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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健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19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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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克拜

 

                                                                                

                                                                         李健

                                          



                                                          一


泰克拜侧趴着,一条胳膊别在背后,眨眨眼,醒了。他的脖子僵硬,毡房外的小鸟叽叽喳喳吵得人心烦,胸腹间一片湿凉。他昨夜天快亮才回来,解下佩挂在腰间的箭囊和猎刀,在地毡上摊开手脚,睡了。现在,在这空荡荡的毡房里醒来,心里像一团糟乱的羊毛,理不出个头绪。他试着动了一下,口水洇湿了一小片地毡,他发觉自己无法挪动,睡觉时压着了手臂,此刻又酸又麻得像截木头。希娜儿在乱哄哄的人和事中,忽隐忽现,现在她在干啥,天谷现在应该去放羊了,昨天他们在一起说了什么,希娜儿的脸一定笑得像花儿一般,这样一想,贴着脸颊的湿冷的地毡让他打了个激灵灵的寒颤。他转动了一下眼球。这几年,天谷一直跟希娜儿的阿爸布里汉一起放羊,一早一晚都能见到希娜儿,这让泰克拜无奈又憋闷,心里总窝着一团火。要不是因为这个让他分神,昨晚他可能就捕到那两只狼了,要知道,他可是草原上难得的好猎手,他曾经徒手抓到过一只狼。

他追那两只狼已追了整整一个秋天又一个冬天。那是一个小狼群里仅剩得两只狼,一公一母,其他的狼都已被他打死了。前年秋天的一个黄昏,他在后山靠近雪线的山崖上碰到过它们,公狼立着,母狼卧在旁边,橙黄的夕阳洒满山谷,它们也一定看到了他。后来,公狼长嗥一声,转身走了,母狼紧随其后,临走时还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打狼有时是应牧民的邀请,狼群泛滥危害到羊群,牧民会来请他,他捕到了狼,牧民就给他羊或其他什么作为报酬。他扫了一眼挂在毡房左上角的几个落满灰尘的狼皮筒子。狼皮筒子能换牛羊。他要积攒牛羊做聘礼。想到聘礼,他的心崴了一下。布里汉说他想娶希娜儿,就要拿一百只羊、两匹马作聘礼。要说这些聘礼,真不算多,可对泰克拜来说这是个无法逾越的大山。老柯然曾气愤愤地说,他勺地呢,眼睛只看见聘礼。老柯然是阿吾勒里唯一的巴克斯,会唱达斯坦,不管谁家有事,都会去找他商量。

泰克拜曾经请老柯然为自己向布里汉提过亲。有天晚饭后,他听布里汉悄悄对库米丝说,有人来给希娜儿提亲,他头皮一炸,心似被倏地揪了一把,有种令人眩晕的落空感,直到他隐约听到布里汉说希娜儿还小呢,过了今年再说,才长长吐口气,但那种紧迫感一直压着他。他盘算了好几天,决定去找老柯然。他之前也常去找老柯然,他喜欢听老柯然说古,喜欢听老柯然弹着冬不拉唱达斯坦。他和老柯然盘腿坐在地毡上,喝奶茶,说话。午后,阳光很好。他对老柯然说他和希娜儿一起长大,库米丝对他像儿子一样。老柯然盯着他,眉宇间有种洞察人世的智慧和散淡,哑着嗓子笑了,笑得像猫头鹰。老柯然长得也像猫头鹰,光秃秃的头顶四周几根头发,像冬牧场的荒草,稀稀拉拉,直愣愣的鼻子,鼻头忽然拐个弯,像鹰嘴,灰褐色的眼睛像山谷一样幽深,颧骨耸起,红润里布着一条条血丝,颌下一缕稀疏的山羊胡子,灰败得像一丛芨芨草。老柯然没有给他带来好消息,看着泰克拜颓丧的样子,有些不忍心,他轻轻握住泰克拜的手:孩子,胡大在上,你是个好猎手,都会好起来的。

泰克拜八九岁的时候,阿爸转场遇到暴风雪冻死了,阿妈也因为那次灾祸——寒冷和惊吓落了一身病,没两年也死了。在他阿妈去世前的两年里,家里仅有的一些羊都换成了吃的,虽然阿吾勒里的族人不断地接济他们,可生活仍然像一个无底的漏斗。他唯有拿起阿爸留下的猎刀走进山里。

泰克拜没有羊群,他只有几只羊,是他用猎物换的,这些羊离娶希娜儿的聘礼还差得远呢。他不愿替别人放牧,只想做个好猎手,他要凭打猎挣够娶希娜儿的聘礼。他心里憋着一股劲。年初,他听铁留汗说,在小东沟看到过黑熊。铁留汗说,要是泰克拜能猎到黑熊,他愿意用两匹儿马换他的熊皮。泰克拜为此兴奋不已,可他到现在连根熊毛都没找到。铁留汗是赞根,牛羊多得数都数不清。铁留汗从不放牧。他把城里的货品拿到山里,换牛羊药材、换绒毛皮张,然后拿到木垒河镇去换成钱或货品,再拉回山里。铁留汗住的也和阿吾勒的其他人不一样。他不住毡房,他请山下的汉人给他盖了几间和汉人一样的房子。房子用山里的片石砌起来,垒上围墙,房子里盘上土炕。他说住石头房子舒服。即便是转到冬牧场,他也住房子。阿吾勒的人都笑话他,哈萨克的房子在马背上呢!铁留汗笑笑,不说话。他不会说让阿吾勒的人不高兴的话,他还要跟他们做交易呢。不过,天冷的时候,阿吾勒里的人还是喜欢去铁留汗家,坐在羊板粪烧得暖暖的土炕上,喝酒吃肉。

泰克拜揉了揉眼睛。昨晚他迷路了。昨天下午,他又碰到了那几个人。听说那几个人是受了尕司令委派,来联络他们一起进攻木垒河城。年初,铁留汗收购的一些紫羔皮被稽查队收缴了。自从金督办主政,紫羔皮成了政府专控品,和杨将军在世是不一样了。铁留汗去县衙找了多好次,也没把收缴的紫羔皮要回来,他气得不行,尕司令的人一来他就带着他们进出各个阿吾勒,空气中氤氲着一种不寻常的兴奋和不安,诡异和神秘。阿吾勒的老人忧心忡忡,山里的气氛也在悄然发生变化,泰克拜嗅到一丝不安的气息,就像当年他阿爸从乌伦古湖畔迁徙时的紧张与惶恐。黄昏时,他和猎狗进入森林,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星星也不知躲到哪去了,四周死一般寂静,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无底深渊。他恍惚看到一星闪烁的亮光,以为是个人家,拨转马头向着亮光小心翼翼前行。可越走离亮光越远。青马驮着他忽而上坡,忽而下坡。青马的粗重的鼻息在空荡荡的夜里格外清晰。他觉得自己不是骑在马上,而是漂浮在漆黑的夜里,四处游荡,直到后半夜,他才恍然发现,自己一直在一个山洼里转圈。他迷路了。他想起老柯然说的,迷路时放开你的马缰。回到家时,东方已经发白。

泰克拜打开餐巾单,里面除了两小块馕就是碎馕屑,还有一块长着淡淡绿毛的酸奶疙瘩,有股浓郁的闷酸味,他拿起一小块馕塞进嘴里,硬撅撅的馕块像枯木渣子。他搅动着舌头嚼了几下,伸着脖子咽下去。这顶毡房里实在是少一个女人,要是希娜儿在就好了。他弓下腰,从放案板的小木柜里拽出一个毛线口袋,翻到口袋底,只剩一小把面粉,他嘟哝了一句,神情懊丧地松开手,面口袋掉在地上,扑飞起小股白色粉尘。自从他阿妈死后,他的生活就一直处在一种混乱的状态中。他茫然地寻睃着毡房,毡房里灰扑扑的,弓、皮革箭囊和猎刀散乱在地毡上。弓箭和猎刀是他阿达留给他的。他阿达不仅是好牧人,还是好猎手。一束光从毡房的顶上漏进来,撒下一片光斑,乱尘扑飞。猎刀的铜护手闪着耀眼的光,握手的地方缠着熟牛皮。一个双门原木柜子,污渍斑斑,柜角上的牛角纹铜护角也没了光泽,一侧柜门斜吊着,半截衣袖掉在外面。柜子上两床被褥,一件干板羊皮袄已磨得油光发亮,斜搭在被子上。他的腿边是洋铁炉子,炉子旁边是一口小铁锅,过去是生牛皮水桶、木盆和一块小案板。

泰克拜弓腰从毡房的窄门里挤出来,像头又高又壮的熊。猎狗摇着尾巴缠在他腿边。他仰起头,茫然地望望太阳,圆乎乎的脸迎着阳光,颧骨凸起,白里透红,布满细细的蚯蚓般的血丝,一双小眼睛眯着,眉毛又密又黑,扁平的鼻子,嘴角微微翘着,像一匹还没驯服的桀骜的马。他蹲下身,轻轻抚捋着猎狗的背。他的手指又粗又壮,像树杈,手背上隐隐一层黑毛,延伸进袖口,又从敞开的领口露出浓浓密密的一片。青草地漫漶到对面山腰,山腰上面是褐色的山岩、森林和隐在森林背后积雪的山峰。青马在溪边草地吃草,偶尔甩一下尾巴驱赶蚊蝇。风很轻,刮得不动声色。泰克拜感到心里某个隐秘角落有什么东西探一下头,又倏忽不见了,他想找回来。小溪由东向西汩汩流淌,将草地一分为二,阳光在水面上跳跃,闪烁,马莲淡青色的小花在清风里摇曳,不知名的红色、紫色、黄色野花突兀地从青草间冒出来。他想起了希娜儿—希娜儿的笑,希娜儿俏皮的眼神,希娜儿的一切,像一滴水或是一场透雨,草芽拱出泥土,张开叶片……他起身踟躇着钻进毡包,不一会儿又钻出来。希娜儿的影子在他脑子里晃来晃去,天谷的面孔也夹在希娜儿的影子里,在他脑子里一闪一闪。他不愿想起天谷,这块草地上曾经有过的欢愉时光,只属于他们三人懵懂的少年时代,他和希娜儿跟在天谷身后掏鸟窝、采蘑菇……笑声像风一样,在山谷林间旋荡,也都已成为回忆。

那年秋天,他跟天谷下山。正是收洋芋的季节,天谷在洋芋地里垒个小土灶,用麦秸秆烧火,等到土灶烧红又变白时,放进洋芋,再用土把小土灶埋起来。他现在想起焦黄的又沙又面的洋芋依然忍不住流口水。回到山里,希娜儿听说后,天天缠着天谷给她烧洋芋,山里没土块垒灶,天谷只好烧石子焖洋芋,手上烫起几个大水泡。希娜儿用针线穿水泡,挤出血水,嘴里嘘嘘地吸着气,像她自己的手烫伤了似的,说再也不要天谷给她烧洋芋了。后来天谷又给她烧过几次。希娜儿吃着洋芋,眼神像毛绳,在天谷身上缠来绕去。每当此刻,泰克拜都会忍不住酸溜溜地哼一声,希娜儿就斜乜着眼狠狠剜他一眼,随即,又像百灵鸟一样扑啦啦飞到他身边,摇晃着他的胳膊,咯咯咯笑着,他的怨气就像风一样溜走了。

阳光一无遮拦。泰克拜有些恍惚。他努力想象希娜儿的样子,竟然模糊了,怎么也看不清希娜儿的脸,只有希娜儿模糊的侧影。他懊恼地拍拍脑袋,舔舔干涩的嘴唇,呆愣地盯着三块石头垒的锅灶。石头已经熏得黑黢黢的,羊板粪燃过的灰烬散落在石头边。自从那次黑风后,他再也没见过希娜儿。每次想起希娜儿,他都会想到天谷。他一直认为他和天谷会是永远的兄弟,可那次黑风之后,这种感觉没有了。那天的情景像一根刺,刺着他的心。

他深吸口气,钻入毡包。再出来时,手里提着一只风干雪鸡和一包打猎时采的蘑菇。他伸手入怀,圆润的狼牙项链滑过他的指尖。他咧嘴笑了一下。

希娜儿正撅着屁股趴在馕坑上,打馕。她拿起一块面团,捏成面饼,伏下身,啪,贴在烧红的馕坑壁上。希娜儿听到远远传来的马蹄声,抬起头张望了一下,回头朝库米丝喊道:泰克拜来了。库米丝是希娜儿的妈妈。她正在弹羊毛,她蜷着的左腿压在伸直的右腿下,面前的毡子上摊开一层羊毛,在两根舞动的红柳条下暄腾翻飞。大黄狗卧在库米丝身边,听到声音,哼一声,伸着血红的长舌头,抬头巡睃一圈,又懒洋洋地把头枕在伸直的腿上,晒太阳。希娜儿的弟弟恰拉和吐耶拜正头对头蹲在不远处的草地里摆饬什么,他们一个十岁一个七岁。当年泰克拜到布里汉家的时候,吐耶拜还没出生。天谷的毡包在山坡侧面,像一朵探头探脑的小蘑菇,静悄悄地隐在山坡背后。

希娜儿没有像以往那样,大咧咧地迎上来,只是抿着嘴,微微笑一下,又低头打馕了。

泰克拜有点罗圈腿,走路左右摇晃着,手也甩得毫无节奏,像两个随风飘摆的衣袖。库米丝起身拍着沾在身上的羊毛和灰尘,迎过来拉起泰克拜的手,我的孩子,好久没看见你来了,你还好吗?泰克拜把雪鸡递到库米丝手里,阿恰依(哈萨克语:阿姨),我好着呢!他跟着库米丝走进毡房。毡房的天窗漏下一片天光,暖洋洋的。库米丝忙着烧奶茶去了。他盯着毡房狭小的木门,支棱起耳朵,听着毡房外的动静。恰拉和吐耶拜不知因为什么好玩的事情,笑得叽叽嘎嘎。很多年前,乌伦古湖边也有这样一座毡房。夏天,白天鹅和野鸭,还有很多不知名的鸟在湖里飞,草原上的羊群像流动的白云。后来,老毛子的败兵来了,在草原上抢劫牛羊。家园毁了,他们只能迁徙了。迁徙始终伴随着他们的生活。泰克拜的家迁到了石人子沟牧场,阿吾勒里和他家一起迁过来的有好多家。

库米丝提着烧好的奶茶进来了,在泰克拜面前铺开餐巾单,摆上馕和酥油,孩子,喝点奶茶吧,你好久没来了。希娜儿进来,放下案板和木盆,又出去了。泰克拜盯着希娜儿出去的背影,接过库米丝递来的奶茶碗,阿恰依,我心里想着你呢,他的嗓音黯哑,掩饰地抿一口奶茶,希娜儿变了,这个念头像一股风倏地掠过他的心底,他看一眼库米丝。一缕头发从白布头巾里掉出来,几根白发夹杂其中,他又想起了他的阿妈。

他每次看到库米丝都会想起自己的阿妈。阿妈死前的景象像刀刻一般留在他的脑海里。瘦峭的面颊,眼窝深陷,紧紧拉着他的手,枯槁的嘴唇噏动着,无神的盯着他的眼睛像一簇渐渐熄灭的火苗……阿妈的葬礼来了好多人。她的身体裹在白布里,像一截枯死的树杈,躺在灵床上。老柯然牵着他的手,走在送葬的队伍前面。那一刻,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呆愣地看着人们把白布裹着的像枯树杈一样的遗体放进墓穴。悲伤从几天后开始,他想象着孤独的阿妈躺在那个潮湿黑暗的世界里,会是个什么样子,泥土里拱来拱去的虫蚁会不会咬噬他的阿妈。老柯然说,她的魂灵正在和他的阿爸在一起。从墓地回来,老柯然和布里汉以及另外几个老人商量,阿吾勒的族人接济的东西都交给布里汉,由布里汉一家照管他的生活。

泰克拜住进了布里汉的家。他的话越来越少,每天帮库米丝捡柴火,和希娜儿挤牛奶。没事时,坐在山顶的大石头上,望着远处的森林和雪山。太阳暖暖地照下来,天地间一片静谧,没有一丝喧嚣。库米丝在草地上弹羊毛,希娜儿在毡房门口织毛毯,这是每个哈萨克女人必做的活计。恰拉和大黄狗在山坡上追逐嬉戏,笑声在空旷的山谷间漫荡。泰克拜沉静的脸沐在夏日的阳光里,显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波澜不惊,隐在沉静背后的是没有根基的寄人篱下的孤独,他将自己悄无声息的淹没在日常的生活中。每当牧归的布里汉将欢奔而至的恰拉高高举过头顶,他们的笑声像风一样掠过山岩和树梢,他灰褐色的眼里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他会想到他的阿爸和阿妈在乌伦古湖边留给他的欢乐,那些荡漾在青草花丛间的相互追逐的欢笑对他是一种折磨。

四年后,他重新扎起了自己的毡房。那是一个雨夜之后不久,他对布里汉说他想回到自己的毡房里去。库米丝愕然盯着他,孩子,我们没照管好你吗?库米丝对他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替他备好夏天的衬衫、袷袢,冬天的托恩、库普,还有他的白毡帽。他涨红着脸,吭哧了半晌也没能说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他没法告诉布里汉和库米丝这是为什么,他请布里汉和库米丝别再追问了,他们对他很好,他不会忘了他们的恩情,可他必须搬走。他依然每天去布里汉家吃饭,然后,回自己的毡房里睡觉。那时候,天谷刚到山里,跟布里汉一起放羊。

现在,泰克拜明白了那个雨夜对于他的意义。淋淋沥沥的雨落在毡房上,沙沙地一片响。他从一阵无以言述地惊悸中醒了。他似乎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布里汉的床在吱呀吱呀作响,粗重的喘息像一股风倏地灌进他的大脑,他隐约感到自己窥知了一个秘密,一个成年人才能享有的秘密。他屏住呼吸,那些充满秘密的声响却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似乎从没发生过。外面的雨依然下得细密紧促。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沉沉睡去。他做了个梦。梦到自己跌进一个漆黑无底的山崖,他惊醒了。心砰砰砰撞击着胸壁,像是要蹦出来,他似乎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伸手摸了摸下体,黏黏糊糊的东西沾了他一手,一种令他惶惑的腥臊气味钻入鼻腔,他被一种惶恐又无措的感觉牢牢攫住。他不敢动,脑子里一片混乱。他隐约感到,自己长大了。

他独自回到自己空荡荡的毡房里,无边无际的寂静与孤独包裹着他,风从毡房外面掠过,青草和松树散发出浓郁的气息,萦绕在空寂的巨大的夜里的各种神秘杂响,让他感受到自己身体里日益茂盛的渴望。他越来越不敢直视希娜儿,可又忍不住支棱起耳朵,静听那些让他心漾的声音,他像猎狗一样搜寻令他迷醉的气息,他的眼神总在不经意间从日益丰盈的希娜儿身上闪过。他为自己越来越卑微的心理感到绝望,他不敢在希娜儿面前有丝毫的表露,尤其是天谷来了之后。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去布里汉家吃饭。过些日子,库米丝让希娜儿给他送些馕。希娜儿来了会帮他把毡房里外收拾一遍,把他的脏衣服洗了。他叼着草茎,斜躺在溪边的草地上,看着希娜儿里外忙活。猎狗卧在身边,天蓝得让人想吼,一只鹰盘旋着,山雀叽叽喳喳,几团絮状云翻卷着滑过山顶,草茎浸出甜丝丝腥涩的清香。希娜儿的鼻子有点翘,天生一副调皮相。阳光在她汗津津的面颊敷一层毛茸茸的光,天鹅颈似的脖子,像牝马一样浑园的屁股,还有希娜儿的胸,颤巍巍的,像揣着两只小松鼠,活蹦乱跳的,他的心就活泛起来,一种古老的情绪在他心里奔涌激荡,他要带希娜儿去打猎,嗯—不行不行,带女人打猎太危险,不吉利,还是让她留在家里吧,然后呢?然后就想不出来了,这些心思只闷在他心里,发酵、膨胀,他独自享受着这份想象的幸福,直到有一天,老柯然替他向布里汉提亲。

那天下午,泰克拜一直想和希娜儿说说话。他憋了一肚子的话想对她说,可希娜儿一直在忙,一刻空闲也没有。他隐隐觉得希娜儿在有意回避他,他在心里抗拒着这种感觉。太阳临近落山,希娜儿站在不远处的山坡眺望。他悄悄走近希娜儿。希娜儿的脸沐在金灿灿的夕晖里,嘴角微微翘起,微眯着眼。风很轻,抚弄着她额头的发丝,她整个人都陶醉在一种神往的欣快里。远处传来一声牛哞,大黄狗也汪了一声。他禁不住轻轻地颤抖起来,他每次靠近希娜儿都会禁不住地颤抖,他生怕冲撞了她,让她不高兴。希娜儿是他的神灵。他被一种急迫怂恿着掏出狼牙项链。狼牙项链是他费了很长时间,选出一般大小的狼牙,一粒粒磨好,穿出来的。希娜儿转过身。泰克拜奉上狼牙项链。呀,这是给我的吗?希娜儿在胸前比划了一下,太漂亮了,她眼里闪着欣喜。我给你做的,用狼牙—我,嗯—他的脸涨红起来,局促地盯着希娜儿,要给希娜儿说的话倏忽间像跟他捉迷藏似的,一句也找不到了。希娜儿咬了咬嘴唇,把狼牙项链慢慢放回他手中,她的眼神渐渐暗淡了,忧伤涌上来,泰克拜,你别这样,我—我们一起长大,我—泰克拜,你该把它送给你心爱的姑娘。她的脸上怎么满是悲伤,是我让她伤心了吗?泰克拜的脑子里闪出天谷的影子,他怔忡地望着希娜儿远去的背影,山风不动声色,似有似无,希娜儿的亚麻色的浅黄发辫在背上甩来甩去,阳光也是浅黄色的,四周是起伏的青草地,他的心里涨满委屈,眼里也涨满委屈。

泰克拜坐在石头上,青马立在他身边,猎狗蹲坐在他前面。太阳将他的脸映得通红。他呢喃着,述说着他的心思。青马像懂得他心思似的,轻轻拱拱他的背。青马是他住进布里汉家那年出生的。他和希娜儿目睹了青马出生的过程。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刻,希娜儿紧紧拽着他的手臂,惊讶地半张着嘴,屏着呼吸,两眼一眨不眨,看着小马驹一点点一点点脱出母体,他们先是惊异地看一眼对方,希娜儿率先发出一声尖叫,尖叫充满惊奇与欣喜,随后,他也叫了,他牵着希娜儿的手,尖叫着在草地上撒欢,心里有种无以言述的神秘欢快地鼓胀起来,这种感觉在以后的日子里,时刻伴随着他。后来,布里汉把青马送给他当坐骑。

太阳落山,布里汉和天谷赶着羊群回来了。先是几只羊从山顶溢出来,随后是一大片,像水从木盆边沿流泻下来,浓郁的腥臊味和着青草松树的气息,母羊呼唤小羊的咩咩声,随风而来。牧羊狗前后奔窜,间或,沉闷地叫一声,将离群的羊撵回羊群。布里汉和天谷骑着马,一点点一点点从山坡背后冒出来,他们的背后是即将落尽的一抹太阳,像燃得正炽的羊板粪,轰隆隆,塌落下去,溅起半天际炽烈的橙红。泰克拜郁心忡忡地望着水一样流淌过来的羊群,恍惚忆起当年乌伦古湖畔那些和此刻一样的情景,他渴望这样生活,渴望和希娜儿一起像他们的父辈、族人一样,安逸地生活。可这渴望像梦一样,离他越来越远。

库米丝煮了风干肉,她把泰克拜带来的风干雪鸡也一并煮了,还下了面片。天谷也过来一起吃晚饭。天谷家的羊群原本是由布里汉代牧的,每年除了代牧钱,天谷他爹还另送给布里汉几麻袋粮食,这和代牧钱没关系,是天谷他爹额外送给布里汉的。布里汉觉得天谷他爹很仁义,两家处得像亲戚。天谷他爹本不想让天谷放羊,他想让天谷读书,可天谷只在私塾读了一年书就再也不去了,不论他爹如何逼他哄他,他也没再踏进私塾一步。他说他一进私塾就脑仁子疼,他喜欢在草原上骑马,他爹只好让他跟布里汉放羊。

一家人围坐在餐巾单旁,布里汉盘腿坐着削肉,库米丝边吃边倒奶茶,希娜儿接过再递给各人。昏黄的马灯悬在头顶,影影绰绰,每个人的脸都模糊不清。天谷把肉撕碎成一小堆,用手抄起来凑近嘴边连吞带吸一口吃完,然后再撕。布里汉拿起酒瓶抿了一口,惬意地吐口气,捞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大嚼,酒,好东西,着实好得很,他把酒瓶递给泰克拜,来,喝一口。泰克拜看看库米丝,微微一笑,谦卑地摇摇头。来,喝一口,布里汉把酒瓶往前送了一送,你长成男汉子了,你喝了,我不生气。吐耶拜起身,伏在布里汉耳边嘀咕一句,布里汉扭头看看吐耶拜,把酒瓶给他,吐耶拜接过酒瓶喝了一口,一张嘴,又都吐出来,跳着脚,吸溜吸溜。布里汉看吐耶拜扭曲着脸的痛苦样,大笑着搂过吐耶拜,在他脸上亲一口。希娜儿闷头吃饭,库米丝冲泰克拜扬扬下巴,泰克拜跪坐起来,接过酒瓶,抿一口,递给天谷。天谷灌下一大口酒,把酒瓶递还给布里汉。

饭后,布里汉拿过冬不拉,又弹又唱,唱到诙谐处,毡房里一片欢笑。希娜儿和库米丝坐在暗影里捻毛线,库米丝不时跟着布里汉哼唱两句。

回家路上,泰克拜策马扬鞭,一路狂奔,风从耳边呼呼掠过,他放开喉咙,歌声充满忧伤和幽怨。

我已几近湮灭,投入你熊熊的火焰

莫非你是明灯,我是飞蛾

……

泰克拜听说天谷要回家,心里闪过一丝杂乱的说不清的念头,我要跟你一起去,他对天谷说。他收拾了一大包打猎时采的蘑菇,杂七杂八的药材,还有十多张旱獭皮,随天谷一起下了山。他每次随天谷下山,都会带些山货,以换回日用品或是由天谷帮他换成钱。他每年都要随天谷下山一两次。

泰克拜和天谷并马缓行,他好几次提到希娜儿,他想和天谷说说希娜儿。天谷不接话,率先给马加一鞭子。他们以前不是这样,只要说起希娜儿,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可现在天谷不说话,像有一块骨头梗在他的嗓子里。

那个夏天,天谷第一次进山的样子犹在眼前。宽脸庞,浓黑的眉毛,头戴瓜皮小帽,白大布褂子,黑灯笼裤,裤脚用白布带扎着,白布袜子,黑牛鼻子鞋,这身不同于他族人的装束,让他好奇。希娜儿站在他身边,微抿着嘴,脸上拢着坏坏的笑。希娜儿蹴了一声,大黄狗猛地起身窜过去,呲着牙,眈眈地盯着天谷。汪……大黄狗沉闷的嗓音在喉咙里呼噜噜翻滚。天谷慌恐忙乱地后退着,脚下一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希娜儿咯咯咯笑着,笑声裹在阳光里,有种温熙的令人心漾的味道,希娜儿啧啧啧唤着,冲大黄狗招手。大黄狗回头看一眼,撒个欢,奔回希娜儿身边,蹲坐着,血红的舌头耷在嘴角,长长的口涎一滴一滴垂落到地上。可没用多久,他和希娜儿都跟在天谷身后,对天谷言听计从了。天谷比他大两岁,总能玩出很多稀奇古怪的花样,让他们欣喜若狂。可现在他们……是为了希娜儿吗?他心里一直梗着疑问。在他的意识里,天谷不属于草原,天谷属于山外,那是另一个世界。希娜儿也这么想吗?

正是春播之后夏收之前短暂的闲暇时光,田间地头少了农忙时驴吼牛哞的繁忙景象。梁弯里,野花开得正盛。豌豆已经拉手,星星点点的白花点缀其间,漫山遍野的油绿。蜿蜒的山道像一根毛绳,在一座座山梁间盘绕,倏忽消失了,又从很远的梁顶上冒出来,间或有一辆牛车,或是赶路人,悠悠荡荡地远去。

天谷家离木垒河城不远,在城西的周家塘。庄子掩映在一丛白杨树中,背靠山梁,大门向东,面临木垒河 。暗红色的松木大门,青砖门柱,门楼是青瓦飞檐,干打垒围墙足有五尺高。

泰克拜紧跟在天谷身后,走进昏暗的屋子。爹我回来了,他听天谷说。天谷爹坐在桌子边抽烟,手边的桌上一把青花茶壶,几个青花茶杯倒扣在盘子里,天谷爹冲他招招手,示意他坐下,拿起茶杯沏一杯茶放在他面前。抽出夹在手指缝的纸媒,噗地吹一口,就着蹿起的火苗,咕噜噜吸一口烟,淡蓝色的烟雾从他的口鼻间丝丝缕缕地溢出来,袅袅上升,上升,直到没入晦暗的虚空。屋顶是晦暗的,檩条的木色显示着年代的痕迹,还有屋子的墙壁,虽然用白灰刷过,墙角上端挂着的成年蛛丝,隐约可见,凉荫荫的,透着古旧。泰克拜不是第一次进这个屋子,他每次走进这个屋子,都有惊奇的发现,而每一次发现,都让他有种压迫感。他说不清这种压迫感来自哪里,天谷一家人随和可亲,天谷爹和天谷的几个姐姐偶尔还会逗他一下,可他就是有种压迫感,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他想起第一次在这个屋子吃冰糖的那个夏天。天谷把一块冰糖放在他手心,他以为是一块冰,他惊讶夏天怎么会有冰呢,天谷笑眯眯盯着他,他满脸疑惑地把冰块放进嘴里,瞬即,他像含着一团火,惊愕得半张着嘴,一种浸入心髓的甜犹如锐利的刀,倏地从魂灵深处一挥而过,颤栗从心底往外渗,像有一只魔爪扯着他的每一根神经。随后,他哭了。

午饭是天谷带回来的羊肉做的焖饼。羊是在山里泰克拜自己宰杀的,照例有两碗单独炒的素菜给泰克拜。饭桌上只有天谷爹、天谷和泰克拜三人,天谷妈和天谷的姐姐们在伙房里。天谷爹捡起口菜,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吃吧,吃吧,他说。天谷拿起筷子,先夹一块肉给泰克拜,自己才闷头吃起来。天谷爹自斟自饮。他斟杯酒,吱地一声喝了,吃几口菜,再吱地一声喝一杯。大家都闷头吃饭,谁也不说话,只闻嗤嗤嚓嚓地咀嚼声。泰克拜听天谷说过,吃饭时说话,他爹会用筷子打他。他不喜欢这样的气氛,干嘛要这样呢?他隐约记起当年在乌伦古湖畔,每晚洋溢在毡包里的笑声。

已是午后,街上稀稀落落几个人。临街的几家商铺,掌柜的都在门口扯着闲话晒日头。沙迪克的马鞍铺子前聚着几个老汉在扯方,隐隐传来喧谎的话题似乎和尕司令有关。泰克拜嗅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散漫、莫名的兴奋和不安。天谷先带他去东兴阁酒馆卖了蘑菇,又带他去吉盛昌商行卖了旱獭皮和药材,把卖得的银元用块帕子包好,塞进他怀里。这些事情一向不需要泰克拜操心,好多年了,都是如此。可是,泰克拜实在不知道要怎么用这些钱,他不知道这些钱能买多少东西,若是让他用旱獭皮去换,他大约知道,其实他也不知道,他只是觉得交换更直观,至于值得不值得,掂量一下换回来的东西就行。每次,他都静静跟在天谷身后,看着天谷跟别人比划指头,争得面红耳赤;看着天谷满脸堆笑地从对方手里接过钱,他从心里敬佩天谷的精明。他知道,天谷对他是好的,是真心的维护他,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愧疚来,为这些日子对天谷的种种猜忌,他搂住天谷的脖子,捅了天谷一下,喝酒去,哥,我们喝酒去。他的个头比天谷略高一些,只是他轻微有点罗圈腿,远看反而显得比天谷矮。

泰克拜随天谷去了西街的一家酒馆。人不多,都是些常客。有几个人熟人,天谷冲邻桌的韩撒拉打个招呼。韩撒拉是磨坊掌柜,泰克拜用药材或是旱獭皮之类的山货去他家磨坊换过面粉。山里的牧民不用钱,都是易货生意。赵三麻子坐在靠墙的一张桌子旁,左腿绑着大板,脚踩在矮板凳上,怀抱三弦子,扯着嗓子唱《斩单童》。赵三麻子是方圆几个县有名的说唱艺人,每年在这里唱两次,一次是春播与夏收之间的农闲,一次是冬天落雪之后。天谷点了一个羊头一盘羊肚丝,又要了一碟花生米和一碟糖蒜,一壶干榨包谷酒。他让泰克拜先慢慢吃着喝着,自己要出去一阵子,泰克拜要跟他一起去,被他摁住了,我去一下,麻溜就回来,他边说,边忙乱地往外走,他的神色含着一丝忙乱。

泰克拜疑疑惑惑坐下,倒一杯酒喝了,心里忐忐的,忍不住走到门口。天谷一溜小跑着走进对面的银凤楼。银凤楼是卖首饰的,他想不出,天谷撇下他,一个人神神秘秘地跑去银凤楼要干啥?

赵三麻子在身后扯着嗓子吼:

某一见祭酒心生怒

叫骂声敬德黑炭头

……

天谷去银凤楼干啥,这疑问梗在他心里,他想去看个究竟,又忍住了。在那次暴风雪之前,泰克拜从没对天谷心生过任何芥蒂,在他心里,天谷就是永远的兄弟。

那次暴风雪来得没一点征兆。先是黑风,飞沙扬尘,然后是暴风雪。天谷和希娜儿走失了。布里汉和阿吾勒的人出去找也没找到。布里汉慌了神,找老柯然扒羊粪蛋,卜算天谷和希娜儿走失的方向。老柯然站在布里汉家门前的山坡上,仰头向天,灰褐色的山羊胡子被风吹成了一团乱草。老柯然一言不发,抓一把羊粪蛋撒在地上,盯着散落一地的羊粪蛋,盘算良久,语气凝重地说:你们到小浪沙那个地方找。

最先找到天谷和希娜儿的是泰克拜。猎狗在旷野里一路飞奔,间或停下来,东嗅嗅西探探。大雪弥漫,天地混沌。在一个土坎下,他找到天谷和希娜儿的时候,他们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他们的头发上结着一缕一缕的冰溜。天谷光裸着背,脊背又青又紫。他的大布褂子裹在希娜儿身上。泰克拜浑身一紧,脊背上凉飕飕的,像被萱麻倏地从背脊上划过,他盯着赤裸着背,紧紧搂抱着希娜儿的天谷,一种怅然若失的委屈像一把钝刀,刺进他心里。他感佩天谷作为一个男人的勇敢,他更遗憾胡大为什么没有把这样的机会降临到他头上。

前些个日子,听南路来的人说,尕司令破了镇西,何团长一枪没放就献了城。邻桌一个人说。泰克拜扭头看一眼,韩撒拉正端着一杯酒凑在嘴边。天谷还没回来,尕司令?泰克拜脑子里闪了一下,去找铁留汗的那两个人就是尕司令的人。

嗤,何团长算个㞗,早前,尕司令二百多骑兵在瞭墩,一仗灭了一个旅,杜旅长可比何团长官大,人也多。韩撒拉满脸不屑。

杜旅长就是个窝囊怂,比起他爹老杜旅长差远了,只可惜老杜旅长和杨将军一起惨死在乱枪下,杨将军一死,唉—说话人吱的一声喝杯酒,太平日子也断了。

都说尕司令是来和盛督办争地盘的,镇西破了,贼怂尕司令会不会来攻木垒河?

听说前些日子,尕司令已经派了人到山里去了,韩撒拉说的轻描淡写,甚或有点幸灾乐祸。泰克拜又回头看一眼韩撒拉,那些尕司令的人到阿吾勒是让人帮他们去打仗的,他想起很多年前在阿勒泰草原上见过的老毛子败兵举着刀在草原上纵马奔驰的样子,一抹阴霾倏地从眼底掠过。

门口光线一暗,进来的不是天谷。泰克拜闷闷地灌下一杯酒,隐隐觉得,天谷独自去银凤楼和他有着某种神秘的关联,他说不清是什么关联,会和希娜儿有关吗?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着,有种沉甸甸的不踏实。

赵三麻子的手指在三弦子上急速拨弄着,左腿踮着,大板呱嗒呱嗒响,脖子青筋暴起,扯着嗓子吼。

不得时尔在江湖走

也曾想吃粮把军投

……

泰克拜听不懂赵三麻子唱什么,但委婉苍凉的唱腔,让他感到孤独和悲凉。他恍然觉得这是老柯然坐在山顶上,弹着冬不拉,背后是挣扎燃烧的太阳,天空渗着血色,空空荡荡,风很轻,掠过枯草瘦伶伶的枝,一绺沙尘回旋着远去……

汗王贵族的后代康巴尔噢

紧锁眉头疲惫不堪

在你那黑马的脖子上

……

天谷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喜滋滋地坐下,哎,听说尕司令破了镇西,我们这哒也要打仗了。天谷的语气里有点讨好的意味。

泰克拜看着吼得正癫狂的赵三麻子,没理识天谷,也没像以往那样,追问天谷干啥去了,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这次跟着天谷下山的隐秘目的——他想知道天谷对希娜儿的态度。不用问了,问了天谷也不会告诉他。他轻轻叹口气,把天谷的酒杯斟满,端起自己的酒杯,冲天谷举了举,一扬脖子,灌进嘴里。

泰克拜一眼就看到了希娜儿插在头发里的银簪子,月牙形的簪头闪耀着刺目的光。

阿吾勒里帮布里汉家剪羊毛的人不少。牧民每年有几个最忙的时节——春秋两季的接羔、转场和剪羊毛,阿吾勒里都会互相帮忙。几个小巴郎子嬉闹追逐,在一个个剪羊毛的人之间穿梭,不时招惹起几声呵斥。对面山坡的毡房前,石头支着铁锅,羊板粪燃起的火舌舔舐着锅底,肉在沸腾的汤里翻滚,热气蒸腾。库米丝蹲在大铁锅旁,拿着铁勺,悠闲地掠去锅里的血沫子,旁边帮忙的女人在和面。太阳悬在蓝莹莹的天空中,阳光一无遮拦地洒下来。

希娜儿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穿一身红裙子,像团火,天谷在稍远处的树下。银簪子在希娜儿浅黄色的头发上一闪一闪,像针一样,一下一下刺着他的眼睛。银簪子是那天天谷撇开他去银凤楼买的吗?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憋得他出气都不匀乎。他目光阴郁地扫了一眼天谷,重重吐出口气,悻悻地咕哝了一句,去羊群里抓来一只羊,把两只羊前腿和一只后腿交错绑扎好,从羊肚子和后腿间剪起,嚓—嚓—嚓—一层羊毛齐整地翻卷过来。一股火从他心里窜出来,剪刀也跟他别扭。羊咩咩叫着,一道血口子,血渗出来洇红了羊毛。他懊恼地抓一把山土捂在羊的伤口上发狠地揉搓着,他真想冲过去,和天谷打一架。

羊啊羊啊你别挣扎啦

夏天来了,天气暖了

剪刀会像我的手一样

轻柔地把你的旧衣裳脱下

……

一个粗嘎的嗓音唱起来,有人在起哄,唱歌的人越发癫狂了,撇下剪了一半的羊毛,边唱边舞。不远处几个女人也停下手里,嘻嘻哈哈的推着其中一个穿紫红色裙子的女人站出来。那女人也不扭捏,向前跨一步,歌声倏地扬起,圆润清冽,飞扬激荡。

夏天来了花满坡

乌云遮天雨水多

羊的衣裳遮风雨

哪能让你随便脱

……

场面瞬间欢腾起来。那个边歌边舞的男人,挫腰缀臀,迈着夸张的舞步,绕着唱歌的女人舞,诙谐、有力。女人亦不示弱,一手提着紫红色的裙子,旋转着,像一朵盛开的花,和男人对舞。更多的人加入进来。

希娜儿踮着脚尖张望,似乎被欢乐的场面感染了,放下剪刀,往那边跑了几步,又忽然停下来,笑眯眯望着天谷。天谷哎了一声,冲她扬扬手里的剪刀,咧嘴一笑。希娜儿退回来,捡起剪刀,冲天谷扮个鬼脸。

泰克拜的心憋得快要炸了。希娜儿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他重重地呼出口气,想骂人,可骂人的话在舌尖上滚来滚去,却怎么也骂不出口。希娜儿是个精灵,一个活在他心里的精灵,他对希娜儿说话都不忍心高门大嗓,又怎么舍得骂她呢?他和希娜儿在草原上纵马驰骋的欢愉时光,他怀着一颗少年隐秘荡漾的心,在孤独中窥觑、期盼、等待。命运对他如此不济,连胡大也不帮他。他忽然生出一丝恨,又恨不踏实,只是一种虚弱的怨怼。在希娜儿面前,他就是块洇湿的羊板粪,无论多么愤怒,只要看到希娜儿,他都只会空泛着一团一团的青烟,却连一粒火星也冒不出来,连半点也没有。他恨自己怯懦,他负气地扔下剪刀,一屁股仰跌在草地上,伸展四肢躺下来。太阳耀眼刺目,天蓝得空空荡荡,连只鸟雀也没有。他摩挲着挂在胸口的狼牙项链,鼻子酸酸的,委屈骤然而至。现在他能确定希娜儿的心思了。那次暴风雪,天谷和希娜儿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天谷施了什么魔法迷惑了希娜儿?

那年夏天,羊群刚刚转入夏牧场,一连几天阴雨之后,他们去山里采蘑菇。林子很密,地上厚厚的枯枝落叶和荒草,踩上去像踩在地毡上,阳光透进来,林间拢着一层轻纱,浓郁的松香和腐败的气息氤氲其间。蘑菇像一个个小精灵,撑着小伞,探头探脑地冒出来。希娜儿的手被蛇咬了,她的惊叫还没落音,他和天谷就已冲到了希娜儿身边。他看见希娜儿举着的手指有血渗出来,他的心揪起来,随即,他愤怒的目光转向树丛。那天,他把那条蛇砸成了一团肉泥,等他转回来的时候,天谷正在吸嗍希娜儿被蛇咬伤的手指,嗍一口,啐一口血水,嗍一口,啐一口血水……从衣襟上撕下一绺布条裹着希娜儿的手指,背起希娜儿飞奔下山。

天谷的嘴唇肿胀得翻呲着,众人围着他,探问事情的原委。泰克拜无数次回想起那天的情景,可他怎么就去打蛇了呢?他很委屈。面对希娜儿时,那些令动物恐惧的勇敢与机智全都不知躲到哪去了,他是真心喜欢希娜儿,真心想对她好,又总是事与愿违,就像唱歌,他想唱好却老是跑调。

老柯然来了,是泰克拜去请他的。他怀着懊悔、懊丧和对希娜儿的担心也许还有其他许多无以言说的心情去请老柯然。老柯然没等他说完,披挂好巴克斯的装束,拿上手鼓,跟着他来了。他们从路过的七户牧民家里要来了七种颜色的彩布,扎成一束。

希娜儿已经昏迷,整个手臂肿胀得像根透明的胡萝卜。库米丝用手帕替她擦拭伤口渗出的黄水。

驱邪仪式在毡房里举行。老柯然交给库米丝几粒羊粪蛋似的小药丸,给希娜儿灌下去。拿出一包黑褐色山土似的细末,用七个鸡蛋打成糊,然后,赶羊一般把人撵出去,用一块黑毡蒙住毡房门。他念了咒语,脚在蛋糊里沾一下,踩在烧得通红的马镫上,一缕青烟升腾起来,他的脚竟然一点没伤着。他用踩过马镫的脚踩着希娜儿肿胀的手臂,慢慢摩搓,拿起扎成一束的七色彩布隔空抽打希娜儿肿胀的手臂……他让泰克拜把抽打过希娜儿手臂的七色彩布拿去挂在那棵山顶的独树上,并嘱咐他握住七色彩布握手的这一头,别让七色彩布的其他地方沾着身体,以防妖魔附身。

老柯然念着咒语,像年轻人一样跳起来,轻盈地,边跳边唱。

东边来的东边去

西边来的西边去

树身上来的树身上去

……

老柯然跳得痴狂迷醉,腰间的铜铃随着舞蹈唰啦唰拉响,像有神灵附在他身上,一直跳到月亮升起来了,启明星也亮了,他忽然瘫倒在地上,就在这一瞬,希娜儿醒了。老柯然说,是一棵树代替希娜儿承受了妖魔的纠缠。第二天早上,人们看到山顶的那棵独立的树,叶子一夜间凋落了,光秃秃地立在山顶。

太阳落山,一天的忙碌结束了。篝火旁,一群男人围坐着,中间的木盆里是纳仁手抓肉,酒碗在一个个男人手里传递。

泰克拜提着酒壶,独自坐在远离人群的大石头上,自斟自饮,心里充满沮丧和怨愤。从剪羊毛开始,天谷和希娜儿似乎都在刻意躲着他,他们和他打了个招呼,就各自忙去了。以前不是这样,他们总是聚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可现在,他被遗弃了,所有人都遗弃了他。泰克拜又灌了一口酒,他呛住了,有种凶犷的忧郁和哀凉,他抹一把呛出的眼泪,寻睃四周,没有看到天谷和希娜儿。篝火旁,冬不拉琴声急促狂放,像一匹受惊的马,嘚嘚的马蹄声一阵紧似一阵,疾风骤雨般,一个汉子在边弹边唱。

他立起身,绕着大石头转了一圈,依然没看到天谷和希娜儿,忽然有种不可遏制的恼怒,他必须让天谷知道他的存在,他才是草原上真正的英雄。他跌跌撞撞地四处乱撞。毡房门口石头垒的锅灶间,羊板粪燃过的灰烬还没完全熄灭,闪着一明一灭的火星。毡房后不远的岩石下,影影绰绰有两个人影黏在一起,走近了才知道不是天谷和希娜儿。他粗重地呼出口气,望着山坡那边天谷的毡包冒出的尖顶,他咕哝了一句,朝那边走去,才走到半山坡,看到天谷和希娜儿坐在路边草地里说话。

我要和你比试一下,泰克拜几步冲到天谷面前,气喘咻咻,他的头隐隐发胀,一挣一挣地疼。

比,比啥?天谷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你喝醉了,泰克拜,希娜儿挡在他们中。

泰克拜一把拨开希娜儿,这是我们男人的事情,你让开。他冲天谷猛一挥手,你敢和我比试一下吗?

希娜儿拉着天谷,我们走,他喝醉了!

你害怕了,你男人吗?我们哈萨克都是英雄。

看把你日能地,我怕㞗呢,天谷轻轻拨开希娜儿,再说,英雄也不见得就是你这个样子。

那你跟我比一下,你就知道了。

比就比,你说吧,比啥?

打狼!

你……天谷愣住了,他看一眼希娜儿,一时有些无措。

希娜儿也愣住了。你—你没打过狼……她拽住天谷的胳膊,语气里有种含混的担忧和不安。她没想到泰克拜要比试的是打狼,她不想让天谷冒险,可她希望天谷像个真正的勇士,接受泰克拜的挑战。她不能劝阻泰克拜,那样会让泰克拜更瞧不起天谷,她的眼睛在天谷和泰克拜脸上寻睃。他们的脸隐在模糊的月色里。她猛地推了一把泰克拜,你是疯子,她气急败坏的吼道,泰克拜,你是个疯子。这两个一起长大的男人,让她左右为难——她喜欢天谷,又不忍心伤害泰克拜。

泰克拜也愣住了,心里涌上一丝不安,和天谷比试打狼,是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是看到他们坐在草地里说话时的亲密样子,一时愤怒闪出的念头。现在他骑虎难下了。他觑一眼希娜儿,他看不清希娜儿的脸。天空是看不见底的暗青色,稀稀落落的星星,上玄月嵌在西边的天上。他有点后悔,他想象着希娜儿撇嘴,斜乜他的样子。

天谷拨开希娜儿拽着他的手,跨前一步,好,我和你进山比试打狼,他拍了拍泰克拜的肩膀,忽然笑了,牛不抵牛,是怂牛,天谷说。

泰克拜陷在一片荆棘丛中,奋力想要挣脱,却越陷越深,纵身一跃,又跌落进另一片荆棘,蓝幽幽的眼睛闪烁着,四周黑黢黢的,风从耳边呼呼掠过,他一下惊坐起来,浑身汗津津的。原来是个梦。

猎狗安静地卧在他的身边,青马在树下咴咴地打一声响鼻。风很轻。他打了个寒颤,裹裹衣裳,仰身躺下,却再也睡不着,怔忡地望着夜空。月亮只剩下小小一抹,稀稀落落的星星,正是黎明,猫头鹰在不远的树上叫,呼—呕—叫声短促,突兀,像被忽然卡住喉咙,过一会,冷不丁的又来一声,呼—呕……今天会有好运的。

他和天谷是剪完羊毛后十多天进山的。

进山前,天谷到泰克拜的毡房和他会合。天谷的眼窝青灰,神情憔悴。他知道天谷这两天的日子不好过。羊毛剪完的第三天,希娜儿被布里汉送到大房子(注:哈萨克称父母的家为大房子)去了。阿吾勒里有人告诉布里汉,说:看到希娜儿和天谷在一起,很亲密。布里汉去问希娜儿。开始,希娜儿没承认,后来承认了。布里汉气得团团转,打了希娜儿一顿,把她送到大房子去了。泰克拜并没为此感到高兴。布里汉送走希娜儿的同时,也在托人替希娜儿找婆家,要把希娜儿尽快嫁出去,布里汉没想过要把希娜儿嫁给他—泰克拜。泰克拜心里同样有种悲凉,为自己的身世和处境。

泰克拜借给天谷两个捕狼的夹子,你还要跟我比试打狼吗?他望着莽苍苍的群山,狼是山的精灵,他说。半晌,天谷长吁口气,咬咬牙,㞗,我也是山的精灵,他摸了摸揣在怀里的匕首。匕首是希娜儿临被送走前送给他的。他和天谷谁都不再说话,有种悲壮的情绪,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方式,谁都无法后退,他们互相看一眼,给马加一鞭子,顺着山谷狂奔而去。

猎狗撒着欢,冲在前面。

东边山顶渐渐转为淡青色。泰克拜还盹在刚才的梦境里,一股风窜过来,他不禁激灵灵打个寒颤。他坐起身,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怔忡地望着东边慢慢发白的天。天谷呢?天谷咋样了呢?自从进山,再也没有天谷一点点消息。他和天谷约好以十天为限,今天是进山的第六天,他依然一无所获,连狼影子也不曾看到一个。这个世界的人和事,都在跟他别扭,胡大也不帮他。希娜儿现在该起来挤奶了吧?他轻叹口气,手在猎狗身上轻轻抚捋着,温润透过他的手指传上来,心里隐隐浮上一层荒凉。空空荡荡,让他茫然的荒凉。他又想起刚才的梦境,那种紧绷的茫然无物的感觉又一次将他攫住。呼—呕—猫头鹰又突兀的叫了一声,他猛地翻起身,懊恼地操起块石头向那个声音狠狠砸过去,沉闷的石头落地的声音,蹦蹦跳跳向山谷里滚落下去。猎狗也倏地跳起来,汪—汪汪—叫声远远地传出去,又荡回来,随后是一片更空旷的令人心虚的寂静,细弱的山风里,有淡淡的青草松香和枯草树叶的霉腐气息。

天谷就在附近的山沟里,不知他怎么样了,要不要去找他?泰克拜犹豫着,拿不定主意。他懒懒地走近青马,跨上马背,心思在天谷和希娜儿以及自己身上缠来绕去。太阳已爬上山顶,他和猎狗在森林边缘穿行。阳光从树隙间直射下来,飞虫在一束一束光箭里飞舞。他始终打不起精神来,说不清的不安,没着没落的空旷,越来越让他焦躁。他终于忍不住了,他要去看看天谷。

他一连转了三条山沟,都没找到天谷,太阳已经偏西,他正准备下马吃点东西。近旁一条山沟里传来一声狼嚎。

翻过一道山,又听到一声狼嚎,猎狗兴奋地绕着他窜前窜后,他蹁腿下马,拍了拍猎狗的头,取下背上的弓,搂着猎狗,慢慢向前靠近。他忽然慢下来,也许是怕惊走了狼,或是其他。其他?他的心挣扎了一下,不是,他嘟哝了一句。

天谷背靠岩石喘息着。一道伤口从他额头掠过左眼角向下到左耳边,像一道狰狞的闪电。匕首握在血渍斑斑的胸前,左臂只剩半截衣袖,臂膀上几道血口子,血已凝结。右腿膝盖处绑扎着手巾。离他不远,一头狼蹲坐着,眈眈地盯着天谷,不时警觉地往这边睃一眼。狼的牙口血肉模糊,右前胸一处伤,露出红兮兮的血肉,簌簌抖着。它身后被夹住的是母狼,肚子鼓鼓囊囊垂吊着,乳头突出来。连着铁夹子的链条上沾满血渍。母狼被夹住右后腿,那只被夹住的爪子也被母狼自己咬得一塌糊涂。它试图自救。

猎狗吱咛吱咛低吟着,往前挣。泰克拜轻抚着猎狗的头,矮下身伏在一块岩石后,心砰砰砰跳得不同往日。一只鹰展开双翅,悠悠盘旋,啾啾—啾—叫声犀唳,忽然,像受到了惊吓,在空中一旋,振翅掠过对面的山脊,不见了。他的眼睛躲闪着,极力不去看天谷。他的心也躲闪着,正沿着所有可供他辩驳的小路,跌跌撞撞地前行,可所有的路又都走不通。他拍拍猎狗的头,搂着狗翻身躺下。天蓝得没着没落,一只鸟倏地从头顶的树梢上蹿起,紧随其后又是一只,唧唧啾啾,翩然而去。

那边传来狼哑在嗓子里威胁地低吼。泰克拜猛翻起身。天谷左手掂石头,右手持刀,弓腰一步一步迈近公狼。狼低伏身子,后腿紧绷着,浑身的毛乍起来,呲着牙。泰克拜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他咻咻喘息着,扯弓弦的手紧贴腮边,轻轻抖着。他的箭没有射出去,就这么张着。公狼一步一步后退,退到母狼身边,不再退了,和天谷对峙着。天谷也停下来,不再朝前迈一步。这像是一种默契,对于危险边界的默契。天谷先前一定是试探过的,再进一步就是一场厮杀。泰克拜想他和天谷之间是不是也有这样一条边界?时间像是定住了。

泰克拜慢慢放下弓,不安地扭动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抹一把脖子里的汗,手指滑过挂在脖子上的狼牙项链,狼牙原本的尖利和棱角都被他磨去了,变得光滑圆润。如果当年天谷没有进山放羊,就不会有今天尴尬争斗的局面。可是,如果没有老毛子匪兵,他们家也不会从乌伦古湖迁过来,他也一样见不到希娜儿。他的脑子像一团乱糟糟的羊毛,理不出头绪,他不知道他想要理清楚什么,没有目的,像有一匹受惊的马,在脑子里乱冲乱撞。

天谷退一步,又退一步,猛地扬起左手将石块掷出去。公狼往前一扑,眼盯着石块。石块落在母狼身边,喀喇喇蹦开去。天谷急退几步,重又靠在岩石上喘息。天谷没有危险,他只要想逃走,他就能逃走,只是他不甘心逃走。

泰克拜轻吁口气,慢慢后退,我这是要逃走了吗?像个懦夫一样逃走吗?他激灵灵打个冷颤。猎狗吱咛着,趴在原地没动。希娜儿幽怨的眼睛在他眼前晃,是幽怨吗?她一定会恨我的,想到恨,他似乎看到希娜儿怨愤地盯着他,一眨不眨,目光像一柄冰冷的匕首。要是希娜儿看到此刻的情景,一定不仅仅只是恨,一定会逼视他。那天晚上,他提出和天谷比试打狼的时候,已经感觉到了希娜儿的不屑与逼视。还有库米丝,像阿妈一样关心和照顾他的库米丝,若是天谷出了事,希娜儿一定会伤心,他做了对不起希娜儿的事情,又怎么对得起库米丝对他的恩情,他还想起了阿吾勒里的族人……

天谷又掂起一块石头,扯下白大布褂子缠住手臂,再一次向公狼逼近。从夹住狼的那一刻起,天谷一定是一次又一次逼近公狼。一个男人能为他的女人孤身犯险不顾一切就值得钦敬,虽然,这钦敬像一根酸溜溜的刺扎进泰克拜的心里。公狼退到母狼身边不动了,母狼静静地立在它的身后。泰克拜的心抖了一下。天谷猛吼一声,向公狼扑过去,公狼一闪,一跃而起,天谷举起手臂挡在胸前,右手的匕首刺出去。脚下一滑,他被公狼扑到了。猎狗猛一跃,像离弦之箭,泰克拜愣怔一下,也挥刀冲上去。天谷左臂又划开一道血口子,泰克拜替他涂上药,重新包扎好伤口。他搂过泰克拜的脖子,头抵了抵泰克拜的头,向后仰靠在岩石上,嘿嘿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

猎狗和公狼都呲着獠牙,呼噜噜地低吼在嗓子里翻滚,低伏下身子积蓄力量,猛地,像两个绒毛球撞在一起,一番纠缠撕咬又迅即分开。公狼身上又多了几处伤,行动已不如先前敏捷,可它丝毫没有要逃走的样子。它坚持着,一步步退守,在又一次撕咬之后,它退过了母狼身边,它绝望的伸长脖子,仰天长嚎。母狼也随之长嚎。嚎叫声在山谷间缠绕,冲荡,太阳一点点一点点滑向西边的天际,风在林中穿行,沙沙响。泰克拜忽然唤回了猎狗。那年秋天,他在离雪线不远的山崖上见过它们,听过它们的嗥叫,他感动于它们的相伴相随。此刻,又听到了它们的长嚎,他嗅到了悲凉和绝望的气息。一朵云在山顶上投下一片阴影,又迅即移走了。心里有种异样的东西在拱动,他无法说清楚那是怎样的东西,像一条毛茸茸的虫子或是一个萌芽,在身体一个说不清的角落里,拱动,慢慢地,毛茸茸地,拱动着,他想到了希娜儿,放了它们吧,他说。

那不行,天谷不假思索地回道,是我抓到的。

母狼怀孕了,我们不能杀怀孕的动物。

可狼不是个好东西,坏得很,它祸害羊。

我不知道狼是不是个好东西,可它是有灵的,马、牛、羊还有草木和树,所有的东西都是有灵的,泰克拜起身往前走,杀怀孕的动物胡大不会愿意,他回头看一眼天谷,你看,它快要下狼娃子了。

比赛之前你没说不能……

我们不比了,泰克拜挥一挥手,接着往前走去。

天谷挨了布里汉的马鞭子。泰克拜听说的时候,这事已经在阿吾勒里传得沸沸扬扬。那时,他正在铁留汗家里,两人正为鹿茸能换几只羊争得面红耳赤,他不会讨价还价,讨价还价是他跟天谷学得,可他学得不得要领,正当此时,他听到了天谷挨了布里汉马鞭子的事。

比试打狼的事就这样了了。那天泰克拜把天谷送下山,回来又待了几天才进山去。猎狗围着他跑前跑后,他没理识,也不再跟它玩耍嬉闹。他心里有怨气,可这怨气又让他心虚。他觉得那天猎狗在山里背叛了他,没得到他的指令就冲了出去。所以当猎狗献媚地缠到他腿边,他都轻轻地拨开它,转身离开。猎狗就讪讪地张张嘴,伸着长舌头,蛛线似的口涎,一滴一滴垂落到地上,做出一副可怜样,凄凄艾艾地看着他。他就骂它跟天谷学坏了,学狡猾了。猎狗是老柯然送给他的。那年夏天,他刚从布里汉家搬出来,住到自己毡房里,老柯然送了这条狗给他。猎狗刚送来时也就才出窝,巴掌大一点,像个绒毛球,他走到哪里,猎狗都屁颠颠跟在后面,他们一起吃,一起睡,一起长大,可它竟然背叛了他。他心里为此愤愤不平,也觉得委屈。他一直问自己,如果那天猎狗不冲出去,他就一直躲着不出去了吗?

几天后,他进山了。那天晚上,他坐在马圈湾的大顶上,月亮挂在黛青色的夜空,又大又圆,猎狗蹲坐在他身边,静静地陪着他。寂静无边无际,淹没了风在树梢上掠过的沙沙响。希娜儿不和他好,老柯然几次说要替他做媒,他都笑笑,婉拒了。

爱人的毡房远了

看不见了

心都伤了……

歌声随风飘落进旷阔的夜里,他伸手抚捋着身边的猎狗,猎狗吱咛一声,靠在他身上,温润浸润着他的手指,他用脸蹭了蹭猎狗,鼻子酸酸的,心里像塞满了东西,憋闷,又空空荡荡。

第二天,他们捕到了鹿。

猎狗早早醒来,蹲坐着,风、落叶、草芽、花儿,很多说不出名字的蚊虫蚁兽,神秘的杂响掩在黑沉沉的夜里,猎狗双目闪闪,像两颗星星。泰克拜伸个懒腰,从地上爬起来,猎狗绕着他撒了个欢,返回身,两只前爪搭在他身上,头拱在他怀里蹭了又蹭。他搂搂它,拍拍它的背,它又打个滚,才兴奋地向前冲去,它有点欣喜若狂了。一整天他们都在山沟里盲目地转来转去,一无所获。傍晚,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它忽然警觉起来,一路小跑,低头嗅着,在一处山洼里,猎狗竖起耳朵,四下探望着,倏地窜入树林。泰克拜愣怔一下,两腿一夹,纵马跟上。他取下背上的弓箭。一个黑影在树丛中一闪,往林子深处奔窜,猎狗斜刺里扑上去。林子越来越密,泰克拜射了一箭,听声音是射在了树上。他骂了一句,给马加一鞭子。月色朦胧,几只鸟儿扑啦啦惊飞而去,猎狗沉闷地汪了一声,随后是一阵撕咬,他听到了鹿呦呦的悲鸣和粗重的喘息。

一大早,泰克拜带上鹿茸鹿皮,把鹿肾鹿鞭也顺带打了包,他准备去过铁留汗那里后,再去看看老柯然。他好长时间没去看过他了。

阿吾勒的好多年轻人都在铁留汗家,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莫名的亢奋。尕司令的人送来了枪和子弹,又带了几个兵来。听说,尕司令正围着哈密城,不久,就要进攻木垒河,然后去攻迪化。铁留汗呵呵笑着迎上前,夸张地拍着他的肩,草原的雄鹰终于飞到了他该来的地方,铁留汗拉着他到那个领头的面前,这是尕司令派来训练我们的,我们要一起去攻打木垒河城了。泰克拜扫一眼那个领头的,那人转过身去嘀咕着,其中一个回头看他一眼,泰克拜咧嘴笑了笑,拉着铁留汗进了石头房子。他早听说了铁留汗和尕司令的人在一起,可他不想参与,他只想好好做个猎人。结果,他听到了天谷挨马鞭子的事。铁留汗看他脸色变了,使劲给说话的小伙子挤眼睛,可小伙子的话已出口,收也收不回去了。铁留汗气得一脚踢在小伙子腿上,把他撵了出去,算了,多少羊换呢你说了算,铁留汗拍了拍他的胳膊,你是我兄弟,这一点点东西算啥呢,木垒河城攻下来,啥都有了,铁留汗望了一眼屋外,他们唱的:尕马儿骑上枪拿上,丫头子驮在马上……铁留汗学着那些人的腔调,拐腔拐调地哼唱了两句,一拍他的肩,加入我们吧。

泰克拜的心隐隐作痛,钝刀切割搬的痛,他咬着牙,心紧缩成一团,坠落般的绝望,她这么看不起我吗?我是草原上最好的猎手,我是草原上的英雄啊,她怎么这么看不上我呢?他茫然望着屋外,阳光白晃晃的,一片嘈杂,恍然看到很多年前老毛子匪兵挥刀在草原上纵马奔驰,有种东西在心里膨胀,头越来越大,越来越重,身体像被风化的石头,一片片地坠落,他走出屋子,脚下轻飘飘的,像踩在的草地上,几个人围拢过来,有人搂住他的脖子,有人捣他一拳,他伸手从旁边人手里拿过枪,哗啦,拉一下枪栓,端着枪,茫然四顾。空空荡荡的天,蓝得让人绝望。

泰克拜是事后从别人那里知道天谷挨马鞭子的大致经过的。

天谷在山下养了几天伤,回到山里继续放羊。不过,他这次放羊没和布里汉在一起,他去了石人子沟,山顶上,是那两块传说中冻死的母女变成的石人。不知道天谷怎么和希娜儿约好去那里幽会的,那时,希娜儿还在大房子没回来。布里汉是听阿吾勒的人说的,有人在那里看到过天谷和希娜儿。他去了两次,只看到天谷在那里放羊,没什么异样,有一次听到天谷扯着嗓子在唱歌,吼得像驴一样。他又去大房子看了希娜儿一次,阿帕说,好地呢好地呢,帮我挤牛奶,帮我擀毡子烤馕,有时候挖药捡蘑菇。布里汉不舒心,又去石人子看了两次,结果,这一次让他逮个正着,天谷和希娜儿正靠在一起说话。他抽了天谷一顿马鞭子,希娜儿跪在旁边哭着求他,他一鞭子抽在希娜儿背上,随后把希娜儿带回了家,他用马鞭子指着天谷,说:再让我看见你找希娜儿我把你的腿打断呢!你试一下。

阿吾勒的人对此莫衷一是,说什么的都有,更多的还是对布里汉的责备,说他放纵了对希娜儿的管教。

黄昏的时候,泰克拜带着分给他的枪,去找老柯然。他把带来的东西递给老阿帕。老阿帕的腰已老得再也伸不直了,她的手暴起一根根青筋,指节肿大、扭曲、变形,像鸡爪,她摸摸他的脸,好久没看见你了,孩子,你还好吧,她呵呵笑着,口角的皱纹四散蔓延,整个脸像一枚干瘪的核桃,她撩起遮在眼前的灰白头发,挥挥手,快进去吧,她絮叨着转身去忙了。老柯然没让泰克拜把枪拿进毡房,那件不吉祥的东西就放在外面吧,老柯然看着他在地毡上坐下,阿帕进来给他沏了奶茶。

老柯然好像早知道泰克拜会来找他,他不等泰克拜开口就拿起放在身边的冬不拉琴,调一下琴弦,清一清嗓子,唱起来:

这件事搅得我思绪纷飞

但愿胡大使我如愿以偿……

冬不拉琴柱上,一簇猫头鹰羽毛颤颤悠悠,老柯然张着仅剩几颗牙的嘴,微闭着眼睛,歌声浑厚,悲怆。泰克拜的话憋在嘴里,说不出来,有几次,他就要开口说了,老柯然微闭的眼睛倏地睁开,泰克拜脸上的某个地方忽然像被蜂蜇了一样又痒又麻。

阿帕进进出出忙活着。她每次进来,都瞄一眼老柯然,或驻留片刻,再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她浑浊的眼看着老柯然的样子,让泰克拜想起希娜儿缠绕在天谷身上的眼神。

天谷挨了布里汉的马鞭子,希娜儿跪在地上求告,这些景象挤在泰克拜脑子里,夹杂其中的还有另一个影像,一个人影举着马刀,在旷野里纵马驰骋,他看不清这个人的脸,隐约觉得是自己,可他恍惚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的摸样。冬不拉琴伴着老柯然的唱腔,像急促的马蹄敲击着空旷的荒野,余音在寥廓的旷野里回荡。他的胸腹间似有一股旋风在冲荡,扬起的沙尘在空廓的天地间滚滚翻腾。天色完全暗下来,毡房里已模糊不清。

柯然大叔,泰克拜忽然不知要说什么,您知道阿吾勒来了尕司令的代表……我,我要加入他们了,他说。

老柯然放下冬不拉琴,草原才是我们的家,孩子,他盯着泰克拜的眼睛,慢悠悠地说。

可我—我……他的眼睛躲闪了一下,慢慢低下头。

老柯然沉默良久,说:孩子,你被嫉妒蒙住了眼睛……你的心里充满了怨恨。

泰克拜舔了舔嘴唇,阿吾勒的人说……

舌头没有骨头,但它比石头还硬,老柯然截断泰克拜的话头,望着星星疏朗的夜空,弯月勾着树梢,我把你们造成不同的模样,是为了让你们互相认识……这是胡大的旨意,他指指黛青色的天空,你看那些星星和月亮,在这片星空下……孩子,妒忌的烈火一旦燃起,首先焚毁的是自己……

泰克拜紧蹙眉头,脸颊上的肌肉一鼓一鼓,没再说话。那天,他很晚才离开老柯然的毡房。

老柯然望着泰克拜的背影,黯然道:草原上,要起风暴了。

泰克拜懒洋洋地靠在石头矮墙上晒太阳。日影西斜。阿吾勒参加训练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在院子里。这些天,训练懈怠下来,不再像早前催逼的那么紧。铁留汗和两个领头的一天到晚闷在房子里头对头盯着地图,神秘兮兮地嘀咕着。每天都派人下山打探消息。打探来的消息也是五花八门,说尕司令的人马已经向木垒河打过来,木垒河城里不少人都携家带口逃去了奇台,现在的木垒河城就是一座空城。

这些天,泰克拜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他的心充满悲凉,像一片荒芜的戈壁。他不想听到关于天谷和希娜儿的消息,可当别人提起天谷和希娜儿的时候,又忍不住支棱起耳朵。

远远来了两匹马,不用说,是那两个下山打探消息的人。泰克拜慵懒地趴在矮墙上,偶尔伸长脖子瞭望。只是那两个打探消息的人今天回来的样子很奇怪,一个骑在马上,一个横担在另一匹马上,还有一男一女绑着手拴在马后,走近了,泰克拜才看清拴在马后的是天谷和希娜儿。他想都没想,一下窜跳起来,冲过去就要替希娜儿解开绑在手上的绳子。那个骑在马上的士兵跳下马,端着枪挡在他前面,气急败坏地说:她捅了人!他用枪拨一下泰克拜,马五十要是死了,就拿她抵命,给马五十陪葬。

众人七手八脚从马上解下马五十,抬进屋。马五十左后背肋下插着匕首,还没死,口鼻间一口游丝般的气息。铁留汗骂了一句,吼着让人去请老柯然,一个年轻人跨上马狂奔而去。可没等老柯然来,马五十就死了。几个兵呼啦啦围住天谷拳打脚踹,希娜儿一声不吭,扑在天谷身上。阿吾勒的两个年轻人拉开希娜儿。希娜儿挥动被绑着的手,脚下又蹬又踢,挣扎着往天谷身上扑,挣不脱,就怒目瞪着呆愣地站在一边的泰克拜。希娜儿的眼神像针一样刺着他。他猛然惊醒似的,猛地跨前一步,左右寻睃着,像要找什么东西,又骤然意识到自己手里的枪,哗啦,拉一下枪栓,放了一枪。人们被尖利的枪声镇住了,希娜儿乘势甩脱抓住她的人,拽住天谷,要拉他起来。天谷满脸是血,肿胀的嘴唇翻呲着,右眼也肿得眯成一条缝,右肩上绑扎着布条。布条是从希娜儿的衣襟上撕下来的,渗着黑褐色的血渍。天谷受了枪伤。

那两个领头的和铁留汗冲出屋子。其中一个领头的望着乱糟糟的人群,喝骂一句,让人下了泰克拜的枪。

泰克拜怔忡地瞪着希娜儿,脑子里充满了疑问。希娜儿的左脸颊有块淤青,额头上一片擦伤已结痂,褐色的痂从右额头漫过眼角,眼窝青紫,浅黄色的发辫乱成了一堆草,银簪子没在乱草中,隐隐露出点月牙形的簪头,右侧衣袖撕裂了,衣襟也撕开几道口子,凌乱地耷拉着,露出沾着泥渍的肌肤。他们干啥去了?希娜儿为啥捅了人?他想上前问问希娜儿,可怎么也迈不动腿,他想理出个头绪,却越理越乱。

阿吾勒的几个年轻人站起来,怒目望着那个领头的,慢慢靠向泰克拜。铁留汗看一眼半张着嘴,傻子似的站在那里的泰克拜,愣怔了一下,算了,算了,年轻人脾气大你就不要计较了,他又转身对着那几个年轻人挥挥手。那个领头的哼一声,悻悻转身回屋。

天谷和希娜儿被关进铁留汗堆放货物的房子里,门口站着一个当兵的,眈眈盯着不远处焦躁不安的泰克拜。这些日子充塞在他眼里的倦怠没了,他像一匹被困住的狼,目光凶狠地瞪着站在门口的兵。猎狗立在他腿边,两耳直立,不时抬起头,看他一眼。

泰克拜的心里涨满了疑问,希娜儿的样子更让他心疼。他刚到布里汉家的那年,整个冬天只下了几场雪,冬窝子的生活用水都来自于雪水,他和希娜儿每天都要去很远的地方抬雪。有一天,他和希娜儿抬着装满雪的牛皮口袋往回走,在一面陡坡上,希娜儿脚下一滑,滚下陡坡,面颊擦伤了,右额角划开一道口子,血洇出来。他慌了,心揪成了一团,撇下牛皮口袋,背起希娜儿就往回跑。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让希娜儿跟他去抬雪,他一个人去背雪,背不动就放在地上拖着走。那个牛皮口袋没等到冬天过去,就磨穿了。

老柯然来了,拍拍他的肩,嘱咐他几句,又把铁留汗拽过一边嘀咕着,皱着眉头,仰头望天,灰褐色的胡子像一丛芨芨草,颤巍巍地抖着,要先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老柯然转回身,冲泰克拜招招手,又对铁留汗说,你去把他们领头的和那个抓希娜儿回来的人喊到一起,听听他说啥,他沉吟一下,又说:再问问天谷和希娜儿,看他们咋说,他一手搭在泰克拜肩上,盯视着泰克拜,说:孩子……泰克拜噏动着嘴唇嗫嚅道:我听你的,柯然大叔,他的声音里有种茫然的凄凉和委屈。

抓天谷和希娜儿回来的人叫海舍娃,他说:今儿一早,我们见过海副团长就往回赶……

你见过海副团长啦?其中一个领头的惶急地问,倏地立起身,两手交互一击,日阿娘的,可把他们等上来了,他就地转个磨转,一步跨到海舍娃面前,快说,还有啥情况?

昨儿个黑里,守在县城东梁上的一个连就让他们给灭了,他们跟着就围了木垒河城,海舍娃说,还没开打,就围住。

老柯然瞥一眼铁留汗,咳了一声,嗯,还是先说说你为啥抓了天谷和希娜儿吧。

她捅了马五十……海舍娃看一眼两个领头的,又看看老柯然,她捅了马五十……他又嗫嚅一句。

屋子门口挤着好多人头,一个挨一个,叠了好几层,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里探。

老柯然正要张嘴,那个站在海舍娃面前的人踢了海舍娃一脚,日你阿娘的,你还会说话不会?

海舍娃翻翻白眼,咽口唾沫,今儿一早,我们见过海副团长往回赶,碰上他们两个,马五十喊他们站住,那个男的拽上丫头就跑,马五十就放了一枪,我们追到跟前,马五十开得那一枪打中了那男的肩膀,马五十一看见那个丫头,就—就—让丫头捅了……捅了……

屋子外面有人打了一声唿哨,紧跟着是一片杂乱地哄笑,马五十没捅成丫头子,反倒让丫头子捅了……

泰克拜没说话,一拳砸在板凳上,咚—一声闷响,一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闪了一下,他重重地吐出口气。

那个领头的骂了一句,说:日他阿娘的,他就是个老大管不住老二的东西,他轻笑一声,瞥一眼老柯然,又迅即冷下脸。

老柯然看看铁留汗。

铁留汗不安地挪动一下屁股,垂着眼皮,沉吟半晌,说:嗯,你看——那就把两个年轻人放了吧,他盯着那个领头的,嗯——还是放了吧,行不行?你看赔多少羊就让他们赔,你说吧。

老柯然还没开口,其中一个领头的先说不行,我们死了人,我总得给上面一个交代,他说。

泰克拜霍地立起身。老柯然一把拽住他,转向那个领头的,一字一句地说:他,欺负了,我们的姑娘!老柯然灰褐色的山羊胡子一抖一抖,刀刻般的皱纹在脸上纵横,像瘦峭的山岩,透着不容侵犯的威严,鹰一样的眼睛直视着那个说话的领头人。泰克拜目光阴郁,似伴着浓烟的火,像草原上的荒草在燃,漫无目标,又燃不旺,怄起一股股烟火。

外面一阵嘈杂,布里汉来了。屋子门口让开一条通道,布里汉一手提着马鞭子,怒气冲冲地闯进来,和他一起来的另外几个牧民留在门外。希娜儿呢?他甩开拽住他胳膊的兵,冲到铁留汗和那两个领头的跟前,希娜儿一点点麻达有了,我—我也跟你们都麻达找一下,他咬着牙气喘咻咻地说,他的眼睛寻睃着,似有股火要喷射出来,可他的眼里只有怒火,少了一些担忧,为希娜儿处境的担忧。

泰克拜不安地扭动一下屁股,隐约感觉到布里汉愤怒的由来。希娜儿和天谷私奔了,这个念头一下冒出来,他恍然明白了天谷和希娜儿怎么会碰上马五十他们。他的嗓子有点哽,被一种说不清是幸灾乐祸还是悲伤的心绪裹住,但幸灾乐祸的成分很快消隐了,悲伤和愤怒涌上来,天谷和希娜儿私奔的念头像一把钝刀,在他心里绞着,他紧紧握住猎刀柄,手指的关节咯咯作响,他觉得有人抢夺了属于他的东西,是谁抢夺了他呢?天谷吗?不是,不是!是希娜儿遗弃了他,可希娜儿从没属于过他。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像有一匹受惊的马在横冲直撞。刀柄黏腻腻的,他有种挥刀的渴望,砍谁呢?希娜儿还是天谷?他被一种无能为力的虚弱缠裹着,咻咻喘着粗气,身子禁不住轻轻颤抖着。老柯然伸手过来,轻轻握住他握刀的手。

屋子里沉闷得似要炸了。布里汉在屋子中间踱来踱去。铁留汗立起身,走到布里汉身边,微笑着点点头,把两个领头的拽到一边,低声商量着。这时候,也只有他站出来说话了,外面这么多人,都眈眈地盯着他和两个领头的,他怕惹出乱子,控制不了局面。铁留汗边说边比划,那两个领头的不时向周边扫一眼,先前那个说不行的人,脸色凝重地不停摆手。布里汉挥起马鞭子,啪—抽在腿上,众人似乎都被突兀的响声惊住了,目光齐刷刷落在布里汉身上。外面不时有人起哄,铁留汗气急败坏地一挥手,你们——你们,我不管了,转身就要走开,一直没说话的那个领头的一把拽住他,又商量了一阵子,铁留汗才过来对老柯然和布里汉说:他们说,只能放了希娜儿,天谷要送到上面去,他摊开双手,一副很无奈的样子。

我就要希娜儿,别人我不管,布里汉猛一挥手。

老柯然慢慢站起身,咳一声,走到屋子中间停住,左右看看,你看,嗯,你们死了人,我们赔,牛、羊、马,多少,你们说,两个娃娃都放了吧,你们的人已经死了,你就算把他们两个人都杀了,你的人也活不过来了。

铁留汗的眼神在老柯然和那两个领头人的脸上来回寻睃,怔忡片刻,舔舔嘴唇,正要说话,被其中一个领头的挥手截断了,他走到老柯然面前,老人家,你的面子我们已经给了,丫头放掉,小伙子我们带走,我们也要给上面一个交代不是?他说着,手抚在胸口,弓了弓腰,很谦卑的样子。

老柯然不甘心地望着布里汉。布里汉哼了一声,一跺脚,扭头就走。老柯然喊了布里汉一声,你不能不管天谷,你和天谷他爹是好朋友,他爹是你的兄弟,他说。布里汉回头看看老柯然,脸憋涨得像个紫茄子,他看到了老柯然眼里的期冀,他的眼神躲闪着,窜跳在他眼里的火苗渐渐暗淡,嘴唇哆嗦着,柯然大叔,我——我,希娜儿她——嗨……马鞭子啪地一下抽在自己腿上,像喝醉酒一样踉跄一下,拨开身边的人,冲出了屋子。老柯然怔忡地看着冲出屋子的布里汉,环顾一圈,叹息着摇摇头,你们都被愤怒遮住了眼睛。

泰克拜一脸茫然,他说不清这样的结果是不是他想要的,他的心里乱糟糟的,一片空白。

一个当兵的把希娜儿推搡出关她的屋子,替她解开绑在手上的绳子。希娜儿向前走了两步,又倏地转身扑到门边,我是你的女人,她对着屋子里喊了一句。那个当兵的拽住她,她扭着肩膀,甩开拽她的兵的手,走到布里汉面前,仰起头,眼含一抹泪光,阿爸……嗓音哽咽,委屈。布里汉的鞭子扬了几扬,又无力地垂落下来,一把拽住希娜儿,向大门外走去。这一次,希娜儿没再挣扎。

泰克拜的耳朵里一直响着希娜儿冲屋子里喊地哪句话,他知道那是希娜儿对天谷说的——我是你的女人——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深深扎进他的胸口,他感觉自己一下变得轻飘飘的像一片树叶,被山风旋着,飘荡着,他懵懂地跨上马,跟着布里汉和希娜儿。他听到有人喊了他一声,可他没回头。心里空荡荡的,他的身体也空荡荡的,耳朵里是一片隆隆的马蹄声。

转过一道山湾,希娜儿跳下马,猛地拔下插在头发里的银簪,对准自己的脖颈,阿爸,我不能跟你回去,她双膝一曲,跪在地上。

急促的马蹄声骤然停止,一匹马扬起前蹄,咴咴一声嘶鸣。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即之是愕然,面面相觑,看着布里汉。布里汉勒住马,立在希娜儿前面,愤怒又无措地瞪着希娜儿。马不安地倒换蹄子刨着地。没有人说话。风似有似无,淡淡的青草味,远处的雪山顶被夕晖染成冰冷的金色。一片寂静,连马也安静下来。时间禁锢了。布里汉脸上的无措和愤怒渐渐消隐了,被涌起的悲戚所替代,他的嘴噏动着,眼里有泪光闪动,终于没说出一句话,猛地一挥鞭子,马惊跳了一下,窜出去,随即是一片隆隆的马蹄声,最后,山谷复又陷入寂静。

泰克拜坐在一块石头上,一动不动,夕晖映着他的脸,像映着冰雪包裹的黑褐色山岩,郁忿、悲凉、无奈……在他心里纠缠成一场风暴。太阳被挤在云层和山脊间,云的边缘被染成恢弘的金色,翻腾变换出各种姿态。山脊上一片狭长的天空浸着橙红,一抹厚厚的浓云夹在中间,挡在太阳前面,被橙红裹成一团浅灰,一只云雀追着另一只云雀远去,叽叽啾啾。希娜儿依然跪着,好一阵才长长吐出口气,颓然歪坐在地上。我不能一个人走,她的眼睛追着远去的云雀,像自言自语,她没看泰克拜,我咋能一个人走呢?她叹息着重复了一遍,他一次一次救我,你说,是不是?她的脸沐在橙红的夕晖里,虚幻出一层绒绒的光。

泰克拜没搭腔,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坐在石头上,手掌撑着蜷着的右膝,左腿伸直,眼望着那一片橙红的天,猎狗立在右腿边,它的眼睛也映着夕晖,像两簇燃烧的火苗。整个下午,他都沉在混乱和悲凉之中。希娜儿说天谷一次又一次救她,若是换作他,他也一样会为希娜儿拼命,他会吗?他想起希娜儿被蛇咬伤的那次,每次想起那天的情景都恨不得一头撞死在石头上,他悔得肠子都青了。希娜儿静静坐着,沉浸在忧伤里。他的心在慢慢下沉,下沉,沉到无底的黑暗里,他已永远失去了身边的这个女人。太阳滑落到山后去了,空旷的山谷一点点一点点融进夜色里。他真的想天谷死吗?这个男人让他蒙了羞,让他感受了失败和耻辱。那次暴风雪,天谷对希娜儿究竟做了什么?他不能想起那次暴风雪,那情景像一团火,烤炙着他的心,他的身体会禁不住地抖。他咳了一声,嗯—那次你和天谷——就是那次暴风雪……他抖得越来越厉害,声音也在抖,他看到希娜儿在暗影里动了一下,他看不清希娜儿的脸。他起身往希娜儿身边垮了一步,腿有些僵硬酸麻,他踉跄了一下,在希娜儿身边矮下身,一股幽幽的气息钻进他的鼻腔。希娜儿像是被惊到了,往旁边挪了挪,我们——我们……希娜儿的语气犹疑。一股火骤然窜出来,他的整个身体都燃烧起来,他两手扳着希娜儿的肩,他希望天谷死掉。谁也不能把希娜儿从他身边夺走。心要从嘴里蹦出来了,喘息像春天里的儿马,他听到希娜儿颤抖着叫了他一声,他脑子里一片轰鸣,一片混乱,那个暴风雪的晚上,天谷和希娜儿……他的脸被希娜儿狠狠地抓了一把,随即是激烈的撕扯和挣扎。猎狗不安地汪了一声。暗夜里涨满了喘息和撕扯。刺—啦—衣裳撕裂的声音,锐利刺耳,就在此刻,希娜儿忽然停住了挣扎,一动不动,你和那个马五十一样,希娜儿咬着牙说。泰克拜怔住了,像鼓足了力,忽然踩空了,一股风似有似无掠过面颊,他倏地像火烧了一般惊跳开去,愣怔地看着暗影里喘息的希娜儿,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啊——他嘶喊了一声,喊声在山谷间冲荡,他颓然跌躺在草地里。

星星布满了黛青色的夜空,月亮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猎狗哼咛着拱了他一下。希娜儿一点声息都没有,她现在一定是恨死我了。我怎么能对她做这样的事?他懊恼地揪了一把头发。一颗星星像箭一般射到山后去了。老柯然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那天上的哪一颗星星是他呢。一根草茎刺着他的脖子,他挠了挠刺痒的后脖颈,手指触到了狼牙项链。他的心抖了一下,这是他为希娜儿磨制的。他叹息着侧了一下身子,脸颊被希娜儿抓破的地方痒痒地刺痛。他哑着嗓子哼了一声。他听到了青草舒展的声音,草的根须深入泥土深处。有一次,他们三个人去挖药材,希娜儿说,趴在草地里,闭上眼睛,听听地下有什么。他说他什么也没听到,希娜儿说草在扎根。他抬起头看到希娜儿亲了天谷一下,他不确定,反正他看到了天谷窘迫的脸。尕司令围住了木垒河城,说不定已经打起来,天谷明天或是后天就会被带下山。那以后呢?天谷若是死了,希娜儿会伤心一辈子。他不愿希娜儿伤心,从来都是,每次听到希娜儿笑,他都像喝醉了,心里会有种不可遏制的力鼓荡着他,身体也是,轻飘飘地,像要飞起来。他惊跳起身,看着暗影里的希娜儿。他要去做一件事,即便他心里有百般不愿,他也必须去。有种壮士断腕的悲壮,没了先前的纠结,他反而有种踏实感。猎狗又沉闷地汪一声。希娜儿窸窸窣窣爬起来,马打了个响鼻。你—你就在这里等,他没头没脑地说,没等希娜儿回应,跨上了马。他听到希娜儿喊了他一声,他没回头。

院子里静悄悄的,铁留汗的黑狗听到动静,闷闷地叫了一声,又静静地卧下。泰克拜从石头矮墙上翻进去,猎狗悄没声息地跟在他身后。关天谷的屋子门口,哨兵斜歪在门边睡着了,直到泰克拜的猎刀抵在他脖子上,他才惊醒。泰克拜拿过哨兵的枪背在身上,逼着他进屋解开捆绑天谷的绳子。他让天谷绑住哨兵。他们刚刚跨出屋门走到院子,那个哨兵就惊咋咋地喊叫起来。

最先冲出屋子的是一个领头的,随后是铁留汗,院子里一下乱起来,人都从屋子里出来了。有人点起了马灯。那个领头的掂着枪气汹汹地冲到泰克拜面前,看你狗日的就不是好东西,他骂了一句,一挥手,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阿吾勒的年轻人都站着没动,泰克拜举着猎刀,对着几个慢慢围上来的兵。他的眼里闪着机警,像他面对他的猎物时。铁留汗冷眼站着,他的身后是阿吾勒的年轻人。那个领头的咔喇顶上子弹,举枪对着泰克拜,日阿娘的你是活够了不是。他的话音还没落,猎狗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倏地一下咬住了那个领头举枪的手臂,泰克拜迅即跨前一步,猎刀瞬间架在那个领头的脖子上,放我们走,他说,他拿过领头手里的枪顶住他,慢慢往院子门口移动。人群在瞬间的纷乱之后,复归于静。铁留汗跟着往前走了几步,看看身边阿吾勒的年轻人,说:泰克拜,你为了天谷,就不要我们这些朋友了吗?我们可都是你的族人。泰克拜回头看一眼天谷。天谷映在昏黄的马灯光亮里,脸上凝结着斑斑点点的血渍。泰克拜看不清天谷的眼神,他咬了咬牙,没搭腔。天谷刚进山的那段时间,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玩,希娜儿时不时地怂恿大黄狗呲着牙吓唬天谷,看着天谷一脸窘迫地样子,希娜儿会拽着泰克拜的胳膊,笑得捂着肚子前仰后合,笑声像春天里落下一阵杏花雨。忽然有一天,大黄狗又呲牙扑到天谷面前,他慢慢蹲下身子,静静盯着大黄狗,他眼里有什么东西像水一样流溢荡漾,似乎有种神秘的力量,让山野顷刻间静下来,一切都静下来。开始,大黄狗会偶尔回头看看希娜儿,呲牙和天谷对峙,如此几次之后,它像被施了魔法,吱咛着慢慢俯下身子,任由天谷轻轻抚着它的头。等希娜儿再怂恿大黄狗的时候,要不大黄狗吱咛着不动,要不就摇着尾巴匍匐在天谷脚下。泰克拜问过天谷好多次,他施了什么魔法让大黄狗这么听他的话,每次天谷都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盯着他看,不说话。

躁动的人群里又有人喊了一句,泰克拜你真的不要我们这些朋友了吗?你让我们伤心了。随后是七嘴八舌,一片嘈杂。泰克拜咻咻喘息着,你们永远都是我的兄弟,他喊道,你们要是还当我是兄弟,就放我走。人群里没人回应,是令人疑惧的沉默。

泰克拜不再说话,推着那个领头的走出院子,他让人给天谷再牵一匹马来,他让天谷上马先走。他逼着众人都退回院子,这是我欠了你们的,他大声说着,猛地推开那个领头的,扔了手枪,跨马狂奔而去。叭—勾—还是有人放了枪,枪声划破夜空,呼啸着掠过他的头顶。

山谷里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清楚,猫头鹰在林子里叫,呕—吼—叫声突兀,半晌,冷不丁又叫一声。猎狗冲在前面。山风呼呼地从耳边掠过,他哑着嗓子,吼了一声,吼声在山谷间冲荡,他挥舞着马鞭子,马蹄像鼓槌敲击着大地,身后是另一串远去的蹄声。他的手探进怀里,狼牙项链紧贴着他的胸口。它曾经划破过他的手指。他感到自己的手指黏糊糊的,似有一丝血腥味隐隐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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