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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家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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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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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生命

亲爱的生命

1、


这是萧薇的村庄。准确地说它不是萧薇的村庄。


萧薇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二岁?三岁?或更大些?她只记得萧萌需要一位保姆,她不需要。可能她足够大了吧。对此萧薇有一丝失落,她是没人关注、没有焦点、容易存活的生灵吧。她对美佳说:“我不走,我看家。”这幕场景常在回忆起小时候,美佳笑萧薇听话。现在想起,应是那种孤独无助时渴望依附什么,抓住一样东西,紧紧握住害怕被抛弃的一种积极的献媚吧。难道一个童稚的小妞也有从灵魂深处升腾起的无依无靠的孤独?可能还是缺了点什么吧。


村庄距公社很近(最初叫公社,后来又改成乡了。这都是从大人们口里的称谓变换中得知的。),约半里路。人们说到卢村,实际就是到公社所在地去。卢村是公社所在地的别称。关于到这里来的缘由,也有一种说法。萧薇的姥爷舍不得女儿(美佳)的小孩东一个西一个的乱丢,物色了这一块宝地。卢村有一所小学,小学里有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幢青砖结构的五竖三间的大房子。据说当校长的姥爷想办法把当初在这任教的石老师调回了石老师的家乡所在地。把这地腾出来给了美佳她们。


萧薇自小骨子里就知道她们只是生活在这个村庄的地表,根没接续此村地底。清明不属于她们,端午不属于她们,农忙双抢也不属于她们。这村没一块地永久地属于她们。她不属于这儿。当她们过节时用脚丈量弯过一座座炊烟袅袅的土屋村庄、踏上硌脚的细石泥土路、爬过郁郁乱蓬蒿的黄沙土磡,来到另一个村庄。萧薇她们跟在父亲萧皓身后,萧皓在大屋里歇了会儿,就会带她们去村里的祖厅里转转,指点着给她们说些什么。萧薇心底里觉得那祖厅阴森森的,像有许多幽魂在祖厅里悠闲地踱步,谦让地作揖。难道萧皓都认识它们?萧皓先燃上一挂鞭炮,再给它们上三柱香,拜上三拜。萧薇不认识它们,惧怕着。(三十年后,萧薇才想起来,萧莒没有供在祖厅里,据说没子嗣的游魂是没有牌位的。那三十年前的萧莒去哪里游荡了呢?几十年后萧薇自己的魂又将归何处呢?)全然生不出萧皓的那股高兴劲和亲切感。萧皓和见着的每一位村人都高兴、愉快地招呼、寒暄着。萧薇们木呆呆地立在两旁,有时在父亲萧皓的旨意下硬直直地从喉咙里扯出一两声称呼,萧薇他们自己也明显地感知毫无热情。他们特意为此行穿的新鞋子、新裤子,让他们和在一幢幢重叠的土屋巷转角上伸头窥探的村中土孩子有些不一样。至于不一样在哪里?萧薇说不清。这里的村庄属于萧薇吗?不属于。她和它疏离着呢。


陌生着的还有住在公社街边上的一溜孩子。父亲萧皓虽然也在公社任职,但他吃饭、住宿总是回卢村。萧薇觉得她和他们不太一样。那块地并不大,月牙形的一条弯街,两排结实的青砖阔屋,有的方方正正,有的一字排开拖长一溜。建筑稀奇是件事。顶稀奇的是卢村乃至附近所有村里的人所需的火柴、盐、酱油等都要到这里才能购得。还有气味难闻的蛇皮袋装的尿素也被关在另一幢屋里,两扇铁皮包着的大门总是虚掩着。这里的孩子一开始也在卢家小学读低年级。他们看上去和村中的其他孩子不同,肤色白静、脸有肉、圆而柔、头发顺溜、衣着干净整洁,和萧薇也不同。


冬天的时候,一位男孩会穿灰色卡其布新大衣到学校里来。课间和萧薇讲发生在街上的他家里的趣事。比如他哥哥用指骨给了他头上一个暴栗,他摸摸头上一个大包;他大姐给他买了一个飞碟。他夹杂着自己的感情,嘟囔地评价着。萧薇睁着好奇的眼睛,津津有味地听着,想象着他头上的暴栗和飞碟的模样。有时他还会贩卖从他哥那儿听到的国家大事,含糊不清地说给萧薇听。“蒋介石逃到台湾去了,广播里说的……,我哥听到的。”他哥和姐就在街上的拖上一溜的楼房屋里上班。


他们在这读完小学低年级后,就去与卢村相反方向的中心小学读高年级。而萧薇和村里的孩子却只能去本大队的高小点读书。再后来,街上的那些孩子连同他们的父母都离开了,有的去了鄡城,有的去了更繁华的乡镇,比如港乡。萧薇长大后也去了鄡城,她试着去打探那个男孩的下落。最初几年,还能在春风大道上的汽车站对面的春风商场看见他哥哥在那里上班。萧薇不敢上前问。又过了几年,春风商场被拆了,原址建了春风宾馆。男孩的哥哥好久都没见到。


三十多年后,偶然的机会,萧薇碰到和萧皓同时期在公社任职的一位干部的妻子。她的大孩子和萧薇在卢村小学同过学。萧薇和她拉起家常,问她现在生活的近况,装着不经意地问起那位男孩。


“他不是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有几个姐姐。好像姓吴,吴书记的儿子吧?”


“他呀,过得不怎么好。都离婚了。一个人在京城做什么生意。”“哦。”萧薇点点头不再作声。


2、


卢村的生活是快乐的。这种感觉在萧莒没有去世前,是真实的。


农闲时村里会来一二盲人,持着包着铁头的长长竹杆,背着斜挎布包,睁着白翳青光眼,缓颤颤地试探着碎脚步拖长颤音唱:“算——命——啊!算——命——啊!”美佳的家门口,树荫下聚着小院附近一两个村中闲着的妇女。她们坐在喜树荫下说笑话,见了算命的盲人,便扶持过来。“算命,算命。”萧薇现在记不清美佳给她们兄妹几个算过命没有。应该算过。但萧薇问美佳,她的命怎样?美佳又总不告诉她。没算过吧,萧莒死了很多年,美佳怔怔地,发呆时不觉冒出一句:“算命的说过,我只有一个儿子。我不信,后来生了萧萌,我更不信。但我现在信了。命中注定我只有一个儿子。算得很准。”大人们热衷算命,又不肯把算命的天机泄露给小孩子时,小孩子也有自己的游戏。这个游戏比报时辰八字给盲人算命简单得多。她们会看手指肚上的螺纹,手指肚上的螺纹一圈圈成封闭的曲线就是一个螺。如果一圈圈没有成封闭状有缺口,就是破螺,不能入命里。她们会高兴的唱:“一螺穷,


二螺富,


三螺卖麻布,


四螺骑白马,


五螺得官做……”


萧薇清楚地记得她是三螺卖麻布,萧萌他是四螺骑白马。那时她们真开心,整日疯疯颠颠,活活泼泼,命运和未来都攥在手掌心里。


长长的村路,路的一端通往乡镇方向,另一端穿过村路两旁的新土坯砖搭建的泥屋正对着卢村小学的院门。那时连接外面世界的就只有靠乡村邮递员。卢村小学就美佳一个公办教师,其余的是边种田边教书的民办教师。萧薇记得他们那时订很多报刊,如:《人民日报》《江西日报》《中国少先队报》《全国中小学生作文选》《江西教育》《人民文学》《今古传奇》《故事会》等。这些报刊杂志就放在五竖三间里单独劈开的一间教师办公室里。当然父亲从乡政府拿来的《红旗》《求是》《半月谈》类似的杂志不在这一块。那时萧薇有种奇怪的感觉,到现在她也说不清。很小的她通过每日叮叮铛铛的乡村邮递员清脆的车铃声。她觉得她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是连通的。或者说她确信外面有一个世界比卢村小学要快乐要精彩,卢村小院决不是世界的中心。不然没办法解释萧莒做了《中国少先队报》上的知识竞赛题,按上面的地址寄去了,三个多月后,美佳就收到从北京寄给萧莒的知识竞赛一等奖荣誉证书和奖品。美佳自豪骄傲极了。她——偏僻、落后、贫穷的乡村的一位女教师的儿子——萧莒获得北京——中国的首都寄来的一等奖荣誉证书和获奖奖品。萧莒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在美佳心目中获得了萧薇、萧萌他们永远不可企及的地位呢?萧薇到现在还没弄明白。


萧薇只知道,在萧莒死了之后,她们离开了卢村小学,来到了比卢村繁华得多的港乡。但她在这里并没有感受到多大的快乐。她只觉得世界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这里没有叮叮铛铛的乡村邮递员清脆的自行车铃声。此地有的人家已有黑白电视机。她们家没有。美佳是以影响萧薇、萧萌的学业为由不买,还是因为美佳萧皓他们确实没钱。萧薇不是很清楚。也许这两种原因都有吧。等到萧薇、萧萌彻底离开港乡,去外面时。美佳萧皓他们买了电视机,他们终于也老了。但港乡那种琐碎庸俗,没有报刊没有更新的杂志带来的新鲜气息的生活,令萧薇感到沉闷的生活挟持人往黑暗的深渊里坠陷的窒息,她感到绝望,想要逃离。她渴望有一种洞彻透明的东西可以在灵魂的上空拯救她,像青烟里生出鸟翼般的翅膀托起她,把她带到有阳光,温暖的地方栖息。她说不来这种感觉,她只知道她一直在寻找,一直在寻找,直到现在。


乡村邮递员送来的不仅有报纸杂志,还有卢村出门在外的年轻人寄给家里的信件,它们夹杂在报纸里。卢村的年轻人冬日里没事都爱到卢家小学里闲坐闲聊,翻报纸,了解外面的世界。一位当兵复员回来不久,披着黄色军大衣的魁梧小伙,他坐在熏桶上边烤火边仔细地询问萧皓:“你说我是出去闯闯?还是在家学一门手艺?报纸上说广东省开放了,广东省哪里?离我们这里远不远?”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就经常来,翻报纸,聊天。当然聊得最多的还是讲泥土坯的屋,黑乎乎的矮屋里住了两户人家,一户的炉灶就搭在厅的门角里。家里贫穷,弟弟妹妹太多又太小。父亲身上的肋骨在精瘦的身板上勒出一根根,每天闷头不语地驮着犁耙到田坂地头开沟放水,收成连吃饱饭都成问题。母亲身体又不好,不是这痛又是那痛。生活不知何时能出头。小伙子低着头,把手伸在炭火上烤,口里长叹一声,“唉!”。美佳和萧皓在这个小伙子走后,嘀咕着、咀嚼着这位小伙子的家境还有村中的其他境遇相似的村民,露出无可奈何、爱莫能助的同情、怜悯心理。小时候的萧薇就这样不察声色地观察着,思考着。现在她能明白——那叫做时代和命。每个人都被笼罩在这个天体之下,不停地挣扎、搏斗,犹如困兽一般嗷嗷哀唤。年轻的小伙子是,美佳是,萧薇是。


卢村小学一开始有一到五年级,后来不知怎么分流了四、五年级到大队点上去了。那些既种田又教书的民办教师一下子削减了好几位。幸运的通过考试转了正,离开卢村,去鄡城进修了。也有沦为农村手艺人的。卢村小学的教室因此多了起来,也不再办复式班了。放在院外村民家办的卢村幼儿园也搬进了卢村小学院内。萧薇就在卢村小学院内的幼儿园读。幼儿园的卢英桃老师长得小巧玲珑,她是带萧萌的卢奶奶的小女儿。卢奶奶两个女儿都嫁在本村。建芳是卢奶奶大女儿卢英杏的最小的女儿。建芳和萧薇从幼儿园就开始同学。萧薇还记得卢村有一位叫金凤的女同学。她长得清秀、文静,清汤挂面的齐耳短发把五官精致的小脸衬托得秀丽可人,笑起来银铃般,脆甜脆甜的。她家里很穷,两个哥哥很大了,都没有做老婆,母亲没几年又病死了。


卢村小学有一个两亩地的大院子。院四周种满柳树、泡桐、喜树、柏树、杨树等。美佳在院的另侧用一排红木槿灌木围了一块菜地。萧萌的保姆——卢奶奶家就在菜地边上用碎青石块垒起的矮围墙外。年长日久,石头围墙没修缮,豁出一个口。人站在外面,可递东西进来。卢爷爷是位景德镇退休的瓷业工人,喜欢钓鱼。记得萧萌大了些,不再放在卢奶奶家。他和萧薇一起上幼儿园了。卢奶奶很疼萧萌,卢爷爷钓鱼回来,卢奶奶把那小鲫鱼、小鲦鱼用香油煎得香脆香脆,放大蒜、香葱、豆豉。然后用一只小瓷碗装上,站在那个豁口边,笑眯眯地用糍软的声音拖长音喊:“萌——细——佬,萌——细——佬。”美佳听到了,就会从屋里走出来,接过卢奶奶的碗。“这是给萌细佬的。”萧薇很羡慕弟弟萧萌,那么多人喜欢他。她吃那些小鱼的时候,心里清楚这可是沾着萧萌的光。


离开卢村小学那么久,萧薇记得她就只回去过两次。一次是建芳中考时考上了省城的会计学校,跳出了龙门。得到喜讯的她去建芳家吃谢师宴。建芳家就在卢村小学旁边。那天萧薇趁吃酒宴的空档跑到卢村小学院内。若大的院子不知是因为放暑假的缘故还是怎的,空旷无人。柳丝都寂静得发抖,看见萧薇来了,都不发出一丁点儿笑声。以前萧薇在卢村小学住的时候,农忙假日时,卢村小学外,大人、小孩热火朝天地在田坂上、地头里忙活着农活。萧薇一个人在院内百无聊赖地攀爬高树向远处晀望。她就知她是宇宙间不可名状的微末——孤独、寂寞。世界和未来有着不可言说的未知。她总莫名其妙感到伤感。


五竖三间的屋从外面锁上了。萧薇用脚抵着墙基,用手攀着附了一层红锈的铁窗棂子,墙基上长满厚厚的、浓郁的青苔垢,脚下有些滑。里面黑兀兀的,什么都看不到,看不清萧莒病重在家时,屋顶椽子上的旧瓦片上的旧水渍形成的鬼怪狰狞骇人的怪脸。“救救我。”萧薇依稀听到很久以前,自己在屋内发出的哀救声。


什么都没有。窗户上还残留着美佳杀过年猪留下的猪头骨,两排洁白的长长尖尖的猪牙齿还在。萧薇摇了摇,牙齿松动了。她使劲摇动一颗,拔了下来,揣在口袋里带了回来。


还有一次是陪萧萌一起去了。那是卢奶奶七十岁生日时。她捎信来,说想看看萧萌。“那是你的奶奶,你去。”萧萌要萧薇陪他同去时,萧薇说。“卢奶奶对你也很好。那些小鱼小虾、粑果你没少吃。”萧萌说。


后来萧薇一次都没回去过。萧薇去了中国的南方,萧萌去了中国的北方。萧薇一开始只在自己封闭的个体生命小宇宙内认为只有自己有个回不去的心灵故乡。当她读过一些书,遇到过一些人。把自己封闭的生命小宇宙打开,和其他个体的生命小宇宙相碰撞相交汇,才知道在灵魂的海洋里,有许多和她一样的孤魂——如同孤岛——渴望温暖、爱、灵魂的联结。许多人,许多地方,我们都回不去了,只能汇聚在上帝面前祈求:“上帝,救救我吧。”


离开卢村小学,到港乡住的第一个晚上。萧薇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凉爽的夏天的夜晚,她躺在二楼东边房间的大床上,美佳睡在她的旁边发出微微的鼾声。她侧着身子正对着房间东南方向敞开的大窗户(那时还没来得及做窗扇。)窗户远比卢家小学五竖三间屋的木窗户大得多。房间的青砖墙虽然还没来得及刷上白石灰,但那种刚出砖窑的煅烧过、上面还残留着火的味道的泥土——闻起来温暖有力量。那么新鲜——新鲜的力量——新鲜的生命。一切是不是可以重新开始。窗外湛碧碧的天空空旷如静水,宁静、温柔、幽幽。一轮皓月静静地沉浮当中,亮亮朗朗,活活泼泼,无遮无拦,无依无傍,如沐水而出润滑透亮、轻盈的精灵。月亮内的阴影稀疏可辨,像有个温暖的人家。它和萧薇眼对眼地凝视。“真美啊!”萧薇赞叹。


在省城工作的建芳用微信发了卢村小学的照片给萧薇。建芳说卢村小学被废除了,卢村的小孩读小学要去大队上的高小点。村里现在没几户人家。大多都去城里了。村里全都是漂亮的空房子。只有过年的时候,大家回来,村里的人才多些。照片上,卢村小学两边的院墙被附近的人家拆了做新房子。“那座五竖三间的屋还在吗?”“还在,听说也要拆,已倒了。那里已规划好了,要建一个卢村社区活动中心。”“哦。”不知为什么,萧薇的眼睛有些湿润。


萧薇相信建芳在微信里所说的。卢村小学在萧薇的记忆里确实是真实存在过。这些都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就如萧莒死了,这也是事实。


3、


在卢村,小时的萧薇的意识很混乱,她弄不清一些事,听不懂美佳说的一些话。


例如关于幼儿园的卢英桃老师。萧薇既看不懂,又听不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一直到现在,萧薇长大了,她依然弄不太明白这件事。


这件事在村里掀翻了天,整个村子都沸腾起来。只听见呼天抢地的哭声和屋巷里乱窜的匆匆忙忙的踢踢踏踏地脚步声。“这怎么得了,把人打成这样,这还能活命吗?这怎么过?离,赶紧离。”英杏在家里勺猪食,口里忿忿不平。


“英杏,你赶快去,英桃到港湾跳水寻死去了。”村里人大声呼喊英杏和卢奶奶。英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披头散发、歇斯底里地嘶哑哀求的英桃从港湾一路拖扯到卢奶奶家。卢奶奶的东边小厢房里挤满了人,有劝慰的,太约也有看热闹的吧?进进出出的人穿梭不停。披头散发的英桃低着头坐在房里的竹床上嘤嘤地哭。小巧的身子随着肩头一颤一颤。英杏眼珠子都要爆出来。“这有什么过头,打得身上青一块淤一块,还要逼人跳水。这能过下去呀?离,赶紧离。不要过……”英桃坐在竹床上不停地哭,不抬头,也不声辩。


萧薇记不清美佳是怎么参与了这件事。美佳一定是参与了。美佳在卢奶奶的东边小厢房里和英杏大声争辩。“离,说得轻巧。生儿育女的人,拖到别人家,有好日子过?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劝合不劝离。不要在这做糊涂事,乱主张。”


“这哪能过得下去?时不时一顿恶打……”


“到另一家,就有好日子?”


英桃没有和她丈夫离婚。后面的生活相对来说还是险中有稳,平安地度过了。每当谈起英桃的婚姻,美佳总觉得她有功劳。她扳住了英杏要英桃离婚的想法。


关于这件事萧薇听不懂,看不来,琢磨不透。美佳事后总喜欢谈论英桃,当然不仅美佳谈论英桃,村里其他的男男女女也喜欢谈论英桃。


“你看见英桃最小的女儿没有?黑不溜秋,荞麦粑样,和那个谁长得一模一样。”那个谁,萧薇知道,是卢家小学的一位个子高高的、黑黑的年轻的男老师。他住在英桃家屋后的棋盘屋里,他住的一间紧挨着英桃家的后墙壁,有一扇雕花木门穿连着。那个年轻的男老师结婚没两年,生了一个小男孩,老婆又怀孕了。萧薇见过他老婆,个子高高大大,圆方脸的朴实女人。那时英桃的丈夫在哪里呢?是到别的人家帮人家打家具去了呢?还是接替他父亲的职位到鄡城林业局上班了呢?萧薇记不太清。但这件事确实是平息了。那位荞麦粑样的小女孩也一直在英桃身边长大。好像有点特别,不特别记着又好像没什么特别。英桃的丈夫确实是到鄡城林业局上班了。后来也没有听说英桃挨打的事。


关于英桃的事并没有结束。英桃家里加上荞麦粑样的小女孩,一共是四个女儿。英桃和她丈夫是高中同学,在学校时谈恋爱,就怀了她的大女儿。在农村,没有儿子,应是一件很着急的事。萧薇不知英桃着急了没有。但有一个人确实是着急起来了。那就是跟着英桃的公公在鄡城林业局居住的英桃的婆婆。


那件事发生在一个狂风呼啸的冬天夜晚,很冷,风夹着雨吹得门窗噼里啪啦。萧薇缩在五竖三间的屋里听他们讲述时,裹紧身上的棉袄还冷得哆嗦着不停地打着寒噤。别村的一位年轻的女孩和卢村的一位年轻的男孩谈恋爱怀孕了,马上要生。这位年轻的男孩不说什么原因,就是不要这位年轻的女孩,并且自己孤身一人逃到外地去了。年轻的女孩家里不知怎么想的,把这位马上要生的女孩用竹床抬到了男孩的家中。男孩家里的人束手无策,双方在男孩家争辩吵闹很久。女孩的家人要男孩家里负全部责任。后来女方家里的人把快要临盆的女孩扔在男孩家里不管,自己跑了。这件事像旋风样在村里传得很快。接生的是英桃的婆婆的姐姐。她托人传话给英桃的婆婆,“是个男孩。要不?好歹是卢村的血脉。”


英桃的婆婆说:“要。帮我抱来。”


英桃的婆婆托人问英桃:“要吗?”


英桃说:“我不管。我不带。你要你带。”


英桃的婆婆说:“好。”英桃的丈夫是单传。


这个有着卢村血脉的小婴儿一出生,就被送到了英桃的婆婆手中。


卢村的女人们平白羡慕起英桃来。英桃四个女儿到了读书的年龄,都被英桃的婆婆接到鄡城学校里读书了。后来英桃在一次鄡城林业局内部招工中,也被招进鄡城林业局上班了。


美佳也说英桃的命好。萧薇的想法却和美佳不同。萧薇觉得英桃能这样安泰地过渡。肯定不是表面上看上去“命好”那么简单。在英桃身边一定隐藏着什么是美佳和萧薇没有看见的。当然,有些时候,萧薇和美佳的认知并不一致。萧薇只是没表露出来。


例如关于萧薇小学时的同学金凤,美佳是这样看的。“她办的幼儿园,完全是靠星光村小学的耿直全校长。”金凤嫁到了星光村,和耿直全一个村。耿直全比美佳小几岁吧,他们都是教育系统的同事。美佳说话的口气有些鄙夷,是鄙夷萧薇的小学同学金凤?还是鄙视她的同事耿直全?萧薇没有弄明白。萧薇只知道,长大后的金凤嫁到星光村,在村里办了一个幼儿园,生活越来越好了,人更漂亮、更精神,还能补贴两个哥哥的生活。


“开着车,总是带着金凤上上下下。”美佳说这句话时,萧薇好像听到美佳心里小声地嘀咕,金凤不要脸。


“耿直全的老婆不管吗?”


“管不到。只要耿直全顾家就行。”


“金凤的丈夫呢?”


“长年在外面打工。”听到这,萧薇扑哧笑出声了。


“这不很好吗?有什么不行?”


“耿直全的毛笔字写得好。也顾家。家中里里外外都照顾得好好的。他老婆也没什么好说。”美佳转过话头说。


关于金凤和英桃这两件事。萧薇觉得应是同一类型吧。但美佳从来没有说过英桃的不对,一次都没说过。她从不认为英桃做错了什么。这是为什么?萧薇到现在还弄不明白。是因为英桃是美佳的同时代的人吗?她值得美佳原谅、呵护吗?金凤是美佳的学生,美佳有责任,有义务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呵斥、教育她吗?萧薇不明白。萧薇只知道和她一般大的金凤也没错。金凤不需要任何人原谅。她可以做她自己。事实是这样吗?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只做她自己,而与别人无关吗?萧薇对这样的认知都存在怀疑。在上帝面前,我们应该都是无罪的吧?上帝会替我们洗净身上的腥血,让我们进入天堂吗?包括卢村的那位年轻的男孩和别村的那位年轻的女孩?


萧薇很小的时候,就想知道英桃的婆婆是位怎样的人。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直到前两年美佳告诉她,英桃的婆婆住在鄡城木材厂的宿舍里。萧薇想,她应该去看看她。


萧薇沿着鄡城东边的沿湖路上,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木材厂的宿舍。她知道英桃住在林业局宿舍。英桃的婆婆并没有和英桃住在一起。


鄡城东边的沿湖路上都是颓败的旧房子,根据鄡城的新规划图这一片即将都要拆迁。萧薇试着提着脚,小心翼翼地走进一个堆满杂物、搁着乱石、长满蒿草的院子。二层楼上的屋瓦滑溜下来悬挂在屋檐前。进去的一楼四扇大木门的木板上并排破了一个个窟窿。厅里的地面看不出是青砖块铺的还是抹了水泥,坑坑洼洼。走上二楼的水泥台阶,台阶缺缺损损不齐整。走廊墙上牵扯了横直交纵的积满厚尘垢的红绿细电线。萧薇走上二楼,看见阳台上有位微胖的八十多岁的女人,裹着白底细花头巾,坐在柴火小炉前烧水。火焰哧拉地爆裂出火星,浓烟往四周弥散,呛进眼里、鼻里、喉咽里。


“你是柳玉如吗?”


“是。你是?”


“我是以前在卢村小学里教书的美佳老师的女儿。听说你在这里住,过来看看你。”


“那真感谢你!你还记得我。美佳老师?你就是她的女儿?”


萧薇这次来,很想问英桃的婆婆一些事。关于荞麦粑般的小女孩、关于那个小婴儿、关于英桃。但她不知道从何问起,只好听英桃的婆婆讲。


“我十八岁就嫁给卢义德。”柳玉如看看摆在房里的五斗橱上的一个男老人遗相。


“和他是中学同学。结婚后,他考上了林校。我生了我的大儿子。带着大儿子在卢村生活。1953年的时候,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则卫生护理学校招生信息。我就偷偷报了名,考上了。到学校念了半个学期书,我的婆婆就把两个儿子送到学校,不帮我带了。我没法读书呀,只好退学回家。他不帮我说半句好话。”她又看看摆在五斗橱上的男老人。“从这点上讲,我有些恨他。男人太自私了,只为自己着想。怕我读了书有本事有工作会离开他。回来后,我写报告向县里反映我读过卫生护理学校的情况。鄡城也有一些好领导,就安排我到东桥公社卫生院做临时工。做了好几年。”


“后来怎么到了鄡城木材厂?”萧薇好奇的问。


“东桥公社离鄡城很远,那时没有车,靠脚量。我拉扯着两个孩子很辛苦。大儿子得了病,延误了治疗,没好,病死了,十八岁呀。”萧薇仔细地察看着她,她没有眼泪,也没表现得很悲切。就像讲述的是别人的事,神态再平静不过了。


“他在林业局,我就到木材厂做临时工。没再走了。守着孩子。”


“英桃的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眼珠子一样。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啊。女人不容易啊,又是家又是工作。”


“他们现在都好。都好。”她又说。


“你为什么不和英桃阿姨住一块?一个人住多不方便呀?”萧薇担忧的问。


“不和年轻人住一起。不掺和他们的事,不给他们添麻烦。单独住好,清静。”


萧薇又想起英桃的婆婆掺和英桃跟英桃丈夫的事。那事发生在英桃到鄡城上班的第三年。英桃的丈夫和单位上一位离异女同事好上了。坚决要和英桃离婚,都搬出去住了。英桃的婆婆扳住不同意。“要儿媳和孙儿们,不要儿子。”后来英桃的丈夫在外面折腾腻了,又回归了家庭,生活又恢复了平静。这时萧薇又想起卢奶奶。卢奶奶的儿子当兵退伍回来,在车上认识一位女子。这位女子对卢奶奶的儿子一见钟情。就跟他到卢村,嫁给了他。


小时候在卢村,萧薇总听到卢奶奶和这位女子吵架时骂她:“不要脸的,走上门来的。我们家又没请人抬八大轿娶你来。”那位女子气得哭,跑到美佳面前哭诉,恩爱的小夫妻闹得差点要离婚。


萧薇弄不明白这些。她弄不懂卢奶奶?弄不懂美佳?弄不懂英桃和金凤?她甚至弄不懂英桃的婆婆?她只知英桃的一生很侥幸。英桃的侥幸跟她的婆婆有关吗?那么究竟是什么改变了英桃的婆婆的观念?又是什么让英桃的命运在跌宕起伏后变得平缓起来了呢?萧薇弄不明白。她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是见识?是宽容?是大爱吗?是不是上帝之手在拔弄呢?有没有上帝呢?上帝是不是又真的愿管尘世里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呢?谁知道呢。


萧薇从英桃的婆婆那里回来后,她告诉美佳:“她有一个十八岁的儿子病死了。”


美佳说:“我不知道这回事。”


几个月后,英桃的婆婆住的房子被拆了。英桃在乐州市买了新房子。英桃的婆婆跟英桃到乐州市去了。


4、


萧薇记得萧莒死了以后。她们离开卢村的那天的情形。


那时她还小,挤在前来帮忙搬家的大人们的空隙里。五竖三间屋里的东西搬得干干净净。大人们叹着气,口里惋惜着。萧薇看到房间里塞得满满的床、桌子、书橱、挂衣橱、五斗橱等都被搬清了。床底下的成捆成扎的瓷碗瓷盘等也被拎走了。屋里真干净,一览无余。


萧薇看到了一个平时被各种杂物充塞的看不到真相的地面。什物搬开后,许多垫家具用的缺砖头、石块零乱地散落在地面上。从砖头、石块旁边仓皇地爬过蜘蛛,还有一些爬不快的软体小虫缓悠悠地在地面蠕动,时不时有一两只老鼠尖叫着从人脚下窜过。四壁搬空后,突兀的墙面高低不平。屋内四周的木柱如一根根骨头般横着竖着搭构撑起整个屋架。完全看不出平日的家的温暖和温馨。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萧薇不禁发出怪想,这就是她和萧萌、萧莒打闹、做梦的地方?这个空间好像不仅仅属于萧薇他们,看地面四处乱窜的爬虫们。难道萧薇一直和这些丑陋骇人的家伙共处一室,休戚与共?是的,这是真实地摆在地面上的事实。


卢村里的人此时已无顾忌。开始大声议论起卢村小学里流传已久的鬼怪谣传。石老师来到卢村小学之前,这个五竖三间的屋里原有一位男老师带着妻子在这生活。有一年男老师突然发病在屋里死了。石老师接替他来到了卢村小学。石老师说有一年春天,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深夜,他起床上厕所看见那位男老师的鬼魂立在窗外对他诡异地笑。后来石老师晚上很少在这住,总是早出晚归。家眷更没有接到卢村来。卢村的人也说清早起来经常看见一位白须老人在屋外转悠,仔细看时白须老人又不见了。萧薇对这些传闻到现在还辨不出真伪。只不过她想起了另一个问题,当年姥爷想办法把石老师调回石老师的家乡,把卢村小学这块宝地腾出来给美佳她们。不知有没有听说过卢村小学的传闻?如果听说了,知道萧莒会在卢村小学病死。他还会不会把这块宝地想办法腾出来给美佳她们呢?这个问题已找不到答案了,姥爷已过世多年。


萧薇她们离开了卢村。但死亡带来的痛苦并没有离开她们。是因为美佳吗?萧薇不知道。但确实和美佳有关。


美佳深爱着萧莒,这是毫无疑问的。远超过爱萧薇和萧萌。萧莒是美佳在尘世里最耀眼的荣光。萧薇记得萧莒读高中的时候,亲戚家有位漂亮的姐姐喜欢萧莒。星期天来卢村小院看萧莒,陪萧莒看书写作业。美佳没有半点嗔怒。她欣喜地看着他们,满身心地欢喜。这种待遇是萧薇和萧萌从来没有过的。爱是不是总伴随着宽容?当爱的对象死亡了?爱是更深了?还是什么?是不是变成了一把钢刀锯在身上?萧薇不明白。


她只知道美佳把对萧莒的爱刻在了心脏深处,割舍不了。美佳每想起一次萧莒,就在自己身上割一刀。想一次,割一刀,伤痕累累。三十年来,年年如此。萧薇和萧萌从小就深爱着美佳,美佳是他们生的源头和爱的依恋地。他们亲眼目睹美佳在精神上肉体上这种爱的自刎。这种自刎尤如精神的传染,也杀戮在萧薇和萧萌身上。爱是什么?爱难道不是新生而是毁灭吗?难道不能在萧莒死亡的废墟上重新长出枝繁叶茂——爱的新生吗?长大后的萧薇问自己。当然,她没有找到答案。


美佳带着幼小的萧薇他们仓皇地逃离了卢村小学。长大后的萧薇带着年迈的美佳离开了港乡。“亲爱的,你在哪里?你又将去往何处?爱能不能宽容、谅解一切,让我们所有人团聚在一起?它——是不是我们灵魂的归宿?”


2018年11月30日落笔于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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