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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汉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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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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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雁翩翩

 

马汉闻

 

岁月的雕刻竟至于如此无情。当我再次走近这爿工厂,我惊讶于它的深度改变:那些三四层的、七八层的红砖砌成的家属楼是那样破旧、那样落伍,在夕阳的返照下,了无生机;曾经在我眼里那样神圣、那样伟岸的外墙镶嵌着漂亮水砂的办公大楼,在秋天的明净空气中,能清晰地看到它灰尘布满,累累蛛丝;厂区内曾经热闹非凡的广场和道路上空无一人,鸦雀无声,只是地面上长满了高高低低的各类杂草,而落叶几乎堆满了每个角落,不知名的虫儿躲藏在枫树上宽大的叶片后面,声嘶力竭地叫唤着。眼前的景象,如此寂静,如此苍凉,好像几十年的历史在这里从来不曾发生过,那些满满的记忆,以及熟悉的人和事,似乎也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我极力地理清自己的思路,也幻想着突然碰见一个熟悉的人,以了解这个工厂发生的种种情况,但看起来,绝无可能。

终究,我的思路还是渐渐地清晰了起来。我在上中学的时候,曾在这个工厂生活过一年。那时,我从农村来到城里,来到这个工厂生活区,简直以为自己来到了天堂,一切都是未曾见过的,令人惊奇:那些建筑,那些商店,那些衣着整齐的人。而那些三四层的楼房、七八层的楼房,在农村是绝然见不到的,即使在乡镇也很难见到。虽然,那些建筑,在今天看来,当然是算不得什么,甚至不值一提,但在那个时代,它们也是拥有夺目的光辉的,对一个农村娃来说,其给予的视觉和心理上的冲击尤为显著。我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第一次见到那些盛大的场景,感到匪夷所思。如今,我看到这个曾经熟悉的地方落魄至此,深感世易时移,有些改变不可遏止,令人唏嘘不已。

这个工厂的名字,姑且叫它Q工厂吧。厂区从整体上看,呈四方形,面积三百多亩,不算大,但也不小,距离县城大约三公里左右,一条国道就在工厂大门前通过,有公交车到县城。厂区的四周,安装了约两米高的铁栅栏,栅栏的顶部,是一排尖尖的像三棱刀一样的铁尖角,使人难以翻越。从实际情形来看,这个工厂形成了一个很独立的世界,外边的人不容易进去,里边的人很有优越感,优越感当然是相对于工厂周边的农民而产生的。Q工厂原本是一个国营工厂,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它可是如日中天,闻名遐迩,想要进来工作,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工厂主要生产高锰酸钾、锰粉、电池之类的产品,销路是一点也不用愁的,因此工厂经常处于日夜开工、加班加点的状态。在这个工厂上班的员工,来自全国各地,他们中的很多人是当初兴建这个工厂的时候,从其他地方抽调过来的,你会发现,这个厂里的一些工程师、技术员、工人,操着与本地完全不同的口音。但这些外地人看起来很适应湘中的水土,在此地生活得还蛮好,有的女性员工还会讲一点本地话,当她们在和本地员工聊天的时候,经常会冒出几句俚语来。

工厂的全体员工按部就班地工作和生活。清晨六点,坐落在工厂正中央的广场,也是篮球场,会准时响起喇叭,播放《骏马奔驰保边疆》《北京的金山上》《美丽的草原我的家》等明快、动人的乐曲,告诉人们崭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厂区里面各条道路上的人开始多了起来,晨练的,准备上班的,刚下夜班的,买菜的,一时间都出现了。在这个厂的南面,有一条街,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菜市场,天刚放亮,南面的大门就打开了,本地的一些菜农挑着一些新鲜的蔬菜、瓜果之类的农产品在此贩卖,一个摊位接着一个摊位,连起来有近百米长,菜的品种很丰富,有青翠欲滴的黄瓜,有硕大滚圆的南瓜,有长满颗粒的苦瓜,有沾着水渍的长豆角,还有韭菜,莴笋叶,红薯叶,小白菜,大葱,等等。工厂的人都喜欢买本地人种的蔬菜,而不愿意跑到县城的菜市场去买,一来觉得本地蔬菜是现摘现卖的,而且基本上不打农药,新鲜,可口,无毒;二来这菜市场就在家门口,何必费劲巴拉地坐公交到县城去买呢。早晨的菜市场很热闹,南腔北调的声音,讨价还价的争吵,使得这里充满了活泼的气氛。这个菜市场,几乎每天重复上演着同样的场景。如果生活就一直这样过下去,我相信,工厂的人及厂外的农民可能都是愿意的,但时代和人世的改变,又哪里是芸芸众生所能左右的呢?

工厂的结构是大而全。有厂办电视台,晚上经常播出周润发《喋血双雄》、刘德华《旺角卡门》等电影,也播放杨钰莹等歌星的歌曲;有员工免费澡堂,水很大,温度很高;也有图书室,后文详叙。工厂还开办了子弟学校,我就是在这个学校借读了一年。学校的校园坐落在资江边上,资江对岸是青山,山上郁郁葱葱,风景很好,每到夏季,资江涨水,蹲在河岸边,附身就可以捧一捧河水。从小学到初中,厂里的员工子弟都在这所学校就读,而教学的老师,基本上就是本地人了,他们大多数是师专毕业的。我曾经和一个同班同学在资江边上漫步、聊天,我问他,以后你在这里毕业了,会去上高中吗?他的答复是这样的:高中我是肯定不上的,压根也没这个打算。初中毕业了,我就去厂里办的技校(在外地)读,技校完了直接回工厂上班,这些爸妈都给安排好了的,不用我担心。再说了,我干嘛要考高中呢?高中毕业还不是又要面临考大学的压力,以我的成绩,不要说考大学,就算是想考高中,也绝对没戏的,我也不想吃那个苦。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接着说道:你看,现在的大学生这么多,几乎到处都是,也不值钱,你们这里不是有句俗语吗,叫作“秀才多,捡田螺”,以后大学毕业了,照样还是要找工作、进工厂,而且还不一定顺利呢。我以后技校读完了,直接上班,起码可以早拿几年工资咯,而且可以早点成家立业。我插话道,大学生毕业了,也不一定要进工厂吧?不是还有很多职业可以选吗?他一听,反驳道,你说的也没错,确实有些人毕业后可以不进工厂,但是像我们效益这么好、旱涝保收的国营单位,在哪一点上面,都不比大学生差呢,以后学一门技术,我觉得是最保险的。听了他的话,我觉得也有一定的道理,既然他有这个条件去读技校,并且读完以后就有工作,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不过,我心里隐约觉得有点不妥,当然也不是说当工人就不好,我是感觉这个工厂真的能够这样长久地红火下去吗?以后的命运若何,实属未知。当然,我并不想和他说出我的想法。

我在借读期间,心情是愉快的,同学们也很友善。周末,我喜欢去县城的新华书店逛逛,通常是走路去。沿着国道行走,可以看到,在道路的两旁,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各类工厂,如酒厂、冶炼厂、生物制剂厂、纸箱厂之类,确实是一派繁荣景象。只不过道路上弥漫着工厂里面散发出来的烟雾气味、酒精气味、化学品气味,统统混杂在一起,最后汇总成为一种莫可名状的工业气味。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但直觉告诉我,这空气确实不如乡下干净,但又觉得在城里面,大概理所当然都是这样的气味吧。我通常是一边走,一边观察这些工厂的建筑;那时对自己以后的前途,有时也有较深入地思考过,但主要精力还是花在读书上,一门心思想把书读好。我一般用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走完这条路,到了县城,也不怎么看热闹,直接进入书店。返程时我还是走路,但有时也花一块钱坐车。回到工厂以后,有时也会产生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但总觉得这种亲近感透着疏远,准确来说,它只是一种熟悉感而已。

我在那一年之内,把厂里边的公共区域基本都逛到了。我经常去厂办图书室。这个图书室大致分为两部分,进门口左侧是图书储存区,右侧是阅览区,两个区域之间,用了一条一米高左右的实木栅栏隔开,在阅览区右墙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办公室,是办理借阅手续的地方。这个图书室书籍的数量也还可观,图书都被整齐地摆放在图书储存区一排排分为五层的玻璃橱窗里,管理员对图书进行了分类:管理类、技术类、杂志类、小说类,等等。其时,武侠小时我是早已经不看了,但经常借阅一些名著,我也是从那时候起,对俄国小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延续至今。借阅书籍的人并不可以直接到图书储存区查找图书,只能在外面查找目录,再由管理员去找。有一次,我站在栅栏旁,看到最近的一排橱窗里,摆放着一堆堆纸张颜色发黄的资料,看起来既像古籍,又像年代久远的技术资料,但我想,应该还是技术资料比较靠谱,毕竟这只是一个工厂图书室而已。在阅览区,也就是进门口直对的窗台下,摆放着五六个报刊架,在报刊架的铝质横梁上悬挂着一叠叠厚厚的《人民日报》《湖南日报》等报纸。阅览区放置了几张桌子,方便借书人阅览。一般情况下,坐在桌前看报的人多、看书的人少。

工厂的生活,其实也蛮有趣的。在厂区里,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各有其不同的特点。春天,广场周围的树木绿意葱茏,春雨霏霏,厂区充满生命的活力。夏天,有鲜花盛开,被修剪整齐的青草熠熠生辉,花也香,草也香。秋天,到处是斑驳的色彩,生长在两条道路交叉处的苦楝树上挂满了黄白色的果实,果实虽不能吃,却很养眼。冬天,草木凋零,薄雪覆地,可以看到,那些在雪地里留下的一串串鞋印。在四季当中,我还是最喜欢秋季的夜晚,那个时候,空气洁净,资水纯澈,不冷不热,而且也很热闹,以广场为中心,那些唱歌跳舞的姑娘小伙,那些打太极、舞刀弄剑的中老年人,那些吵吵闹闹、蹦蹦跳跳的小孩们,共同造就着和谐、美好的时光。我在这个地方,也有几个朋友,他们也都友善,大家相处是融洽的。我常常想,少年时代的朋友,其真诚、坦率、大度、阳光真是无与伦比的,虽然时光如流水般过去,但对这些往事,这些友谊,还是有很深的记忆,是值得回味的。我在Q工厂子弟学校借读时间虽然不长,但在很多方面,感到收获颇多。在这里培育了对书法的爱好,知道把字写好是有益的;在这里培育了对文学的热情,曾经手抄《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元曲三百首》《古文观止》等书籍;在这里培育了思考人生的习惯,深切地明白积极阳光向上的重要性。在Q工厂度过一年时光后,我又回到了原来的中学,此后,再也未曾踏足那里,甚至此后我在县城读高中,也是这样。

没有想到的是,多年以后,我竟然又路过Q工厂,并且特意花一点时间,到厂区里面简单转了一下。眼前的残垣断壁和连天衰草,带给人无限惆怅;秋日的夕阳,温暖却又带着丝丝冷意,古人云,“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用以形容此时的所见所观,实在是妥帖不过。我在Q工厂只停留了大概半小时,便上了车。我依依回首,看见:残阳下的资江水,翻腾起金色的浪花,奔向烟波浩渺的洞庭湖;一行大雁展翅而行,从厂区上空飞过,逐渐隐没在苍茫的暮色中。

本文写于2018年10月31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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