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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北明月的头像

鲁北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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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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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冷

灯关了,月光就悄悄地从窗口进来,悄无声息地铺满半边老式木床。

母亲上床后很快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刚才我们聊天,不知不觉已经聊过了十二点。墙上的老挂钟敲响后,我赶紧提醒母亲吃药和睡觉。母亲这才觉得时间的确不早,是该睡了。我因陋就简,准备在沙发上将就回乡的第一夜。吊扇在头顶上呼呼地转,但因为没铺凉席,躺下不过三五分钟,后背感觉潮热起来。立秋已过,处暑还不到,老屋正把太阳直射一天的热量慢慢地回吐。有蚊子,欺我从上海来,嗡嗡来去,却屡打不着。脚踝、小腿很快就有多处奇痒,抓之,愈发地痒。但愿蚊子只来咬我。

蚊子仍然嗡嗡叫着来去,我索性坐起来,等它。一边借着手机的电筒,看帕斯卡《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书中没有故事,没有人物,没有情节,全是帕斯卡思维的闪念,很适合碎片式的阅读。母亲这时却又醒来,一边含混不清地催我快睡觉,一边趿拉着鞋去门口把电风扇给关了。房间霎时安静下来,我的颈背、腋下开始有汗缓缓出来。那只蚊子仍然不依不饶,飞来飞去。院里秋虫正闹,偶尔还有些异响——应该是那只泰迪还没走。

我悄声地提着马扎推开纱门,眼睛尚未适应院里的月光,一小团贴地的黑影已经倏忽而至——果然是那只不知谁家的泰迪。它在水泥台阶上迎住我,后腿直立,前爪摇摇晃晃朝我作揖。晚饭时,这只小泰迪从阳沟溜进院里,进而登堂入室,进进出出,浑不怕生。

乡下的柴狗串门似乎知礼仪,多半是进到院里,但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宠物狗不再忌讳。柴狗有看家护院的基因,而宠物狗的活动空间多是在内室,甚至沙发和床头,只需做出媚态等着受宠。享受作为玩物的优渥久了,行为模式也就变了。这只泰迪有些邋遢,但毛色黝黑,媚态可掬。晚饭时,我喂过它小块的肉片,导致我们的亲密指数瞬间爆表,屡屡抱着我的小腿做出各种亲昵动作。母亲就呵斥泰迪:谁家的狗?这么讨厌!母亲不喜欢狗,历来不喜欢。她认为:鸡吃谷可以生蛋,猪吃糠可以长肉,狗浪费粮食却只会献媚,简直是一无是处。

见我在马扎上坐下,泰迪撒着欢儿满院子地跑。每次经过都要稍停,前腿扶在我的膝盖,用闪亮的眼睛看我。鼻尖触到我的小腿,凉凉地。凌晨两点多钟了,院里凉意如洗。月亮斜斜地,在头顶。屋檐下的杂物、月季,接雨水的缸、已经不再出水的提水井,东墙根下的半架黄瓜、黄瓜架下稀疏的几棵豇豆,堆着杂物的门洞,还有南墙下三垅郁郁的大葱,都笼罩在乳白色的月辉里。

母亲说今年大旱,种的菜都干死了。其实,家里装有自来水,母亲只是不说她其实舍不得几块钱的水费。只有顺着柴堆爬上南墙的南瓜,不管不顾地,日长夜大,竟然结出三五个硕大来,叶下已然躲藏不住,让人惊喜一番。南墙再往上,就是前邻的屋顶,再往上是高而蓝的天空和月亮了。快到下弦月了吧?月亮像块黄黄的璞玉悬在高而远的蓝里。

这时的小村只剩下静谧,耳蜗里全是秋虫的唧唧、嚯嚯,在院里的草根、滴水檐下的砖缝和南瓜蔓的叶底下。立秋后下过几场透雨,救活的菜蔬虽然再次接续生机,但几根小黄瓜扭得丑陋不堪。秋雨真正激活的是蒲公英、苦菜子,还有鸭脚草和马齿苋的生机,它们在月光下的寂静里影影绰绰地茂盛和荒芜着。

泰迪再次来到我的膝前,用前爪轻轻地碰我,大概是想和我玩。深夜时、小院里、月光下,与一个值得信赖的陌生人玩耍,可能是泰迪从没有过的经历,即使我的敷衍也足以让它兴奋异常。

母亲不喜欢狗,在我想来,只是因为曾经的贫穷和困顿已经刻骨铭心。窗台上有个空矿泉水瓶,瓶里有一小撮玉米粒儿,残破的,沾着泥土的,我一看就知道那些玉米粒儿是妈妈走路时随手捡起来的。其实,它们最后和最有可能的结果是在瓶里放置很久并发霉后被谁再次扔掉,但母亲在当时绝对不会容忍那里金色的颗粒沉沦在泥水里。母亲年纪大了,精力和体力让她往往只能顾及事物的一头儿。

就在中午,我整理沙发和房间时,还因为是否扔掉一堆破旧的衣衫跟母亲进行过小小的争执。母亲说:别扔,我还有用呢。我说:我知道有用,撕成布条可以用来纳鞋底儿的。可是,现在的你还纳得动吗?母亲轻轻地叹一口气,不再说话了。在那声叹息里,仍然是牢牢的不舍以及其他。

妈妈八十七岁,轻度中风后的左手早已不再灵活如初。而纳鞋底儿可是力气活儿,得先把洗晒干净的布条在木板上摊平,涂上糨子,晒干,再粘一层,一层层直到需要的厚度,然后压实,熨平,剪出合适的大小,开始用针锥、麻线和大针细细地纳。纳得越紧鞋才越紧穿。有时,妈妈得双手握着鞋底,针锥圆圆的大头抵在胸口,身体用力,直到针锥慢慢穿透鞋底。

那是多少年前?我从梦中醒来,墨水瓶改装的煤油灯,光如豆。麻线正在穿过鞋底,发出嗤嗤的声响……其实,在柏油和水泥路出现后,碎布纳成的鞋底不耐磨,但母亲的习惯仍然保留着。

月往西移,我大半隐在西厢房的阴影里。

母亲真的老了,就连我们的话题也多数沦陷在过去的旧时光里。和母亲说话,更准确地说是听母亲说话,话题飘忽,远至记忆隐约的奶奶、外公。最近的话题是村东头儿天安他娘已经瘫在床上半年了。天安长我几岁,晚饭前曾在门口遇到,寒暄过几句的。人继续黑瘦,发际线已经大幅后退,仍是忠厚老实的模样。按辈份论,我称天安他娘为大娘。去年返乡见她,腰已弯作曲尺,精神却好。穿着孙女送的旧衣裳,大红大绿,拄着拐杖,蹒跚着,逢人便炫耀那衣裳。记得回沪那天清早,她坐在胡同口的水泥阶上,见我们上车,便唱。扬扬诧异,问我。我说她在唱一路平安之类的祝辞。今年,她已经瘫痪在床上,不能再唱了。在扬扬心里,这个奇怪的奶奶会留有多少印记呢?而我,其实愧疚。有一年曾给她拍过照片,回沪以后拖些时日才印好寄出,然而最终却是没有收到。再想印时,文档已失。从此惴惴。愿她已经忘却,也愿她好起来。

村庄也在老去。上午出租车把我送到家门口的时候,胡同的阴凉地儿有个小小的牌局。矮桌,马扎,白发苍苍的七八位男女围坐,有叫叔和婶子的长辈,也有称我为叔的小辈(因血缘宗族排序的辈份在几代之后已经与年龄关联度不大了)。他们在打一种三对三叫做“勾鸡”的扑克游戏。她们去年就在打,前年也在打。儿孙多在城里工作和居住,村庄里只剩下他们守着老屋、老树和正在老去的时光,就像守着一个曾经繁华不愿醒来的旧梦。

虽然生活没有遗弃他们,但却在一个叫做城市的地方另起炉灶。他们成为繁华的旁观者,他们知道自己身上的泥土和汗味儿,他们不知道那些漂亮的智能电器的用法,他们知趣所以执着地不肯进城,即使去了也只是住那么一两天。儿孙的电话铃、汽车的引擎声是他们最想听到的声音——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了?树上挂着的葫芦可以采一个带去,墙根下种的韭菜可以割两刀去,包饺子、包包子都行。轿车有个足够宽敞的后备厢,再多也装得下的……

草蔬不动,虫声不止,泰迪终于安静地伏在我的脚边。

有同学知我回来,早早地约好见面,就在明天,在村里建波开的饭店里。我找到同学微信群的聊天记录,仔细寻找,期待里面的只言片语让我把三十年前的记忆拼凑完整。新娜在县城做老师,爱玲在维客利大卖场工作,明波由原来的木匠升格为家装,还有志强在搞运输,德俊在家偶尔还会练习书法。他们或许发福了,或许谢顶了。他们肯定和我一样,有了白发,也有对人生的各种体悟。岁月从来不会落下谁,明天我就会看到三十年的时光把我们一群曾经的顽皮少年雕刻成了什么模样。明天,不,是今天的中午,我们会一同举杯,在清脆的碰撞声里,在啤酒泛起的泡沫里,是关于回忆青春的芳香还是岁月剥蚀的苦涩?

三五日后我将要回到我只能回到的城市,再次离开母亲,离开这小院,离开这村庄,离开这鲁北的月光。时间一成不变,继续耐心地把我们的衰老精雕细刻。只有扬扬,他会像雨后的蒲公英一样,在这秋天里飞快地成长,开花,飞扬。但无论他飞得多高多远,我相信他的记忆深处总有一块地方存储着关于鲁北、村庄和奶奶的记忆。

月亮西去,我完全隐在西厢的阴影里了。

明年我再回来的时候,小泰迪应该已经长大,它还记得我吗?它会回来找我吗?

月亮,这人间永恒的旁观者。看着山河岁月,沧海桑田。看着红尘踽踽,劫后悲欢。

帕斯卡著的书,扉页上却是奥勒留的名言。这位伟大的古罗马皇帝说:祈求上天赐予我平静的心,接受不可改变的事,给我勇气改变可以改变的事,并赐予我分辨这两者的智慧。

帕斯卡、奥勒留、我,以及我们,因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注定在广袤的时空里迷惘,并且无助。

苏东坡问非所问:明月几时有?

月光冷冷地,从不回答,似乎也回答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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