的眼窝里却蓄满了泪,他就不相信苍天真的能看着人无路可走。盼春爹跳下炕,他抬头仰望着洁清的一尘不染的碧蓝天空,突然觉得人活着是那么无耐,我可怜的盼春呀,你前世到底遭了什么孽?老天爷啊,你长长眼吧!给我们这些人一点点子活路也好,可他也明白命运已经无法改变。盼春爹蹒跚着挤出人群,头也不回的走了,留在身后的是复杂的目光,密密麻麻,重重叠叠,压在盼春爹的脊梁上,恨不能压得他再也直不起腰来。

大雪随着寒冬来了。今年冬天天异常的寒冷,大地都被冻皴裂了,寒风裹挟着北风雪渣子整整持续了四天四夜。天终于放睛了,寒冬的太阳却仿佛很怕冷似的,穿上了很厚很厚的棉衣,热气也就发散不出来了。雪堵在窗户口上,冰茬子像透亮的小尖刀,一排排地倒挂在房檐顶上。西北风如同小刀子一样刮到人的脸上,耳朵上,耳朵被冻麻木了,摸一摸,仿佛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大树在狂风中不停地摇摆,光秃秃的树枝就像一条条狂舞的皮鞭在空中抽打着,更像是一个个秃顶老头儿,受不住大风的打击,在西北风中摇曳。浩东就是顶着这样的狂风在即将踏进郭家湾地界时被人打了,打的很严重,听说浑身都是被脚踢出的淤青,一只胳膊被打废了,眼晴也被打出了问题,他这是遭了别人的暗算。尽管心明的人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浩东的确是被别人暗地里摆了一刀子。他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好几个蒙着脸的大汉压在雪地上一顿拳打脚踢,连呼救的机会也没有,就被打的失去了知觉。也幸亏有位好心的过路人救了他,才算保住了一条命。

  “我的天哪,这都是什么事?还有没有王法了啊?”盼春娘看着眼睛呆痴的盼春哭的伤心。在偏避的农村谁会在乎什么法不法的,天王老子都不怕,还会怕法吗?愚昧和落后盛行的年代,人们眼里看到的往往只有脚面粱大小的一片天地。

  造过的孽,割出去的伤,欠下的债,终究是要还的。腊月二十九,鞭炮“呯”“啪”地响着,娃娃们穿上了新衣,东家出西家进地乱窜,兴奋得嘴里呜呜哇哇乱唱;家里掌柜的挽着裤边,光着刷得通红的大脚板,端出一盆盆污浊的洗脚水,顺势泼在了门前光秃秃的场院里;女人们系着泛着油光的围裙在灶台前来回忙碌着,蒸馒头、煎油饼、炸萝卜菜、包饺子……正当人们沉浸在过年的喜悦氛围中时,一辆警车哇哇的鸣叫声划破长空,惊动了村里所有人,惊得大狗小狗“汪汪汪”地叫成了一片,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来顺被塞进了警车里,来顺奶奶颠簸着小脚追出来,哭着,喊着,想要拽住来顺,警车“吱”得一声甩出一股子长长的烟气,把来顺奶奶撂在了尘土飞扬的空寂当中。村子瞬间陷入一片压抑之中,谁料想警察会动真格的,也根本没人相信大过年的警察还抓人。

  冤有头债有主,谁欠的帐谁还。本该来顺来抗的债,却分摊到了盼春身上。大家再次把矛头指向了盼春,说这件事是因盼春而起,如果盼春不和浩东好,就不会有来顺被抓走的结果。他们说盼春是“红颜祸水”“狐狸精”转世。昐春的生活又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被人污垢、受人指责的日子整整过了两年,两年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小到改变一个人的相貌、声音,大到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心理、感情,甚至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使人变得面目全非。像盼春这样,本该像花儿一样绽放的女孩却硬生生被磨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盼春背负了太多的磨难,她的内心苍老成了七八十岁的年纪,她的脸蛋已经不再红润,她的眼里没有了光泽。来顺在狱中的这三年也不好过,在他受委屈时,就把所有的积怨都转嫁给盼春,每受一次打,每遭一份罪,他对盼春的怨恨就加深一份,他咬牙切齿地一遍遍诅咒着盼春,他又一次次发誓这辈子都要让盼春为他的人生付出代价,仇恨像野草一样在来顺的心里生长、蔓延。

  为别人的过错买单,这注定成为了盼春一生的宿命,也奠定了她以后日子的悲哀。来顺出来一个月后盼春嫁进了王来顺家。没有花轿,没有聘礼,甚至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置办,盼春就这样开始了苦难的为人妻为人媳的新生活。

  嫁进婆家之后,除了继续遭人白眼,盼春还得时不时接受来顺的毒打。自从结婚后,她包揽了家中几乎所有的家务,她像一台不停运转着的机器,没日没夜的干着活。农村人一年四季都没有闲下来的功夫,盼春更是没有给自己闲下来的机会,她用忙碌麻痹着自己的思想。活干累了,一躺下去思想就不会信马由缰地乱跑,沉沉睡去的感觉最能忘记一切痛苦。除了有时候婆婆实在看不下去了会帮她一把外,这个家没人同情她,更不会有人心疼她。稍有不慎,她还得挨打,盼春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处处是皮鞭抽打过的痕迹和指甲掐过的青块,隐蔽处还有牙齿的印痕。

  “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就知道吃”!

  来顺奶奶在盼春进门快一年的时候就开始用另一种恶毒的语言攻击她,人前人后剁着手指头骂她,从来不知道顾及盼春的感受。看着盼春平坦的一点儿也不见凸起来的肚皮,时间一长,来顺妈也开始在盼春耳畔旁敲侧击,说谁谁家媳妇比盼春迟进门都见显怀了,谁谁家媳妇开始害口了。盼春低着头不语,来顺妈好脾气的人也有了气,对盼春说话开始夹枪带棒,也不再帮着她分担家务了,其它事她可以装聋作哑,可唯独传宗接代的事是马虎不得的,这是大事,在大事面前来顺妈继承了婆婆的果敢和六亲不认的做事手断。后来在全面人吃饭的时侯,生娃娃的事干脆被提到了饭桌上,来顺奶奶甚至下了通碟,让来顺带着盼春到城里医院去检查一下。“要真是个不下蛋的可咋办?我老婆子咋跟你老先人交待?”来顺奶奶说着说着就拉长了音调,大有哭晕过去的迹象,盼春忙伸出手去接住她如风一样单薄的身子,几手把她揽到了自己怀中,经过长时间的磨练,一直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劳动,盼春的身材走样了,她长得腰宽体壮,胳膊腿充满了力量,皮肤也被风吹的焦红,她的手稳稳地接住了来顺奶奶,老太太万一有个闪失,恐怕她的罪名又得再加一等了。

  在生孩子这种事情的讨论中,盼春从不插言,她觉得在这个家自己就是一台没有了情感也不需要情感的机器,无颜面可言,也没有发言的资本。生孩子本是很尴尬的一件事,平日里几个女人扎在一起偷偷说说还成,现在却被放在了桌面上,当着丈夫公公的面公然提起,她臊得连头都抬不起来,还说什么?很多时侯她听着一大家子人都张着嘴在抢着指责她,听着听着,她就不知道他们都在说些什么了,只看见大家的嘴在动,而且越动越快,越动越快。每个人的脸势都难看极了,像是被冻坏了的猪肝一样,泛着青,也泛着紫,她唯独没听到他们说些什么。她的这般呆痴,更引起了来顺家人的不满。“一只不下蛋的鸡还会装瓜子!”每个说她的人眼神都满含着愤恨,仿佛要长出刀子一般,恨不能把盼春剁成肉醤,蒸了,煮了,炒了,再吃掉,骨头都不吐出来,甚至就连来顺最小的妹妹,那个上四年级的跛腿女子都对她恨的咬牙切齿。倒是来顺,他望向奶奶的一对大眼睛一直躲闪着,飘忽不定,在对上奶奶那双精明的小眼睛时明显很不自然,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他不接奶奶的话,也只字不提去医院的事。唯独可怜了盼春,每次只要说到生孩子的事,白天要熬过漫长的家庭批斗,晚上又得遭受来顺的百般羞辱。第二天早上,盼春的身上定会落满一块块淤青的痕迹和一排排参差不齐的牙印。

  来顺奶奶从来顺和盼春的眼神中似乎读明白了一点什么东西,这个精明透顶的老太太,她睁着一对浑浊的眼睛躺在炕上等着天黑,她想了一万种可能,但还是决定今天晚上把事情搞个清楚。

  下午的等待显得有些漫长,来顺奶奶就这么躺着,不吃也不喝,还不叫别人在她跟前吵来吵去,也不叫人接近她的屋子半步,她觉着心烦。她躺着想事情的时候时间仿佛凝固住了一般,没有她的指示家里人都静悄悄的,走起路的时候踮着脚尖,猫着腰,生怕哪怕是脚底发出的一点点响动也会惊吓着她老人家。家里人背地里暗暗害怕,“老太太不会快要……?”来顺妈小心翼翼地说出大家的担忧,来顺奶奶是家里的主心骨,受习惯了她的领导,她不敢走,走了这个家还会是家吗?来顺妈定然是不能胜任带领一家人发家致富这一职责的。

  太阳一点点挪动脚步,终于翻过山梁消失不见了,牛羊归了圈。吃过晚饭,天黑了下来,地面慢慢也看不见了,四处一片漆黑。村子里的人向来不会浪费几毛钱的灯油在拉闲话上,再说劳动了一天大家也快累散架了,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漆黑一片,人们摸着黑爬上炕,很快就熟睡了。来顺奶奶听着寂静夜晚传来的树叶沙沙的响动声,偶尔还有一两只老鼠在院子里被家里的大老猫追得跑来跑去,撞得房台上的铁桶砰砰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了,来顺奶奶耳不背,眼不花,甚至比其他人的耳朵更灵敏。她确定可以行动了,就悄悄跳下床,穿好鞋,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来到了盼春住的屋子跟前。

  来顺奶奶顺着盼春屋的墙跟一点点摸过去,她绕过门口,小心地接近窗户,然后慢慢蹲下身去,蜷缩在窗户下,静静听着。屋子里传出均匀的打呼噜声,偶尔也有别的一点声,盼春翻个身,可能是某个地方的伤痕被压疼了,也或许活干的太多累坏了,就呻吟一两声,然后又是平缓的呼噜声。来顺奶奶觉着自己的腿蹲麻了,她站一会,又蹲下去,在听到一声长久的叹息声后她还惊喜会有什么情况发生,但来顺翻个身后又睡过去了。来顺奶奶听到北屋儿子的屋里好像有人起要小解的响动,她赶紧溜到下院鸡圈跟前,装出尿尿的架势。

 “妈,咋还没睡?没撒事么?”来顺爹披着黑色的棉袄,在月光下,棉袄泛着幽幽的青光,一看都是好几年没清洗了。他很担心老太太,睡了一下午,现在突然间出现在院子里,该不会是有哪里不舒服吧?

 “没事,尿个尿,先回屋了。”

  来顺奶奶头也不抬,带着一身的冷气走过儿子身边,回上院屋里了。老太太今个儿有些奇怪,来顺爹觉得。

  来顺奶奶的探寻在持续进行了三天后没有任何进展,这三天,她满含焦急,白天里盼着天黑,天黑透了,估摸着一家人都熟睡了她就做贼一般摸到盼春屋前偷听,可每次偷听的结果都令她失望。这小两口的屋里静悄悄的,他们之间陌路人一般,连一句交流的话语都懒得有,哪像年轻人该有的生活?她终于熬不住了。早饭端上桌了,农家人的饭吃得早,天一亮盼春就开始收拾着做饭了,吃完饭就该开始一天的忙碌了,往往是各干各的活,一家人只有吃饭时才会围坐在一起。和往常一样,每人端过一碗饭就吃了起来顿时,屋子里响起扑哧哧吸饭的声音。盼春最后一个进屋的,等她端碗的时侯大家几乎都吃结束了,饭也基本上凉了。

  “先不要吃了,俺有话要说。”

  来顺奶奶伸出沾着稠糊糊饭汤的筷子,压在了盼春的碗边上,迫使盼春停止了端碗的动作,手僵在空中,她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其他人都用手背摸了摸嘴边上的饭汁,专注地盯着掌权的女人,他们纳闷来顺奶奶这异常的举动,看她严肃的表情,一定是有大事要安排,会是什么事情呢?难道老太太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了,是要交代后事吗?

  “吃过饭来顺把盼春带上到城里医院检查去!钱我给。”

口气是不容置疑的。

  “奶,我今天有事。”来顺嗫嚅

  “啪!”碗扣在桌子上发出的巨响惊吓着每一个人。“你反了天了!多大的事能大过传宗接代!你个没出息的!”

  来顺妈悄悄用眼角了儿子一眼,示意他不要再违抗老太太的命令。来顺便乖爽地低下了头。

  来顺爹熬不住沉默,也跟着说:“奶奶叫你们看去你们就去,犟撒?”

  事情定下来,来顺奶奶就催促着盼春赶紧去收拾,赶村里那趟进城的班车时间正好,盼春没来得及吃饭,她换了件还算整洁的衣服,还是出嫁时娘家的陪嫁品,装了两个黑糊糊的黑面馒头包在一块白色的头巾里,就跟着来顺出门了。来顺走在前头,盼春跟在身后,她一直低着头,即便是偶尔有一两个同村的人,他们也只和来顺打招呼,大家一直都把盼春当“灾星”来看,嫁过来这么长时间很少有人主动和她说话。盼春看见来顺一双黑亮的皮鞋踏在乡间的小道上,踩出了一股子灰白的尘埃,漂满浮沫的尘土就在两个人中间浮悬着,跟随着他们的脚步。枯黄的树叶落了一地,偶尔有那么一两片调皮点的叶子会跳到盼春的脚背上,痒痒的,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悠闲的行走在大自然的怀抱了。这种感觉渐渐地使她忘记了前面还有一个人,而这个人,正是她苦难生活的罪魁祸首。来顺拨动着两条细瘦的腿,走得很快,好像要刻意保持和盼春之间的距离,他没有带着盼春坐班车,而是快步绕出村子,转过一道山梁又一道山梁,盼春只是跟随来顺的脚步。突然,来顺停了下来,他坚定地停住了脚步,不再往前挪动一步。“好了,就到这儿了。”盼春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这个被她忽略的可恶的人竟然停了下来,还说话了。盼春厌恶这个声音,它打破了这美好的静谧的一切,这令人讨厌的声音又把它带回到了残酷的生活当中,使她不得不去面对眼前的人。

  “不走了,在这儿坐着,天黑了再回去。”来顺坐在地坎上,脱了鞋,摸着被皮鞋磨疼的脚趾。

 “可是,奶奶.....”

 “奶奶什么奶奶,不会骗她呀!”

  盼春顺势坐在一片枯黄了的草地上,她没有言语。也好,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看远处的蓝天,看看深秋荒芜了的土地,再看看灰黄的山梁,心情反倒愉悦了,好几年没有呼吸到这么新鲜的空气了,她甚至都不希望天尽快黑,能一直这样傻傻的呆着,吮吸着自由的空气,思想驰骋在广袤的天际,这种感觉真好。盼春发着呆,这会儿没人在意她在想些什么,在这儿也不用害怕会有人骂她装傻。现在正是农歇时节,山梁上没有一个人,来顺靠着墙根睡了长长的一觉,又吃了一个黑面馒头后太阳渐渐移向了西边。他们两个人对着徐徐下落的太阳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彼此之间连一句话也没有,就这样静静地发着呆。

  “走,回,赶天黑咱们也刚好到家。”来顺睡饱了觉,缓足了精神,看看擦麻的天边,估摸着班车也该进村了,他催促盼春。

  盼春是真的不想再回那个家了,她宁愿在这个光秃秃的山粱上过一辈子,也不想回到那个没有一丝温度的家,那不是她的家,是别人的,从出嫁那天起她就成了个没家的人。如果说有个娃娃牵绊着,那或许还可以说是她的家,白天他干完了活就可以为娃娃缝缝补补,晚上他还可以在微弱的灯光下看着娃娃温润的脸蛋,她会有为娃娃好好生活下去的念头,现在,她只想着过一天算一天。

  来顺奶奶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往村口张望着,夕阳的余晖把她瘦小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使她看起来有些怪异。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次进城中,有病看病,她相信城里医生医术非凡,他们几副药就会治好盼春的病,她甚至想象着明年这个时侯就可以抱个胖乎乎的重孙子,想想都觉着高兴。这种兴奋的感觉使她周身仿佛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柔美的光辉,她整个人变得温润了,她成了一个慈祥的老太太,所有经过她身边的人都诧异于她这种神奇的变化,一个惯于撒婆的恶毒老太太,她脸上满是慈祥,谁见了不觉着奇怪呢?来顺奶奶望着远处的山梁,太阳溜过山梁不见了,有两个黑乎乎的身影一前一后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她兴奋的几乎是冲过去,拉住两个人,紧紧盯着他们的脸看,激动得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仿佛盼春怀里现在就抱着一个娃娃。“药呢?”当她看清两个人空手而归时,充满希望的一颗心瞬间跌落到了低谷。“医生说都好着呢,不用吃药。”来顺不耐烦地回应,然后大步踏进了家门。看着来顺没有一丝喜悦反而显得落寞的背影,就算他说一切都好着又能怎样?自己不亲眼看见,不亲耳听见,她谁也不相信。

  晚上,来顺奶奶依然悄悄行动了。今晚,天气有些冷,大家在绷紧了心弦的紧张的一整天等待后,终于放下了心,早早睡去了。盼春屋里还亮着微弱的灯光,难得有着一丝人气。“奶奶知道了咋办?咱们真的去看看医生吧,有个娃娃多好。”盼春小心试探着。“你嫌弃我?你个婊子还敢嫌弃我?我就是要让你一辈子守活寡,你要敢给人说,看老子不杀了你!”

 “盼春,你知道我为撒会成这样吗?在监狱,他们都打我,踢我,用脚踢我,他们断了我做男人的权力……呜呜呜呜,要不是你,我会成这样吗?这辈子我都不是个男人了……”

  “啊!……”盼春从来都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她造的孽啊,真的是她造的孽吗?

 “扑通”,门外传来一声巨响。来顺和盼春赶忙拉开门。

 “奶奶,奶奶,奶奶快醒醒……”

 “醒醒啊奶奶……”

  来顺两口子的哭喊声惊醒了家里每一个人。来顺奶奶睁着一双奇大无比的眼睛,直直盯着来顺,乌青着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慢慢地慢慢地她的眼睛里失去了光彩,她没能说出一句话就离开了,眼中带着无尽的遗憾和仇恨。关于盼春气死奶奶的罪名就这样成立了。

  写到这儿我忍不住想停笔,真的不想往下写了,因为我觉得把苦难压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太多,我发现自己有些残忍。但我不能停笔,有一双充满哀怨的眼睛在看着我,她整日被恶梦纠缠着,她梦见奶奶用手抓她了,奶奶用一双没有眼珠的白生生的眼睛瞪着她,她期待我能解救她于水火当中。我怎能不管她呢?

  三妹大学毕业分配到了县卫生,她算是村子里最早走出去吃公粮的“公家人”,盼春爹娘也跟着扬眉吐气了。娘家日子好过了,盼春的光阴却过得更加寸步难行。她除了忍耐无尽的打骂,还要备受内心的煎熬,奶奶的死,来顺的残,都是因为她啊,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是个罪人就得赎自己犯下的罪,她忍气吞声地干着活,受着打,就是想早一日尝还清自己欠下的债,不然她宁可死了,这种无望的日子她真不想过下去了,她用苦难惩罚着自己。三妹实在看不下去了,她一次次劝盼春:“姐,离婚吧,你过的这么苦,换个活法吧。”盼春却从来不曾动过离婚的念头。大家都以为盼春被来顺打怕了,不敢提离婚的事,三妹说姐不敢说她去来顺家说,盼春挡着不让任何人管她的事。今天,她躺在娘的热炕上,满身的伤痕裸露着,娘给她擦着药,她第一次把心里真正的想法说了出来,压抑了这么多年的想法。“娘,我对不起来顺,是我害了他,还有奶奶的死……”

  娘静静地听着,她知道她的春儿受着苦,但她今天才明白这种来自心灵深处的苦痛远比肉体的疼痛更加磨人,她一定要让盼春重新做人,做一回像样的人,但怎么才能让盼春自愿离婚呢?

盼春养了两天伤回婆家去了。娘捎话带信地把三妺匆匆招回了家,她们关上房门商量了整整一个下午,打开房门的那一刻,娘脸上终于有了希望的答容。

  盼春进城打工去了,在一家裁缝铺扎衣服,还扎窗帘边子。她能走出这一步还不是因为三妹那张能说会道的巧嘴?来顺一家听三妹说去城里打工能挣不少钱,又一想不用整天看见盼春那张丧气的脸,他们索性同意让三妹带走盼春,但年底必须拿钱回来。

  盼春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裁缝铺里一共有五个女孩子,大家都是穷人家出身,谁也不笑话谁,也没有人瞧不起盼春,她们白天在裁缝铺扎衣服和窗帘时说说笑笑,说着无穷无尽的趣事,很多是盼春所不知道的,慢慢地她也受了这种热闹气氛的感染,脸上露出了笑容。晚上,女孩子们睡在同一间屋子里,床铺分上下,并不拥挤,女孩们爱干净,把屋子收拾的干净整洁,有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清香,夜深人静时女孩子们就会抖出内心的各种心酸,她们的命运并不比盼春好多少,也有结了婚的,被丈夫打的受不了了跑出来混口饭吃,有逃婚跑出来的,还有没了父母亲的孤儿。可大家都乐观的生活着,晚上淌过了眼泪,第二天照样笑对生活,盼春突然间觉得找到了另一个自己,她变得开朗了,活泼了,城里的水土使她的皮肤恢复了红润,手也不再粗糙,最关键的是她不再整日缠绕在恶梦当中。打工挣来的钱每三个月时间就会按时寄到来顺家,盼春每月五百六十元的工资,除了留给自己六十元生活日用,剩余的全都寄给来顺。来顺一家自然高兴,他们把一张张票子摊开铺在炕上,用手一遍遍扶摸着,一家人的眼睛笑眯眯的,说话的声音像喝过蜜一般的甜润,他们后悔没有早一些放盼春出去打工。村里的年轻媳妇子开始羡慕起盼春来,每月五百多元钱,她们一辈子也没摸过这么多钱呀,平日里跟个集,男人们也给她们零钱,不是五块就是十块,顶多给个二十块钱,从来都没想过五百多块钱拿在手里会有多重的份量!她们甚至有些懊恼自己的男人不放她们出去打工。盼春又成了村里男人女人们祟拜的对象,男人可以在外面挣钱,原来女人也不比男人差。

  男人的兜兜里有了些钱就开始不安分了。  

  男人不甘心就这样一辈子无儿无女,他和自己的表妹好上了,还过在了一起,表妹离过婚,又带着个一岁半的儿子,养儿防老,在农村没有个儿子,将来谁养老送终呢?儿子是从别人家带来的,可养大了还不得跟着他姓,进了他王家门,大人小孩就都是王家的人了,来顺觉得这是很划算的一件事,家里人也默许了来顺的做法,把娘儿俩接过来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起了日子。盼春不知道男人的事,村里人看得一清二楚,可谁也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她,家里人也都瞒着她,知道盼春要回来时他们就打发来顺的表妹去娘家住几天,盼春一,他们依旧过自己的小日子,仿佛生活中并没有盼春这个人的存在。但这家人又不提离婚的事,因为他们还指着盼春给他们挣钱呢。村子里的人表现得出奇的大肚,他们轻松的接纳了来顺的新媳妇,还和她一起说说笑笑,年轻的媳妇子和她一起在树阴凉下纳着鞋底,说着不着边际的闲话,这样融洽的乡邻关系是盼春从来不曾拥有过的。盼春依旧把每月的打工费攒起来寄给来顺,她的日子过得忙碌而又充实,她每天拼命地扎窗帘,扎衣服,自己又省吃俭用,她只想着挣更多的钱寄回去。上次回去一次,来顺家院子里竖起了一间气派的高房子,是用她这几年挣的钱盖的,她看着高兴,不是盼春喜欢住这样气派的房子,她不是个爱慕虚荣的人,只因为自己可以为这个家创造财富,内心的负罪感减轻了,晚上躺在床上她就想,如果奶奶看到这些应该能原谅她了吧?她的内心一天天变得轻松起来。来顺不再打她了,家里人也不嫌弃她了,盼春对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她开始到处打听寻找能治好来顺病的医生,功夫不负有心人,她还真打听到了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中医的住处,据说老中医治好了许多像来顺这样受过伤而失去了生育能力的人的病。在一个偏远的农家小院,院子里飘散着香浓的中药味儿,在灼灼的日光下,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人们站在破败的院子中间,排着长长的队伍等侯着,这些人都是慕名而来看病的人。盼春在漫长的等待后终于见到了闻名已久的长者,老中医面色红润,耳不背眼不花,他用手捋着一把雪白的长胡须,安静地听盼春讲述,盼春说完了,他说治愈的希望比较大,他让患者亲自来他需把脉对症下药。盼春听完后高兴极了,她感受到阳光变得温和了,每个人的面孔都是亲切的,她终于要迎来美好的生活了,她也可以和别的女人一样有自己的娃娃,亲着他,抱着他,拖着他,那将是她生命的延续。盼春一口气跑到了车站,她兴奋得都没来得及告诉家里人她要回去就坐上了回村的班车,班车是在落日的余晖散尽时到达村口的。盼春急匆匆行走在乡间的小道上,她没有注意到村子里人异样的表情,那表情明显带着一种看好戏的成分,间或夹杂着一丝同情,但盼春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太过专注地赶着路,心里还勾画着美好的未来,她想有了孩子一定要让孩子到城里上学,她每天都会目送着孩子背着书包的小小背影,她一想到有个孩子能甜甜地叫她一声妈妈她就觉得幸福的要命。盼春还想着到时叫来顺和她一起打工挣钱,她想着她的孩子一定很调皮,他们一家三口也要像城里人一样转转公园,带孩子去蛋糕店买一次蛋糕。沉浸在自己的想象当中,她哪里会注意到去关心别人看她的眼神,盼春几乎是小跑着赶到家门口的。

 “奶奶,要尿尿......”

 “乖孙子,奶奶给你脱裤子。”

  盼春立在大门口,她有些回不过神,看着眼前的小男孩,她想不来为什么婆婆突然间会有了一个孙子,是哪家亲戚来窜门子了吗?可是不逢年不过节的,人们从来没有在这个时节走亲戚的先例,她的记忆中也没有见过哪家亲戚有这么个小孩。她看见婆婆的眼里满含着笑,她宠溺地抱起小男娃为他把尿婆婆为孩子提起裤子时,一抬头看见了立在大门口的盼春,一时间慌了神,立马又尬尴地问道:“你,你咋回来了?”

  “娘,我有事没来得及和你们说就回来了。”盼春明显感觉到她是不受欢迎的。也是,在这个家里,她又何曾受到过欢迎?

  “奶奶,她是谁?”小男孩用脏兮兮的小手指头指着盼春问道。一句小孩子的问话本应该是很正常的,但盼春却敏感的发觉自己此刻变得异常敏感,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外人,一个多余的人,她不知道怎么会冒出这个想法的,总之心里有很不舒服的感觉。

  “娘,吃饭了……”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小男孩立马回身扑进了那个也被这场意外而惊得有些僵直的怀抱,盼春看着眼前一抹粉红的身影,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可又什么都不明白。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再隐瞒下去的必要了。来顺从屋里出来,他索性把话晾在了明处:“我本来是要进城和你说的,现在你回来了正好,咱们离婚吧。”

  在以前,盼春的确渴望过离婚,强烈地渴望能够离婚,那时候她挨打受骂,看别人眼色,受人话把,她做梦都想让来顺不要她了,把她赶出门才好,但他们折磨她,侮辱她,可就是不给她自由。后来,她为了减轻自己内心的负罪感强迫自己接受了这段婚姻,她安心的过日子,拼命挣钱,往回寄钱。现在,她好不容易看到生活的曙光了,这个时候却提出了离婚,她现在还真没想过,更想不到的是这话是来顺提出来的。熬了这么多年,三十岁了,现在说要离婚,盼春的脑子一阵阵发疼,发晕,她的大脑被“离婚”两个字充斥着。她没有再踏进自己那间已经被别人占领了的房子半步,盼春连夜回了娘家,她是怎么走回去的不知道,顶着黑夜,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田间小路上,她连一点害怕的感觉也没有。

  盼春在娘家睡了整整三天,这三天里,她感觉耗尽了自己所有的精力,浑身像被抽了筋一样的疲软无力,她静静地睡着,不吃也不喝,什么都不愿意想,躺在娘的热炕上,盼春就这样整整睡了三天。三天的时间,娘觉得漫长的像是经历了三个世纪,每次进屋来看盼春,都发现她睡的死死的,连大气也不出,娘害怕,时不时颤抖着手触抹一下盼春的鼻息,生怕她就这样沉沉睡去了,感受到她鼻端的气息,娘才会放心的离开,娘想她的盼春太累了,就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第四天鸡叫时分盼春终于醒过来了,睡饱了觉,养足了精神,盼春的脸上有了神彩,尽管脸色还是略显苍白,但精神头儿很足。睡醒了的盼春出奇地安静,安静地穿衣穿鞋,安静地梳头洗脸,安静地吃完早饭,娘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了解盼春,知道盼春是做了什么决定了。“娘,我离婚。”

  离婚程序进行得很顺畅,乡政府大院里进去,工作人员拿一个印章往纸上一戳就完成了,和领结婚证时一样,甚至比领结婚证时还要简单,领结婚证那会儿先开了村上证明,然后还得排着队等着,因为盼春结婚时是腊月,农村人讲究把结婚的日子看在腊月,这个时候地里的活干完了,人也就闲下来了,腊月是最适合结婚的一个时节,因此结婚的人多,领证的人自然也多。现在连排队等待的人也没有,没有人愿意排着队抢着离婚,日子只要能凑合着过下去,人是不会轻易走离婚这一条道的。盼春和来顺之间也不存在财产分割的问题,盼春嫁进来顺家时除了几件陪嫁的衣物本就没什么财产,现在衣服早就穿烂了,离婚时她就更没有什么财产可带走了。来顺把盼春最后一个月挣的工钱全要走了,他说这是盼春还是王家人吃着王家饭时挣的,这钱就应当属于王家。盼春没有反抗,最后一次做了忍耐,忍让了十年,还在乎这最后一次吗?

  办完手续,盼春走出乡政府的大院,站在乡政府门口的台阶上,她看到眼前种着的一大片向日葵,放眼看去,满眼的黄澄澄,金灿灿,流金溢彩,耀眼夺目,高高的向日葵杆顶着的圆圆的葵花头,冲着太阳点头微笑。向阳而开的花,开起来就像阳光般灿烂,颜色里已经充满阳光的味道。金黄色的花盘上,唱歌的蜜蜂,舞动的彩蝶,飞翔的蜻蜓,千姿百态,妩媚动人。现在正是向日葵花盛开的季节,明亮的阳光,蔚蓝的天空,温暖的画面,盼春和向日葵一同面向太阳,目光追随着太阳,她深深吐出一口气,终于,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被阳光刺痛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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