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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培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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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19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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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唐沃土上的诗音

——读张暐诗集《父辈的土地上》

 

再次读到张暐的诗,是2007年国庆。当时我还客居湖南长沙,每天清早和傍晚,漫步在山青水绿的师圣阁旁。他在我主持的一个论坛,贴出了诗作《呓语》,当时看了,眼前一亮,这不正是我们苦苦追求的意象和境界吗?“是历经时世所跨越的那段时空/是冲击生的欲望所遗忘的一种感情/一种能力之外的伸展的/蓬勃之象/清净之音”,起笔不凡,张力十足。紧接着铺天盖地,意象丛生,满纸烟云,宇宙,人生,大自然,季节的风云际会,人世的冷暖秋冬,心理的感时应景,蓬勃着一幅宏大气象。并有一种天人合一、人生无常的命运感、沧桑感。我隐隐觉得,他火候到了。再看看写作时间,竟是1994年4月。我仔细一想,那时候他才二十三四岁。能写出这样的诗篇,他已经进入全新境界了。

随后,我鼓励张暐,应当多写些,把多年的积累的潜能释放出来。这样一来,在随后的2008年和2009年,张暐逐渐发力了,第一年写得少一点,第二年几乎每天一首,贴上博客,诗思泉涌。浏览了一些时日,我似乎应接不暇了。现在这本《父辈的土地上》,基本是这两年诗作的选集。

大约在1992年前后,阅读张暐选第一本诗集《系着红兜的相思》,最初之时,我就感觉到了他的潜力。虽然有点青涩,却是青春的骚动和不安。在他长短不一的诗句中,充盈着思考、梦想和热望。他的诗心被理想煎熬着,孤独和幻想同在。中学毕业曾经有两次西藏之旅,他心中始终有个关于雪域高原和闯荡远方的梦想情结。第一次是孤独一人,乘火车、坐汽车几天颠簸,沿川藏线行进到了巴塘,由于种种原因,半途而归。时隔不到半年,他又固执地和一个同乡去了西藏。也是坐火车、坐汽车,又沿着青藏线辗转到了拉萨。那个年月的进藏之路,是十分艰险和遥远的。几个月的青藏之行,他经历了人生首度的孤独、寒冷和失落。生活“不幸”,诗意兴。《系着红兜的相思》集子里几十首诗作,绝大多数是这次雪域高原之旅的心路历程。雪崩、泥石流、寒冷、失意,和渴望温暖的爱情,构成了张暐第一本诗集反复回旋的主题。

张暐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如果不是喜欢上文学,灵魂被一种巨大的魅力时时所牵引、所煎熬,以他的才智,可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医生,或者学养丰富的专家、教授之类。文学搅乱了他人生的一切,使他过早地背负上了这个魔鬼操纵的十字架。他从小受家族和家庭文化氛围的熏陶,读了大量的古今中外经典著作,加上他沉静的性格和敏感的气质,奠定了最初的兴趣追求和价值取向。上小学时候,他就在地方报刊上发表诗歌和散文。中学阶段,他把三大卷黑格尔《美学》,读得有滋有味。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后,国内正值文学热潮,家庭有比较丰富的藏书和国家级文学刊物,在兄长的引导下,他读屈赋、唐诗宋词,读艾青、舒婷、顾城们,读南美洲的聂鲁达、黑非洲的桑戈尔、西班牙的西门尼斯,读来自地中海西西里岛的夸西莫多,他把源自深厚历史渊源的希腊诗人埃利蒂斯那史诗般的当代诗作,从那个年代一直读到今天。埃利蒂斯弘扬了希腊博大精深的历史文化,他的手掌在巴尔干半岛的故土上触摸时光的变迁,转身在爱琴海畅饮热辣辣的日光,他用浓郁的诗情诠释了希腊文明的灿烂辉煌。后来,张暐不管走到那里,这些诗坛精英们的诗集或手抄本,始终背在他的行囊里。并且他一直坚持写日记,持续着基本功的训练。他的日记如同散文,才思敏捷,善于思考,他对语言十分敏感,文字清新流畅,诗意蓬勃。

诗集《父辈的土地上》约二百多首诗歌,分为四辑。第一辑《这个世界》是对客观世界的看法的“政治”抒情诗。从《嫦娥一号》“穿越信念无数/固守/任/寂寞成冰”,到《地震》“那是来自地穴的风/将/尘埃落定”…….“那淡淡的栀子花分泌的不是花香/是涌天的潮/海的泪”,诗人通过个体独特的感受视觉,张扬一种自然力,捕捉来自宇宙深处的规律性的意象,再把它抽象、凝聚、升华为富于张力的诗句。《这个世界》是由七个小节联缀的组诗,诗人站在历史的高度,冷静客观的思考,经卷式的语言,试图理性地解剖这个世界。通过对人类历史和生存状态的描写,前世今生,渺小和无助,吟诵了人类普遍性的苦难和悲剧式的命运,初具史诗意象。这首组诗,也是这本集子内,最具内涵的诗作之一。接下来的《寂寞的向日葵----写给梵高》和《听<月光女神>》,流动的线条,自然跃动的旋律,富于灵性的宣泄,智慧而伤感,反复吟叹又有所节制。这自然使我联想到艾青写中国雕塑家张德蒂和俄罗斯舞蹈家乌兰诺娃、日本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的诗句,两代诗人的心灵在此交汇,无需相约,心心相印,传承对接竟然如此天衣无缝,汪洋恣肆,意象葱茏,各显风骚。

第二辑诗歌,大多是一些旅游感触之作。这里的《光与海》使我好像置身于爱琴海,感受到埃利蒂斯这位饮光诗人深邃的历史视野和对不幸的人们的关注,对人性光辉的礼赞,对美好事物的反复咏叹,人类天性中的优秀本质,在此得到热烈的立体展现。《谷雨里的寒》是一首值得关注的诗歌,“洗净灵魂/和秋天去远航/荡涤心胸/和雪花飞翔”;“不为前生/不为今世/感知沧浪的水波里/三界之外逗留/三界之内疾走”;“三山五岳/有了回应/执子之手/教会八字的疏通”;“累是一种罪/沉默是谷雨里的寒”;“缘尽/缘散/都是一缕烟”。这首诗所释放的宗教情结和人性率真的理念,具有超脱尘世的意象,这也是张暐诗歌所独有的价值取向和思想锋芒。从这首诗里,可以窥探出诗人的理性思辨潜力和狂放不羁的充沛的扩张性意象。天人合一的大文化气象恣意横流,山行水转,道法自然,浑然天成。

第三辑主要是关于故土故乡的诗歌。《父辈的土地上》无疑是一首具有巨大震撼力的诗作。“学会耕作了吗/在父辈的土地上”,“汗水沿着光光的膀子/汇流成行/滴下去/成了河”,初读这首诗,我就被它紧紧抓住了,内心最敏感的东西被尖利的触动,周身神经倏然绷紧,热血沸腾,“遥望父辈们黧黑的脸庞/和那同样肤色的天空/同样的夕阳下/脊梁弯成了弓的模样”,这是一幅渭北平原上苦难者的镜像!被艰苦的劳作和苦难的命运所持久折腾,父辈们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却不是自己命运的主宰者。劳苦大众的命运掌握在上天之手,大自然的灾难和兵匪人祸,封建专制的世代奴役,深刻地扭曲了父辈们的形象。正像我三十多年前写的诗句“拖着磨盘的双脚曳着沉重的岁月,贫穷把你脊梁拉成了一张弓”如出一辙,中国农民的苦难命运似乎是一个历史性的主题。“父辈们啊/看到你们的时日不多了/属于我们的光阴也会过去”……“在另一个场合/我们的下辈人/也会回忆起/我们的过去”,这是悲叹的无奈,这是被无情的命运折磨得死去活来后的一种听天由命,顺其自然,任人宰割,俯首称臣的悲剧性结局。也是他们生存状态的真实写照。人们天性里的本能在艰难的生存岁月里被任意屠戮、阉割,人性的光辉被天灾人祸一缕缕凌迟,一丝丝篡改,内心美好的东西一日日被持续地抹去,诗人的理性思考和深刻的人文情怀,再次酣畅淋漓地宣泄出来。这是西门尼斯的忧患意识,东西方的诗人们心理相通,穿越时空,爱恨相合。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泥沙俱下,自然和社会的大力左右着一切,再有棱角的石头也会被岁月的波浪打磨成浑圆,个性被吞噬,锋芒被磨砺,一切富于创造的生命被人为地抑制、扭曲。前路迷茫,欲哭无泪,欲罢不能。悲剧就这样产生了!

《香椿树》、《石榴》和《柿子》是一腔相思与怀恋。是对美好事物的感动和歌颂。情动于内而发乎声,清新如山涧泉水鸟鸣、掠过平原上的夜雨晨风,浓郁而苦涩。生养了诗人的故乡故土,是诗人心底里永远的家园,亲人们的笑脸触动着最敏感的神经,兄弟们的情谊“大声的吆喝/大碗大碗的喝酒”,相逢开怀畅饮,没有了都市里的小心翼翼和戒备,这些粗壮的关中汉子,“泛红的脸/红焖虾一样的身体”,无疑是最生动的写照。

一段时间以来,国内有评论家认为“秦地无诗”,叹息秦人粗砺、耿直、民风强悍,秦地为农耕文化,地处北方,没有江南的山水清秀,灵气不足,诗人是江南的特产。我对此观点不敢苟同。秦地皇天后土,人杰地灵,周秦汉唐的文化底蕴在此反复发酵、蒸腾、潜移默化,八千年的人文历史奠定了它无与伦比的思想潜力和智慧高度,秦人向着东方努力开拓,大汉王朝的天子覆斗为陵,盛唐的帝王们依山而眠,这是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大气象,也是中华文明的大智慧。秦岭山水博大精深,雄踞神州的核心地带,掌控八方风雨。终南山上山下的儒释道人文景象,早就蔚为壮观。相比较江南的小桥流水、吴侬软语和灵光一现的濛濛诗意,不可同日而语。这就是为什么司马迁的《史记》被誉为“无韵之离骚”,大唐精美绝伦的诗文影响力至今不减,秦人秦地的文学大家层出不穷的根本缘由。

我有幸在江南数地生活过一段时间,见证过那片灵山秀水的诗情画意,却感觉厚重不足;见证过那些土地上的民众顽强的生存能力和敬业精神,却感觉有游离于中原文化血统之嫌。我们在这里看到《呓语》,看到《这个世界》和《父辈的土地上》,这是秦地之歌,是汉唐沃土上的诗音。这里有小夜曲,有富于灵性的山水歌吟,也有抒写江南的迷蒙烟雨,抒写南国女子的俏丽多情,色彩纷呈,随意挥洒,雄浑而苍凉。诗人纯净的诗句,高贵的情感,在一片浮躁喧哗的当代社会,坚守心中的净土,中国文学在灯红酒绿的都市化大潮中不致迷失方向,无不体现出诗人巨大的内在定力和耐性。

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中国文学,起始于诗歌,并洋洋大观于文化主流。最早的诗歌是人们的口头创作,靠口耳流传,可以不依赖文字。从远古的歌谣“断竹续竹,飞土逐宍”(《吴越春秋·弹歌》记载),到《诗经》以及后人编辑的《古诗源》,历历在目,诗歌起始于原始部落民众的吟唱。那是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和对理想的歌诵,是灵魂深处的心声。词赋楹联,戏曲说唱,琴棋书画,山水园林,浪漫氛围,盈盈于诗。天人合一是中国文化的最高境界。文学是民族文化的灵魂,热爱文学的民族,是热爱生活富于进取的民族;热爱诗歌的民族,是充满活力富于创造力的民族。如果社会的某个阶段文学被冷落,诗歌被抛弃,这个社会或民族肯定处于病态或某种畸形。

看到小说《平凡的世界》和《白鹿原》,使人油然感到文学依然神圣。看到诗集《父辈的土地上》,让我觉得诗歌依然神圣。文明的薪火依然光耀灿烂,妖娆多姿,代代相传。正像人们对于美好事物的追求和幻想,无论时世多么艰难或多么滋润,以如空气和阳光,是任何力量也阻止不住的。生活在继续,梦想也会继续。并且将生生不息。期望张暐厉兵秣马,加强历史文化底蕴的学养,持续开拓丰饶的汉语沃土,调兵遣将,蓄势蒙蒙,气象蓬勃,像南美洲聂鲁达在大洋彼岸歌唱拉丁美洲抒写的《诗歌总集》,爱琴海边的埃利蒂斯歌颂希腊文明和人类的美好与苦难的《理所当然》,像艾青在黑暗和寒冷的土地上举起的《火把》,写出中国气魄的“蓬勃之象”、“清净之音”!据说,张暐的另两本诗集《张暐诗选(2010)》和《张暐诗选(2011)》已经编辑结集,但愿他能够新意迭出,不断超越,再攀新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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