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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思纯

鲁迅文学院学员

随笔杂谈
2019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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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命

1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因为这则《周南·汉广》民间情诗,让出生在汉水之畔的我过早的开始关注与水有关的故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在我整个少女时代,去做一回临水的伊人竟成为羞涩于心的梦想。

年少的浅薄,使我无法触摸到《诗经》中关于河水背后的浪花,只能用不染一丝尘埃的声音日日吟诵。《诗经》里那一条条河流,成为心中纯洁爱情必然途经的圣地,阻挡了我的全部视线。有名字的河流,似乎使想象变得亲近加之古人所赋予的诗意,在我心里,河流远比土地更为神圣。

后来,在《诗经》弥漫的水雾中,我做了一条潜泳的鱼。

一些日渐苍老的浮云和潺潺流动的水声一直活跃在我身旁,引导我一路探寻,穿行在此岸灯火通明的都市与彼岸不惹尘埃的天堂之间。很多年过去,那湾清澈的静水依傍着温柔的植物,就这么清晰地招摇在我模糊的未来以及日渐褪色的记忆里,幸福的纠缠。甚至忽视了,忽视了恐惧曾多么贴近我的身体。

2

记得七八岁的我,背一篓子刚采回来的山菌,趴在一口水井边,使劲伸长了脖颈去啜饮那清凉的甘泉。背篓从头上翻进水井,连带我的整个身体一头栽了下去。我扑腾起来,其实水只漫过我肚脐。六月明丽的阳光下,那个吓坏了的我,顶着一头湿漉漉的沾满野山菌碎屑的乱发,站在清凉的水里撕心裂肺的大哭。紧贴着身体的衣服裹满泥和青苔,狼狈极了。母亲将我从水里拉上来,又忙着捞井里漂浮的菌子。我站在那里,闭着眼睛,哭得天昏地暗,身体一直颤抖。

直到入夜很深,连呜咽也疲累了,母亲让我紧紧跟在她后面,重走了三遍从水井到家的路。她一手执搪瓷盆子,一手执一棍子,一边敲一边喊着我的乳名:六,回来哟——六呀,回来哟——

母亲冗长的招魂声穿过三间瓦舍,两湾田埂,一丛芭蕉,最终碰撞在水井溜光的石坎,落进暗光盈盈的那泓冒犯过我的水潭。那时蛙虫息声,暗影瑟瑟。母亲的声音悲悯恳切行板,我看不见她的脸,我的心神因她的声音而顿然肃穆。我甚至突然变得乖巧,不敢有一丝轻浮和犹疑,紧随着母亲的召唤,诺诺应声:回来了——回来了——

只是从此,呛水的滋味根深蒂固地融入了我的味觉和嗅觉,以至于许多年以后,当听闻某某人溺水,我仍会胸腔骤然收紧,鼻翼酸胀,心慌气短。

3

事情总是这样。越是恐惧什么,那东西就越会像根刺,梗在那里。

久远的记忆,太多的水在暗处涌动。有时候它们看似静谧,有时候听起来像打击乐。每一个清晨,当我拉开窗帘,常常出现幻听。那是一种风吹树林的沙沙声,那是一种细密如丝的滋滋声,那是一种奔流暗涌的汩汩声……我总是在这样的体悟中躁动不安,小小的灵魂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干爽的出口。

这是摇曳在我耳畔的水声雨声啊!天知道,它们时不时在我成长的路上汇聚成渠,淹没我苦捱的乡愁。

三十多年前的老屋,住着父母和我们姊妹。印象中,不论是卧室还是堂屋,地面一直是潮湿的,尽管它被我们踩得异常光溜。母亲说,造屋的的时候没注意,卧室的屋基打在了地下水渗口上。为了让卧室干燥,她每天从灶台炉塘里铲很多带着火星的草木灰铺满床前的地面,次日清早再铲出去,周而复始。但卧室的地面仍然越来越湿,床脚开始发霉,箱柜和条桌的抽屉因为榫头变形也关不住了。某一天,当床底下长出几朵诡异的蘑菇,母亲的脸色才开始凝重起来,但她又无可奈何。后来,索性在她的床脚挖出一个地坑,让地下水渗出来聚在一块。这确实起了一些作用,至少我们姊妹靠窗的床以及半间屋子都干燥了许多,地面甚至显出一些正常的土色。

春夏秋冬,地坑瘆凉的水就那么不声不响的满着,母亲也不声不响的每日将水舀出去。那时的我们眼里只有自己,根本没有注意到母亲从此落下的腿疾。再后来,瓦屋顶的破瓦太多,椽子也沤损严重。每到下雨天,地下水溢出来,满屋子都是土木灰泥浆。若逢着大暴雨,一大家子人吵吵嚷嚷,慌里慌张,这个端盆,那个拿罐,感觉屋到处都在漏雨,到处都是叮叮当当的恼人的声音。父亲有时候不得不冒雨爬上阁楼用塑料布兜住碎裂的瓦片,母亲则打着手电,到处找遮盖的物件护住各屋堆放的谷物

山脚下有一条河,年年都会因为暴雨引发山洪而河水暴涨。有年夏天,大雨连着小雨,白天黑夜不停歇地下了一周我们姊妹担心老人的安危,纷纷从县城赶回来,却被山脚下翻卷着浪渣的洪流阻隔。年迈的母亲披着塑料布拄着木棒站在院子边,使劲冲我们姊妹挥手,让我们回去。滂沱的雨声淹没了她的喊叫,也淹没了叮咛和宽慰,她没有流露出一点无助,记忆中的我们却是那样的揪心。此情此境,仿佛定格成雨天挥之不去的阴霾,从此,落成我们姊妹思乡的序。

4

恐惧水,却又喜与江河湖泊亲近,这样的矛盾在我长久的乡愁中不断纠结。

有一天,当我心力交瘁,毅然从都市中逃离,在故乡的汉江停下脚步。面对朝思暮想的宁静河湾,那一刹那,忍不住热泪盈眶。

黄昏,天地苍茫,干枯的野草和芦苇在渐暗的天光里凄迷,河面一动不动的任风轻抚,黛色朦朦的远山和静穆中的房子、空中的电线、歇在电线上的麻雀,都那么安静的摇曳在水里,等着天幕落下。有那么一瞬,我坐在暮色四合的水边茫然不知所以。多么优美的港湾啊!多少时候,我们梦里不知身是客,真切面对却又秋意阑珊,故人犹远。

我终于被一江母乳般酣甜的清水诱惑,掠过依旧隐约的陈年旧痛,回到故乡。细细思量,是故乡这川汉水的丰盈澄净给了我恋家的借口?还是,我必须借助它博大的胸怀得以滋养我的隐忍之性,悲悯之心,婉柔之情?

说不清楚。

我的运气不怎么好,连年打击。我说的是我的过去,那是二十世纪之初,那一年的工作和婚姻都走到了尽头。但那时,我从未想过,自己多蹇的命运会跟水扯上千丝万缕的关系。

忘了那在怎样一个季节,应该是初回故乡不久。姐姐邀我陪她乘火车远赴汉中还愿,我不明咎里,因为闲着,便与她欣然前往。路上才知道,侄女两年前意外将腿摔成重伤,又查出千分之一概率的骨不粘连。两年里,面对一次次手术失败,她和姐夫几乎失去了所有耐心和希望。但一次偶然的机缘,姐姐和姐夫得方术之人开解,让他们重拾希望得以支撑下去后来,手术成了,孩子的腿一天天渐好。此次前去找那位解忧的方士,姐姐是为了感恩。

我是旁观者。见到那位方术之人,也不曾觉得与常人有何不同。那天,他屋里人多,待与姐姐说完,我原本起身要走,忽然他目光恻然,只一下又低垂了头,淡淡地说:你要不打一挂?也不等我回答,伸手递过来六个摸得蹭亮的铜钱。我半信半疑,按照他的意思,扪心敬意,虔诚的撒下生命中第一次占卜。后来,他娓娓道来我半生的命理玄机古语参半的诠释,我已忘得差不多,唯记下了几句沉重的警示:你是水命女子,水太旺,偏又生于大雪之时。凡事不能过之,如江河滔滔,势必冲走了原本不固的东西。此生情多劫,如若无土相顾,只怕是要几经离散一生凄苦。

突然揭开的命理因为悲苦的境遇令我来不及分辨真假。我想那一瞬,心里定是五味杂陈。信与不信,仿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吁出如鲠在喉的几多概叹,我把刚刚历经的一切苦难根源都归于了一点——原来,皆是命里注定。

只是,想想那些途经我生命却看不到的水,我该到哪里去寻找能与之抗衡的土命呢?

5

生命之水滔滔于我内心深处左奔右突,不曾间断地冲击着我倔强的步履。但在最苦寒的日子,我偏偏如中了魔咒般拼命靠近水——仿佛那水是暖之又暖的,是可以抚慰身心的良药。四十年的春秋冬夏,它始终贯穿着我的生命似乎已成了习惯,无论我对它排斥也好或者急切的融入它也好,到了最后都不重要了。

虽然我一直不知道属于它克星的那个土命在哪里。

从此,无论在哪个水域丰盈的城市村庄,当悠悠河水缓缓流经我的视线,都会令我不由自主想到小城,小城的大河,那名叫汉江的大河。所以潜意识里,我一直没有拒绝与水为邻,或者说,我一直甘愿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做个逐水而居的子民。闺蜜到旅游度假村的别墅小住,老远发来信息问我,有水韵房、有岩石居、有亲水套房,你说我该住哪一个?我毫不犹豫的回了她,亲水套房。后来听她抱怨,才知道自己的本能反应害她一晚上为亲水二字花掉数千元。

都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自己也一直幻想着,就在汉江边造一小屋,闲来静坐柳稍下看闲云野鹤,看夕阳唱晚,看白鹭徜徉在青山绿水间,看江岸别致的古镇飞檐,看更远处的堤坝——层叠水幔铺下来,哗哗炸响,如高人抚琴击筑。在荡气回肠的水乐声中,所有为水陶醉的子民连同小城,都静如处子。灵智,会不会就在这样的不知不觉中随心入性呢?

只是如此的水韵佳境,我却愚钝了。想起依稀游荡在《诗经》里的另一种声音,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清清河水奔流淙淙的声音和山林的伐木声交合在一起起伏跌宕,那是比班得瑞的春野仙境、寂静山林更唯美的天籁之音!那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踪迹,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我等来说,历史镌刻在长河中的生活场景仿佛离得如此之近,可是一伸手,又是如此悠远。

怀旧的惬意舒畅终抵不过发展的车轮。曾经深深吟诵的青青水岸,终有一天,在日渐筑牢的冰冷和疏离中会淡成可供遐想的概念。那些与自然融洽带着声音、生命和温度的水,那些途经我生命的水——我突然有些隐隐不安。不知终日依恋着江畔徜徉和飞舞的白鹭会不会同我一样,有一天忘记了命理中的隐喻,迷失在水之汤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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