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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孟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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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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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祭


清明,是搭建在心中的一座桥梁,连通着一个家族的血脉;

清明,是镌刻在身上的一块胎记,印证着一份家庭的由来。

清明节,是祖先的呼唤;清明节,是后辈的承诺。不管雨何其纷纷,车何其熙熙,人何其攘攘,我一定要赶回自己的出生地,祖辈的栖居处,掊上几筐新土,燃上几柱清香,叩上几个响头,聊表几分哀思。

逝去的亲人中,时间最近的奶奶也离开二十多年了。白皙的皮肤,乌黑的头发,粽子似的小脚,对襟的青衫,全然看不出八九十岁的模样。柱着一根藤杖,敲打着村里碇石路面,“笃”“笃”的声音从这头响到那头。有时还没见到奶奶的人影,老远就能听到她的笑声。

爷爷骨瘦如柴,奶奶相对丰满,两老时常干杖。由于年老力衰,他们的相骂疼爱多于埋怨,他们的打架形式多于内容。即使打起来,更多的是相扑队员的撕扯,更多的像太极高手的推拿。撕扯推拿的结果,瘦弱的爷爷总垫底下。作为孙辈的我们,有时也抱不平,有时出手相助,于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上面的奶奶翻转,让爷爷压在她的上面。两位老人没有骂骂咧咧,更没有拳打脚踢,而是气喘吁吁、双目对视。他们毕竟老了,一番“肉搏”后,已没有了继续争斗的气力。就这样僵持着,对视着,更像是一次亲昵的偎依,亲切的拥抱。

爷爷过世后,奶奶一个人生活。那时我家穷,奶奶由几个儿子赡养,加上外地工作的大伯常常寄钱给她,生活过得比我们都好。我家有个规矩,吃饭时绝不能往奶奶那边跑。只是每到做饭辰光,只见隔壁屋里烟尘斗乱,奶奶手拿一杆吹火筒,鼓起腮帮子,“呼哧”“呼哧”地吹,大概是灶不灵,或者是柴不干,有时一顿饭下来,她的脸上是东一抹西一捺的黑灰,她的双眼常被熏出眼泪。

一到冬天,奶奶串门时右手除了那根拐杖,左手多了一个铜踏。就是铜做的暖器,里面放灰,灰中焐炭,用来热手暖脚,晚上还用它来暖被。就是奶奶这个普通的铜踏,当时在我们看来简直像一个魔盒:她总能变戏法似地在铜踏中煨出好吃的东西,花生、黄豆等,数量不多,一人几颗,但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特别是放在铁瓶盖里煎出的花生糖,美味至今难忘,其实无非是在铁瓶盖中剥上几粒糖放进几颗花生米慢慢地煎煨,直到糖化了花生熟了,香气就氤氲在我们身旁。有时新放了炭火,为使炭火旺得更快,我们就会从不同的方向“嘘”“嘘”地吹,结果每个人都变得灰头土脸。奶奶笑着说,馋嘴猫变成花脸猫啰。

一次回家,妻已是八个月的身孕,奶奶拉着妻的手,看着妻的肚子,嘻嘻地笑着说,“是个儿子,是个儿子。”妻子产后抱着儿子回家,奶奶从箱子里拿出几块尿布,自嘲地说,“我一针南京,一针北京,但也算表一点心。”

奶奶一直活到九十多岁,我们也没有什么孝敬过奶奶,想来惭愧。每当站在奶奶的坟前,仿佛还能听到奶奶“吃”“吃”的笑声,和那幽默的话语。放上几块巧克力,我告诉奶奶,你喜欢零食,这是你玄孙从国外寄回。

爷爷走得比奶奶早,大概是七十年代初期,我当时还不到十岁。记得那是一个大年三十的晚上,爷爷平静地躺在一张破床上,脸上已没有多余的肉掩盖嘴上的窟窿,无神的眼睛微微地睁开。当时我们兄弟几个,拼命地喊着“爷爷”“爷爷”,只听见爷爷轻轻地答应了一声“哎”,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是那样的安详,跟睡着似的。

爷爷一生劳作,那时他已经挑不动粪担,就用两根麻绳,串起两个陶制尿壶的把手,一前一后地肩着,一摇一晃地挑到自留地里。我们几个孙辈嘻闹着跟在后面,成为家乡山野中的一道风景。

小时候,一遇伤风感冒,我家治疗的办法就是:父亲按住你的手脚,母亲往你的脖子上一把一把地拧,直到拧出紫红的道道来。一是怕疼,二是调皮,一天晚上,父母如法炮制治我的感冒,我突然大呼救命,不想父亲抓得越紧,母亲拧得更急,我嚎叫得更凶,只听得哐啷一声,门倒处,上身裹着棉衣下面只穿短裤的爷爷,歪着脖子,咬牙切齿,瑟瑟发抖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当他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后,反过来帮父亲抓住我的双腿,让母亲顺利地完成了“治疗”任务。

也是这样的清明节,我第一次跟着爷爷上坟。爷爷说,“我说什么,你就跟着说什么。”他在坟堂前摆开果蔬斟上酒后,一跪一拜地说,“爸、妈来吃”、“爷、奶来吃”……我也跟着说,“爸、妈来吃”、“爷、奶来吃”。爷爷听后哈哈大笑,笑得胡子一抖一抖,连声夸我孝顺。回家后,爷爷如此这般告诉爸妈,说你们今后不用担心,自有菜汤羹饭(最简单的祭祀饭菜)相供。后来才知道,祭品只有死人才能享用,活人根本无法消受。爷爷的爸妈,我根本没做“加法”,却照搬照说闹了笑话。

如今,爷爷奶奶的坟茔上,两棵石关树已高达数丈亭亭如盖。爷爷生前告诉我,这个地方是他自己相中的,正前方有来龙山的马鞍岙,再前面左有笔架山,右有王印山,后代定能出大官。然后指指才一人高的石关树说,今后我就可以坐在树下乘凉,看着你们一代胜过一代。每到清明,泪眼矇眬中,我仿佛看到石关树下坐着两位老人,慈祥而深情地望着我们。

距爷爷奶奶坟墓不到一箭之地,就是外婆的坟茔。其实世上待我最好的,是我的外婆。一想到外婆,总要鼻子阵阵发酸。

我虽然出生新昌,但在嵊州度过童年,直到小学一年级的上半年。一老一小,相依为命。

白发、微胖、小脚,慈祥、和蔼、勤劳,这是外婆给我的印象。她是一个苦命的人,舅舅十九岁时英年早逝,我出生不久外公又因病去世。她把全部的爱给了我家,给了我。

难忘的是冬天,每天晚上,外婆早早地把被窝用铜踏焐暖;每天早晨,她又把我的棉袄棉裤用铜踏烘热。我的印象中,和外婆在一起的冬天并不寒冷。

没有电灯,只有洋油灯盏。每天晚上我躺在温暖的床上,外婆则在昏黄的灯光下纺棉花。右手摇着纺车,左手牵着棉条。纺锭从小到大,棉条从多到少,均匀、洁白的棉线从外婆手中魔术般、无穷无尽地扯出扯出。她的身姿一俯一仰,她的纺线一短一长,在我的眼中,这那里是纺线,简直就是舞蹈,“滋”“滋”声音是最好的伴奏。我就在奶奶的纺车声中,甜甜地入睡。

花纺好后是织,外婆用木头织机织布。那布机好像是租人家的,印象中很是高大。随着脚的踩踏,梭子左右翻飞,白坯在慢慢延长,外婆一年的劳作马上修成正果。她去世后多年,我们身上所盖所穿的衣被,全都是外婆一寸一寸的纺出织就。外婆呀,您身在纺织,心在吐丝,把您丝丝缕缕的爱编进经经纬纬。

织布染就,就可以制衣作被,挑布回家自然是我的头等大事。记得第一次挑布,离开外婆家回新昌老家,外婆送了一阵又一阵,直到能望见大姑的村庄,直到与家乡路程不远,外婆才千叮咛万叮咛地返回。我虽然年幼,也开始懂事,已是日薄西山,二十多里的归程,外婆又要用她的小脚走完。所以她回我也跟着回,我哭她也哭,直到她拿起地上的石头装出要掷我的样子。看着她一步步远去的背影,我心如刀绞般地疼痛。外婆,山一程式水一程地相送,您是不放心你的布呢?还是放不下你的外孙?我想两者都有。后来得知,您的两脚长满了水泡,回家生了一场大病。

由于老屋逼仄,父母选址建造新房。两丈三高五柱落地,盖了我们全村。但也要承受沉重的债务。母亲与外婆商量,想卖了嵊州的房子,尽快还清债务。虽然年事已高,虽然故土难离,但外婆识大体懂大礼,立即爽快地答应。从此,外婆就从嵊州迁居到了新昌,离开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故乡。

毕竟刚造了新房,贫穷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没饭吃,放在碗里的玉米片也少得可怜,外婆还要把它夹到我的碗里,说我正长身体要干活。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年,我暂时离开亲爱的外婆,外出求学。我跟外婆说,等我工作后,我一定给你买好吃的。外婆高兴地说,好的,我等着。即将毕业的最后半年,一个下午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说外婆病危,叫我火速赶回。我不知自己怎样回家,我更不知自己想的是啥,只是一路走来,一路流泪。等到赶回老家,外婆已经安睡在棺材之中,一如活着时的慈祥、平和,嘴角边还有一丝淡淡的笑容。我痛快地流泪,尽情地哭诉。良久,在众人的劝说下哭着离开。一会儿,听见“乒乒乓乓”的声音,当我得知是棺材加钉的时候,从此再也见不到亲爱的外婆,我又冲了过去,扑到棺材上面,多想再看她老人家一面。后来得知,在那个极其贫困的年代,家中死了一头母猪,舍不得埋葬处理,杀后腌肉来吃。要么是多吃了些?要么是食物中毒?外婆从此一病不起。外婆呀,成了贫穷的牺牲品!

清明时节雨纷纷,祭奠先辈欲断魂!

写作此文时,眼泪不止一次地涌出我的眼眶。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何况我身上流动着先辈血脉的型号,顺延着先辈生命的基因,传递着先辈道德的元素。每回清明与其说是祭祖,不如说是经受着洗礼。与其说是祭奠,不如说是救赎。

呜呼哀哉,谨作此文,遥祭先人。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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