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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懿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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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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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湘糍粑如皓月

刘懿波 

几缕清瘦的寒风,不经意间便吹落了满树秋声。金涛滚滚的稻田只空余一片白茫茫的禾梗,乱扎扎铺满田畴。幸好还有几处农家绿油油的菜垄点缀其间,恰给隆冬的原野平添了些许生气。

随着季节的滋长,小镇的铺面也开始向外延伸,两条长矮凳架上一张门板,上面摆满了笋干、木耳、鞭炮等过年的货物。原本不宽的街道挤满了手拧“蛇皮袋子”的男男女女。瞬时,年的味道扑面而来。

每逢此刻我就会想起过年的一些旧事,虽然过去已有数十年的光景,却如同一幅杨柳青板画,那些光影和色彩深深的印刻在脑子里,任凭岁月洗刷,也擦不净、抹不去,或朦胧或清晰,总是无法忘怀。

还记得家乡有一句老话:大人盼插田,细伢子望过年。显然,大人盼插田是因为禾苗下了田,一年的收成就有了指望。而细伢子不懂事,他们一年的期盼就是逢年过节有好吃好玩,巴不得天天过着热热闹闹无忧无虑的日子。

年货中,糍粑可以说是必不可少的美食。打糍粑,更是家乡的一场盛事,远比杀年猪打豆腐的阵仗要大得多,不是两三个人就搞得定的。

所谓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我的家乡南县地处洞庭湖西岸,是一个纯移民县。民风淳朴,个性豪爽。那种一巴掌大小的糍粑只是做给小孩子的玩物,通常食用的糍粑个头做得很大,一般的约十斤至二十斤,大的可以做到五十的左右。自然这打糍粑的活计就需要一支十几人的青壮队伍。

我年少时读书出门早,因此关于打糍粑的这段记忆一直停留在上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随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普及,农村经济水平有了大幅度提高,对生活质量的要求也就日益丰富。每当插晚稻的时候,每家每户都会种上几分田的糯谷。那时,为提高产量,插秧的密度比较大,尺寸一般都为四六寸或三六寸,只有糯谷才插七八寸,故称之为“稀水糯”。这种稻子谷粒细长,尽管产量是低了些,但煮熟后口感细软,糯性强粘性好,正是打糍粑的上好原料。

那时,都是以生产组为单位,由组长选定“里手”的青壮劳力15人左右,按居民线顺序从一端到另一端,一家一户轮着来。一个组约30户人家,一天是打不完的,所以要提前安排到户。

当然,天气是要考虑的重要因素,大太阳天是没有几个劳力在家里的。因为那时经济条件虽有所提高但还谈不上富裕,年关前家里的主要劳力都要趁这段农闲时间外出找副业,赚一个“过年盘子”。说是“过年盘子”,其实它的范畴远不止过年的用度,还包括来年春耕生产的费用和子女的学杂费等。因此,打糍粑的日子一般都会安排在阴雨天,这时外出找副业的男人们才会呆在家里。

打糍粑那天,工作人员的中饭和晚饭都是要统一安排的。主事人会提前到每一户统计打糍粑的数量和重量,估计进度后再安排在哪一家吃饭,这种形式叫“派饭”。当然,一般都会选择家庭条件比较好的户子。那时每逢有集体活动,都会安排“派饭”。被派到的人家,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荣誉,那叫看得起,是对这户人家当家理事的肯定。那时,男女相亲,见面前都会有暗访,称为访人家,“派饭”也是要访的内容之一,能说明这户人家的家底子是否硬扎,为人是否贤惠通达。

打糍粑的主要工具是一个用整块麻石戳成的石臼,当地叫“碓臼窝子”,是一个很厚的钵状器物。另外,还需十多根坚实的带柄木棒,用于捣插臼中蒸熟的糯米饭。

糯米要提前一两天淘净泡好,到打糍粑这天捞出来,用箩筐沥干水份待用。接到通知后家里女主人立即开灶点火,将木甑放置于一口装有水的大铁锅里面,然后倒入事先准备好的糯米,锅里的水粘不到甑里的米粒,但水蒸汽可以从甑底细孔渗入而将饭蒸熟。这样蒸出来的饭才不会“烂”,软硬适度。

那时都是柴火灶,柴足火旺,一会儿之后便雾气腾腾、满室生香。待到饭快熟时,两名男子各执一把铁锹提前到达,在堂屋的正中间挖出一个锅底形的圆洞,大约可以放得下“碓臼窝子”的三分之一,以便固定。

一会之后,只听外面一阵吆喝喧天,前面两个青壮劳力用粗麻绳抬着“碓臼窝子”,十多个扛着木棒的汉子紧随其后,一路小跑进屋,后面一大拔男女老少一窝蜂涌进堂屋。霎时,冰冷的屋内一下子热乎了起来。

“碓臼窝子”安放于事先挖好的圆坑之中,周围用泥土填紧,再用脚夯实。掌堂的师傅将一小团粘有菜籽油的粗布往臼内一圈一抹,这样饭粒就不会粘窝。

主人家根据要做的糍粑大小,将蒸好的米饭倒入臼中,打糍粑的人数根据糍粑大小而定。十来斤的六人便可;二十斤的八人就行;重量再往上走,便要十二个人以上了。

一人一根棍子,前脚提起,后脚撑地,全身用力,木棒沿臼边自上插下,一步一落围着“碓臼窝子”逆时钟移动。由慢而快,就像一副旋转的石磨。越转越快却步伐不乱,随着手中木棍一起一落的节奏,口中“嚯-嗨”之声不绝于耳,宛若一曲雄壮的船工号子,和同那浓陏的饭香传遍远近的十里八乡。

这活看起来简单,却非常讲究彼此间的配合,首先是步伐不能乱,口中的号子就是脚下的口令,只要一个错了,就会前后踩脚,乱做一团。另外,就是手中的棍子要插得准,不能碰到别人的棍子。因为力度大,只要相互碰撞,用不了几下,就会手臂酥麻,无力继续。可以说,其配合度要求不亚于打场精彩的篮球赛。

随着木棍沿臼边插下,饭粒从中间向外翻转,渐渐粘连在一起,也粘住了木棍,提起时就越来越吃力。头上开始冒热气,豆大的汗珠沿两鬓成流,衬褂子就贴到了脊背上。一个糍粑做下来,人员基本上是单衣衬褂了。体质稍差的人,只能撤下阵来,这就是为什么要有备用人员的缘故。

糍粑打到一半时要翻边,这样才能做“熟”,因为“夹生”材料粘度不够,做出来的糍粑容易开裂,且不易烤熟。翻边在当地称“砸炮”,其他人撤下来,只留两个力大技娴的人用手中的棍子将糍粑高高举起,再一齐用力砸向窝底。这“炮”砸得越中就越响,预示着来年收成好万事顺利!如果砸个“哑炮”,嘿嘿,主家的脸色就立马变化,砸炮的人也会及不自然,连声检讨不已。边上看热闹的邻里则倒彩声连连。

待糍粑打“熟”,掌堂师傅便会叫停,手抹菜油挨个轮流紧握木棍前端,然后再将棍子抽出,让粘在上面的糯米勒尽。其实掌堂师傅也会留点后手,不然事后是要挨旁边堂客们骂的。

棍子上留下的糯米称为“欠子”,这就是边上看热闹的细伢子唯一。他们看热闹是其次,最主要的还是想吃这香喷喷的“欠子”。小孩子如果吃不到,孩子的妈就会骂师傅“尖”——小气。当然也不能留得太多,否则主家也会生意见。

棍子抽完后,掌堂师傅趁势抱起糯米团放到事先抹好油的“田心”桌子上。如果桌子不够,就用两条长高脚凳搭好一张门板,抹油待用。上桌之后,顾不得烫手,双手连搓,做成圆形。越圆越好,寓意团团圆圆。当然,厚薄要适度。

糍粑做好后,随着温度降低,会越来越硬。用来自家吃的,待到手压刚好不变形时,便用菜刀从正中切成四块,然后逐一切成约一公分厚的片块,用冷水贮存,以防霉变。时长有异味则换水再泡。

糍粑是拜年的上好礼品,用来送礼的糍粑可以用以上的方法做好后相送,只是缺少看头。讲客气人家会趁热时在中间打一个可以穿过麻绳大小的圆孔,拜年时,一根扁担一头穿一个糍粑,一头挂几块腊肉,在当时,走在路上定然是一道吸睛的风景。特别是对于城里人家,绝对是一份厚礼!

糍粑的吃法多种多样,可烤可炒可煎可煮。甜酒糍粑、糖油糍粑和糍粑炒腊肉是用来待客的上品,平日里我们很少能吃到。

记忆最深的还是烤糍粑。每逢过年,家家户户都会早早的到堤坡上挖两个大树蔸,放在屋檐下晒干。年饭过后就开始在堂屋中间点燃晒干的树蔸,因为树蔸木质紧,故火力好燃烧时间长,一般来说一个蔸子可以管一天一夜。两个树蔸正好年三十一个,初一一个,家乡守岁也就这两天。

大火燃起后,上面挂一口可以升降的圆筒状炖锅,里面是腊猪脚炖白萝卜。但这不关年三十什么事,按家里的规矩,要到新年的钟声响过之后才有资格享用。

钟响之前,我最乐意的事就是听父亲讲那些评书里的故事和烤糍粑。我自小性子急,一烤就糊,父亲便会把他烤好的糍粑和我交换。并告诉我烤糍粑要细火慢烤,受热均匀,待一面烤好后再烤另一面,急不得。这样烤出来的糍粑两面金黄,中间高高鼓起。用筷子从一端穿一个孔,再灌入细砂白糖,白糖受热融化,一嘴下去,香甜可口,绵软怡人。

我问父亲,为何那用磨子磨出来的粑粑,原材相同,怎么就烤不起来呢?父亲说,磨子磨出来的颗粒细没有间隙,而糍粑颗粒粗间隙大,中间充满了气体,受热时气体膨胀,自然鼓得起来。

细想起来,一块小小的糍粑除了寄托乡情外,还包含有好多学问和哲理。

做糍粑事前要有严密细致的组织,制做更是一个团队良好配合的表现,烤糍粑也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糍粑之所以能烤得鼓鼓的是因为给自己留有空间,正所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做人、做学问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月是故乡明。家乡的糍粑形状大气、口感细软、香味浓郁、色泽玉洁,圆圆的,挂在堂屋中的吊钩上,恰似一轮悬空的皓月,时常点燃我的记忆,照亮我的乡愁。

 

2018年1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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