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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汉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8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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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之河

  

  这是一片因填河而形成的空旷地带。人们把这片空地叫成:填河里。三个字,说出了这一地带的履历。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刚获得新生的小城无锡人,怀着改造旧世界创造新世界的火热心肠,把惠山与锡山之间的乱葬乱埋墓场的土挖来填这里的河。在惠山山麓挖出一泓名为映山湖的人工湖,而在这里填没了一条河。清波汤漾的水光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白的土尘。住在河两岸的人家开始很不习惯这种变化。常常拎着要洗的一篮菜、一篮衣物拉开家门就要走下记忆中的一级级石埠到河滩去汰洗,脚却踩到平实的没有循级而降的泥地,才想起河已没了,石埠也埋在脚下的泥土底了。有人要汲水了,习惯地拿起系着长绳的吊桶从窗口掷进记忆中的河里,吊桶没沉到底很快就咣当一声碰了硬绑绑的泥地,就笑骂自己一声猪脑子,把沾着灰土的吊桶拉回来。

河虽没了,河的形制却还在。河的一侧本是一条碎石铺成的道,道边是大宅的高墙,墙基是用花岗岩石条筑的墙础,上面是白色的石灰墙壁。碎石道沿河一侧种了一排钻天的杨树。夏秋,树上有知了高歌;深秋,杨树的叶子黄得透亮,在瑟瑟秋风中摇摆,炫耀着夕阳的金黄。西风起之际,是杨树最伤心的时候,它掉光满树黄灿灿的心型树叶,任它的心随风尘飞扬、翻滚、打旋。在泥河的另一侧,住家都是直接临着河岸的。有的是装着云母片的方格木长窗原本就临水的,坐在窗口摇着蒲扇看河里吱呀吱呀摇着橹过的木船,是很清闲的事;有的是推开门来,就是一级级的石阶伸进河水里,洗菜淘米,洗碗汰衣,时有小鱼小虾来偷吻你泡在水里的脚趾;还有的在临河的一侧有一块露台,露台与河之间筑有矮墙,矮墙上放着瓦盆、破脸盆、破痰盂,里面种着仙人掌、太阳花、蓬仙花,以及用以榨汁喝的大青叶(中药称板兰根)、做菜用的佐料:大蒜叶、葱。在这样的露台上总是放着一张藤塌,上面躺着会享受的男主人,吸着黄铜制的擦得锃亮的水烟龙头。河虽没有了,可在住家的心里,好一阵都还觉得河还是在的。他们仍守着河岸线,没人会坐到已变成泥地的河里去,虽然它已淹不死人。

孩子们对于这场变化觉得很新奇,虽是没了夏天玩水抓鱼的场所,但只要是变化,总是好的、有趣的。这一片空旷地带立即成了孩子们玩耍的天堂。我和小伙伴在这里玩过,滚铁箍(用木桶上脱落的铁箍,有的甚至是马桶上的)、飘洋牌、掼元宝(用香烟纸壳折成)、抛铜板(民国初年的铜币,中间没有方孔的那种)、弹橡皮筋、打弹子、跳绳、踢毽子(活拔芦花公鸡闪烁金属光泽的尾羽,以方孔铜币为坨做成)。把这里作为战场对阵开仗,开战的武器有弹弓、辟啪竿(用竹筒利用空气压缩的原理打被水泡烂的纸泥)、链条枪(用几节自行车链条做成枪管能把火柴当子弹射出),在弹尽粮绝时,甚至用瓦片、碎砖直接投掷。我弟弟的头就曾被这样的流弹击中。他并没参战只是在一旁观战,哪知瓦片是不长眼睛的,一下就把他的头砸开了花。那次是住在我家朝东房间的邻居女儿三毛在楼上窗口收取晾干的衣服,她的目光掠过北里城脚的小巷和一排矮房的屋顶,看到站在填河里流着血在哭的弟弟,她在楼上大叫起来。我闻声就打开后门穿过北里城脚的巷子往填河里跑。我问一群吓坏了已休战的孩子,是谁干的?没人作答,我看出一个满脸雀斑的男孩神态尴尬,就要前去揪他。这时男孩的母亲来了,我母亲也来了,都挡住了我。那男孩的母亲反复致歉,傍晚时分还端来我家满满一海碗盖着油花的水浦鸡蛋。我从没见过那么油汪汪的氽着那么多蛋的水浦鸡蛋。那男孩的父亲下放在苏北农村,也是清贫之家,我想男孩和他的弟弟也绝没尝过这么奢侈的美食。这使我母亲很过意不去,和对方推来推去好长一会。我也为自己的冲动有了羞愧之意。后来相互熟悉了,我问过男孩脸上怎么会有这么多雀斑的,男孩说是在乡下没鸡蛋吃,掏了麻雀窝里的麻雀蛋吃的缘故。我笑得喘不过气来,男孩很认真的说真是吃了麻雀蛋才这样的,没骗你喏。

别看都是在填河里疯玩的孩子,却是分群类的。除了孩子有帮派之分外,还有层次之分。这种区分更多是以籍贯和穿着来分的。小城里有许多当年摇着网船从长江北面过来的苏北移民。他们沿着小城像毛细血管一样的河流深入到小城的体内,开始是把船泊在河边生活在船上。后来,买一张芦菲在岸上圈一个滚地龙权当房屋住。再后来用稻草、芦菲、毛竹和拾荒捡来的破砖盖起了茅屋。这样的房屋被小城人称为棚户。这些人一般以拾荒、做散工、拉板车、掏粪等苦累活和爆炒米、白铁匠、箍桶匠、铜匠等手艺活为主业。因为临着河,填河里就居住着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家境都很贫困,穿着褴褛,不注意卫生。小城人是排外的,把他们一概称为江北人,把他们的孩子称为野孩子。这些孩子挂着鼻涕,保留着苏北的好多风俗,譬如男孩梳着独根小辫,戴着银项圈。显出一种与小城孩子不同的异样秉性。一般我们这些虽然在膝盖、屁股上打着补钉却穿得还算整洁的孩子,大人是不会允许我们和他们一起玩的。野孩子有许多新颖的、与我们不同的玩法,是很有意思的。斗苍蝇老虎,就是其中一种。有一种在墙壁上爬动,外形像蜘蛛却不会结网、以捕苍蝇为生的虫子。它在墙上跃动速度很快,苍蝇只要一沾它活动的范围,就难逃虎口。他们从墙上随手逮两只苍蝇老虎放在一只小罐里,两只虫子就会打起架来。他们的游戏常吸引我的好奇。可是他们脏兮兮的头挤在一起,站一旁如果不加入他们的阵形,根本看不见他们面前的那只罐里。我正为看不到而着急,突然注意有个小女孩,她的穿着也属野孩子一类,鼻孔前还挂着两条白乎乎的浓鼻涕,衣襟前油污污的一片。她一直在看着我,见我着急,她就把几颗挤在一起的头分开来,让我看,但她自己不看,她吸动着鼻涕只看着我。一会男孩子的头又挤在了一起,她又上前强行分开。苍蝇老虎打得正白炽化紧张的时刻,男孩的头又像磁铁一样挤在一起,小女孩又上去拼命分开他们的脑袋。男孩们急了,嗷叫一声像有要咬人的意思,可抬头见是小女孩就一笑,不吱声了。原来这小女孩还有着小公主一般威严的,原因是她的哥哥就是这帮孩子的头领。

小公主住在填河里最大的一棚户内,她的奶奶是在这一带赫赫有名的阿四妈妈。她满脸纵横,一副苍桑感极强的脸,嘴唇常叼着自制的劣质香烟。那烟是捡了别人抛弃的烟蒂,取出烟丝,在简易的卷烟器上卷制的。他们全家从苏北来,用毛竹和芦菲搭了一个草屋,四个儿子都挤住在这里,而且都娶了老婆各自又生了一大串儿子女儿。因此草屋里的人气挺旺,填河一带有人也喜欢往那个破棚里钻。他们以拾荒为生,草屋前堆满了捡来的破烂。半根枯树,没了底的搪瓷脸盆,锈蚀得没了样子的自行车档泥板,煤球炉的铁壳,女人的破裤子,掉了帮的鞋子,自行车破内胎,几只空洋瓶,有美孚字样的铁皮桶,散了架的藤椅。他们家做饭用红泥烧制的行灶,这种行灶一般常见于船头上,也许是他们从昔日的网船上搬来的传家宝。烧的是捡来的枯树枝破棉絮烂桌椅,做饭时就伴有浓烈的青白炊烟和猛烈的咳嗽声。有一个冬日之夜,人们像往常一样早早洗了脚,上床钻热被窝了,突然屋后的填河里响起了敲打洋桶畚箕的哐哐声,有人在高喊救火噢救火。我们披上棉袄冷得瑟瑟发抖地跑到邻居家的朝东房间的窗口,只见火光照亮了半爿夜空,火苗还在狂舞,看到有什么飞到天空像炮仗一样爆炸,有人说是作房子大梁的毛竹,中空部分在高温下爆炸了。救火洋龙(小城人习惯这样称消防车)当当当打着铜铃来了,才灭了这场火。幸好那次阿四妈妈家没人伤亡。那小公主也安然安然无恙,仍见她吸着鼻涕眼神定定地看我。第二天见一片焦黑的废墟,散发着枯焦气,有几处还在冒着青烟。阿四妈妈家的人在废墟中翻找着什么。不久,阿四妈妈家在原地盖起了两层楼的砖瓦房。破烂继续堆积门口。住在他们家屋后的章家在贴着阿四妈妈家新屋的后墙砌了一张石凳,当然受到阿四妈妈家的强烈反对,儿子们拿了锤子凿子来凿石凳,章家就阻止,于是发生了争执和吵架。阿四妈妈的儿子们说你们怎么在我家新屋墙边自说自话砌石凳呢。章家的夫妻俩说,我们砌张凳也是为大家考虑,好让过路人有个歇脚之处。阿四妈妈的儿子们说,这里又不是公园,用不着让过路人坐看风景的。就这样舌枪唇战的闹了半天又说到一些让人尴尬的事,最后不了了之,那张拆了一半的石凳直至这片地区拆迁还牢固地连在阿四妈妈的砖房后墙上。填河里经常发生着这样无聊的争吵。

这让白墙门里的小姐们觉得很不屑一顾。白墙门是一座建于民国初年的西洋式大宅院,楼上楼下铸铁栅栏、石膏浮雕装饰,石库门外竖着一堵洁白的照壁,所以填河里的人把它称为白墙门。白墙门里住着好多家人家,有工厂工人、邮政所职员、商店营业员、裁缝、教员、会计、长途台的接线员、电灯公司的职员等,几乎家家有女儿,这使白墙门几乎成了一个女儿国。这些女孩在一起就比着谁细气谁文雅,夏天纳凉女孩们不用蒲扇嫌那太粗气,只清一色地用绢制的宫扇,摇起扇来也不如填河里人那样啪嗒啪嗒地尽用力,而是轻轻点几下,那扇拿在她们手里倒更像戏台上的道具;也很少能看到她们像填河里的女子一样穿着圆领衫短裤地出现在众人眼前,她们天最热也是要穿着轻罗裙衫的,坐下先要一手拢住裙摆一手按住领口,怕不慎露了春光;手里还不忘捏块绣着木耳边的手帕,不停地轻抑额头像珍珠一样沁出的晶细汗珠。这样,白墙门里倒真形成了让美女茁壮成长的氛围。阿细妹、腊梅、慧春、菊芳、敏兰,一个比一个出落得水灵婀娜。这样雅致的女孩出现在填河里,简直是粗麻袋上绣花——反差太大了。她们似乎很懂得填河里的低俗、粗野,正是陪衬她们精致的最佳背景。她们从填河里走过的时候,用手帕掩着嘴鼻,皱着眉,快快地走过,就如通过鬼子的封锁线;过了这地带还必用手帕轻弹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跺一下脚,前后审视一阵自己的裤腿。她们用轻蔑、嘲弄的口吻谈论起填河里的人事,以示她们的清高和不可与之同流合污的定势。在她们心里,她们就是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

填河里还是有些高雅之人的。沙老师,是我们小学的老师,他也住在这里。他的父母也是从苏北迁徙而来的大字不识几个的底层百姓,沙老师却偏是一位很有学问、儒雅的文人。他高个,有棱有角的脸庞,讲课唱歌是颇有磁性的男中音,学校有大型活动,总是由他挺立着高大的身姿领唱和指挥。他还写着一好字,学校里的标语、春联,都是由他挥毫的。我看过他的写字。如果是冬天,他照例穿着藏青的中式对襟棉袄,围着一条灰色的羊毛围巾,戴一顶护耳在帽前打结的薄呢帽。他一边缓缓磨着墨,一边打量着平摊在桌上的纸,估摸着纸上的天地。他开始要往纸上写字的时候,总是习惯要清清嗓子的,好像字是要用嗓子写的一般。他清嗓子的时候,高高的喉结滚动着,如刚吞下了一只活老鼠。沙老师会出生在他们家庭本是一个奇迹。这样一个家庭又存在于填河里这样的地带,又和一大拔他的学生混杂在一起,这对一位清高、爱面子的教师塑造尊严和威望是不利的。但沙老师坦然地面对这一切,我们看着他孝敬着两位愚俗的双亲,看着他夏天的傍晚穿着圆领汗衫,摇动着芭蕉扇坐门前纳凉,他的一切日常生活几乎都暴露在我们这批学生的眼下。沙老师要结婚了,娶了一位比他矮了多的胖女子。住在填河里的学生调皮称他们站在一起,好比是一只瘦长的和一只矮胖的竹壳热水瓶。结婚那天,一些学生在大人的唆使下,上门去看热闹,其实这里面包含着戏谑的意思,沙老师不亢不卑,热情有度的接待了这批小客人,给每个小客人几颗水果糖。沙老师表现着填河里人难有的一种高贵人格和风度。结婚的第二天,沙老师的老母趁新郎新娘不在,从新房里端出马桶,掀开盖子,坐在大门口借着太阳光低着头把脸凑在马桶沿上往桶底察看。旁人都不明白她的举止,就问老奶奶在干啥呢?老奶奶的回答让人忍俊不住,原来,老奶奶通过马桶在检查昨晚儿子媳妇新婚之夜的作业质量。

也有从填河里出去后,就耻于回来,更不敢承认自己是填河里人的。阿四妈妈的隔壁住着芹花一家,芹花是无锡当地人,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玉猫悄悄随着渡江来的解放军部队走了,从此很长时间没回过家。芹花的丈夫尧民到处去寻找玉猫,找了好多支部队才找到他。玉猫坚决不肯随父亲回去,尧民无奈地空手而归。芹花家的另一侧隔壁,是路家。路家的大女儿也去外地工作了,过了若干年,路家女儿在外地结婚,把生下的儿子军军送回娘家来抚养。芹花看着这孩子说,路家的外孙像我家的人。尧民说瞎讲,你不会想儿子想疯了吧。过了几年,军军越长越像芹花家的人了,活脱脱的一个小玉猫。芹花更是说军军是他们家的人。玉猫终于回来探亲了,从火车站回来家没进,就拎着行李先进了隔壁路家,抱起了军军。这才真相大白了。尧民、芹花站在家门口的填河里冲着隔壁路家骂。骂儿子、骂媳妇不懂孝悌,又骂亲家母不懂礼仪,教女无方。说他们的儿子是不会这样的,一定是受了媳妇的挑唆。媳妇、亲家母谁怕谁哇,当门站着对骂。尧民说儿子呀,你跟着南下的部队走,才十七岁不到,晚上你还尿床的,你们班长每天还给你晒被子,我放心不下哇,我和你娘要你回来,我只要在首长面前说一声,你是独子,你就得回家,你要我为你保密我可是最终依了你,你怎能忘了爹娘呢。玉猫无言以对,站着默默不说话。被婆婆骂急了的媳妇转而骂男人,死人呐怎么不说一句呢。填河里的人是不会放过这样免费观看的机会的。看热闹的人,站了几层。一些放下手里洗的菜淘的米跑来看的,更有煤炉上正煮着饭的,最终把锅烧漏的。若有哪家的男主人找来,和因管闲事而误了家里事的女人打吵,又会在现场形成新的热点。这样的场合,是家庭隐私公开透明的途径,人们就是通过这样的机会了解各家各户。在填河里是难有阴密之事能瞒天过海的。

芹花家是低矮的两间瓦屋,进屋去不仅要小心头撞了房梁,还要闭上一会眼睛才能适应屋里的黑暗。人们很少进他们家门,他们家门口有一棵高高的树。芹花的大女儿说这是她们家的一棵核桃树。我们却从没见它结过核桃,只见它长出长长的像豆荚一样的果实,我想这树应该是一棵皂角树。树下有片空地,似乎是她们家的客厅,也是芹花两个女儿小花、红渡敲瓜子的地方。芹花一直告诉填河里人们,别看她现在的模样,过去她可是大人家的小姐,那时她家可是气派得很的。她和尧民结婚之夜,她不理尧民,显示出大人家小姐应有的矜持。尧民主动靠近她坐着的沙发,向她献殷勤。家里虽然败落,经济拮据,但芹花是不肯亏待自己的。有了好吃的,她自己要先吃一饱再说。几个孩子在一旁眼馋地看着母亲吃。当母亲的说,别看,妈妈要比你们早死的,所以要吃好,你们的日子还长着,以后有机会吃的。所以她家的孩子反倒养成了习惯,有什么好吃的,先让母亲吃,因为她要早死的。记得芹花干过的营生是冬天卖烘山芋,夏天卖棒冰。卖烘山芋是用一柴油桶,用泥巴砌成烘炉,放在小车上推到街头,把山芋放入用煤烧得火红的炉内,烤出香味和糖汁,在寒风凌冽的大街上是十分诱人的。卖棒冰,需要有一个漆了蓝油漆的木箱,里面衬上棉胎,每天去冰库去批发棒冰。然后背着木箱穿街走巷地叫卖豆沙棒冰,三分一支。有的索性用一块木板敲击木箱,边吆喝:阴凉——棒冰!芹花的嗓子是一直哑着的,所以她是必用木板敲击的那一类。她最后因喉癌而终。临终前还要求吃,一碗莲子汤端到床边,女儿喂她一勺汤水,可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了,却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自从那次吵架后,亲家之间咫尺天涯,两家是不来往的。这么多年孙子军军也从不叫她奶奶的,在她弥留之际,军军终于被他爹玉猫带着来到她床前,低低地叫了她一声奶奶。

她们家另一个重要收入,就是小花、红渡帮食品厂敲西瓜子。用一把小锤子(锤头仅拇指大,用竹筷作锤柄),在一块方砖上敲开瓜子的硬壳,把瓜子肉集中起来过秤后交给食品厂做杏仁酥等点心用,敲一斤才几分钱。敲瓜子是劳动密集型的工作,为了吸引更多的人手来帮她们劳动,小花每天坐在她们的核桃树下,边敲瓜子,边用不急不慢的语调讲故事。讲的故事,大都是灰姑娘一类的女主角一夜改变身份的大团圆式传奇。讲这些的时候,她小小的眼睛总是闪烁着神往的光芒。那时的小花虽是常汲着鼻涕,却已看了好多厚厚的发黄的字书(小城人把小说一类的书称为字书,以区别于有绘图的小人书)。我想在这些故事里,说不定是包含着她一个少女的无限憧憬的。我为听她的故事,也坐在树下敲过瓜子,稍一走神就被小锤子敲痛了手指,把手指含在嘴里吮了很长时间。后来,小花参加了生产建设兵团,又在那里结了婚。几年后,见小花回来探亲,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身边又拖着一个孩子,跟着一个拎着行李的木纳的农村男子。她继续汲着鼻涕,当年的灰姑娘,现在的灰妈妈。

红渡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就突然变得关注起自己的美丽来。她把邻居姐妹领进她的房间,把她们全家的照片放在人家面前,问:你看我们姐妹兄弟间,谁最漂亮?我姐小花,不算的,她已出嫁了。人家说,那只有你了,你最漂亮。她立即惊喜地反问人家,是吧,你也这么认为?其实,红渡不论是五宫还是肤色,都不亚于白墙门里的小姐的,只是她所处的核桃树下毕竟不是白墙门内,所受的熏陶不同神韵作派自然也不同,具体表现为她的举止言谈、行坐姿势、顾盼之间眉眼里的流露还欠缺那么一点。红渡终于出嫁的那天,上午新郎要来接新娘,填河里人都等待在路旁观看这个自视漂亮的姑娘的最终归宿。红渡早早守候在道长巷巷口,见新郎远远地来了,赶紧往回跑,边跑边对等待在两侧的人群大声说,来了来了,你们看哇!引来一阵哄笑。穿着仿制军便装、蹬着硫化底皮鞋的新郎倌走进了夹道欢迎式的阵形,旁观者中有人起哄,一二,一——为新郎倌的步伐叫起了口令。新郎倌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脸先红了,发现自己真踩着旁人的口令在走,觉得不能当众受人指挥应该改变步伐,就跑起来。旁人就更来劲,齐声高喊:加油加油!新郎倌就像田径场百米冲刺的运动员似地猛跑起来。留在后面的是一片哈哈的笑声。

填河里又会有一些让我们解馋充饥的食物。每当我们玩得累了,疯得饿了,就会适时地飘来烘山芋、爆炒米、豆腐花、甜粥、煮玉米的香味,这些游动小贩真会选择时机,来了不仅散播香味,而竭尽力气地叫卖,把孩子们的馋虫全部引诱出来。有些身上有零钱的孩子,就掏出几分钱来和小贩讨价还价地买得最小单位的一点食品杀馋充饥。我从没在这样的地方买过食物,一是我身上很少有过零钱,二是母亲不让我们在外面随便花钱,我也没有买零食吃的习惯。但填河里泥土出产的植物,却是充实过我的肠胃的。三年自然灾害时,人们吃不饱肚子,脸有菜色眼睛发绿,恨不能咬人一口肉,饥肠辘辘地处处想尽办法刨食吃。大家不约而同地看上了填河里空旷的土地。有人先在白墙门的大照壁外开垦了一片田垅,马上有人跟上,紧挨那第一块地开垦出了第二块、第三块地,一直排列到建筑公司堆场的围墙外。一贯与世无争的我家也抢地盘开垦了一垅。父亲特地动手做了一把小锄头,用它蹲在田垅里锄地,实在顺手。我们种过山芋、芝麻、地生姜、玉米,都是种植起来不用多费心的植物。我们还特地用树枝竹梢给田垅围上了一道篱笆,拆了家里的拖把柄钉在篱笆墙口作门轴,给篱笆墙按上了一扇门。我白天到填河里不再疯玩了,而是钻在自家的田垅里,守望着能填充我们一家人饥饿肠胃的破土而出的绿苗。一到太阳落山,填河里可热闹了。家家都挤到自家的田地里浇水除草。父亲下班了,不顾一天的劳累,也钻到我家的田垅里劳动,我记得父亲的脸上漾溢着笑容。一家人都为拥有一片田地而高兴,我们种下的不仅是种籽、幼苗,种下的更是全家人的希冀。我发现土地的神奇,只要播下种子,再将我们的汗水交付给它,它就能还你重重惊喜。我从此体悟到了农民与土地不可割舍的感情。凭籍这块地,我家吃过自产的山芋,用自种的地生姜下过泡饭,收过一熟少得可怜的芝麻,但以后田地里的出产就到不了我们手里了。大概是因为我家离填河里还隔着一条叫北里城脚的小巷,存在着一段距离,填河里人自发现了这片土地可以填饱人肚之后,在那个饥不择食人人争食的时期,他们就想起要甑别每家与填河里这片土地的亲疏关系,以此来确定你能否有资格在这片土地上获取。我们的劳动成果被剥夺了,作篱笆门轴的拖把柄也被人拔走了。父亲说谁吃都是吃,反正都是填人的肚子的。也只能以此话聊以自慰了。我家识相地从填河里这场争食的战争中撤退了。

其实填河里还是有着豁达、雄性一面的。填河里不乏侠义、古道热肠之人。填河里的男人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是胳膊上能跑火车的人物。填河里的男人,常坐在门前喝酒,大声地评价时事或评点小城里发生的希奇事。他们光着膀子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喝粥,两个眼睛骨碌碌地照看着一大片。见有人在锁着门外出的邻居家门口转悠,他们就故意地大声咳嗽,或者上前用粗粗的嗓门盘问对方,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闪失。若是遇到邻居遭人欺负,他们不顾一切挺身而出,动胳膊伸拳头地捍卫填河里人的利益。若是冬夜里听到填河里有人家呼救,不管是对付小偷,还是救火,男人们都会从热腾腾的被窝里一跃而起,高喊着我来了我来了跑去出力。这样的男人在填河里才会受人尊重。这样的男人的老婆,在男人跑出去的时候会说杀千刀的又要你去管闲事,但又会扯开了嗓子提醒已跑出门去的男人把棉袄的钮扣扣好小心着凉。填河里还活跃着一支身穿绿军装的男子汉,这座城市火警的守望者。每当出现危急的时刻他们就奔赴火海开展生死营救,这群热血男儿为填河里增添了不少雄性的元素。

消防大队就坐落在填河里和解放路之间,应该说消防大队的正门开在解放路上,而后门和训练、生活营区开放式地设在填河里。每当119火警电话接入消防大队,电话值班员就揿响了警铃。警铃大作,值班的消防战士从床上跃起,顺着房间里的铁杆滑过有孔洞的楼板到一楼消防车旁,战斗服正静候着战士的出征。消防战士双脚踩进消防皮靴同时拉上防水战斗裤的背带,双手往前一伸伸进前面的防水战斗服的袖子里,把头盔扣上,抓起宽宽的皮带,就跳上火红的战车,消防车立即拉响了警报出动,与此同时战士坐在车上扣好纽扣扎紧皮带。这过程只有十几秒钟。消防车有大小之分,大的是水箱车(后来又有泡沫车),里面装满了用以灭火的水(或泡沫),小的是吉普,车顶摇曳着电台的天线,这就是指挥车了。消防车鸣笛是有讲究的,出征时一路拉响警报,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根据路况摇动车前的铜钟,节奏急促。而凯旋时,警报是不拉了,铜钟间隔着响起一声二声,有点像吹着口哨显得很悠闲的样子,人们就知道火灭了灾难驱除了。即使是警报声,每辆车的声音也是不同的,我们只要听到声音就知道是哪辆车回来了,我们还根据不同的声音给这些救火洋龙取了绰号。炸拉婆男高音偎灶猫。不管车叫得怎么样,车上都是一色的烈火金刚。这些猛勇的烈火金刚的过硬本领坚强意志就是在填河里练就了。填河里散放着独木桥、木板壁,在靠近消防大队宿舍大楼旁还耸立着一幢五层楼高的铁木结构训练楼。这些训练设施都是有一定危险性的。我们常趁战士不训练时去玩那些设施。章家的孙子在爬独木桥时从桥上摔下,咬断了舌头。我在攀木板壁时,把挂在胸前的一枚塑料哨子卡住在木板缝里,拉断了挂绳,我摔了一跤。每天一早,消防战士就列队在填河里跑步,口号呼得震天响,脚步扬起了尘土和晨雾搅和在一起。在食堂吃过早饭后就开始在填河里进行操练。做得最多的重复动作是战士拎着沉重的消防皮带盘接力跑,抛出皮带然后快速接管。长长的皮带从填河里的那头一根接一根地一直接到填河里这头。接好后又解开,把皮带卷成盘拎回去去又从头再来。还有拎着皮带盘在独木桥上跑。再有徒手快速翻过木板壁,翻过矮的,又将这木板壁加高。束着保险带的战士用顶端带钩的梯子顺着训练楼的窗口一层一层爬上训练楼的楼顶。那时正是大比武的时代,战士不仅天天加大演练量,且不断翻出新花样地练。在与独木桥平行的地方又架上一座独木桥,开消防车的战士把消防车开上了桥,车轮稍有偏差就会坠落下来。战士用布遮住了双眼接消防皮带。不用保险带爬训练楼。那油漆成军绿色的高高的训练楼,平时不训练时常把洗过的消防皮带从楼顶上挂下来晾晒,就像晾晒着的挂面一样,那消防皮带在风中飘动,金属的皮带头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时我们整天坐在那边看战士们演练(让我去填河里看消防战士演练也是我母亲把我打发走,她可专心做家务活的惯用方法),和许多战士都熟悉了,背后又照例给他们起外号。战士们也常和填河里的孩子开玩笑。把你的小板凳抢过来坐,说不给你了,充公了,直到胆小的孩子吓哭了,战士才把板凳还给你,还讥笑你小气鬼,借个板凳都不乐意。也有战士把你戴的帽子抢了塞入棉袄藏起来,嘴里还故意若无其事地哼着歌,等你急了他才掏出来顶在自己头上说你来拿呀来拿呀,孩子踮起脚尖还是够不着,就跳起来,还是拿不着,他就说拿不着了吧,快快长个子呀,说着把帽子扣在了你头上。有一位个子矮矮的黑脸从不参与这样恶作剧式的打闹,看到别人在打闹,他要就烦,说吵啥呢跟着孩子闹有啥出息呢,快再做一遍动作。他是个老兵,战士们都听他的。他给战士们做示范。他扛着带钩的梯子勾上两楼的窗台,顺着梯子上攀上两楼的窗台,坐在窗台上举起梯子勾住三楼窗台,又攀上三楼……这样他从四楼攀向顶楼,他的动作太快了,穿皮靴的脚踩踏着梯子,梯子摇晃起来。顶楼窗台的木横档被梯钩反复地勾抓已烂了,摇晃的梯子脱落了,他啊地一声离开了梯子从空中坠落下来,在这瞬间过程中他的手脚如在水里游泳一样地在划动着。等在场的人反应过来,他已嘭地摔落在地,他的双手深深地插入泥土之中。

过了几天,来了一位头佩白棉纱团的农村妇女,她怀抱着一个孩子,手里还拉着一个稍大的孩子。那妇女蹲在黑脸矮个子双手曾插入过的疏松泥土旁,烧起了纸钱。她没哭,只是脸无表情地看着怀里的孩子。焚烧了的纸钱在青烟里袅袅地飞起,那个稍大的孩子伸出两只手嗷嗷叫着追逐着跑来跑去,像是在春天的田野里追逐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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