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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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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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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缘


日前,在书店购得一套《红楼梦脂评汇校本》,内心十分欢喜。书是浙江古籍出版社印制的,一纸米灰色的布纹护套,内里,则是绛紫色的丝质烫金封面。看着封面的颜色,猛然想起一个人来,心下不由得一沉。

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天,我跟着同事,顺路到他一个姓季的朋友家小坐,在那儿,我遇见了那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出的《红楼梦》。此前,我不止一次听人说过这本书,而且还在图书馆里读到过蒋和森发表在杂志上的《林黛玉论》,当时读完激动不已,恨不得立刻就能读到《红楼梦》。今天可巧,居然在这儿遇到了它。我眼睛登时就亮了,立刻站到了书架前。书是厚厚的上下两册,纸板精装,封面就是这种绛紫色,上面有一幅白色笔道的人物线条画,画的,正是林黛玉。

我拿过上册,坐在一边的凳子上翻看起来。他们两个人都聊了些啥,我根本就没听。

“诶,别看了,该走了。”同事扒拉我一下。我一抬眼,他俩已经起身站在了屋中央。无奈,我只好也站起身来,但手里却仍然拿着那本书。

“你想看,就拿去吧。”小季笑着说。

“这……”我有点犹豫——毕竟是第一次见面,可要把书放回去,我又不情愿。

“没事,拿着吧。”同事也和我说,又转过身对小季:“我的好朋友——书虫子一个。放心吧。”

“有啥不放心的!”小季轻轻的对我一笑,“看完了,再来拿下册。”

“好好。”我特别感激,不知该说什么谢他。当时,这样的书,一般家庭肯定没有,就是有,也不能轻易示人,更不要说外借了。小季找出一个档案袋,把书装在里面,递给了我。

那阵儿我工作很忙,只能在下班后或是休班的时候看一点书,所以,阅读的进度很慢。这中间,我去过他家几次。至今还记得,他家在南直路与二合街的交口附近,是两间一面青的东厢房。一进门,是个灶间,北侧一间住着小季的父母。后墙上开了一个门,与接出来的一间房子相连,小季和他的媳妇就住在后屋。

小季叫季晓璇,那年二十八九岁,结婚不过两三年。

那天我推门进去,他父母那间屋门正开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站在门边。

“大娘,我来找晓璇。”

“啊?”老太太眨了眨眼,只盯着我,一脸茫然。晓璇闻声从后屋出来,说:“妈,是来找我的。”便让我:“来来,进屋进屋。”我随他进了后屋。那天,他跟我谈起了贾宝玉,谈起了林黛玉、薛宝钗,也谈到了贾政,他还拿出自己写的一篇小说让我看。

由于两个人爱好相同,我们渐渐成了朋友。

一天,我读完他写的一个短篇,下了班就直接来到他家,简单谈了一点我的意见,就起身要走。

“忙啥呀!在这吃了饭,咱俩再唠一会儿。”我执意往外走,他横竖拦着。这时,他的父亲走出来,说:“就在这吃吧,也没什么好吃的,家常便饭。”那是我头一次见到他父亲:中等个,稍胖,黑脸庞,眼睛不算大,两道浓密的长寿眉,让他的表情显得很威严。

北屋炕上已经放好了饭桌,二大碗里上尖一碗炖豆角,呼呼冒着热气。一只洋瓷茶缸里烫着一把锡壶,旁边摆着一个白瓷牛眼酒盅。他父亲上了炕,盘腿坐好,捏起锡壶来问我:“喝一杯不?”我连忙笑着说:“不会喝酒。”他也就不再让,自斟自饮起来。酒过三杯,他忽然问我:“你看他写得怎么样?”我知道他是说晓璇,就说:“挺好的。”“挺好的?哼,你这也就是捧着他说。”他扫了晓璇一眼:“有啥用啊!自古写写画画的人多了,传下来的书有几本?传下来的画有几张?就算能传下来,你能等到那一天吗?骨头渣都烂没了!再说了,文人自古就磨难多,你就不怕将来再烧书?依着我,好好顾着眼前的日子得了,老婆孩子哪一天不要吃要喝呀!”说着,一扬脖,把一盅酒干了。“就你这样的,啊,肚子里没装二两墨水,也想写文章、耍笔杆儿?哼!这碗饭是你吃的吗?要照我看,你就跟那个贾宝玉一样,不务正业,干不了实事儿!”

“行了行了!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端起酒盅就瞎磨叨,不管有人儿没人儿!”老太太气得转身出了屋。

晓璇却不动声色,冲我笑着说:“来来,吃菜呀,别客气——我爸他就这样,架着酒劲儿就好说。”

“吃饱了,吃饱了。”我撂下筷子。

“真吃饱了?那走,到后屋坐一会,喝点茶。”到了后屋,晓璇告诉我,他父亲年轻时也很爱看书,那套《红楼梦》就是他买的。后来他继承了爷爷的药铺,买卖挺好,生活也挺安逸。解放后黄了摊,只得到饭店当了一个厨师,现在退休了,只能隔三差五去给人帮帮厨。他总说自己丢了家业,是个败将,脾气一年比一年暴躁,家里的人他都看不上,老挑毛病。对晓璇从原单位被抽调到轻工局写材料,父亲特别不满意,说他没正事,不如在原单位煞下心干点实事,老这么浮在上面摇笔杆子,反倒两头不着地儿,到头来还不是鸡飞蛋打?

“我也知道在轻工局干不出个甜酸儿来,但不服从调配怎么行呢?谁叫人家知道你会写几笔字儿呢!”我听得出,晓璇的内心还是挺喜欢眼前这份工作的。

转年,他的孩子出生了,但没多久,他却离婚了。离婚的原因他没跟我谈过,后来听说,是因为媳妇红杏出墙。他的媳妇我见过几次,头回一见面,我不由一怔,觉得她长得太像林黛玉了:鸭蛋脸,尖下颏,面皮儿白净,两腮微红,柳眉细目,腰肢真就如《红楼梦》上说的“弱柳扶风”。晓璇跟我说,她小时候患过肺结核,身子一直这么单薄。晓璇很爱他的媳妇,但我却感觉她对人却总是不冷不热,话语也少,虽然见过好几次面,也仅是打声招呼而已,看她的神态,一副很忧郁的样子。

不久,晓璇的父母都相继去世了。晓璇也另娶了一房媳妇。这个媳妇姓林,叫林玉秀,与晓璇同岁,也是离了婚的,还带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她五大三粗,身板特别健壮。

不幸的是,晓璇一次感冒,到医院检查,竟然发现得了胰腺癌!

我闻讯前去看他,林玉秀皱着眉头说:“唉!都是我命里该然哪!前面那个也是癌,走一步吧,到了这儿,不成想又是癌——我这是啥命呢!”她拍了一下巴掌:“老天爷瞎了眼,就可着我一个人儿祸害……你扔下俩孩子,前一窝后一块儿的,叫我一个老娘们儿咋整啊?”

晓璇听着,两眼就垂下泪来。

“快别说了,他有病,听了,心里该多难过呀!”我制止她。

“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嘛!我心里难受,跟谁说去!”一句话说完,两手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我心想,她这样说,也许没啥恶意,而且晓璇一死,她的日子的确也很难过。但无论如何,这会儿当着病人说这些,咋也不合适。我心里有些责怪她,安慰了晓璇几句,就离开了。不想,离开没几天,晓璇就去世了。我帮着料理完后事,内心感到特别压抑,休了班,就闷在家里看书。忽然,我在书柜里看见了《红楼梦》下册,还有晓璇写的两篇小说手稿。原来,书看完了,竟没还回去。睹物思人,想起晓璇年纪比我还小,竟然走在了前头,不免感伤人生无常,死生难料。

我决定把书送回去,也看看晓璇的那个家现在怎么样了。我先敲了敲门,开门的,正是林玉秀。她见是我,就说:“大哥来了,进来坐吧。”一边说着,一边领我到了北间屋。

“挺好的吧?”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嘴上就冒出这么一句。

“好?好什么呀!他死了,轻工局一分钱不出,让去找原单位,原单位领导却说,人事关系虽说在这儿,但他却没给厂里出过什么力,不乐意搭理。我真他妈急眼了,跟他们说:关系在这儿,就是你们的人,死了也是这儿的鬼,药费、丧葬费、遗属补助都得你们出,一分都不能少,要不的,老娘就领着俩孩子上厂子来吃住……”

我看她说着话,脸上便露出一副凶狠的劲儿,心想:这事她真能做得出。又一想,要不这样,谁会管她呢!

“给了吗?”

“给了。不给行吗?”

“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光靠这几个钱也不行啊!”

“那倒是,靠这仨瓜俩枣的,我们娘仨还不得饿死呀——还得自己想法挣口饭吃。过两天儿,我上街摆个小摊儿,卖点瓜果梨桃维持着。走到这一步了,想别的也没用了,老天爷咋也饿不死瞎家雀儿,等把俩孩子拉扯大了就好了!”

我点了点头,说:“晓璇在时,我借他一本书,给送回来了。”说着,我从书包里拿出书来。她扫了一眼:“啥书哇?我也认不了几个字,你还是给他放到里屋吧,他那些书都在那堆着,没人动。”

其实,我内心巴不得她说一句“你留着看吧,也是个念想”——这样,我就会将这套书珍藏起来,因为我俩相识成为朋友,就是从这套书开始的——但她却并没有这么说。我只好起身来到后屋。后屋炕上,两个年岁差不多的孩子正在玩着什么,见我进来,一齐抬脸儿看着我。我把书插进书架里,退后两步,望着这一架子的书,想起晓璇,心里不免感慨万千!半晌,我过去摸了摸男孩子的头,他忽然怯生生地叫了我一句:“大爷……”哦,他还认识我。我登时泪水夺眶而出,哽咽地答应着:“哎。好孩子……好好玩吧……”

那年旧历年底,我到公墓去给爹娘上坟时,特地到晓璇的墓前放了一束鲜花,默默地站了好一会,便把他写的那两篇小说手稿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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