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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孟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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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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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妆

嫁妆

 

我曾经向几个朋友讲过,自己做小木匠时的这个故事,朋友们都说这就是我的初恋,但我至今也没有承认,因为我们没有恋过呀?今天把它写出来,让大家评说评说。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高中毕业回家务农,后来学起了大木匠。由于水泥钢筋的兴起,农村不再建造木头房子,砖混洋房代替了土木结构,大木匠也就成了明日黄花。面对日渐稀少的木匠活计,师傅与父母一商量让我改学细木。

那时家具还没流水线批量生产,要做家具得靠手工打造,所以细木师傅非常吃香,要拜个师傅难于找对象。好在父母一位好友热心张罗,总算替我找到了一位师傅。瘦瘦白白的,三十多岁年纪,看了我几眼,问了几个问题,学艺之事就算定了下来。并说好某月某日到一个村庄干活。

记得那天我摸黑起床,先到师傅那里挑上工具,然后一起向目的地进发。走过山里山湾里湾,只见几棵大松树下一个村庄,仿佛父母怀抱着一群小孩。村头溪旁有个水碓,一道水流冲刷着木轮,木轮带动着石做的榔头,榔头一上一下地搡着石臼内的稻谷,吱吱呀呀的声音仿佛唱着一支山歌小村盘旋着条条弹石路,房子多是二层土木结构。泥墙石墙砖墙都有,青黄灰白斑斓好看。师傅带我拐进一户人家。大约四十多岁的男主人,一边笑呵呵地跟我们打招呼,一边忙着为我们端茶点烟。堂前推满了长短粗细的木头,让我们为他家大女儿做套嫁妆。

原来几户合用的一间堂屋,成了我们打造家具的地方。师傅满以为我这个徒弟,各种活计已能独挡一面,想不到我是个银样蜡枪头,他一气之下把我晾在一边,自顾自地磨斧锉锯。我万分尴尬地杵在哪里,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是好。

跟第二位师傅,我们那里叫过堂,意思就是镀镀金、过过渡,已然一位准师傅。而我在原来师傅那里拉了几个月大锯,刨了数十天楼板,对于做家具,不要说窥得堂奥,门儿都没进入。介绍人又没有交待清楚,师傅把我当成了高徒。如今一上来就要抡斧推刨样样都干,我怎不一脸懵逼心里发毛。

“快帮师傅磨东西呀,还站着干什么。”不知什么时候,一位姑娘在旁边提醒,她显然已偷看了我们很久。

我连忙褪下了一张张刨铁,一边磨刨一边向她递去感激的眼神。男主人向我们介绍,这是他的二女儿燕子,五七高中刚刚毕业,由她为我们烧饭做菜。我抬头又看了她一眼,她穿件碎花衬衫,梳对牛角辫子,中等身材,椭圆脸蛋,白皙皮肤。浓密刘海下那双眼睛,忽闪着像夜空中的星星;桃花般的脸上栖着酒窝,像对时隐时现的蝴蝶。

师傅脸色柔和下来,对我一番好生交代。好在我也有基础,刨削锯凿诸般手艺,练上一阵就能上手。工场上一会儿横砍竖斫,一会儿锯粉扬洒,一会儿木屑喷溅,一会儿刨花纷飞。主人家看着我们干活卖力,招待得也更加客气。

我毕竟是个徒弟,埋头干活不多说话。吃饭时我们师徒与他家六口,八人同坐正好一桌。我吃饭只夹眼前蔬菜,不敢向鱼肉伸筷。一次我前面放了碗蛋蒸肉,我想燕子放错了位置,看看她使眼色让我舀吃,但我始终不敢动筷。下午点心是面,第一口就觉得特别好吃,一探碗底翻出两块大肉,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待遇。偷瞄一眼师傅碗中的清汤寡水,我满脸疑惑地看看燕子。这时燕子呡着嘴偷偷地笑着,脸上飞起了两个酒窝。我赶紧把大肉吞进肚里,这样的好事后来时有发生。

小山村四周都是大山,太阳起身得迟回去得早,晌午一过西边的群山就黛青成轮廓,绕村而过的溪涧更加显得深幽。而灰墙黛瓦的斑驳山村,就像泊在岸边的一艘旧船,历尽了时光流转岁月冲刷。一天晚饭以后,我和往常一样,端着一盆师傅的衣裤,去溪边洗澡洗衣。

这时东山岙吐出一轮圆月,照得满溪流金泻银。等我在深潭中玩足游够,拖着慵惓的脚步,走到岸上准备换衣,看见燕子坐在溪边,洗涤着我盆中的衣服。我躲到岩后换好衣裤,忐忑地走到她跟前,端起面盆就走。“小木匠,不说声谢谢!”背后传来燕子佯怒的声音。我掉转头,朝她笑笑,说声谢谢。月光剪影出她婀娜的身姿,晚风吹拂着她浓密的秀发,她侧着脸,噘着嘴,瞪着眼,生气比欢笑还要迷人。

“你是哪里人?家里造房没?家具可做好?”燕子忽闪着眼睛,像审查着户口。我如实地回答着,“原来你就住在我们下游,今后给你写信,就写在树叶上,让水做邮递员,送到你家门口。”燕子捡起一片叶子放进水里,叶子随波逐浪扬帆远航。“造了新房没做家具,是不是等媳妇抬进门?”燕子问得咄咄逼人,我当然竭力否认。

燕子的明眸闪烁着波光,多看几眼会被摄魂夺魄,我躲避着她灼热的眼神。“小木匠,答应我一个要求好吗?”我疑惑地看着她,内心紧张得要命。她看着我尴尬的模样,发出银铃似的笑声。“等你满师后,为我做套嫁妆!”燕子的话语变得温柔,像晚风在水莲花上拂过。

我嗫嚅着回答,“我不晓得……会不会满师……不知道……能不能学好……”因为天生笨拙,对自己缺乏信心;独自做套嫁妆,的确没有想过。“能学会的,会满师的!”这些天燕子看够了我的窘态,发出最隆重的邀请。这是对我最好的鼓励,也是莫大的支持。我感激地朝她笑笑,并使劲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我们刚刚开工,燕子背着一段木头进门,她肩一歪身一侧,“嘭”地把木头丢在地上,可把大家吓了一跳。燕子母亲问她要干什么,发尖上都是汗水的燕子,用袖口揩揩脸上的汗水,调皮地歪着头一笑,“我也要做套嫁妆!”燕子的姐姐啐了她一口,“疯丫头,脸皮厚!找对象了?等不及的话,我的先让给你?”燕子这下飞红了脸,看了我一眼,朝着姐姐擂了几拳,“没有没有,我只是早点准备。这段檀树是偷树的丢在山上,今天我把它拣了回来。”

从此,燕子仿佛对木头着了迷,一有空就上山转悠,每次回来没有空手。一次发现一株枯死的木屙,她砟倒后一个人背不动,回来让我去帮她背回。一次他们村处理一批木头,燕子爸让我们去估估,师傅认为物超所值,燕子爸一咬牙就买了下来。燕子喜欢得不得了,欢天喜地往家搬,因为她拥有了做嫁妆的木头。

燕子不止一次地指指这堆木头,一边悄悄地告诉我,等我做完了她的嫁妆,自然就出师变成一个师傅。

一天晚上,晒谷场上挂起了银幕,师傅和燕子一家去看电影。这部电影我已看过,加上高考就要恢复,我也想去试试。身边只有几本教材,没有复习资料。想去一趟母校,实在没有时间。当我笃笃地走到楼上,看见燕子房间一灯如豆,灯光照出她夜读的侧影。我以为燕子也在复习迎考,想走进去交流交流。燕子发现了我,朝我嫣然一笑,案头放着几本教材,和一沓复习资料。她手里拿着一本《红楼梦》,正在读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悟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是油灯映红了她的脸庞,还是小说拨动了她的心弦,她的神情更显妩媚,眼波有些迷离。“你看过《西厢记》吗?”我避开了她的目光,回答了声“看过”。“能给我讲讲《西厢记》吗?”而我翻阅起她的复习资料,并提出“借给我看看”。“你也高中毕业?也想参加高考?”燕子问话中充满惊喜,我说我几年前区高中毕业,苦于没有复习资料。燕子听后神色变得庄重,把复习资料全给了我,要我集中精力抓紧复习。

第二天燕子不见了,改由她姐为我们做饭。这一天非常闷热,屋里的泥地泛潮,天井蚯蚓出没。时过中午,天黑似锅,随着几道贼亮的闪电,先是几颗铜板大的雨点,砸得瓦楞上叮当直响。接着雨似瓢泼地倾倒,檐下织成一道银帘,天井变成了水塘。门前的小溪由清变浑,由缓变急。这时燕子的姐姐一脸着急,因为矴步小桥已被掩没,而燕子还不见回来。在她父亲的催问下,燕子的姐姐才说燕子也要参加高考,上区里拿复习资料去了。

这时,哗哗雨声中,一个赶集回来的村民,隔着围墙喊男主人的名字,说燕子已快到溪边,让我们赶紧快去接。我们一起赶到溪边,只见茫茫雨幕下,滔滔洪水上,燕子没带任何雨具,挟着一包东西,探着脚涉过溪来。我不由分说地冲向激流,燕子他爸说了句“你不识路”,不由分说把我往岸上推,然后向着燕子走去。当他拉着燕子往回走,水已没过了他们的大腿,他俩趔趄着向这边走来,几次差点被洪水冲倒。等到他俩走到岸边,身后的溪水开始奔腾咆哮。

“给你,复习资料!”燕子全身湿透,衬托出她曼妙的身材;脸上雨水晶莹,如露珠挂满了苹果。我真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是一迭声地表示感谢。拿回家打开塑料纸一看,资料竟一点没被打湿。

我们心无旁骛焚膏继晷,每晚复习直到深夜。燕子说要与我考一样的学校,学一样的专业,毕业后去同一个地方……

参加高考前一天,我向师傅请了几天假,和燕子一起来到县城,参加荒废了十年的高考。高考后又回到燕子家中。一路上燕子情绪低落,我劝她考不进明年再来。但她已失去昔日的欢乐,没有了欢声笑语,不见了笑容酒窝。一天我的表兄赶到燕子家中,给我送来了录取通知书。而燕子一直没能等到,椭圆的脸庞变得尖削,整个人像蔫了的花儿,对我逐渐变得冷漠。我几次想找她聊聊,她都故意躲避着我。

做完了嫁妆,也到了开学的日子。离开燕子家那一天,我依旧挑着工具离开,燕子家人把我们送出村口,送行人中唯独没有燕子。离开村子很远,我还不时回头张望,但燕子一直没有出现。

上学后,我给燕子写过几封信,寄过几次复习资料,但都泥牛入海杳无消息。几次放假上燕子家探望,燕子父母说她去深圳打工,挣够了钱就回来做她的嫁妆。一天晚上,我经过学校传达室,门卫递给我一封来信,我一看是燕子娟秀的笔迹,急切地在路灯下展读起来。信的大意是首先感谢我的去信和所寄的资料,但考了几年都没能考上,虽然放弃了高考的梦想,但不会放弃人生的理想。并说她还是织女我已非牛郎,两人变成很难相见的参商。“……我知道,你再也没有机会替我做嫁妆了。我已找了一个能替我做嫁妆的木匠,今年夏天他已为我做好了嫁妆,明年春节这些嫁妆,将和我一起抬进他的新房……”这时月亮悄悄地爬了上来,照亮了我朦胧的泪眼。

那年春节放假,我又回到家乡,来到溪边转悠,溪的上游就是燕子的家乡,我捡起水上一片飘零的叶子,想看看是不是燕子寄来。叶似心形,支离而斑驳,变色和破碎。我怅然地看着蒹葭苍苍的上游,上游山水一片烟雾茫茫。溪对岸是条马路。这时一支抬着嫁妆的队伍,从东面迤逦而来,橱有三门两门,柜有高柜矮柜,桌有圆桌方桌,箱有大箱小箱。另外还有自行车缝纫机,大枕头绸缎被,虽说不上十里红妆,却也浩浩荡荡。奇怪的是,这支队伍在溪对岸停了下来,迟迟不见他们离开。一位村民问他们,来自何处,抬往哪里?队伍中一位报出了新娘的家乡,我的心咯噔了一下,那不是燕子的家乡吗?那人继续说,在这里停留得长点,是新娘的安排。接着他指指后面说,你看新娘来了。我仿佛有种预感,闪进了一棵柳树下面。

新娘队伍都是步行,每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路上欢声笑语,走到溪对岸慢了下来。那不是燕子吗?虽然几年不见,仍然一眼就能认出。她穿着一件泥绒大衣,头上烫着波浪卷发。燕子停了下来,隔岸看着我村,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告别,眼中似有泪花在闪烁。旁边一个人的提醒,她才对队伍挥挥手,一路红妆又徐徐前行。

我怔怔地站在树下,心随水逝一片空白,整个身体变成躯壳……我几次想冲出去,大喊一声燕子等等,我一直想为你做套嫁妆……但我没有这个勇气,眼睁睁看着燕子远去。

燕子,当你变成别人的新娘,我还在为你量身定制着思念的嫁妆,并在脑海里设计着一个又一个图样。虽然岁月的灰尘把它一点点的遮掩,可是图案的轮廓依然清析可见……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燕子,再也没与燕子联系,听说燕子历尽拼搏事业有成,听说燕子夫妻恩爱家庭幸福,我从心底里为她高兴,替她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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