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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汉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8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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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 浜

因着古运河的舟楫之便,小河浜过去常停泊着装货卸货的船只,岸边当然有成排的仓房。这样,就叫“仓浜”了。后来大跃进年代,这些仓房成了一家由多家手工业合作社合并起来的无线电厂,而小河浜填成了平地。河浜边上有着成片的高矮不一的民居,还有一条铺满不规则形状黄石的弹石路蜿蜒其间。

仓浜,在我的生命中有着重要的意义。我的父母是在这里结婚的, 虽然我家不久就迁离了,但感觉中我们家族的根就在这里。我的爷爷、娘娘(绍兴人这样称奶奶)、大爹(大伯父)一家都住这里。我们家族迁离绍兴故乡后的故事,基本都是在这里光线并不明亮的屋内演绎的。大跃进年代,父母都要上班、加班,无力照看我,就把刚满一周岁的我交给了小脚伶仃的娘娘。小脚娘娘要照看我、大爹的两儿子和小姑妈的女儿在内的年龄相仿的四五个孩子,还要做全家十几口人的饭。娘娘就无暇顾及我们每个孩子。据说我是这样度过幼年灰冷的仓浜时光:几个时辰的将小肚皮贴着冰冷的弹石路看蚂蚁打仗,当然这常常被路过的板车辚辚在石路上驰来所打断,拉板车工用苏北话叫唤着小把戏让开让开。这种最早的注视使我养成了关注弱小生命的良好习惯,也使我常因患疾而光顾城里有名儿科医生强士奎的诊所,更使我从此落下了早年的肠胃病。母亲为此不仅心疼,还在父亲面前对娘娘有了微词,而父亲只是不语。不偏不倚是父亲一贯的作法。

为了让我能活下去并强壮起来,按照江南的风俗,在西门舅姆的撮合下,我找了一个寄娘。寄娘的家在仓浜口的一条窄窄的弄内。弄的两边是高高的风火墙,路面是用薄薄青砖的脊背紧靠在一起铺成的,靠墙脚处还长满了青苔。其实,我家与寄娘家很少走动,这是唯恐打扰了别人、不善交际的父母的为人使然。每年也就是到了“年夜脚跟”的时候,母亲会记起应该给我的寄娘送些年货了。她会起一个早起,去崇安寺的菜场上买一条猪腿或一条大青鱼,贴上一方红纸,再买些桂圆红枣之类的,一并送去。送去的结果,是带回了寄娘要我大年夜去她家吃年夜饭的邀请。那天的傍晚,姐姐把我送至窄弄口,说你自己进去吧。我说,你不去吗?姐姐说,那是你的寄娘哇!我从姐姐的眼中看出她的无奈和羡慕。我说,那我去了。姐姐说,你去吧小心青苔滑噢。高高的风火墙根下,矮小的我在移动。窄弄的尽头有一扇石库门,垂着门环的门上贴着鲜红的春联。除夕夜的傍晚鞭爆竹还没开始施放,是特别宁静的,宁静得让人心发酸。我踩上花岗岩的台阶,小心地推开门,吱——嘎一声虚掩着的门打开了,这声响让我吓了一跳。小寄哥跃过天井来接我,与此同时,隔着一排雕花的长木门听到寄娘在客堂里叫我的小名。客堂里已放好了一桌饭菜,灯火昏暗,大寄哥凑着灯泡用一根火柴在自己的衣服擦(这是我至今不明白的动作),寄娘高声叫大寄哥快去帮忙盛饭。在小城,只有多子多福、懂得疼爱别人孩子的母亲才有资格当寄娘的。而寄娘是在仓浜里当之无愧的、有口皆碑的好母亲。因此除了我,还有一男孩当她的寄儿。那个男孩和寄娘、寄哥比我亲热得多,看得出他们之间有着亲密的交往。寄娘的饭菜是很可口的,蹄胖、肉馅面筋、蛋饺、熏鱼,一一被寄娘挟到我的饭碗上,堆起了一座小山。我在说了出门前母亲交代的、对寄娘祝福的话后,嘴就只管努动着消灭这些美味了。这时,屋外终于有人迫不及待地放起了第一个爆竹,仿佛是触动了什么神经,周围一发不可收地呼应起连连巨响。这时,寄娘把早已准备好的压岁钱红包塞到我们手中。饭足菜饱的我,撑得肚皮胀鼓鼓的,走出那石库门随着来接我的父亲回家去。临走,寄娘还塞给我一小包。回家掏出来一看,嚯,有花生、乌菱、糖果,都是有讲究的、讨吉利的食物。

寄娘是一个很懂得礼节规矩的人。我虽然除了过年去她家以外平时很少上她的门,而她却尽到作为寄娘的礼数。她给我做过一件有着富贵圆型图案的玫瑰红缎面背心,穿了后有邻居说我像小地主,我就不肯再穿。长大后,周围没寄娘的孩子都在我面前笑话我,甚至有大人说寄娘是封建主义的旧传统,从此过年我就执拗地不愿去吃年夜饭。让前来请我的小寄哥很为难,一直站在我家门口不愿离去。他可怜兮兮地说我娘要怪我的。我仍是固执地坚持不去。第二天寄娘让寄哥送来年夜饭,那是用两只印有合欢长寿图案的金边饭碗对合着的满满一碗饭菜。从饥饿阴影中过来的人们,逢年过节奉上一碗米饭是有相当美好的寓意的。我上小学时,寄娘又捎来一只书包,内有一只文具盒和装满的铅笔。书包里还有用红纸束着的一把碧绿的葱、一条雪片糕,这是寄娘对我的祝愿:葱——学习聪明;糕——步步高。

仓浜,我永久的伤痛。寄娘辞世了,仓浜拆掉了,被一个现代化的住宅小区所替代了。要想弥补幼时的过错都无法了,要想凭吊也找不到仓浜的片瓦了。

人,永远难以摆脱成长背景对其的影响。仓浜灰沉、峡谷般窄深的影子永远压在我的心头。就像父母的为人哲学一直左右着早年的我的行为一样。父母,特别是母亲,一直教导我们姐弟不要吃别人的东西,不能拿人家的,不要给人家添麻烦。我们一直铭记在心。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的一个傍晚,父母有事没能把我及时接回家去。天已暗了,客堂间低功率的电灯还舍不得开亮,但响起了很有诱惑力的碗盏筷箸和钢精锅铿锵的声音。借着蒙蒙天光,大爹家四个堂兄弟三个堂姐如一条条饿狼一样围在桌的周围,端着海碗呵啷啷地喝着薄粥。而我不肯端起阿姆娘给我已盛好粥的碗,我逃到门外,坐在一张横着骑放在门槛上的长凳上。阿姆娘来叫我,娘娘来叫我,我都毫不动摇地守坐在长凳上。最后,来劝的人多了,我索性放声大哭起来。觉得自己是在坚守母亲的交代,可是肚子在古辘辘地叫。做人的准则这么沉重的话题,让当时那么小的孩子以这种方式来承担,真是为难我了。阿姆娘她们失望地退进客堂间里,说这孩子怎么这样犟的,随他去吧。我的泪水一串串地砸在磨损的木门槛上,砸在光滑的花岗台阶上。夜色渐浓,裹拥着我因哭泣而颤抖的肩膀。

父母在自己家里吃过晚饭来接我,以为我在自己伯父家里应该是吃过晚饭了,因此没给我留晚饭份额。母亲责怪我说大爹家就是自己家里,怎么还饿着肚子客气呢!我委屈极了,又大哭起来。

这就是仓浜。

仓浜马氏家族的灵魂人物按常理应该是爷爷,可爷爷平日不理家务,整天在他卧室的床前面桌而坐,喃喃自语,好像是在参悟什么。他信仰过耶酥教。姐姐的记忆里,爷爷还带着她去过教堂做礼拜。爷爷瘦高个,光头,永远微笑着的脸。他老人家还有好多怪僻:每天用一盏小小的铜盅喝醋;每吃一口饭用一个玻璃子计数,不让自己多餐;时时闭目诵读着什么。他对身边的事可以充耳不闻。记得我大约三岁多时,在他的房里坐马桶大便,出恭完毕,我就叫向身边唯一的人——他求援,爷爷低声嘀咕一声:自己擦!我无奈,只得生平第一次抓起草纸擦屁股,不慎手指上还抠到了污物。爷爷80岁作古,临死前拉了一大堆排泄物。仓浜和小城其他地方一样,总有一批热心的老太见到谁家有红白喜事,就主动上门当参谋,她们既热心又懂章法,在一旁帮着招呼客人,指导红白喜事的每个细节如何才符合祖宗留下的规矩(譬如关照去亲友家报丧,是不能踩进人家家门的,只能站在门外;人家上门来吊孝,在人家给亡者叩过头后,黑纱只能扔在人家的脚旁,让人家自己拾起来,这样“拾与“绝近音,就有死人的事就此打止的意思),又为每个无意的动作从吉利的角度求征。爷爷临死前排污的这一不雅的细节,被老太们说成是老爷爷多爱干净呀离去了也要带一个干净身子去,又指导阿姆娘把污物埋在院中的葡萄根下,说是会让家族兴旺发达的。阿姆娘就让堂哥把它埋在小院里葡萄根下,那棵葡萄老枝新发,长得出奇地茂盛。这让母亲有些眼红,说过“难怪他们家发了”之类的话。其实,母亲所说的“发了”,不过是堂哥堂姐先于我们工作了,有了薪水收入而已。我家保留着一只爷爷从老家带来的广漆果桶,至今还锃亮如新,上面写着“马梅生”三个楷体,那就是爷爷的名讳了,看见它,就使我记着我是他的老根上繁衍出的生命枝条。

爷爷和娘娘生有父亲他们兄弟姐妹五人,大爹为兄长。大爹一个矮胖而笑眉笑脸的印染工人,耿直、急躁,常见他对他的七个子女吹鼻子瞪眼睛的发火,舌头又仿佛有些大,吐字不是很清。最后,终因他心急、发火,脑溢血而谢世。阿姆娘是大爹从老家娶来的绍兴人,肤色白皙,高挑身材,略凹的眼睛明亮清澈,可以想象出年轻时的妩媚。阿姆娘是绍兴山里人。大堂哥出生时,外婆家送来贺礼,其中最有山里特色的是一只老虎趾头,用红丝线串了让大堂哥挂在脖颈上有避邪之说。好多年后,这只老虎趾头一直挂在大爹和阿姆娘的大床床头。我每回去,总是要独自坐在床头,长时间地把那只虎趾捧在手掌,轻轻抚摸趾头带着的软软虎毛和尖硬的虎爪,就会臆想充满虎啸狼嚎野气的山峦绉褶里的生活、这种粗犷环境能给予一个男孩的所有遐想,以及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仓浜市井生活。

堂哥堂弟都有过男孩的梦想。他们在屋后的房梁上悬挂沙袋、在墙角的青石板上放上厚厚的裱信纸,练拳。找来废铁圆盘练举重。试弹弓。练身体需要补充营养,那时物质匮乏没什么可以吃的,堂哥堂弟们就把自家烧菜用的食糖偷来,放在搪瓷茶杯里泡成糖开水轮流喝。我也随着他们打过沙袋,打过青石板上的裱信纸。虽然我瘦小的拳头只换得阵阵生痛,但这却是我作为小巷里男孩子都应有过的童年经历。而这些都是躲过大人的视线的,这使练拳练身体充满了神秘和刺激。就像每个男孩都有过的能充当无敌于天下的大力士一样,我也幻想自己能当武功盖世的英雄,关键时刻伸出一掌一拳就能打抱不平,能英雄救美,能出手后在众人侧目之下故作轻松地远去,只把一个潇洒的背影留给大家。

仓浜的房子本是采光不佳的老屋,黑黝黝的,练功场所又在屋后堆放杂物的阴暗角落,照明仅靠屋顶上一小块天窗透进来的光线;每次去又是作贼一般地不想让大人们看见的,因此总是感觉那里是鬼魅出没的地方。连续几次,我在那里似乎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哭泣声,隐隐地,阴阴地,这使我毛骨悚然,立即联想到聊斋里的女鬼。仰头看看天窗射下的昏昏光线,看看不大的屋子里没有其他活物哇,可再仔细听,真真切切的一个女人的嘤嘤泣声,还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后来堂哥告诉我,那是前楼的榴妹。我记起那个长着一双大眼睛,梳着乌黑溜溜两条长辫子的榴妹。我几次来,总见她在楼上的木格长窗后忽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注视着楼下。要不就是在窗前梳她的长辫,她把那两条辫子梳了编,编又拆开,拆开了又重编。只有难得一次,在门前的空地上见她穿着格子裙、攀纽的黑面白底布鞋和女孩们跳橡皮筋,唱的是“红灯笼呀圆又大,今年春节满天挂”,那两条长辫子随着她的跳跃而上下飞舞。就这姑娘,据说有一次和同学去郊外的田野捉蝴蝶,淋了一场突然其来的雨,回来就病倒了,发高烧说胡话,瘫了。家里请来好多医生也说不清她得了什么病,她再也没能站起来过。娘娘和巷里的老太太们说榴妹是抓蝴蝶遇见鬼了。

后屋练功场所的秘密,因我的不慎而泄露了。大爹和阿姆娘旋即取缔了这个有可能让儿子们走上打架斗殴邪道的地下场所。堂哥堂弟因此而怨恨我。阿姆娘又从碗橱中空空如也的糖缸里发现了堂哥堂弟们偷食糖作营养品的秘密,堂哥堂弟们在阿姆娘用一根棒槌追打之下作鸟兽散。

过新年时的仓浜,在狭长的天地里会响起有一声没一声的掼炮声,这是那个时代男孩的专利。每逢新年,我会随着父母来仓浜,给爷爷娘娘大爹阿姆娘拜年,大人们见了面呷着糖茶、嗑着瓜子(新年里每家人家都是要加果盘的,在玻璃的或瓷器的或漆器的果盘里放上瓜子、长生果、糖果、油金果、红红的桔子和带着白霜的柿饼,以供上门客食用),似乎有讲不完的话,往往会在这里呆上大半天,是要吃了新年饭才回去的,这样就能在仓浜有充裕的玩耍时间。掼炮之类的近乎危险的游戏,也只能在这里,与堂哥堂弟躲到巷尾玩。掼炮是用两个匹配的金属件用橡皮筋紧连在一起的,在尾部装饰性地按上彩色布条。把掼炮子从纸上撕下,放入两个金属部件的结合部,朝空中一掷,最佳效果是让它摔在坚硬的路面,爆响的机会就大。掼炮纸当时小摊上都有卖的,红色、长方形的纸上面,有规则地排列整整齐齐的火药粒,几分钱就能买到一张共有廿四粒,买来后用剪刀小心地剪成细条,卷成卷放入用空的百雀灵擦脸油脂的铁盒里备用。常有男孩把掼炮纸放在裤袋里忘了,在玩耍中撞击或摩擦生热,裤袋就起火的。掼炮纸除了放在掼炮中掼响外,还能放在当时商店出售的多种玩具枪中打响,还能放在用板车轮钢丝自制的手枪中打响。用一段铁丝,两节自行车车链自制的手枪,还能打响火柴。把一根火柴插在车链的孔中,一扳扳机,不但有一声脆响,而且火柴棍会像子弹一样飞射出去几米远。除了这些能炸响外,把鞭炮拆散了点放,也能获得简单而有吓人的声响效果。点放鞭炮,虽不要借助器具,但需在手里拿一支点燃的香烟或蚊香。调皮的男孩能让鞭炮产生不同的爆炸效果。把点燃的鞭炮扔进路旁晒着的夜壶、瓮坛中,就会发出闷声闷气的炸响效果;把鞭炮插入狗屎中,爆炸就会把狗屎炸飞。过年的仓浜,弹石路面上到处散落着红色的鞭炮纸,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

除了过年,我星期日也会奉母亲之命去仓浜送东西,或看望长辈。我很乐意去。因为工作后的大堂哥买了一台第一代的半导体收音机,我去后办完正事,就坐在桌前摆弄那台收音机,我喜欢听广播剧、配乐诗朗诵。喇叭里激情澎湃,屋外响着自来水水柱撞击铁皮水桶的声响和大人训骂小孩的声音。我看到窗外的一片阳光。几个女孩正在跳橡皮筋,唱的歌却不再是“红灯笼圆呀圆又大,今年春节满天挂”,她们也不再梳榴妹那样的长辫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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