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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燕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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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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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他们


二  叔


        二叔有一个在我看来很好听的名字:刘宏金。

        那一夜,二叔搂着我的父亲,拼命地喊,可是,我的父亲再也没有答应他了。父亲走了,二叔说,他等于少了一只手,许多话,他不晓得和谁说了。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二叔伤心地哭。

        二叔和我的父亲,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好笔杆。父亲教我们写毛笔字的时候,就说,你二叔,不也是我压迫着操练毛主席语录写成了字的么。看着父亲那很得意的样子,我们没有谁不敢相信父亲。后来,二叔总会给字儿写得称展的兄弟姐妹们多发几毛压岁钱。自古,村子里就有一种偏见:字个儿写得称展的,才是真正的有文化。因而,父亲和二叔,尽管只上过五年小学,却在别人眼里,他们就是文化人,是懂知识和礼仪的。平日里,好在我也喜欢学那些舞文弄墨的事儿,于是左邻右舍都说,刘家的佬二,笋子高过竹了。每每听得别人夸赞,父亲和二叔比我还要高兴,乐呵呵的,说,他读了那么多书,总不能都是读进牛屁股了,应该的嘛。

        为生计,二叔走南闯北,他和父亲都吃苦不少,那时,什么都讲成分,包括读书,也是要讲究成分的。富农的崽,读什么书呢,难道还想翻身当富农,给我放牛去吧。村支书这样一句话,二叔和父亲,便就做了一辈子老老实实的农民。二叔给我们摆谈这些往事时,总是郁郁寡欢的,长长地叹气,眼睛润润的,就连胡须,都是直直倒立着。若是喝了半两酒,他便会语无伦次地叮嘱我们,争气,争气,要学会争气!

        二叔喜欢喝酒。困了,倦了,累了,要喝了酒后方才舒服。高兴,逢喜事,或庄稼长势好,种儿收成不错,也要喝酒。酒是二叔自个儿酿的,用苞谷,红苕,高粱,或者大米,煨火慢慢烧烤。平日里,一个人在家,便是细细地饮,直到喝见了缸底,便又烤上几锅,放在黑屋角里,逢节日,则舀出来喝。当然,每每逢得有客人来屋,则是要多喝几杯的。若是遇得客人不好喝,捏着酒壶硬是不让倒酒,劝了数次,还不见松手,二叔便会装出发气的样子,愤愤地,说,怕我没酒喝么,长江黄河都干了,我家酒坛子,是不会干的。弄得一堂人,捧腹大笑。

        二叔好客,且为人处世敢作敢当,村子里的人给他取绰号为“国务院院长”,二叔觉得这个绰号没哪里不好,人家喜欢那样称呼他,便也乐呵呵地答应着。村子里的大小事,别人都喜欢说与二叔听,他们喜欢听二叔是个什么处理意见,年轻人都出了门打工,留守村庄的老人和妇女,凡事都喜欢二叔给他们拿个主意。乡里干部到村里去时,总是劝二叔入党,劝二叔向组织靠拢,村民还一致要二叔当村长,二叔不干。二叔说,村长太小,还是当“国务院院长”好。

        我曾经在一抹薄薄的玻璃块内见过二叔和父亲年轻时的合影,穿着上下各二口袋的白衬衣,灰色裤子,留三七分的两块瓦头式,并排站着的那种姿势,甚是英俊潇洒。二叔和父亲的照片,常常使我想起这些匆匆流失的岁月。是岁月,催人老,催人离去,这个关口,轮到谁,都躲不过的。有一日天将要黑之时,我在老屋外的晒场上,看见楼下的二叔,弯着腰,低着头,吃力地背着一捆干柴棒,正往家里赶。二叔在一梯稍高的石阶上,徘徊了好一阵子,他颤悠悠地伸出左脚,想努力跨上石阶,但明显力气不支,便又退了回去,伸出右脚,正想往上扑,然而一个筋斗,哗啦的一声,柴棒从二叔背上滚落了下来,正压着了他的腿。我几乎是一口气冲了下去,一对手举起压着二叔的干柴棒。二叔努力爬了起来,装着没事的样子,但我明显发觉,二叔,他已经是真的老了。一个人,吃完人间那么多的苦痛,历经人间那么多的灾难,便就匆匆老去了。至今,那张白衬衣照片上的两个人,一个已经去了好些年了,另一个,也便是接近花甲之年的老人了呢。

        每一次离开村庄,二叔总要送我翻过老屋对面的那座坳岭,有时,是要直接把我送至六里外的乡场上,见我赶上了回城的客车,方才回屋。在城里工作和生活了这么多年,可二叔在送别时的那句话,我是不会忘记的——满崽,好好工作,好好生活!

满  舅


        小时我总是觉得,肉铺里的那些卖肉者,他们想吃多少肉就有多少的肉可吃,实在是太有口福了。满舅就是这样有口福的人。

        肉铺是设在街面的中央路段旁,一栋黑旧的二层吊脚老木楼,楼上是税务所办公室,楼下则是肉铺,三进房子,共有十来个铺子,最挨近路边的那个潘老幺肉铺,就是满舅的。满舅姓潘,是二姑婆的独苗子,深得姑婆疼爱,村里人都喊潘老幺。

        满舅什么时候做起了卖肉的营生,我是不知道的。大概从我有记忆起,他就是一个屠夫了的。村子里常常泛起满舅的吆喝声:“买猪喽——买猪喽——买大肥猪喽”。声音粗犷,洪亮,大老远都听得见。父亲好客,每每听得那寨脚传来满舅的声音,他便朝了那声音传来的方向,高声大喊:快快进屋来吃饭喽!

        乡下人和乡下人,总用不得称名道姓,光凭那声音,就知道是谁喊谁了的。满舅进屋,端碗,正想吃饭,父亲把手横过去,夺了他的碗,然后递上满碗的酒,说,光知道吃饭,没有意思,喝酒。于是他们乐呵呵地笑着,一抬碗,咕咚几声,满碗的酒一口就饮尽了。下酒菜自然是满舅送给父亲的猪腰子。满舅说,腰子难卖,丢了又可惜,送你下酒吧。父亲好饮,且炒得一手好菜。在炒熟的猪腰子里加上一些香葱、大蒜粒、山藾叶、老姜等佐料,便是一道下酒的好菜了。

        肉铺里的肉,几乎是从周边的村寨买去的。卖肉者从村里买去的是猪,卖出来的是肉,但是,卖猪的是老百姓,买肉的也大多是老百姓自己,卖肉者赚的就是老百姓的血汗。不过,真正赚钱的,恐怕是二楼那些收税的人。每个肉铺子都有固定的税额,他们在肉上盖上红印子:已疫检。一个印子一块钱,没盖印儿的,一律不准上市,更不得放到肉铺里来卖。据说满舅是因为懂得为人,和税务所关系近,自然是得了许多免费的印子,据说他的税收也是按最低标准收取的。

       肉铺里有一个做屠夫的幺妹,是湘西南那边的美人儿,继承了父业,成了卖肉者。她长得丰满,极富骚韵,但二楼税务所的人偏就不喜欢,她便去讨好满舅。每每路过满舅的铺子时,她总是故意地用胸贴着满舅的身子擦身而过,眼光总是湿湿的,说话也没有遮拦,弄得你心子儿痒。满舅那会儿还没有讨上媳妇,能有那档子艳福,心里正乐着。“软软的,热热的,真大”。满舅喝饱了酒,便情不自禁地要把那事儿说给父亲听。父亲总觉得一个卖肉的女人,终日的操刀砍杀,到底是不会好到哪里去的。便就劝着满舅,千万不得鬼迷心窍。

        与满舅邻居的那个肉铺老板,做了一辈子的卖肉生意,快要接近古稀之年了,一直都舍不得歇下来。这老鬼,最拿手的活儿不是卖肉,是耍秤杆子,少你二三两秤,不多,但也不少,你去找他,他便再割一小块的肉丢给你,陪你一个笑脸,你想骂他的欲念,于是就消了。大多的人,懒得去计较,少了就少了,下次央他多割上几两,也就罢了。这个老鬼也就是靠着这不断的短斤少两的秤儿,弄得富贵了起来,据说他是七十五岁那年,方才丢去了卖肉的活儿,专门的坐在屋里享受那余下的光阴。我到镇子里上中学那会儿,还见得几回他的面,油光的三七分头式,笔直的西装,领上捆一条花领带,富足的豪气一点儿也不减当年。只可惜人已老,身上的四肢已经明显不够用,拄着拐棍儿,步幅蹒跚的在街面上路过。

        税务所后来搬迁了,肉铺的那栋木楼连同地块一起被卖掉了。还好,卖掉肉铺那年,满舅讨来了自己的美人儿,他们一起返了村子,细心耕种着姑婆留下的那几分地。

        一个农民,他到底是离不开土地的。我觉得卖了半辈子肉的满舅,就是这样子的一个人。

干  爹


        小镇紧壤湘西南的那边桥,每日都会摆上一个摊儿。铁锤、榔头、细铁丝,起子、火钳、老虎夹、钢钉磨成的铁钻………这类铁器物就挂在摊子空箱内的晾干上。箱子旁边整齐地码放着不同码子的鞋,鞋堆高的,则为已经修好的鞋儿,矮一些的,则为还没有修好或即将要修好的鞋。箱面是一个用来操作修鞋的平台,摆放有各色鞋线、烂胶片,502胶水和别的其他胶水或杂物。箱面极窄,可最后还得留下一些空地,用来摆置修鞋临时搁放的工具。修鞋者,是我的“结伢”(干爹),一个刚刚而立的小老头,头发蓬乱,胡须似乎从来就没有刮过,长长的,垂在下巴上。他戴一副眼镜,样子却是很打精神的。

        我是很少得去镇上玩耍的。仅仅是因为我长得丑,脸上患得有一种疟疾。一种被村里人唤作观音虫的病菌,啃噬了我的脸皮,干辣辣的。我用鼻涕、口水,给自己的脸儿解潮,缓解疼痛。结果,人越长越丑,父母觉得我已无脸见人,便就将我关在家里。可是,干爹一点儿也没有嫌弃我。他挑着修鞋的工具箱,爬过老屋背的那座坳,远远地,朝着我家的老木楼,隔着坡,喊我的乳名:

        阿火——阿火——

        我打开后窗,小心翼翼地爬到阳台上,沿着门前的竹尖望下去,我看见了干爹,他的肩上多了一条洁白的汗巾(大概是某女人赠送的)。他正坐在坳下的树脚,擦着汗,等我。实际上,干爹原本是一个和我素不相干的人。因为父亲相信命相,父亲说,我的命相属火,要保住我健康成长,就得找一个命相属水的本家人,来压一压我的火。我和干爹赶到小镇摆摊的桥头时,太阳就已蹦跳出来了,街面上也已经来了不少赶场的人。干爹是单身汉,出门从来就没有什么牵挂,一个人的家,一个人出了门,屋子就空落了。我给干爹做伴,多少让他觉得了不少的温暖。我容貌的丑,被他的寂寞掩盖了。

        干爹修鞋的时候,我就待在一边打杂。一会儿给他递上起子、刀具、或者修鞋用的线条,一会儿又得接过他刚刚修好的鞋子,将鞋子整齐地摆放在鞋箱旁,甚至有时候,得跑到湘西南那边的白水洞,打井水喝。我实在是懒,干爹连声催了几次,我都懒得动身,于是他便责令我:你去不去,你到底去不去。他手里举着修鞋的细铁丝,做着要打人的样子。我扭捏着身子,慢腾腾地,老半天也不给他把水打到摊子里来。干爹在鞋摊边渴得心里慌,四处打望着,却依然不见得我人影儿,干脆就丢了摊儿,跑到桥下的溪里,喝水。

        实际上,干爹的生意一点儿也不好。不,应该说是他一日的收入实在太少,生意倒是火爆的紧。一个赶场日,干爹要修理上百双的鞋子,有的是破了皮,有的是断了底,还有的是脱了色。哪儿烂了,干爹都能修,但价钱一律五分一次,而且,熟人熟面孔的,免费修理。如此下来,一个赶场日也就充其量五块钱的收入。可气的是,时常会遇得收税的人,不管你是卖菜也好,修鞋也罢,一个摊儿收三元的税款。干爹说,三元,得修多少次鞋啊。干爹的话,是说给收税的人听的。可是空闲的时候,干爹抱着我,教我做算术题,题目是:修鞋五分钱一次,一天修一百次,一天能得多少钱。我闭起眼睛都能回答,五块。然后他又说:假设减去三元税钱,最后剩好多钱呢,如果我还是能够回答得出,他便又说:三块钱,要修多少次鞋。这时候,我猛然觉得,干爹说给收税人的话,有时候却也是说给我听的。

        太阳就要偏下西山了,街面上的人儿稀了,干爹开始收捡摊儿了。摊儿上是一地的鞋子,修好了却还没有认领的、来认领过了却还没有修好的、刚刚带过来的、摆放很久了的,一切还停留在摊子里的鞋,干爹都似若宝贝一般,小心翼翼地放回了鞋箱内,上了锁儿,回到屋后再翻出来修理。

        末了,干爹总不会忘记跑到肉铺里,割上一刀肉,挂在鞋箱的担子那头。我跟在干爹的担子后面,心里想着晚上的肉宴,大滴大滴的口水,情不自禁淌了出来。

媒  婆


        讲白了,说媒者即为媒婆。这是一个很女性化的活儿,但村子里,不少的男人,也是说媒者,或者曾经做过说媒的活儿。我至今还能够数得出的说媒者,就有:对门塆的白太婆,竹冲塆的打卦老奶,洞脚的六斤幺叔,蛤蟆塘的细妹满娘。其中,六斤幺叔为男性媒婆。

        据说,我母亲和我父亲的婚姻,就是对门塆的白太婆和竹冲塆的打卦老奶给说成了的。那些年,没媒人说媒,男人娶媳妇都是难事。那个年代做什么事都要拿家庭成分来说事,贫农比贫下中农好,中农比富农好,富农比地主好。总之,成分越是低,家里越是贫,就什么都好做,连说媳妇也包括在内。祖上本为地主,因祖父幼小失明,且为独苗儿,于是划分成分时给归置为了富农。父亲五岁那年,祖母从外地捡来一女童,心里盘算着,待得这女童长大成人,便给她当儿媳。谁知,女童养到十六岁,懂了事儿,便跟人跑了。祖母心里急得慌,对门塆的白太婆和竹冲塆的打卦老奶看穿了祖母的心事,她们就是这时候叩开了我母亲的家门的。

        那时,母亲年幼,她舍不得她的那个家。母亲的两个姐姐早已先后出嫁了,母亲没有母亲和父亲,母亲心里想,她一走,那个家就没了。母亲这样想的时候,心里有许多的不舍。两个媒婆隔三差五地去母亲那儿说媒,母亲总是不愿意表态,她一直都不说不愿意,也不说愿意,反正就那样拖着。父亲十八岁那年,母亲嫁了过来,父亲二十八岁那年,母亲和父亲方才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大姐。这其间的十年光阴,是母亲对她那个家最后的留守时光,她一直都是一个人守在她的家里的。然而,那两个说媒的老太婆,背负了10年的说媒责任。

        说媒,是要从一对素不相识的男女从不认识到结婚生子,方才算得结束的。说媒并不是一说就可以成事的,许多的,说到了双方都赠送了彩礼,甚至都说到了定婚期的地步,也都有流产的可能性的。洞脚的六斤幺叔就说过这么的一桩媒,只是仅仅因为男方家的彩礼儿少了几个子,女方家的母亲怎么说都要退礼,死活都不同意出嫁自己的姑娘了。所以,就在婚事当天,这说媒的事儿就夭折了。

        真的,说我们农村人不贪钱不贪财,那是假的。说媒者在退彩礼的路上高声骂着。礼轻情意重,有那个意思在,不一样的好么。可偏偏就是这般的作孽,嫁娶大事,不由得媒婆说了算,也不由得男女各方说了算,男女各方的长辈们,也是有很大的表决权的。一桩好的说媒,哪一方有了丁点儿不好的看法都不成,必须各方达成一致意见,这说媒之事,方可办得顺利。

        细妹满娘对说媒这事就深有感触的。吴姓的长女满梅姑娘,就是细妹满娘做的媒,说给了堂哥猴子精做媳妇。婚后两年都不见肚皮儿鼓起来,满寨子的人都责怪细妹满娘,不该给猴子精说这么一桩亲事,待得这责备的意味儿还没有消退完,满梅姑娘与猴子精终于修炼得一个带把儿的家伙来到这人世间,可这家伙三岁的样子,就闹腾得不可开交,瘦弱得比猴子精更为的小巧,动不动就是感冒发烧,这时,细妹满娘自然也没有好话可以听的。甚至,据说那小家伙因为贪玩,考不起学,也有人拿细妹满娘出来说事。

        一桩好的说媒,实在是太难找了。好在这些年已经没有人再说媒了,婚恋自由的风气,许多年前就传到村子里去了。说媒者,不用多久,怕是要绝灭了。这样想着,我倒是为说媒者无比的感伤起来。我不知道这样的感伤,算不算一种留恋,算不算是对生我养我的那个村庄的一种哀念。

肥  妹


当年,肥妹老奶瘦瘦的,矮矮的,唯独那双眼,特别的大,会发亮,甚至,会说话。若是你待她视而不见似的,一溜烟跑过她的身旁,她准会用那大大的发光发亮的眼,咬住你的背影,直到你转弯拐进山道那头的另一个山坳。

不得人愿意与肥妹老奶侃天了。像一头孤独的老牛,她常常坐在寂静的空屋里,兀自反刍着这岁月里的种种。妈说,肥妹老奶年轻那阵子,可是热火朝天的。她漂亮,能说会唱,尤其那一头拖地的长发,黑黑的,一半披到了腰带下,一半,绕过胸前,散乱地撒在高耸的曲线低处,矮个子的缺陷,一点也没影响到年轻漂亮的肥妹老奶。

我七岁那年患过一种叫“冷摆子”的病,这病不痛,不痒,光觉得浑身寒冷,冷至四肢颤抖,说不出话。肥妹老奶闻得有此事,连夜摸往老屋对门的幼松坳里,趁着从松叶间零星地泼洒到地面的月光,给我拔回了一种叫“牛屎菌”的球状草木,用老土灶上的土锅,和着山泉水煮烂,然后用那煮烂的“牛屎菌”残渣,在我身上一遍一遍的到处涂抹,还教我用余下的残水洗澡。果然,一个月光景,“冷摆子”没了。

实际上,肥妹老奶的家,没有一件家具是我向往的,就连同她家的那一壁书柜,光是凌乱地存着几册“毛主席语录”,厚厚的,已经被从屋内窜出的炊烟熏得泛黑,像是几坨牛屎巴。尽管我那时已经开始慢慢地爱上了书本,然而肥妹老奶家的那一壁书柜,一点也没勾起我读书的欲念。肥妹老奶是有两个儿子的,大的叫“莲子”,小的称“荷儿”,两个儿如同他们的名字一般,一点也没男人味,性子温温的,你跺他一脚,他方才动一下身。倒是她的长女,喜好读书,几册“毛主席语录”,翻卷了页角,时不时的,还要吐出几句毛主席老人家的话来,或是侃一些稀奇古怪的野门子,总之她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的。这个时候,肥妹老奶总要地恶狠狠地骂她家姑娘:“有能耐!吓唬小孩子。”肥妹老奶骂人喜欢拣粗话,且声音特别大,不管你从什么角度听,都像是在吵架一般,只见她越说越凶,越凶越是声音大,一浪一浪的,不待你说半句,她则呱啦呱啦的,正口水飞扬的说着。当然,话说多了,便注定有一些只能算作废话的。

村庄里,许多人厌烦肥妹老奶喜好呱啦别人的闲事,我常常看见肥妹老奶和别的人乡骂,就因为她喜好呱啦人。她或是呱啦别人的男人如何好色,又或是呱啦别人的女人如何有荡妇之色,东家长,西家短,老的少的,过去的,将来的,全在她呱啦之内。所以,那些心眼小的男人或女人,听了她无中生有的闲词,不乡骂才怪。

不过我倒觉得乡骂是很好玩的一件事,乡骂可以骂出一个人品格和内涵来。不懂乡骂的人,或者说,有点涵养的人,面对别人口若悬河般的骂词,自己却只会支支吾吾的,半天骂不得一句话出口,更甚的是,一些人却是温温和和的,劝着那边的人好话好好说。那些尖泼的,心眼儿针尖那么大的村里人,对乡骂这玩意是很在行的。可是肥妹老奶,却让我觉得很是奇怪,她有时候像是一个泼妇,骂起来,竟然敢脱去衣服泼那些小男人。有时候,她对别人的骂声又似若听不进耳,光让别人骂,自己却静静地做着手头的农事,一句话也不还嘴。

        如此的种种俗人俗世,使得那个村庄,有时沉默寂寥,有时又烟火纷繁。可是许多年后,当我这个游荡异乡多年的浪子回到村庄时,我发现我的肥妹老奶,她已经不在了。只有她曾经的呱啦,以及她那大大的发光发亮的眼,一直在我梦里,反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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