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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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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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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在背的平民们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生产队员。

我跟他没有来往,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有自己的生活天地,怎么可能跟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般见识?我也不认识他,虽然是邻居,但跟陌生人一样。

岩在背的人都要来我家里,他们都装作一副老好人的样子,不管喜欢,还是厌恶。我爹是生产队长。来的人,为请假,为多记一分工分,为说邻居某某几句坏话,让队长帮他为难某某。这些人都讨好我,也仅仅是表面上的言辞,得不到什么实惠。除了我爹的两个他小时候的玩伴:茶叔和树叔。茶叔在我家呆的时间,比在自己家呆的时间还要多,但不会背后议论人是非。树叔成年在外,回来总得请吃饭,我跟爹去他家里吃过几次饭,吃过什么,没印象了。唯一记得的是树叔喝酒,喝醉了,信口开河,一言不合,就开始打架。首先掀了饭桌,拎起凳板,碗筷都掉地上了,就拉开架势,吹嘘自己会耍拳……树叔回来一次,村里人就看一次热闹。

我说的这个人,跟树叔有关系,他是他的弟弟,唯一的弟弟,九哥。

树叔每次回来请客,都不请九哥。

九哥有一个小房间,他喜欢呆房间里,睡觉,发呆,饿的不能动,他都不声不响呆在房间里。

九哥是岩在背村里最能挨饿的人。

九哥在岩在背可有可无得像不存在一样。

他的父亲死了多久了,我不知道,我压根没见过他的父亲。他只有一个母亲,长得像一根野藠头一样单薄,也没吃的,出去四天借粮,九哥就在小房间里呆了四天。茶叔过意不去——他们有点亲属关系——同一个爷爷的爷爷,算下来,茶叔比他大一辈,家里也穷,唯一的一点积蓄,被茶叔他爹娶了二娘。茶叔在家里偷了一把花生,走进九哥的小房间,九哥饿得都快没气说话了,吃了一把花生,喝了两瓢水,才把命续回来。

那时候,我不知道九哥长什么样子。

他妈说,她养的是个绣女,不出门的。

我第一次认识他,是我家老舅公来了,家里睡不开,到其他人家搭铺。茶叔也是一个人住,但寒碜,大冬天,屁股下面还是一张篾席,盖得也不齐整,于是,他推荐了九哥。他进去过九哥的小房间,床上还算齐整。他去跟九哥说,九哥居然答应了。

在家里洗漱了,我爹带着我老舅公去九哥那里歇脚,我也跟去,我喜欢跟脚。

九哥在睡觉,他妈妈把他唤起来,说来客人了。

九哥起来了,拢着双手,身躯还有点不得劲,勾着头,脖子往衣领子里缩着。他也跟着我们叫老舅公。岩在背这个村子太小了,十来户人家,同宗同姓,谁家的亲戚来了,都按照哪家辈分最小的叫,以示尊重。

九哥妈在天井边摆了一张长板凳。我爹说随便坐,和老舅公靠着堂屋板壁坐了下来。

来客人要聊几句天,这是规矩,方便相互熟悉一下,然后同床睡才不会生硬、尴尬。

九哥在天井边的长板凳上坐下来,双手搭在凳子上,看着油灯火,想了半晌,或者他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老舅公坐下了,一直说吵烦了,这是礼数,抱歉的意思。九哥答说这个季节,没什么东西拿出来招呼。

九哥妈一直靠着堂屋柱头站着,说:前几天在地里捡了一些黄豆,有小半碗了,炒来大家吃。

黄豆炒好了,父亲分给我一小撮。新鲜的黄豆,又香又软。我一颗一颗拈着送进嘴里,很烫,但确实香,我这一辈子,只吃过这一次这么香的炒黄豆。

我还是没有看清九哥的样子,他的脸,都埋进了他的衣服领子里,有点猥琐。灯光又暗,我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第二次看他,是生产队的社员在桥头挖田。

我爹接到了上级的通知,生产队的社员晚上去柏桂坪看电影。

谁去柏桂坪取票?

九哥第一个丢掉锄头把子,像一只小牛一样蹦上田埂,说:我去,我飞毛腿。

或许我舅公在他那里搭过床,还吃过他家的炒黄豆。或者九哥年轻,腿脚利索,跑得快,非他莫属,也或者是下雨天九哥去过几次柏桂坪电影院看过电影,轻车熟路。

在田里的生产队员哄笑,说非老九莫属。

我爹还没同意,九哥已经跑上十几米外的土坡了。

柏桂平离岩在背五里路,来回十里,社员还在田头挖着,讨论是看《苦菜花》还是《王保长抓壮丁》的时候,九哥已经捂着口袋一路小跑回来,跑进田,说《珊瑚岛上的死光》。

大家把锄头剁在地上,像鸭子抢食一样围过来。

我看见了九哥,很瘦,像只黄老鼠。

夕光之下,九哥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就像一只黄老鼠。

九哥还有个外号,叫参谋长。

岩在背的人,无论在哪里,只要碰到九哥,就叫他一声参谋长,哪里去。

这是来自一部电影,至于哪一部,我不知道。

九哥有时候闷声不响,自顾自的走路。有时候是故意扬一下巴,不屑这个称呼,回应说我没参军,参军早就是参谋长了。在九哥眼里,参谋长只是一个唾手可得的一个职位。

我爹说九哥这个参谋长名不符实,不是他点子多,是他春夏秋冬都穿一件老军装。

岩在背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搞到这身军装的。

不过,九哥穿上军装,不是有多威严,而是显得干净。无论时间耗多久,都要干干净净,这是九哥的追求。九哥追求干净,干净到一个朋友都没有。他需要朋友吗?没人问过他。岩在背的人,不分男女老少,都当作自家人。他出出进进都是一个人,从家里出来,一个人在岩在背晃荡,然后向马路走,走了多久,游到哪去了,没人在意,到黄昏了,发现了他,叫声参谋长,他支吾着应一声,又回他的小房间。

他的小房间里有什么?

这对岩在背所有的年轻人来讲,都是个秘密。

或者,根本没人在乎他的秘密。

树叔在外面犯了事——投机倒把之类,大黑夜的,公社来了几个人,突然冲进岩在背,问了我爹——我爹是队长,然后就到树叔的家里,问树叔回来没有。九哥妈吓傻了,目瞪口呆,脸像地上的一块脚踩过橙子皮。

这个家一直都是树叔在维持。

九哥一如以前的冷漠,说他没回来。任来人在屋里搜了个遍。他坐在堂屋里的黑暗中,动都没动一下。来人用手电光在他脸上晃来晃去,他仍是不为所动。树叔确实没有回家,家里的人,也确实不知道树叔在哪方天。岩在背的人,只知道树叔大概在东乡那边,做什么,更没人讲得清楚。来人问了几家火落,得到的答案都是不知道。临走时,在他家大门的墙上,用棍子画了一个大大的“X”,做印记。

第二天,九哥妈手挽了一个竹篮子,出门去了。

家里一片狼藉,仓顶上几年不动的水车叶子,落了一堂屋。九哥也不像以前那样死躺着不动,而是在柜顶上找出了弯弓镰刀,磨得雪亮。茶叔见他在门前蹲着屁股一门心思的磨刀,还警告他:老九,莫想不开。

九哥头也没抬,说:我想得开,蝼蚁尚且偷生。

茶叔懵了半天,没懂,还是对九哥说:那些坏事搞不得的唻,搞了坐牢打靶的唻。

九哥站起来,佝着脑壳低声说:什么坐牢打靶,你才坐牢打靶。

走进大门,从门后摸出钎担套索,顺手带上门,说:上大岭了。

上大岭是苦役。

岩在背的人怕上大岭。

大岭离岩在背七、八里路,黑云起雨,白云起风,主峰马脑壳一年四季都云蒸雾绕。大岭上长各种荆棘灌木,砍下来,要一口大气,挑回来,骨头都累痛。村里只有最穷的人才去上大岭,砍回荆条,担到街上卖给那些做红白喜事的人家,换几个油盐钱。

九哥清早出门,一个人扛着钎担,手握镰刀,低着头,过了钵子坝,走进大茶山,就消失了。人们也忘了世上还有九哥这个人。到了傍晚时分,九哥担着两捆瘦瘦的荆条,一个人晃悠悠的回来,才惊醒了人们的眼睛,不是九哥,是那些荆条子,大小一致,高度一致,看起来都精挑细选过。九哥撂下柴担,不慌不忙把柴棍拖到墙下,砌墙一样砌好,又不见了人了。

他回到小房间里,从黑漆小箱子里拿出一本大众电影——这是小箱子里唯一的一本书,捧着,只看封面的那个女人,看久了,就把封面贴在脸上,半晌不动。

岩在背的人不知道,在柏桂坪电影院的橱窗里,看电影积极分子一栏,期期都有九哥的名字。

九哥窃喜过,惊慌过,半年下来,岩在背的人居然都不知道村里有个名人,他也不失落,他也不声张,就像他喜欢大众电影的封面女星一样。

从岩在背到大岭,一路上要过四个村子。

四个村子都不大,桑脂岭五、六户人家,吕家山大一些,二十来户人家,住的散,东一伙西一火,狗多;梯子田七、八户人家,羊角岭十来户人家,在山脚下,水好。

哪里有狗,哪里有一块红薯田,哪里有块玉米地,哪里有棵橙子树,哪里有一丘塘, 哪里有一堆坟,哪块岭有好荆条子,九哥一清二楚。

九哥不信鬼,不信邪。在他看来,他就是鬼,就是邪。

九哥妈离家五天了都没回来。

外嫁的两个妹妹回来看亲,都说妈没到过她家。

九哥急了,心里也开始恨起哥哥来,对嫁在柏桂坪附近村子的四妹说:等哥哥回来,我一镰刀就砍死他。

四妹不满的说:你还讲这些没用的,赶紧想办法去把妈找回来。

冬天了,亲戚家妈都没去,九哥想起来了电影里的情节,妈躲进山洞了。自己的儿子被通缉,哪还有脸见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躲起来。

岩在背后面就是山,上山的只有一条石板路,沿着这条石板路,可以通到山后面的横龙山。横龙山没亲戚……九哥在心里演绎拿捏了一番,铁青着脸,拿着亮汪汪的弯弓镰刀,踏上那双露着趾头的解放鞋,一个人爬上后头岭。

后头岭有个大石崖,本地人叫岩,高高在上,在迷蒙细雨里,更显得沉默冷峻。山草伴着各种形状的岩石,挂着一串雨露,也沉默不语。山下面的田野,升腾着白色轻雾,迷迷茫茫,直到连到四面山脚,随了雾,缓缓地向上挪动。整个岩在背四周的田野、村庄、河流,在冷雨里,都面无表情。

九哥看来,这片大地都盖了一张黄纸,像个死人。

他喜欢电影明星,但他没有想过要走出去。

他只是暗暗的喜欢,并且知道自己是想星星想月亮一样徒劳。

他只想攒电影票的钱。

每到一个山石岩洞,他都猴一样的攀爬过去,看清楚了,什么也没有,又往上爬。他想找点痕迹,仔细找着,草被踩了没有,鞋印子,嚼过的草根,屁股磨过的痕迹……这山上,什么都没有,连老鼠都没有一只。

九哥相信自己的判断,白毛女躲难,也是躲在山洞里的。

爬到半山腰,风从山垭口里吹过来,吹透了九哥身上的旧军装,吹得鼻涕淌个不停,九哥打了个激灵。九哥站在石板路上,对着刺条儿挥了挥弯弓镰刀,又往上面走。

拐弯处的大石崖下,是这条路的最后一个岩洞。

岩洞下方几步脚远,是一个黑漆漆的天坑。

九哥仍是不动声色,沿着石头转了弯,在岩洞里,一眼就看见了妈。

九哥挥了挥弯弓镰刀,劈断了一根刺条,生气的叫了一声:妈,你还不回去?

九哥妈坐在岩洞里的石头上,脚边放着她出门手挽的篮子。篮子里有两坨黑乎乎的牛粪,有两块带着黑泥垢的青苔。她看见了九哥,也看见了风雨,这些好像跟她没有关系。她的树儿才是她的一切,树儿现在像这山上的石头,分不清了。她想看清楚,坐在这里黑天黑夜的看,眼睛都看麻木了,到处都是树儿了。

九哥站在雨里,雨水打湿了头发,糊在头上,像戴了一顶瓜皮帽。

九哥妈视而不见。

九哥躬身进去,抓起妈妈的手,妈妈的手像石头一样冰凉。

妈妈坐着不动,九哥急了,用力一拉,拉起来,两个人的头都撞上了头上的岩壁。九哥疼的蹲在地上,九哥妈没有感觉。九哥忍过了疼,再站起来,拎起那把弯弓镰刀,照着面前的天坑——传说这个有消失鬼的地方甩了过去,镰刀掉入了天坑,九哥妈似乎惊醒了,终于发现面前有人了,问:你是谁。

我是老九。

你是谁?

我是老九!

老九用尽了平生力气,大吼了一声。

噢,你是老九。

九哥牵着妈妈的手,一块一块石板向下走着,腿直哆嗦。

九哥的妈妈胳膊里还是挽着竹篮。

九哥把竹篮倒过来,把牛屎青苔倒在路边。

九哥妈马上不走了,非要捡起来,骂九哥:你把我的饼干丢了。

九哥无奈,只得把两砣牛屎、两块青苔捡起来,放进篮子。

从半山上下来,还没有到晚饭时间。

九哥妈回来了,茶叔去看,我也跟着去。

九哥妈坐在灶堂边的木头框上,头发更枯燥了,面无表情。篮子仍然放在脚边。茶叔问:蒜嫂,你捡这些回来做什么事?

九哥妈看看茶叔,又看着她的篮子,说:这是我的饼干。

茶叔问:你在岭高头五六天,就吃这些?

九哥妈说:就吃这些。你饿,你拿一块吃。

茶叔什么也不说,蹲在灶眼边生火。九哥的荆条子都是生的,怎么也引不燃。烧了一把青蕨,弄得满屋子是烟。茶叔回过头,灰头土脸,左看看右看看,没什么好燃料。又看楼板,也没几块。这时候,九哥抱着一把干稻草进来了。

九哥看到茶叔,怔了一下,欲说还止,放下稻草,才鼓起勇气说:老茶,这稻草是在你家柴房搂的。

茶叔也大度,说:先不管在哪搂的,烧起火让你妈烤一下,你妈的手,冷得都跟冰一样了。

九哥擦火柴,擦了好几根,才擦燃一支,抖抖瑟瑟凑近稻草,烧起火来,把妈妈坐的木头凳往火落移近了一点,又把火向着妈妈移近了点,才伸出手,架在火焰上翻过来翻过去烤一遍,嘴里嘘嘘着。

九哥的妈仍是呆若木鸡。

茶叔说:蒜嫂饿了这么久,你也搞点吃的给她。

九哥说:我晓得,等下烧壶开水喝。

茶叔说:喝水当得饱?

九哥说:米缸一粒米都没了,我又没学法,变不出来。

茶叔点着头,说:我回去跟你偷半筒来,先给蒜嫂熬点粥。

九哥认真的烤着手,什么话也没说,嘴角上掠过一抹不可琢磨的笑意。

让岩在背的人惊掉下巴的是树叔带回了一个女人,见了我爹,就介绍:这个是我婆娘。

有婆娘的人,很正常。

像树叔,被公社武装部追了好几次,政策稍好一点,他就出现了,还带回一个婆娘。哪婆娘苗条,脸上还有土斑,说一口新田话。遇见生人,还脸红,然后笑一笑,嘴皮子很薄,笑起来很假。但没人在乎,树叔这样的条件能娶到老婆,全岩在背的光棍都有脱单的希望。

树叔燃起了岩在背男人的希望。

树叔家,本来是村里的牛棚,土改分房子的时候,分给了他家。当时,还不敢住进去。放牛的人在牛棚里几次看见一个长发女鬼,大清早坐在堂屋里,背对着大门梳头发。头发很长,垂到了地上。只看一眼,就消失了。

老辈讲,有个女的当初在牛棚里上吊死了。为了什么事,没人讲得清。那个女的是谁,村里也没人说得清。大家都说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捕风捉影,在村里就能吓到人,何况这女鬼有人见过!树叔的父亲奋斗了一生,把牛棚拆了,盖成上下两座五间堂,却再无力置办其它物件。到了树叔手里,堂屋是堂屋,不是茶叔家偶尔借用放一下石磨,便空无一物。堂屋中间,也做了家先牌位,一直空着,连香都没上过一支。树叔的意思是反正搞得穷,烧香求祖宗也没用,不如自己去闯荡。五个房间里,几乎没有一张正规的床,床都是泥砖搭板,板上铺稻草,取一张篾席铺上,夏天也凉,冬天也凉。但头顶上还有个罩子,能遮风躲雨,家就在。

有婆娘的了,请吃酒。

树叔跟我爹是发小,免不了请我爹。

我家也穷,两只肩膀抬一张嘴,过去就吃。

树叔婆娘在灶头忙,树叔妈站在旁边干站着,手脚无措,有了新媳妇,做事手脚麻利,自己插不上手。又嫌自己嘴笨,怕说了什么话让新媳妇不高兴。

树叔在堂屋里摆了四方桌,喊:婆娘上菜了。

菜上来了,血鸭、豆腐、焖猪肉、萝卜干,各两碗,把小饭桌都摆满当了。

树叔又喊:婆娘打一壶酒来。

酒上来了。

树叔又喊:婆娘舀碗饭来。

在吃饭的时候,大家只听见叔叔在一个劲的喊婆娘。

九哥听的心惊肉跳,坐不住,端起一碗饭就蹲到门口吃。

喝了几圈,打的酒喝完了,不够尽兴。

树叔又喊:婆娘想办法弄一壶酒来。

这就难为这个新过门的媳妇了,岩在背没有小店,而且初来乍到,门户都不熟,没办法,躲在房间里不出来。树叔站起来,骂骂咧咧弯腰要拎凳板,树叔妈赶紧抱住树叔的胳膊,几乎要哭了,说:祖宗耶,酒疯再也发不得了,你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

树叔噜着嘴,说:都分班搞生产了,还怕没酒喝?

我爹把手搭在树叔肩膀上,把他压在凳板上,回头冲我喊:你回去喊你妈上壶酒来。

我正想看好戏,刚开头,就熄了火了,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去找我妈。

走到门口,还听到树叔嘶吼:今年班里多插点糯谷。种田的,没酒喝,算个吊吊啊。

到家,把打酒的事交给我妈,到门口河里看人闹鱼去了。

闹鱼,也叫药鱼。药,就是油茶渣。

喝酒回来,父亲睡了一个下午。

树叔那边,跟母亲张罗着分家。

家里几乎一无所有,分家,无非两件事,把房子和九哥分了,把九哥分开吃。

九哥妈不允许,理由只有一个,九哥还没成家,你作为兄长,有责任为毛毛成个家。硬是要分,就我带着九哥。

树叔铁了心,但九哥成家,也确实需要钱。为了分家成功,树叔答应下来,九哥结婚,多少钱他都包办。

九哥对分家求之不得,一向以来,哥哥都看不起自己,骂自己懒,做事像个女人一样细致,从小到大,自己没少挨哥哥的栗陀拳脚。分开了,各顾各的,自己就没束缚了。九哥也表态,既然哥哥爽快地应了自己结婚的钱,自己也不能低一头,叫人看不起,家产就由哥哥做主,怎么分哥哥说了算。

树叔要了后头一座,九哥领了前头一座,中间以天井为界。看起来很公平,后头房子虽然宽敞,但前头房子向阳,门前开阔,开门,就能把阳光放进来。

家分好了,岩在背没有人任何人有异议,反而都说树叔有做哥的风范。

树叔转弯抹角听到了,面上无色,心里却自豪。

九哥分家了,又可以呆在他的小房间里,春花秋月不关他的事,他只想那个封面女星。树叔怒其不争,又打骂不得,思来想去,叫起九哥,劝他:你都要讨婆娘的人了,成天躲在屋里,像个男人吗?讨了婆娘,以后拿什么养家糊口?学点手艺,古话讲,饿死天下人,饿不死手艺人。

九哥一脸的不服气,心里在想都分家了,还管我?扬着下巴,问:你喊我学什么?要本钱没本钱,要师傅没师傅,要什么没什么,你是嘴巴两块皮,讲话不要力。

树叔站在九哥面前纹丝不动,嘴皮上浓密的胡子动了几下,盯着九哥,在想这个老弟这一生怎么了结。

九哥有点不自在了,问:你讲,我能学什么手艺?

树叔恍然大悟似的说:学织篾子。

树叔会织篾子、砌砖、杀猪、挑脚。这几门,他觉得织篾子最轻松,赚的虽是小钱,但可以占了双手,还可以贴补家用。

树叔讨了婆娘之后,不出去跑了,农忙时跟着班组种田种地,出个人头,挣个工分,到时分点粮食。农闲时就坐在家里织篾子,编个筐,让婆娘挑到秋沃茨圩场变卖了,换点油盐钱。岩在背的田好,都是上好水田,不是灾荒年情,一年分的粮食可以从年头吃到年尾。遇到灾荒年情,就像前几年天旱,就得吃糠挖野菜了。树叔背过身,底下头看着天井,不看九哥,他当年跑出去,就是为了省下一份口粮。

做篾匠,竹子要去阳明山里挑。

阳明山离岩在背将近五十里,鸡叫第一遍就出发,天黑麻眼就回来,来回一天。上山砍了竹子,顺下山,在山脚还得劈成片,扎成捆。这样每次可以多挑一点。挑的时候,把竹片扎成拱门状,在胸口的高度,插进钎担。挑的时候,还要讲究力道和方法,手一定要扶住钎担两头的竹片,不能前倾,前倾了,重心向前,脚力跟不上,就滚槽谷里摔死。岩在背不少人在农闲时节去阳明山挑过竹子,不是背整棵的,楠竹空心,一棵竹子没多少货。劈开,一片一片叠好扎成捆,才划得来。

去阳明山挑竹子,本钱就是两个煨红薯。

九哥对吃什么没讲究,但对竹子有讲究,嫩的不行,没劲道,老的不行,又脆又木。三、四年年生的最好。九哥分不清,就捡竹节刚泛黄的砍。砍下来,九哥劈片也很讲究,大小一致,厚薄一致,片子上,那里有一点毛刺,都要刮掉。扎的时候,也讲究,长短一致,整整齐齐,有一片突出一截的,要么解散重梱,要么挑出来把多出来的一截剁掉。树叔看得牙痒痒,骂他,九哥一句话顶死:要做就做好。

树叔在一边等他,等得火冒三丈,恨不得抽他两耳刮子,又不敢,只能提着蔑刀在九哥身边戒备。阳明山,虎狼之地,入了夜,就出来,连水牛都敢拖走。树叔学过几招,但也怕。因为他听过虎狼的厉害,哪怕从没见过,也怕。

下了山,星夜回来。

树叔有婆娘伺候,九哥妈也帮九哥烧了水。

九哥妈一边倒水,一边数说:你哥讨了婆娘,你死去的爹合上了一只眼,你什么时候讨个婆娘,你爹的另一只眼也就合上了。

九哥搓着脚丫子,回声道:讨啊讨啊,好马总有好鞍配的,你急什么?

九哥妈回道:你讨了婆娘了,我就一个人吃了,不操心你了。

九哥擦干脚,说腰疼,脚也疼,先去睡了。

岩在背,最爱睡的,就是九哥,睡个三天三夜没问题。

这次,他想睡个三天三夜。

我想说说树叔。

我爹的两个死党:树叔、茶叔。

树叔的爹在解放前,躲日本鬼子,钻进了猪粪坑,躲过一劫,应该庆幸。灾难过后,却成了岩在背的一个笑谈。贪生怕死,宁跳粪坑,也不敢和日本人干一架。说风凉话的人的人轻描淡写,是运气好没遇到麻烦。遇到了,估计潜到粪坑躲一辈子了。树叔觉得也是耻辱,他没经历过,但他听到旁人说起这事,他就为他爹感到羞耻。

他爹在他小的时候,就在他心里为他种下了一颗要强的种子。

树叔感觉自己活在爹的阴影里,好几年,清明都没给他爹上过坟。

茶叔跟树叔同宗。

茶叔是亲娘死了,父亲娶了个二娘,也觉得抬不起头,经常不归家。

我爹家,有个坐过牢的爷爷。不论什么原因,坐过牢,就被打入另类。

他们三个在一起,就是一个一个故事。

那个时代,故事的中心词就是一个字:饿。

树叔为了搞到吃的,四处游荡。顺着田埂路游荡,过了永宁路,到葵家院子,看到屋门口有个老鸭婆,咽了口水,回来就找我爹、茶叔,想办法,弄回来,可以吃个饱,重要的是吃肉吃个饱。三个人都咽了一把口水,顺着田埂路,到了葵家院子。那只老鸭婆还在塘里,等了半晌,也不上塘埂。叔叔等不及了,装作路过,去赶鸭子上塘。葵家院子的一条黑狗窜了出来,死死咬住树叔的大把腿,树叔一挣扎,连人带狗滚进了水塘里。

这是树叔学拳的初因。

他觉得他学过拳法的话,一拳就能把狗打死,也能把后面追来的葵家院子的人打趴。

树叔学了拳,也学了棍,还学了耍板凳。有了自信,还是打不过别人,原因就是瘦小,没力气。人家有力气,乱拳打死人。他有章法,也扛不住揍,就拿砖头伤了那人的额头。这是公社武装部来抓他的原因。

学了拳也抢不到饭吃,他就学艺,杀猪,砌墙,织篾子。

在东乡帮人家砌墙,主家的女儿见他手脚利索,说一不二,值得依靠,就暗地里对他好。树叔找了包工的做媒,一说就准。那主家儿子五个,女儿一个,当爹的不许。女儿准了,明的跟爹说:你不准我就跑。当爹的也没办法,叫齐五个儿子,要树叔立下一世人不欺负婆娘的誓言后,一个兄弟出拾元老纸票,交给父亲做陪嫁。这是东乡的风俗。树叔揣着五拾元巨款,像捡到宝一样,带着婆娘就回来了。

树叔婆娘参加班组搞生产,言必称我们那里,我们那里,我们那里。

那里有什么呢?

黄豆落花生,吃都吃不完。还有红薯干,吃到第二年挖红薯了,仓里的老红薯干还没有吃完。

树叔婆娘回一次娘家,就带回一袋子黄豆、落花生、红薯干。

岩在背的人羡慕的了不得。

我亲眼见过一次树叔婆娘吃红薯干。下雨的冬天,大家没事做,窝在家里。我闲逛,去了树叔家。树叔不在家,树叔婶一个人在火落里,架了锅,放一点水,剥一颗纸包糖放下去,糖香味冒起来,树叔婶抓一把红薯丝放下去,拌两下,红薯丝沾了一些糖水,炒干,把锅端上锅架,把红薯丝盛出来,一根一根拈着吃。看见了我,抓一小把分给我,说:不能多给你了,这是我的午饭。

我握着那把红薯丝,欣欣然就跑。天井里的三只麻雀飞了起来,飞到屋檐,蹦蹦跳跳,还侧头打量我。或者,使它们闻到了食物的香味,也想冒险了。

九哥在睡觉。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饿了几天了。

隔年三月,树叔婶生产,一个女孩,养了一个月,就夭了。

树叔跑到我家,让我爹去看看,屋里是不是有脏东西。

我爹说他看不出。

树叔不满的说:那个时候读书你在班上成绩最好,也没卵用。

我爹说:你讲蛮话,我两个人读书一样多,你读三年,我也是读三年。

树叔回到家,把屋里所有的门栓都缠上红布。

我爹说:这样吓不到鬼。最好是门上挂个铜钱,或者是挂面镜子。

树叔横了脸,骂:问你你不说,我钱都扯布花了,你又马后炮。

骂完,又说:干脆你帮我画个像,把我画了,贴门上。

我爹说:你这个蠢子,你这个蠢子。

第一个孩子夭了之后,树叔婶整整两月没出门。

树叔也是心事重重,老感觉这屋原来是牛棚,吊死过人,不是吉屋。跟我爹说,要把这屋拆了,淋它三年雨,洗干净它。

我爹说:不要钱?

树叔摸着短短的头发,说:这只是我的想法而已,想法难道还要钱?

我爹说:我也想。

一文钱逼死英雄汉。

岩在背家家户户都被钱逼着,像只乌龟,把头缩进肚子里去了。

岩在背原来是个生产队,分班组后,分成了两个班。

秋天,大队里来人,说分田到户搞承包,交了公粮,余下的都是自己的。

重要的是,田分到户,种不种粮,公家不管,只管你交公粮。

树叔觉得解放了,不再挣工分,也用不着买工分。自己做的,现在全归自己。有手有脚,饿不死。回来跟婆娘合计,搞个小包工队,有事做,在家做事,没事做,就出去揽点活来做。

婆娘听他的,树叔说什么,她就同意。

树叔说还差点本钱,树叔婶就回娘家,一个一个兄弟借。借回来,交给树叔去置办工具,砖刀泥桶买了一堆。树叔说:苦两年,苦两年就好了。

树叔婶说:先去做,苦几年都不要紧。

树叔自信满满,说:一手一碗辣椒汤,一手一块老姜头的日子都过来了,现在全凭本事,我就不信我没本事起座新屋。

树叔婶说:莫讲以前,多看以后。

树叔妈在天井这头喊:树树,在不在?

树叔应一声,佝着头出来,问:你有什么事?

树叔妈说:你过来,有要紧事同你讲。

讲嘛。树叔说,什么要紧事?

树叔妈神神秘秘的说:是这么一回事,前几天,凉凉嫂回娘家,帮九哥做了个媒,说明天来看地方。

凉凉嫂娘家是百虎山的,是岩在背最热心肠的一个婆娘,还好主持公道。虽然不怎么得人心,在岩在背,还没人敢当面忤逆她。百虎山在大岭东边,四面都是山,冷水田,产量不高,生活条件比不上岩在背。

树叔来了兴致,问:那女的如何。

树叔妈说:凉凉嫂讲,那女的从来没下过田做过事,在家里洗洗刷刷,搞个一日三餐还可以。指望种田种地,指望不上。

树叔默思了片刻,说:老九也快三十了,耽误不起了。那女的愿意嫁,我没意见。成不成,看他们前世的姻缘。

树叔妈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个冤枉鬼,早了结早安心。

树叔转头就走,树叔妈在后面唠叨:你又跑哪里去?

树叔说:我不跑,我喊我婆娘拿点钱,明天买菜买酒打红包,哪样都少不得。

树叔拿了钱,就看见凉凉嫂从正门进来,赶紧把钱揣裤袋里,喊:凉凉嫂,今天吹的什么风?

树叔妈赶紧迎过去。

树叔找了凳板,也赶忙过来。

树叔妈一边接客,一边喊:老九,老九,凉凉嫂来了。

九哥从小房间里出来,树叔妈说:你这个绣女,这一生怎么得善了哦。

九哥不理妈的唠叨,走到凉凉嫂面前,招呼一声,一边说:这天气好啊。一边寻杯子倒水。

凉凉嫂挥了挥手,喊:开水就不要倒了,喝口凉水习惯了。

九哥一板一眼,说:进门就是客,客随主便嘛。

凉凉嫂接过水杯,搁在桌上,介绍起来:女的在家排大,人呢,面上毛病看不出,就是矮了点,只有矮矮那么高。性格哪么样,也不晓得,但智力正常。

矮矮,岩在背的长不大,二十出头了,还和十二三岁的孩子一样,挑担箩筐,套索还要挽好几个结。

九哥问:其他的不打紧,那女的发育正常不?

树叔妈没听懂,反问:你讲的什么意思?

九哥说:发育。

树叔妈说:发育?还发条牛你养。

凉凉嫂听懂了,说:生养没问题的。

九哥听了,脸色舒展开来。

树叔听明白了,说:这几天农闲,趁热打铁。双方没意见,就利索的把酒摆了。

在岩在背,摆了酒,大家作了见证,这个婚就算结了。至于体检、领证,个人的私事,大家都不操这个空心。

凉凉嫂也说:我就喜欢爽快。明天我回去约日子,约好了,就来看家。成不成,就看老九的缘分了。

老九挺了挺背脊骨,说:凉凉嫂还不了解我?我就是懒了点,做事还是有一套的。成了家,担了责任,自不然勤快起来。搞好一个家,对我来讲,就像拨算盘子一样的顺溜。

树叔妈听了,说:你呀你,以后少吵烦我,我就算给你爹烧了高香了。

凉凉嫂站起来,说:我不参合你们的家务事,先走了。

凉凉嫂心想,如果不是女方家长拜托她,她才不管这事。

树叔树见凉凉嫂走了,掏出一叠零零碎碎的票子来,说:四十块钱,全部家当就在这里了。明天不够花,两个妹妹回来的时候,叫她们带点钱回来。

树叔妈点了钱数,对树叔说:你是哥,明天你和她们讲。

树叔说:我讲,我做哥的讲,我来讲理所当然。

树叔妈又说九哥:你一把年纪了,懂点人事好不好?

九哥不乐意了,说:哥拿钱了都不说我,你就省点精神好不好。

树叔妈说:哥拿钱,哥拿钱是早点让你成个家,有人管你。

九哥说:我记下了,等明天有钱了,还给他。

树叔妈说:明天,明天,明天,我都听腻了。你还有明天吗?

九哥不以为然,说:人限人不死,春旱草不生。

树叔妈说:尽是歪门邪道,等你结婚了,自然有人收拾你。

九哥折回他的小房间,先是咬着嘴皮,绷紧了脸,然后又猛然张开嘴巴,狂喜了一会儿,要结婚了。连女人都没碰过的人,现在一步到位。看到床头摆着的《大众电影》,赶紧收拾起来,压进箱子底。

岩在背的人都说凉凉嫂做了一件好事,把一个木头人盘活了。

岩在背的人都认为村里少了一条光棍,就少了一分耻辱,多了一份荣光。

茶叔心里凉凉的,自己比九哥大一截,养着二娘生的两个妹妹,婆娘八字没一撇。

九哥结婚摆酒这天,大家都来。

见了新娘,又不免失望,茶叔也失望。

茶叔对我爹说:是这个女的啊?访当那天,我还以为是老九婆娘的侄女崽,跟着来弄红包耍的。这三寸钉,嫁给我,我都不要。

我爹不满的说:你半路婆都搞不到,还讲风凉话。

茶叔赌气说:我宁可讨个半路婆,也不要这影响后代的坯坯。

我爹笑着说:你要想讨婆娘,以后过年过节,多给你爹上两柱香吧。

说到他爹,茶叔就生气,说:烧个卵。

茶叔的爹娶了二娘,生了两个女,最小的女还不到三岁,就死翘翘了。茶叔的二娘很勤快,不拘小节,本来可以帮茶叔搭把手,赶圩的时候,又跟着别人跑了。茶叔攒了点钱,准备把草棚子改一下,请树叔盖间瓦房的,也泡汤了。一说起他爹,他就咬牙切齿。他恨他爹娶了个二娘。他爹娶二娘的时候,他都可以娶亲成家立业了,可是爹没管他,管了自己享乐。茶叔三十好几了,一条光棍,养着两个妹妹,守着两间瓦屋一间草屋,没力量变化。

老九满脸通红,带着婆娘挨桌敬酒。

大家看清了九哥婆娘的样子,按照荣婶婶的说法:这批婆娘矮的像口钉子,长得像个锥子,笑得像个番鸭子,讲话声音像个蚊子。我也见到了,确实矮,够不到九哥的胳肢窝,身材像个大锥子,脸像个小锥子,鼻子像个小小锥子。尖嘴薄壳,弱不禁风,像只小老鼠,跟九哥黄鼠狼的样子,倒也般配。

大家都叫九哥婆娘九嫂。

九哥在岩在背人眼里,就是一个从来没长大的小哥。

宴罢黄昏,树叔在他大门口发酒疯,骂人,C他娘的,C他妈的,C他全家的……一嘴荤话。

树叔妈跑出来劝,拉着他。

树叔说狠话:岩在背的人听着,明人不说暗话,有种的明着来拼刀子,放暗箭的算什么东西……

树叔跳着骂累了,又双手叉腰骂,骂了一个时辰,没人理他。

我在水缸边听我妈说:树叔骂人,是听到酒桌上有人说风言风语,说九哥讨这个婆娘,样子长得像绝户人家。树叔刚夭了一个女,听到这话,戳到痛处,出来找茬了。

那人有空去嚼这个舌根?婶娘说,好不好,绝不绝,以后才知道。

九哥结了婚,三天后才出门。

岩在背的风俗,结婚三天,新郎陪新娘回娘家,意叫“回门”,回去省亲的意思。

九哥举着红伞,扶着九嫂的肩。

九嫂一跛一跛的,一脚高一脚低的慢慢向前走着。

茶叔见了,跟路过的矮矮说:你看见了没?

矮矮说:看见了。

茶叔说:你看清了没?

矮矮不说话,脸红了。

茶叔说:矮矮,你赶快叫你爹给了讨个婆娘,用力搞三天,也会这样。

矮矮红着脸,说:不和你这个畜生讲。

茶叔说:不和我讲,赌你讨婆娘了不要搞咯。

矮矮不说话,在石板路上,像个肉弹子一样弹开了。

太阳还没下山,岩在背的黑瓦上还一片明亮,九哥带着九嫂回来了。

九嫂走累了,回家休息。

九哥挽个篮子,挨家挨户送红粑粑。

红粑粑是糯米做的,中空有馅,富的放糖,穷的放红薯泥。外面粘一层红米,一品红染红的米,大小一手可握。这一带的风俗,上梁要送红粑粑,生日要送红粑粑,除夕要做红粑粑,满月酒要送红粑粑,结婚聘礼里有红粑粑,图个红红火火顺顺利利的吉利。收到红粑粑的人家,不吃独食,而是要分享给大家,一户火落,两个、或四个,给双数,不给单数。

九哥已经很久没有挨家挨户地走动了。

九哥甚至都怀疑,岩在背他从来没有走到过,还生疏,一路走得摸摸索索,像磨磨蹭蹭,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走到矮矮家,被他家的大黄追了出来,九哥蹲下身。摸了好几次石头,都没摸着,掀开盖篮子的蓝花布,抓起一个红粑粑,作势要扔,才让那狗止了脚步。矮矮出来,唆回狗,对九哥说:九哥哥,你摸了不该摸的东西,狗都闻出来了。

九哥摸出两个红粑粑,递给矮矮,说:给你喂狗。

矮矮把两个红粑粑扔回九哥篮子,说:骂谁呢!

九哥又抓出两个红粑粑,说:被你家的黄狗吓的。

矮矮接过红粑粑,说:九哥哥,都讨婆娘了,讲话要带个把门的了。

九哥诺诺着走了。

回到家,讲给婆娘听,矮矮家那狗好凶。

九嫂说:你长脚没有?

九哥说:长了。

九嫂说:用脚踢它脑壳。

九哥说:那不是送菜上门吗?

九嫂说:搬块石头砸死它。

九哥说:摸了几次,没摸到。那石板路干净得和扫过的一样。

九嫂说:你没用。

九哥说:你这婆娘,我有用没用,三天了,你还不知道?老子上山打得柴,下河捞得鱼。

九嫂说:净废话,没咬到就好。

九哥说:这才像人话。

第二天,天气好,两口子商量把锦绣被洗了。

九嫂说:门口的水小,和泡尿差不多。

九哥说:我带你到大河去。

九哥抱了被子,闻了闻,说:我一个人睡,没点味道。男人女人睡了,味道这么腥,闻一口,三天吃不下一口饭。

九嫂不说话,把被子搁地上把线拆了,摁进白铁桶里,泡了水,撒了一把洗衣粉。

九哥不等九嫂说话,脱下一只鞋,就往水桶里踩。水桶里的水溅了出来,九嫂说:你没点用,这点事都办不好。

九哥收回脚,俯下腰,伸进双手去揉。

九嫂背靠着门,木呆呆的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小白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两个人吃了点剩饭,又各吃了一个红粑粑。桶里的被单,也泡的差不多了。九哥用手提了一下,有点沉。九嫂说:我帮你抬。

找了根扁担,一起身,水桶就滑到九嫂背上了。

九哥赶紧抓住桶边沿,说:你没这个能力,冒充好汉,死得难看。

九嫂悻悻的看着九哥,九哥说:别看了,你拿个棒槌,我背着水桶,走吧。

两根婆一前一后,九哥像带了个女儿,岩在背的人都站在门口看。

岩在背的人都在门口的小河里洗衣做浆,九哥两根婆硬是走两里路,到小河的高头——大河里去浆洗。

九哥妈也看不懂,感觉这个媳妇不是有两把刷子,就是个神经病。

九哥妈在九哥七岁的时候,丈夫就病死了,先拉痢疾,后拉血,越来越弱,一大早,头搁在床沿上,要掉下来,九哥妈叫了一声,没应。用手去扶,已经硬梆梆的了。九哥妈说:死了好,死了个痛去。唤来树叔,找来堂哥——茶叔的爹,把男人的身体挪下来,挪到堂屋摆着,安排树叔去赶他的舅舅,报丧。九哥和两个妹妹,戴了麻帽,穿了麻衣,齐齐跪在爸爸的身体边——幺妹三岁还不到,也规规矩矩的跪在一边,看着来人在父亲的脚下三拜九叩。

九哥摸了一下父亲的手,冰冰凉的。

九哥想,人的身体变冰凉了,就死了。打了个哆嗦,吓的眼泪就出来了。一个大婶帮九哥擦去眼泪,说:人死如灯灭,节哀节哀。

九哥记下了这句话。

九哥妈是个老实的农妇,跟着生产队出工,农闲,没活干,就挽个篮子,出去,稻田里,拾稻穗,到地里,捡红薯。在路边,看到只要能吃的野菜,也挖回来。

丈夫走了之后,她带着四个孩子,跌跌撞撞,饥一顿饱一顿,过来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休息,在她的生活里,人就是一只虫,不是在找吃的,就是在找吃的路上。衣服嘛,一块遮羞的布而已。看到篱笆墙上别人丢掉的烂衣烂裤,包括烂袜子,她都会捡了塞进篮子。只要有用的,她都会塞进篮子,不管用不用的着的,她都会捡回来,有备无患。分田到户了,不愁吃不饱了。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帮了九哥晒谷子,趁了空闲,也挽上篮子,下稻田里,一丘一丘翻过去,把遗漏的稻穗翻出来。一次,能拾个三五斤稻谷,自己在晒谷平找块地方,晒好,自个装进化肥袋子,不与九哥收的稻谷参合在一起。

不搞集体了,九哥分了一块上好的水田,就在路边下,放水,插秧,收稻谷,都方便。

分到田的时候,九哥说:现在人家有吃的,我也有吃的,我还要比别个搞得好些,让他们掉眼眼。

九哥种田像女人绣花,插田的时候,插下的禾,有一蔸不端正,他都会跑过去补插端正了,才回到位子继续插秧。人家一天能插八分田,他只能插个三分田。他插的秧,左右横直都能对齐,可以拉线。

树叔见了,说:老九耶,你插田不是织布,大体上过得去,不碍下肥喷农药,就不要去讲究了。

九哥弓腰埋头,说:你懂什么?庄稼要费心才有好收成。

树叔看了看自己小腿上淌着血,说:这个灾蚂蟥,让它吃饱血跑了。

九嫂扯秧,蹲下去,屁股就蹲在水面上了,站起来,水顺流下来,屁股大腿都湿了。

树叔婆娘见了,说:你搬个凳子来,坐在凳子上面扯,屁股就沾不到水了。

九嫂面红耳赤,恳求嫂子:你回去帮我带条凳子来嘛。

树叔婆娘看了看自己扯的秧团,够树叔插一阵子的了,怕隔壁邻居笑话自家人,心不甘情不愿的抽出脚,回去帮弟媳拿凳子。

九嫂坐在凳子上,扯一把秧,在水里哒哒哒洗一阵子,洗干净了根上的泥巴,又去抓一把。

树叔婆娘看见了,说:你不用洗那么干净,带点泥,插下去,禾的长势还来得好些。

九嫂不情愿听,说:你看那个扯秧不洗干净的啊。

树叔婆娘摇摇头,想:这一对还真是配对了,铜锣配铛铛,扁担配箩筐,只是,他们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哟。反正各开火落了,饿死他们,也不关自己的事了。

干活一天,回到家,还没有好伙食。九哥问妈:你在屋里呆这么久,不办点伙食,哪有力气干活?

九哥妈回道:你又没有交一分钱给我,我又变不出钱来。

九哥说:钱,钱,就晓得钱,没得,晓不得借?

九哥妈说:去哪里借?你结婚花的钱,还没还清楚。

九哥说:找不得别个,找哥哥匀几块钱嘛。

九哥妈急了,说:你哥哥为你结个婚,都翻箱倒柜了。你嫂子还好,没脾气。换作他人,才不管你呢。你成家了,还要找哥哥,你哥哥那家人,你养得起?

九哥也急了,说:你老糊涂了,你跟着我吃,站在我这边,就得帮我。

九哥妈说:不和你耙锅里炒石头,等插完了秧,我和你哥讲一声,我个人吃,不要你负责了。

九嫂一声不响的在火落里扒拉着,这个家,好像没她这号人。

九哥妈走过来,拿过媳妇手里的拔火棍,在柴灰里扒拉几下,找出两个鹅蛋大的煨红薯,这是娘婆红薯,发了苗,九哥妈觉得还可以吃,捡回来,煨熟了,可以顶个饿。

九嫂看着脚面前的红薯,不说吃,也不说不吃,而是用拔火棍敲着。

九哥一把抢过拔火棍,说:敲什么敲啊,人还没死呢。

九嫂在田里被嫂子说道,现在又被男人说到,忍不住了,骂道:你个打靶鬼,不敲干净灰,怎么送嘴里?你个打靶鬼,嫁到你们这个家,有什么?除了一床新被盖,什么是新的?你还找我的茬来,你个打靶鬼,你自己没本事。

九哥被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通,气没处发,赤着脚,就出了门。

岩在背他是熟悉的。

谁能帮他?

他走到井眼边,喝了口水,又到小河里洗了脚,沿着山下的巷子回家,向婆娘认个错,家和万事兴,就这么过去了。

走到拐弯,他想起了炮姑。

炮姑年纪比九哥妈大几岁,十多年就死了男人,无儿无女,没人养,吃五保。在岩在背,名声也不好,祸害过几家人,还害过人蹲过大牢,在岩在背没人搭理,平常都在家里呆着,不出来。她有棵橘子树,结的橘子饭碗头大。她出门就一件事:卖橘子,她就靠橘子树活着。

去看看她,或许在她那里,还可以借一把盐,讨块猪油。

炮姑住的是一个敞口堂屋,点了灯,一个人在念叨他死了的男人。她男人在世时,何等风光,岩在背的人都在他脚下踩着。现在男人死了,连个鬼都不来了。炮姑看着油灯火,头发还是十年前那般梳的整整齐齐,只是,脸上,尤其是嘴上,皱纹还是多了好几层。

九哥在敞口堂屋开口喊了声:炮姑,你还没睡啊。

吓的炮姑一慌张,把搁脚的小板凳都弄倒了。站起来,抖着嗓子,问:那个鬼啊。

九哥笑了,画上去的样子,说:我啊,老九。

炮姑哦了一声,说:我还以为是老鬼回来了呢。

九哥说:我路过这里,看你堂屋里的灯还亮着,进来看看。

炮姑说:这么晚了,莫乱跑了。

九哥说:朗朗乾坤,是鬼怕活人,我不怕鬼的。你也莫怕,怕了喊我一声。

炮姑说:我这屋里难得有人来,坐一会?

九哥说:我还没吃饭。

炮姑说:我锅里还有饭,炒的蚕豆,你不嫌弃,我拿出来你吃一碗?

九哥咽了口水,说:我婆娘还在等我。

炮姑看着九哥,这个岩在背的懒虫,若在以往,都不拿正眼看的。但今天不同了,他还能来屋里说句话,比鬼强,就同情他一下,说:你拿一个碗,装回去吃。

九哥说:那怎么好意思吃你老人家的。说着,人进了火落,取了碗,把锅里的米饭和小半碗蚕豆悉数装进大碗,说:吃完了,我帮你送回碗来。

在岩在背,炮姑是名声最臭的人。

九哥不在乎这些,有东西吃,能支援他,是谁,都不重要。

在九哥那里,活下来才重要。

回到家,婆娘还没洗漱,像只小猫坐在火落里,安静恬淡,无声无息。油灯火昏暗,照不出她脸上任何表情。她的脸,像一块白蜡。

九哥把碗递过去,说:莫生气了,吃饭,还是热乎的。

九嫂接过碗,迟疑了一下,问:你吃了?

九哥说:我吃饱了。

九嫂端起碗,闻了闻,一股清香,拿起筷子,一小口一小口吃起来,像吃蜜糖。

九哥趁婆娘在吃饭,蹲下来,悄悄把两个煨红薯捡起来揣进衣服口袋。

他饿极了,但他像没事一般,说:我出去洗个手,到了外面,坐在月光里,小心翼翼的剥掉红薯皮,闻到红薯的香味,咽了一口口水,也一小口一小口的咬起来。

岩在背的人疏忽了一个细节:九哥吃饭是很有仪式感的,饿的要死,也不会狼吞虎咽,而是按照程序,该怎么来就怎么来,享受过程。紧吃慢吃,反正都是要吃饱的。这是九哥从电影里学的。

九哥费了一个星期的劲,才把一亩半田插完。他有和婆娘有一亩八分田的,留了三分田做二季稻的秧田。

春插结束,九哥想好好休息几天。

九哥不想做农民,农民,种田种地为大本,却是四脚落土,现在分田到户了,累死累活,也只能填饱个肚子,没钱花。

九哥在家歇了两天,九哥妈看着着急,跟树叔商量了一下,把小锅子一拎,拎到树叔家,跟树叔过了。树叔跟妈讲:你老了,没力气了,我买条牛你养,下了崽,卖了钱,一半归你。

树叔妈说:别说钱归我,跟着你有口饭吃,不气死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树叔说:养儿防老,儿子不养老母亲,雷打火烧的。

树叔妈说:我就养牛吧,顺便可以扯把猪草,多养一头猪。

树叔说:你不怕辛苦。

树叔妈说:自在不做人,做人不自在,我苦习惯了,没事。

树叔说,那就这么定了,我筹到钱,就开始先买牛,犁田种地离不了牛。

树叔妈说:以后莫嫌弃我。

树叔边走边笑,说:以后还有好日子过,不嫌弃。

九哥不掺乎树叔的事,妈妈走了,身边少了个唠叨的人,少了一张吃饭的嘴巴,求之不得。

九哥婆娘说:老九耶,你天天坐在家里,天高头又没得落。大家都在忙种豆子,种辣家茄子,你也去种点嘛。

九哥婆娘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外面,看到别人在地里忙来忙去,回头指挥九哥。

九哥蹲在门口,说:种土种土,你看哪个种土发了财?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好一世穷。

九哥婆娘笑了一下,说:你赶忙算一下。

九哥站起来去门后扒拉了几下,找出一把月锹,说:我去锹土。

九哥婆娘说:你做事小心点,莫锹到脚。

九哥一边出门,一边回道:你这个蠢婆娘会不会讲人话?

九哥在坡上有块庄稼地,两床棚田宽,离沟水不远,种点辣椒茄子,还是蛮适合的。九哥到了地头,围着地走了两圈,决定先从下面翻起,翻一锹,用锹把土砍碎,用手捏过,把杂草和根疤挑出来,抖干净扔了,再挖一锹,用锹把土砍碎,用手捏过,把杂草根疤挑出来,扔在一堆。一个下午,两床棚田宽的地,还翻不到一床席子宽。回头看自己挖过的地,平平整整,一个浪子都没有,泥也碎碎的,松土软软的,双手就可以刨个坑,种辣椒种茄子,一个对年都吃不完。

九哥对自己挖土的技术和用心很满意。

九哥妈在坡上放牛看到了,也只是冷眼看着,不敢去教九哥。九哥,这个人自私,懒,自己认为是对的,就是对的。讲他,他就犯冲。当然,他也不管你,他管他自己。性情也反常,翻脸比翻书还快。他这辈子怎么了结?九哥妈叹了口气,又自我宽心:养大他们了,责任尽了,我自己都力不从心了。

日头偏西,山影泻下来,九哥抱着月锹把子,感觉到了饿。现在吃得饱了,没油水,吃两碗饭,顶不了两个时辰,又饿了。左看看,右看看,大家在地里,各忙各的。九哥扛起铁锹,在地头踏上那双没后跟的解放鞋,猫着身子,从庄稼地里走了出来。走到自家田边,田里的水要干了,九哥用铁锹在田埂上开了口子,隔壁田水多,把隔壁田里的水放了过来。

第二天一早,茶叔就跑到九哥门前喊:老九,老九,你昨天把我田里的水,放你田里了。

九哥还没起来,听到茶叔在喊,披了件衣服出来,说:我放了,等下帮你放水灌进去。

茶叔握起了拳头,晃了晃,说:你这个死老九,臭老九,我下午才撒化肥,你暮夜就把我的化肥水放你田里了。你赔我的化肥。

九哥不以为然,说:你撒了化肥,又没通知我。

茶叔说:那里没有田坝口,你硬挖一个,你这个强盗。

九哥鼓了鼓眼睛,说:你讲话注意点。

茶叔说:你就是强盗,岩在背第一个强盗!

九哥扯了扯衣领,衣服要掉下来了。扯好衣领,说:你冤枉人,你冤枉岩在背的第一个好人。

茶叔晃了晃拳头,说:不看在你哥面上,老子一拳就钉死你。

蹲在门口吃饭的人,端着碗来看是非。

九哥见茶叔打上门来,拿衣服一甩,说:你要搞两下?

茶叔说:搞三下。话没落音,就迅速伸出手,就捏住了九哥的喉咙,只一下,就捏得九哥的眼睛翻白了。

九哥妈挨上边,说:茶茶牯,快放手,有话讲得清。

我爹按着水桶,说:老茶,下不得重手。说完挑着水就走了。

茶叔放了手,九哥手捂着喉咙,退了几步,咔咔咔的,站起来,说:你娘卖X,老子还没准备好,老子还没准备好,你就下阴手……没说完,又咔咔咔起来。

茶叔说:你不到我田里撒二十斤化肥,我看到你一次,就捏你一次。

九哥婆娘拿着一根拔火棍跌跌撞撞出来,茶叔已经走出几十步了。

九哥婆娘坐在门槛上,用棍子指着茶叔走的方向,开始骂起来。从日落西山,到月上中空,到风吹夜凉,到晓星沉落,从祖宗十八代骂到茶叔断子绝孙,最后剩下一句:砍脑壳的,打靶鬼的。

九哥做了饭,做了菜,端给婆娘吃,婆娘吃一口饭,不忘骂一句:砍脑壳的,打靶鬼的。九哥很感动,娶了一个体贴、维护自己的老婆。

九哥妈在门迎后面,在阴影里,暗自发抖。老二媳妇,不如老大媳妇。但骂起仗来,感觉岩在背的媳妇们,通通不如老二这个媳妇。要变天了。她暗自叹一句,回小屋里,又惴惴不安的出来看,担心九哥婆娘惹火茶叔,茶叔来打她。

九哥婆娘骂了整整一个晚上,到了第二天早上,在巷子口见了茶叔,声音哑了,还在骂。

茶叔是个不善于说话交际耍手腕的人,直来直去,遇到这么一个婆娘,举起手,又打不得,回骂,自己一个大男人,不体面。只好吼一句:你男人今天不把我田里的化肥补上,老子今天把你田里的禾都扯干净了。

树叔忍不住,从屋后出来,对茶叔喊:老茶,有话讲得清。

茶叔说:和这个婆娘讲道理,八百年都讲不清。

树叔说:子不教,父之过。老子死的早,为兄的过。我下午拿点化肥去你田里撒几把。

茶叔见树叔为难,犹豫了一下,说:老树,你莫这么讲,都是一家人,打拢鼎锅一起吃得饭。你看老九婆娘那态度,简直不是人。

树叔说:算了算了,她是女人,莫和她一般见识。

茶叔说:我和她一般见识,坐在门口骂我一夜通宵,我是撞到鬼了。

树叔挥着手,说:算了,算了,过去了。你是大丈夫,不和小女子一般见识。

茶叔缓和了一下脸上表情,抬脚走了。

岩在背知道九哥娶了一个三寸钉,却是个实打实的厉害婆,都不敢惹他,还叫自家人躲远点。

夏收,双抢季节。

九哥弯弓里的那块水田,稻子长势还可以。九哥在田埂上转悠着,嘴上叨着:人家插禾我插禾,人家打谷我打谷。喜悦之情难免,一转悠到茶叔的禾田边,见了茶叔的稻子穗沉粒满,又自然自语:等老子打了禾,卖了谷子,也买多几斤化肥来撒。

九哥回家,坐等禾熟开镰。

九哥婆娘待在家洗洗涮涮,和九哥一样,很讲究。一个上午,也只收拾了一个碗架。这一点让岩在背的人意外,骂人这么凶的,还有个洁癖。就是手脚慢,一个上午做的事,顶不过别人一个时辰。大家都暗自觉得,九哥娶九嫂,这是绝配。

九哥婆娘过门之后,几乎不跟村里的人来往。即使帮她做介绍的同村人凉凉嫂,也几乎没交情。

凉凉嫂也不去搭理她。

其实岩在背的人感谢她,让岩在背少了一条光棍。这对人口不多的岩在背,绝对是个贡献。

而走进过九哥家的外人,只有凉凉嫂。听到大家说九嫂家里擦洗得干净,凉凉嫂赶紧捂了鼻子说:快莫说了,快莫说了,走到他们房屋里,那尿骚气熏眼睛,出气出不来。一个房屋都是尿骚气。

树叔婶说:她不是成天在家洗洗刷刷?

凉凉嫂说:这是表面功夫,手脚短,动作不麻利,只能在耗时间。不了解的人,还以为她是做家婆,精明能干呢。

树叔婶问:她有没有生养的?

凉凉嫂答:这个要到她肚子里摸一下才晓得。

树叔婶想,该哪个去摸一下。

凉凉嫂笑了,说:人生矮小了点,身体还是正常的,你没看到,她胸口两坨肉饭碗大?

树叔婶也笑了,说:只有不会下蛋的牛,哪有不会生崽的女人。

眨眼间,晌午。大家看看日头,散了,回家看看,到地里摘点蔬菜瓜果。

九哥在楼子高头翻出一担箩筐,扔下来,整起一团灰尘。

九嫂唠叨:你不会轻点嘛?不会轻点嘛?捡起箩筐绳子,放端正,又唠叨:这个箩筐的边都烂了。

九哥抬头,头撞上横梁,捂着头,看着婆娘惨白的锥子脸,说:唠叨什么事,箩筐烂了,找点篾子补起就是了。成天到晚叨叨个没完,一点好运气都被你叨叨没了。你看,我都撞到脑壳了。

九哥婆娘呆呆地看着九哥,这个她一见钟情的男人,骂起人来,还是井井有条,笑了一下说:你下来,看看中午吃点什么。

九哥下了楼,还是用右手捂着脑壳,说:你一个女人家,女人就是家,这个家你是怎么当的?

九嫂坐下来,说:我嫁给你,就是来靠你吃饭的。

九哥摸摸头,这话,当初是他对婆娘一家的保证,嫁过来,不能让她饿一餐肚子。自己说的话,不能不认。说:你少讲两句话,煮上饭。说完,赤着脚就出去了。没结婚之前,九哥还有一双烂解放鞋踏着,结了婚之后,烂解放鞋都不踏,只打赤脚了。

九哥到地头转悠了一圈,自己种的六棵辣椒,两行茄子,全部结果摘下来,也不够一顿。看了看挨着的庄稼地,桐生哥土里的辣椒油光华亮,矮矮家土里的茄子肥大得像个槌子。四下无人,九哥装作路过,时而蹲一下身子,时而走几步,时而蹲一下身子,在桐生哥土里摘了一把辣椒,在矮矮家土里摘了两个茄子。辣椒揣进裤子口袋,一手提溜着两个茄子把儿,悄悄的回到岩在背,并不急于回家,而是走小巷子,走进了岩在背大恶人炮姑家。九哥只知道炮姑在岩在背祸害过很多户人家,但没祸害自己——哪怕她曾经取笑过自己躲进粪坑的爹,那是老一辈的恩怨,都过去了,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没关系。何况,在岩在背,炮姑孤苦伶仃,自己来走动走动,也正好拯救一下她。九哥给自己找好理由,大气多了。

炮姑在火落里,费劲的吹着吹火筒,蒸菜。

九哥叫了声炮姑,炮姑抬起头,说:你来了。炮姑一点也不惊讶。在整个岩在背,能来他屋里的人,除了队长,就是九哥。队长一年来一次,送救济款的一次。九哥是隔三差五来一次。炮姑并不喜欢九哥,九哥贼头贼脑,贼眉鼠眼,不是个好货。但在岩在背,她觉得跟九哥现在和自己是一路人。她跟着死了的老头已经名声狼藉,接下来,九哥也要名声狼藉。九哥为什么会声名狼藉,炮姑觉得他懒,狡猾。一个院子里,总要有个名声狼藉的人,就像每个院子里,出一个蠢瓜蛋一样。炮姑在心里叹了口气,当年,跟着老头在岩在背,说一不二,样样称心,如今……

九哥站在门口说:我地里的茄子熟了,摘一个来给你尝尝鲜。

炮姑笑了一下,说:放下吧。

九哥突然发现,在整个岩在背,炮姑的牙齿保养的最好,最白。

九哥也笑着,问:你晌午煮点什么吃?

炮姑说:蒸的水蛋。自己养了两个老鸡婆下的蛋,不卖了,留着自己吃。

九哥咽了下口水,说:你老人家伙食可以,身体又没毛病,可以活到百岁。

炮姑答:空活百岁。又说:我的柜筒里还有几个鸡蛋,等下你拿两个。

九哥又咽了下口水,想,自己养两个老鸡婆下蛋就好了。说:明天就要打新禾了,等碾了米,我给你送点新米来。

炮姑端菜上桌,说:你在我这里吃点才回去?

九哥看看鸡皮鹤发的炮姑,没食欲,说:我婆娘煮饭了,我回去吃。

回到家,九嫂看着空着两手的男人,说:你出去这么久,出去打摆子了。

九哥问:饭好了没?

九嫂没好气的说:都快冷了。

九哥从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把辣椒,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两个鸡蛋,说:架锅,辣椒炒蛋。

九嫂眼睛几乎瞪圆了,锥子脸拉长了好多,问:你会变戏法?

九哥一板正经,说:变什么戏法?辣椒是地里摘的,鸡蛋是炮姑给的。

九嫂说:你死没用的,又去找炮姑?

九哥说:我不去找炮姑,炮姑死了都没人晓得。一个鳏寡老骨头,我去看一下,是讲人道。

九嫂说:你总有道理。

九哥说:道理是跟讲道理的人的讲的,和不讲道理的人道理,气死牛。

九嫂拔了一柴火,感觉自己的男人讲起话来,像个学问家。

往后的生活怎么过,九哥也没想清楚。

九哥想:车到山前必有路,岩在背的人不都是这样应付的吗?

吃完饭,九哥拿了镰刀,说:我到田里看看,禾熟了,先打点谷子回来,要不缸里的米接不上茬了。

九嫂收了碗筷,趴在锅架前,还没开始洗洗刷刷,九哥抓着镰刀出门了。

五月末六月初,是湘南这一带最繁忙的季节,每个人都恨不得多出一双手,抢收抢种。

稻田里,已经是一片繁忙景象。

收割的人,趴在金黄的田野里,像一块石子在水上漂。

踩打谷机的人,把打谷机踩得呼呼响,轰隆隆的一片,田野像一片厮杀的战场。

燕子鸟在半空中盘旋,掠食惊起的飞虫。

小孩子翻着稻草,捉各种蛤蟆和蚂蚱。

九哥到田头,走了一圈,都没找到下镰刀的地方。九哥忘了稻子熟了,要透水,排干,现在田里每个地方都是水,一脚踩下去,陷进去,稻子割倒放下也粘了水,收和晒都不方便。九哥舔了舔舌头,又咬着舌头,从出水口开始割禾。割了几捆,就开始叨叨着骂自己没经验。再往前割,抬脚,看见一条蚂蟥叮在小腿肚子上。费劲揪下来,用镰刀割碎,一边咒骂这没毛的东西厉害,一边继续割禾。割几排,他就抬头看一下前面,心里想,做人这么苦,许愿来世做只鸟。抬头看见隔壁田的茶叔,带着两个妹妹在打谷子,憋了一口气,呼呼呼的割开了。老子总比要那个老单身汉要强。九哥下定决心。到暮晚,九哥一个人才割了两床棚田宽。割不快,心燎火急,恨不得剁自己一刀,还是快不了。

茶叔在隔壁田,踩打谷机踩得轰响。

九哥想:你嚣张不了几天,等老子收了禾,卖了谷,买打谷机,买风车,买牛,样样都有,气死你。

茶叔偶尔看一眼九哥,九哥像一条毛毛虫在夕阳下的稻浪里趴着。如果不是他偷了我的化肥水,他的收成绝对是老鼠尾巴——没油水。茶叔朝着九哥的背心吐了一泡口水,看着两个妹妹,一个十八,一个十四,任重道远,赶紧踩紧了打谷机。

十一

熬到太阳落山天黑麻眼,一亩几分地,九哥勉强算割了一半。

九哥坐在田埂上,看着没有割倒的部分,面无表情。双脚泡在水里,也不管有没有蚂蟥来叮了。他需要帮手,茶叔有两个妹妹,他有婆娘,有外家。

回到家,婆娘坐在门口。

月光如水银一样泻进堂屋。

煮饭没有?九哥问。

婆娘嘟嘟囔囔,说:没水淘米。

九哥把镰刀剁进墙壁缝里,也不说话,取了扁担,挑了水桶,去东边井头。一路上,九哥都在埋怨自己的许愿,娶了她,不饿她,不劳她,老子是自己找个虱子来咬!

岩在背的女人,都在井头边的河里清洗衣物。

九哥不声不响下了石阶,打了水,赤着脚走回来。

九哥怕岩在背的女人,女人都有一张刀子嘴,杀人不见血。

岩在背的女人也不怎么重视九哥,一个笑料罢了。娶了那么一个厉害婆娘,惹不起,不惹,各人自扫门前雪。

九哥到家,淘米烧火做饭,坐在火落前,跟婆娘商量:明天早上起早点,你搭把手,一起到田里收割,赶在立秋前,把二禾插下去。

婆娘嗯嗯含糊着。

九哥说:你总要做点事嘛,你看看岩在背,男女不分老幼,那个不在田里忙着?坐吃山空,我们要做起来,他们行,我们行,不给他们看笑话。

婆娘小声说:我割不快。

九哥翻了一下眼珠子,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好手不敌双拳,你能帮一把,我就少出点力,多做点其他的。

婆娘扁着嘴巴,说:明早你叫我。

一大早,两个人同时出门,九哥到了田头,婆娘还在半路上。九哥吼一声:婆娘你走快点要不得?你这个裹裹脚,赶上日本人来了,杀千刀,死无全尸。

婆娘像没听到,一颠一簸的朝九哥走来。

九哥一喊,附近忙活的人都抬起头来,九嫂像被索子盘住了脚一样,迈着小短腿,像一只甲壳虫一样在田埂路上游着。看一眼,马上低头忙活。

九嫂到了田里,一脚踩下去,淤泥就到了膝盖。手短,割一兜,就要挪动一步。割了小半个时辰,头头脸脸都是泥水,气不打一处来,火上心,开骂:你这个打靶鬼的砍脑壳的,别人家的田的水都放干了,你和别人偷懒去了。

九哥立起腰,看了一眼婆娘,说:你慢慢割,我又没要求你割多快。

九嫂骂开了,收不住嘴,骂了一个上午的“打靶鬼的砍脑壳的”。

临到中午,大家都回去吃饭,休息躲日头,九哥看我家的打谷机闲了,跑过来跟我爹说:阿尼古,你回去吃饭,我借你的打谷机用个中午。

我爹收拾好打谷机里最后几粒谷子,冲着树叔的面子,说:借你可以,你莫毁我的。

九哥说:哪能呢,好借好还,再借不难。扭头就喊:婆娘,过来抬打谷机。

打谷机里有一个脱粒的轮子,一个桶,百来斤。

我爹不放心的问:你婆娘能行?

九哥说:这点东西我个人都背得起,喊她来,是来带把力。

我爹说:你莫毁我的,毁我的,你照赔。

九哥说:我保证嘛。

婆娘来了,九哥把打谷机翻转过来,抬前面轮子的部分,比较重。九嫂抬后面的方桶部分,十二、三岁的小孩就能行。九哥试了试肩膀,喊了一声起,两人颤颤微微的站了起来往前走,上田埂,过小水沟,九哥过去了,九嫂腿短,过不去,一脚踩进沟里,重量后移,九嫂担不起,被打谷机的方桶罩着了,使劲的嗯嗯呀呀。九哥赶忙放下肩上的踏板,到后面扶起方桶,把婆娘扯出来,婆娘坐在沟坡上嚎啕大哭,边哭边骂:“打靶鬼的砍脑壳的”。

我们已经到村口,帮不上忙。茶叔就在附近隔了一块田,看着,又低头去收拾方桶里的稻子。

树叔隔了三丘田,见了,只好跑过来,边跑边喊:莫尖喊鬼叫了,等我来,等我来!

兄弟两个把打谷机抬进水田,树叔放下打谷机,看了满田的泥水,摇摇头,自顾自走了。

打下一挑稻谷,九哥装好箩筐,担回去,九嫂也跟着回来了。

湿淋淋的稻谷,赶紧晒,晒几个日头都不会燥。

九哥叮嘱一声:婆娘赶紧晒谷子,一边赶鸡婆,一边赶鸟崽。

新收的稻谷,里面有稻叶,也有虫子,鸡和鸟都喜欢来划几爪子,把稻谷划拉进水沟浪费了。

九哥一个人到水田里,一个人搂禾,一个人踩打谷机,打一阵子,又到后面的方桶里捡草。

凉凉嫂看不过去,路过的时候,跳下田,帮九哥搂禾。凉凉嫂的女儿大苹果看见妈妈没回来吃午饭,到村口叫唤,又被凉凉嫂叫到九哥的水田里,母女俩一起帮忙。

凉凉嫂在岩在背是个最热心肠的人,但让人又爱又怕。爱她的仗义,怕她借东西。什么都借,钱米油盐,只要没有了,就会找左邻右舍。有借有还,但怕她忘。她好面子,提醒她,又怕伤她面子。大家刻意跟她保持距离,她也知道,所以当初为九哥做媒,也只是九哥从不躲她。

凉凉嫂和女儿雷厉风行,三下五去二,一会儿功夫,就把稻子都楼到了打谷机边。又到打谷机跟前,大声跟九哥说:你勤快点,莫要为难你婆娘。

九哥喘着说:那个为难她,她自己摔的。我什么都没说,还被她骂了一个上午。

清官难断家务事。

凉凉嫂拢了拢额头上汗水糊住上的发丝,叫起女儿,回家吃饭。

大中午,人家在屋檐下躲太阳,九哥一个人在田野里踩打谷机。打谷机“咕嗒咕嗒”上气不接下气。九哥看着凉凉嫂母女俩背影,心里暖了一下,好像在岩在背多了一个依靠。

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九哥坚信。

十二

八月,树叔婶生第二胎,女,右脸颊上有块拇指头大的黑痣。

树叔妈叫她黑疤。

树叔妈觉得,名字叫贱一点,好养。

黑疤生下来,也不好养,不是吐奶,就是抽搐。秋风一起,一天一次。

我们在岩在背下放牛,听到村里鸡飞狗跳,大喊大叫,就知道树叔家的女儿又抽搐了。树叔妈赶紧回屋抓一把白米迎风撒去,关上四门,抓鸡公,割破鸡冠子,把血滴在门栓上,不管用,直接滴在黑疤的额头上,还是不管用。折腾好一会,黑疤才昏睡过去。傍晚时分,树叔妈拿了纸烛香,到井边烧。那里原来有个土地庙,后来被好事的捣了,好事的后来死在大河边,无人收尸。没人相信之间有关联,但树叔妈认为这里面还是有蹊跷,一定要来烧把纸上一柱香。

树叔妈记得,捣毁土地庙的时候,她就在井上头的石崖坪子上扯猪草。她没有阻止,甚至阻止的话都没一句,土地神一定是记下了。

烧纸上香的时候,树叔妈顺便把河神也敬了。

她想,反正诚心诚意烧纸上香了,多敬一个比少敬一个保险。

回家路上,树叔妈一路轮着点燃的香,一边念叨:黑疤,回家了。黑疤,跟奶奶回家了。到家门口,把线插在门前,又做三个揖。

黑疤的抽搐、昏厥、吐奶还是不见减,岩在背倒被这事搅得人心不安。

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树叔家原来是牛栏,在牛栏里吊死个放牛女。有人还曾在树叔家的堂屋里——那时还是牛栏,见过那个吊死鬼,背对着天井梳头。有人还神乎其乎,说大清早在后山牛道边的大石头上,见过那个吊死鬼面朝着山,坐在石头上梳头。

鬼有多厉害?

茶叔知道,他爹到大岭脚下的亲戚家帮忙插田,和他姨夫一起回岩在背。在半路上,路过一个乱葬岗,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女的,一半身子在外面,一半身子在坟里,冲着他爹笑。凄凄惨惨的,吓得他爹退了两步,拉着一起同行的姨夫,指着路边一个坟丘说:老姨你看见没有,那里有个穿艳红衣服的女的在笑。姨夫说哪有?茶叔爹抹了一下脸,再细看,果然只是一个光秃秃的坟丘。自那回来后,一直屙肚子,直到屙血,奄奄一息,对茶叔说:我没守到对你亲娘的许愿,娶了你二娘,你亲娘来找我了。

吓得茶叔起了鸡皮疙瘩,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我爹说:鬼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

走到树叔家,敲门,树叔一脸阴郁,说:阿尼古,你看到我长大的,我没为恶过。就是那次去偷鸭子,也没偷到啊。也是饿逼的,非我本意啊。

我爹摸索着掏出烟袋,搓了一只喇叭烟,点亮,吧嗒吧嗒两口,说:我看你还是抱着黑疤去一趟柏桂平的地区医院,打两针,或许就好了。

树叔说:我屌他个娘,这房子反正古怪。

我爹说:莫乱讲。要古怪,你爹那代怎么没事。

树叔说:也古怪,我爹死的那么早,五十岁都没满,是他拿命换来安宁的。

我爹说:翻旧账,就没得解释了。

树叔说:好,明天我带婆娘黑疤去地区医院,贵不贵?

我爹说:我前年砍伤膝盖,只花了三块多钱。

树叔说:那我带她去看看。

我爹回来,走进门,坐在油灯下,说:他们都不懂,老九的屋子里,那尿骚气人都能熏死,鬼还能留得住?

我娘说:你莫讲大声了,老九婆娘听到了,又要坐在大门口,骂你一夜通宵了。

我爹说:是遇到老茶,遇到是我,我一锤子就锤死她。

我娘说:你能。

我爹说:那没出息的,竟和炮姑搅合在一起。和谁来往不好,找个鳏寡骨头,有什么出息。

我娘说:炮姑男人和你爹的仇已经了了,现在新社会了,不记仇了。

我爹叹了口气,缓了一下,说:他们搅在一起也好,我这个当队长的,责任少了一分。

我娘说:睁只眼,闭只眼,这日子容易过些。

我爹坐在油灯下卷烟,我娘去刷碗。

我娘回头说:你少抽点,那东西不是好东西,闻的人都呛。

我爹说:少啰嗦,能不能抽,国家不知道?国家明年还鼓励我们种烟呢!

我娘说:变吧,不停地变。开始,鼓励我们种茶子树,然后,种红麻,种蓖麻子,种山苍子,种来种去,苦了身子,饿了肚子。

我爹说:你这婆娘,变则通,懂点学问好不好。

九哥敲门,我爹说:门都没有关,敲个屁呀。

九哥进来,拢着手,说:这天气,白天还鬼热鬼热,和火一样烧。到了夜晚,有点凉人了。

我妈说:你在讲鬼话,真天凉了,你还打个赤脚。

我爹问:你来什么事?

九哥回我妈:十二月,落雪了,我都打得赤脚。又回我爹:我来感谢你啊,那么久了,我都还没登过你的门。

我爹有点惊讶。

九哥说:感谢你六月里借我打谷机啊。

我爹说:我还感谢你呢,要不你哥跑得快,你婆娘被压死了,我还要当担份责任呢。你婆娘没事,我谢天谢地了。

九哥嘿嘿了一下,说:就是,我本来想讨个七仙女的,讨不到,讨了个这么矮的婆娘,让大家看笑话了。

我爹说:你管管你婆娘,那天骂老茶骂了一夜。

九哥舔了一下舌头,很为难的样子。

我娘说:你赶紧回,不然,你婆娘又认为我们在当你的面讲她坏话了。

我娘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了九哥婆娘要命的叫喊:老九耶,你死哪去了。

我娘说:你赶紧走吧。

九哥说:我会记下的,好人。

我爹说:这个懒人,只有看电影积极,这一辈子怎么善了哦。

我娘说:你还是操好自己的心吧。你看我们三个小的,哪个不要劳心费力?明年,你那个队长也不要做了。

我爹说:都做了十几年了,不做也了得了。

我妈说:你没看到切切、三三、桐生哥,眼睛鼓鼓的,盯着队长,好像当个队长,有多大油水。岩在背总共才几十号人,又分田到户了,能有什么油水!

我爹说:不当就不当,靠双手致富,老子也比不得他们差。明年,我们种烤烟,养鸭子,主业副业一起搞。我就不信我脑壳不比他们好使。

我娘说:做了才讲,做好了才讲。

我爹说:你等着,我样样做给你看。说着,又动手卷起烟来。

我妈说:九哥婆娘又在骂九哥打靶鬼了。

我爹说:莫管闲事。

扭头又叫我:去把门关了。

又自言自语:关门闭户堵狗眼,不怕你祸从天降。

我去关大门,门外,秋月如霜,豪华了湘南一个清淡的世界。

十三

冬月,岩在背浸润在阴雨里。

房子、大地、树木,都湿透了。

人也湿透了一样,走到哪,都冷,冷的抖抖瑟瑟咬牙切齿话不成句坐立不安。

岩在背村口湿透的石板路上,来了三个弹棉花的年轻的异乡人,穿蓝布工装,一口普通话。到了村口,在晒谷坪上站定,弹了几下弓弦,岩在背的人啊狗啊都出来了,以为发生了什么稀奇事。

留着小胡子的人见人们围了过来,开始介绍:我们从浙江永嘉来,来这里弹棉花做棉被,新的棉絮旧的棉絮都能变新的,盖被垫被一律收手工费五块。

小胡子讲完,身边的两个伙伴乓乓乓的用棉槌弹两下弓弦。两相配合,像演戏。

五块钱,不贵。

树叔想给老娘弹一床垫被。

九哥的堂屋宽。

树叔找九哥商量。

小胡子说:提供场地的,免费弹一床棉花。

九嫂心动了,说:老九,这事做得。

九哥流着清鼻涕,说:大家到我那里落脚,我腾出地方来。

树叔说:我弹一床棉花。

我娘说:我儿没垫被,找几件破夹衣,东凑凑西凑凑,我也弹一床。

弹棉花的人在岩在背叮叮咚咚弹了两天,住了两晚上,走了。

跟着走了的,还有茶叔没有满十九岁的大妹妹玉香。

天还蒙蒙亮,茶叔的小妹起来小解,一摸,睡一头的姐姐不见了。

小妹喊姐姐。

姐姐——

茶叔惊醒了,他向来睡得警醒。一骨碌爬起来,穿着衫子,问:小妹出什么事了?

小妹尿都忘了撒了,吼着:姐姐不见了。

茶叔去看门,门栓已扯开。

茶叔看着飘着细雨的蒙蒙天色,打了个冷战,说:天亮再说。

小妹应了一声,回了房间,嘤嘤哭起来。

天亮,到九哥家一问,那帮弹棉花的,鸡叫三更就走了。

玉香跟他们跑了。

在岩在背人眼里,玉香生涩得还像条苦瓜,平时也不怎么说话,读书也不多,小学四年级,怎么会跟几个异乡人跑了呢?这快过年过节的,跑到哪去呢?

岩在背后面是山,东边是桑脂岭,西边是秋沃茨,南边是裴坦沃勒。

树叔往桑脂岭追,我爹往秋沃茨追,茶叔往裴坦沃勒寻问。

早饭还没好,锅在柴火灶上嘟嘟着冒着热气,我爹回来了,说:卖糟豆腐的在秋沃茨看见了三男一女,两个男的挑着一大担东西,坐早班车走了。

秋沃茨南北通达,南通宁远,可转郴州;北通永州,衡阳,过路汽车直达。

茶叔回来,大家判定往郴州方向了。郴州近,南北通道,到了郴州,就如同水归大海。茶叔拿了二十块钱,又向我爹借了五十块钱,一个人向郴州火车站追去。第二天早晨,大家都端着碗蹲在门口,等着茶叔回来。磨到了晌午边,茶叔湿着身子,像只孤独的公鸡,在门口的石板路上踟躇着,我爹喊了一声,茶叔应了一声,朝着村子走了回来,说:村口一点痕迹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爹问:郴州呢?

茶叔揩了揩额头上的雨水,说:郴州火车站人山人海,到哪里去寻?

我爹说:急不来,等等看看,玉香说不定回信了呢。

树叔也从雨雾里走了过来,说:他们不是什么浙江永嘉地方的?要不要我去跑一趟?

我爹用筷头敲了一下碗,说:浙江永嘉?在哪方天?莫人没寻到,自己回不来了。

树叔说:阿尼古这个你放心,有路,我出得去就回得来。

茶叔用我的洗脸巾擦干了头发,憋了一下气,说:走了就走了。我尽力追了,对得住我那死鬼老子了。

茶叔劳心费力去追玉香,只是为了父亲的嘱托:照顾好两个妹妹。在岩在背,哪怕老子做错天大的事,儿子还是得恭恭敬敬,这是传统。

岩在背的人私下有了小议论:茶叔对玉香意图不轨,所以,玉香跑了。

他二娘跑的时候,他怎么不去追?

玉香那干瘪的身材……

茶叔三十好几了,老单身汉,憋不住火了,什么干不出?莫说女人,牛婆都能不放过。

……

茶叔的小妹听到了一点风声,对外界的议论感到无能无力。哥哥对自己和姐姐爱护有加,有什么好吃好喝的都留给我们姊妹俩,只是我们姊妹俩没能力报答而已。那些乱嚼舌根的,肯定是以为哥哥三十好几了,还是一条光棍。如果可以换,我愿意拿自己换一个嫂子回来。

茶叔见小妹闷闷不乐,不出门,叫她也不理。说:你莫想多了,你姐姐走了,还有我,我还是以前那样对待你。旁人怎么说,就由得他们去嚼舌根。

小妹幽幽地问:你不怨吗?

茶叔说:怨天怨地怨父母,能解决什么道?来年搞好生产,过上好日子,不怨。

小妹悄悄瞥了一眼哥哥,哥哥一脸铁青。

兄妹坐下来,相对无言。

树叔婶悄悄摸摸走进来,吓了他们兄妹一跳,赶忙说:我过来看看,茶枯,没事吧。

茶叔一脸不满,还是说:这有什么事道?马路上,车撞死人我都见过好多回数。

树叔婶说:借你的刀用一下。

茶叔说:在碗架旁,你自己取了。

树叔婶取了刀,蹬蹬的走了。

九嫂马上要生孩子,树叔婶为了保住这个孩子,听别人说:借把刀挂在门后可以避邪。屋后就是茶叔的家,匆忙之下,走进了茶叔的屋里。

九嫂生了一个瘦瘦的老鼠样的小子。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九嫂是个会生蛋的鸡。

九哥家里,除了一张桌椅凳板外,原来有两个活人,现在有三个活人了。突然间,九哥觉得要做点什么,去外家报喜。然后找点什么给产后的婆娘补一补。看了一眼屋子,除了三个活人,就没其它是活的了。

他想起了炮姑。

他应该去告诉炮姑一声。

炮姑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抱着一个暖烘笼,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九哥敲了敲门,问:炮姑婶在不在?

炮姑在屋里哼了一声,问:这么冷,你来做什么啊?

九哥说:我婆娘生了个儿子,向你报个喜。

炮姑眨了几下眼睛,这个以前斗起别人来从不眨眼的女强人,在别人眼里的恶人,眼睛里出现了少有的柔情,说:老九,恭喜你啊。这天气冷,我没上街卖鸡蛋,鸡蛋还在柜筒里。碗架上的瓦罐子里,还有几块砂糖,你都拿回去吧。

九哥说:我想请你过去抱抱呢。

炮姑冷冷地说:这个不能,我这断子绝孙的鳏寡骨头,到谁家都不合适。

九哥说:我不介意。

炮姑一本正经地说:我介意。

九哥顿了顿,领会了一下,转身去碗架上拿了两块红糖,又到柜筒里取了四个鸡蛋,说:炮姑,我有空来看你,我先走了啊。

炮姑什么也没说,悄悄地伸出一只手,摸着门,把小房间的门关上。

房间里的光线顿时跟夜了一样,伸手不见五指。

炮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十四

添丁添财,对九哥来说,生了个儿子是添了花钱的货了。养孩子都得花钱,哪有不花钱的?风又吹不大。他肯定是带了口粮来的。绕来绕去的想了一通,九哥才想起给孩子取个名字,就叫冲冲吧,九哥以前最喜欢陈冲。那期大众电影的封面,都快被他舔烂了。

九嫂裹着花布头巾,问:都快一个月了,你也想想办法,米缸里的米快接不上了。

为了给九嫂坐月子,补充营养,九哥卖了好几担谷子。

九哥扁了扁嘴,说:饿不死你娘俩。

第二天,他煮了早饭,给婆娘留了饭菜,也不说一声,拿了篾刀,踏上门角落那双烂解放鞋,一声不响的出门了。

二月天,还冷得很。

九哥决定一个人去阳明山砍竹子。

九哥心里有点怯,但已经无路可走。

在岩在背,除了炮姑能支持他一下,其他任何人,他都靠不住。

靠不住,就靠自己。

哪有饿死的活人?

九哥踏着那双结婚前买的破解放鞋,还把一只裤腿也挽了起来,也没穿袜子,他只有过年那一个早上,穿一回袜子。佝着腰,像只逮老鼠的猫一样,悄悄地溜出了岩在背。

树叔在草垛边搂稻草,看见了他,也没吱声。

自从老九把母亲扔给自己供养后,自己的婆娘没少给自己添堵。他也恨老九,可毕竟母亲更重要,天下哪有嫌弃老母亲的儿子?树叔没少给婆娘做工作,苦口婆心,还好,树叔婶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发了一通牢骚,这事也就过了。

树叔婶又怀上了。

黑疤去了两趟地区医院,说是普通小儿流感。

树叔不懂什么流感不流感,只知道花了两块多钱,病就好了。责任到户,虽然吃饭不是问题,但还是没有钱花,种田种地,种不出花花绿绿的钞票。帮人家盖房子,往往又是赊账。他想起了以前在外面闯荡的生活,虽然生活如寄,但一年下来,也能存个百把块钱。可现在陷在家里,一年也能挣个百把块钱,但多了两张嘴吃饭,马上又有第三张嘴……

树叔站在草垛子下面,像只离群的猴子。

在生活中,在岩在背,谁又不像只被生活耍得团团转的猴子?

树叔摸了一把鼻涕,又扫了扫脑壳,真他妈头疼呢。

九哥一路走,一路看,但脚步不缓,五十多里,不到三个钟就到了。

阳明山,高耸入云,陡峭如崖,传说是七祖的坐化之地。

九哥从来没上过阳明山顶,他爬不上去,也怕爬上去。

管他什么佛不佛的,自己过开心了,自己就是佛。

九哥唠叨了一句,站在山脚下的溪流边,打量着对面的竹山。溪流冒着一层白烟,缓缓地飘进竹海。九哥往山顶望了一眼,二月的阳明山,一片寂清寒冷。

阳明山的毛竹和楠竹,在寒风冷雨里,轻微的摇晃着,像一片寂清的波浪。

九哥往手心吐了一泡口水,两掌合在一起,使劲的摩擦了一下,觉得少了一到程序,又解下裤带,在路边石头上撒了一泡尿。这是哥哥以前在这里教的,说是可以辟邪。

九哥走进竹林,挑拳头大的竹子,噼噼啪啪的砍了起来,砍了六棵,一个人不敢呆久了,怕老虎野狼,手忙脚乱的,不像以前劈成篾子才出来了。三根竹子绑一捆,六根竹子绑成一担,试了一下肩,还好。

贪多会误事。冲冲还在等我回去呢。九哥念起自己的儿子,乏乏的身子,有了点寄托,直起了腰,还感谢儿子给他力量。

我一定要养大你,把你养成才。九哥咬着下嘴皮,吼了一声“起”,阳明山一阵回音,吓了他一跳,赶紧担起两捆竹子,兔子一样窜了下来。一直跑到永宁路上,才在马路边找了块高地,放下竹子,从衣服荷包里掏出饭团,一边啃,一边看着阳明山,想:一定不能让冲冲吃这个苦。这人世间的苦,老子帮他吃干喝净。吃饱了,心里踏实了,九哥担起竹子,晃晃悠悠,不紧不慢的往回走着。

九嫂抱着孩子,眼睛一直看着孩子,眨都没眨下。这孩子一样也不像她,像老九,鼻子高高的,脸长长的,嘴巴扁扁的,越看,越喜欢。

九嫂一个劲的抱着,忘了吃饭。

九哥回来,天已经黑麻麻。在门口抛下担子,提着篾刀进门,油灯火里,婆娘的脸白惨惨的,两只深陷眼窝子里鸡眼在看着他,好无助的样子。

九哥扔下篾刀,问:冲冲睡了?

九嫂转了一下身子,问:你这个打靶鬼的,你这一天跑哪里去了。

九哥也不满婆娘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他。回道:老子上天了。

掀开锅盖,一锅饭,除去九哥挖走的那一团留的坑外,冷冰冰的,还原封不动。

九哥骂道:你这个懒婆娘迟早饿死。

婆娘说:你眼睛出气的啊,看不到火落里一匹柴也没有。

九哥心疼了一下,踢掉解放鞋,赤着脚,踩着冰冷的地上,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出来,走到井头,洗了洗脚,在回来的路上,又折到桐生哥的稻草朵,扯了一抱稻草,悄悄回了屋,对婆娘说:你坐过来,烧把稻草祛祛寒,莫把冲冲冷感冒了。

婆娘坐久了,站不起来。

九哥骂道:你这个懒婆娘,比我还懒。一手抱过孩子,一手掺着婆娘的胳肢窝,扶她起来,说:生了孩子,轻的像个草把子了。等婆娘坐稳,又把孩子交给婆娘抱着,生了火,一团浓烟起来,呛得婆娘咳咳咳的,孩子也醒了。

九哥说:你喂孩子奶,我去弄点菜。

九哥出来,在竹子上解下汗巾,里面抱着五六个胡萝卜,每一根胡萝卜都饱满壮实像黄瓜。这是他在半途歇气的时候,在人家地里拔的。

九嫂问:哪来的胡萝卜啊?

九哥说:哪来的,哪来的,总不是天上掉的。胡萝卜长在地头,这个你不晓不得?你是文盲,还是地盲。

九嫂肚子里咕咕响,看着火落里烧着的稻草,咂了一嘴。

九哥洗了四支胡萝卜,留了两支,明天给炮姑送过去,到她那里,顺点油盐回来。

吃饱饭了,九哥出来解散竹担子,把竹子一根一根背回,放进堂屋,一边墙竹子,一边说:古话讲人心难测,我要防火防盗防小人。

九嫂问:你挑这些竹子回来做什么?

九哥说:老子有手艺,竹子一劈,片成蔑丝,就可以织箩筐。一担箩筐八块钱,这些竹子,讲少了,可以织三担箩筐,杂七杂八的剩的,还可以编个撮箕。

九嫂笑了一下,小嘴一蹦,说:就你名堂多。

九哥一板正经的说:什么名堂不名堂,这是手艺,正儿八经养家糊口的。

九嫂闭了嘴,饿了几顿,她也知道了,养个家,是多么的不容易。在怀里颠了颠孩子,哦了几声,又沉默了。

九哥墙好竹子,看着自己的战利品,诵道:伟大领袖教育我们,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九哥喜欢甩文,大家才叫他参谋长。

这个秘密,在岩在背,大家笑破肚子,却从不点破。

十五

树叔婶生了黑疤之后,第二年又生了一个,还是女儿。脸上没有黑痣,树叔还是取了一个二黑疤的的小名。二黑疤除了瘦,长得还算顺利,不像黑疤一样给家里造成一团混乱,算是给家里带来了一点吉祥。

树叔妈除了放牛,还得带着一岁多的黑疤。

牛带着一个小牛,树叔妈带着孙女。

在树叔看来,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岩在背开了一个会,却乱了锅。

大队——岩在背只是个自然村,行政归大院子裴坦沃勒管。

裴坦沃勒村的唐支书带着民兵营长栾胡子到岩在背,找到我爹,召集全村的人开会,说要实行计划生育。政策规定你生几个,你就生几个。家里有孩子的,不到十二岁,一个的安环,两个的安环,三个的结扎,不罚款。合乎这些条件的,都统一到公社卫生院去安环结扎。

我弟弟那时刚好十二岁,我妈侥幸躲过一劫。

岩在背原来十户人家,现在是十一户人家——九哥是第十一户,合乎安环条件的,有七户。

我爹犯难了,尤其是树叔,一心一意都想生儿子,又是小时候合伙穿裤子的兄弟,让他两根婆去安环结扎,这话开不了口。其他几户,都是左邻右舍,平日里都是笑脸相迎,现在要他们去做绝育手术,不是做断子绝孙的事么?

唐支书在裴坦沃勒外号叫唐僧,走路佝头佝脑,表面和祥,做事却是雷厉风行,不讲情面,甚至毫不留情。大家叫他唐僧,不是说他慈悲,而是咒他像和尚一样断子绝孙。民兵营长栾胡子,身材高大像堵墙,鼓眼爆睛,一脸络腮胡,小孩子见了都躲,像见了土匪,大家叫他胡子。

岩在背的人都集中到仓库——分田到户,岩在背的仓库空了,很少用,现在派上用场了。

凉凉嫂的小儿子十一岁,但男人在公社当差,预先知道了计划生育,在会上,她表现的积极,第一个问:安环怎么安?

唐支书面无表情,也可以说严肃,说:安环怎么安?从下面眼孔里放进去一个铁环。

凉凉嫂惊讶了一下,说:那不痛死我?

栾胡子转了一下眼睛,凶神恶煞的样子,说:安环和男人第一次同房一样,只痛一下。

唐支书仍是面如秋水,不看任何人,看着地,说:这是政策,铁证策,死政策,坚决执行,任何人都不能躲。

树叔说:上面也要体察一下民情,听一下民声啊。

胡子转脸看了一下树叔,问:议论什么?在政策面前,什么民声?民声屁声!你老树两个女了,要第一个去公社安环。你要抵抗,我就派民兵抓了你,直接扎了你!

树叔想站起来,若在平时,谁这个态度跟他讲话,他肯定摆个架势,要跟他比划比划拳脚见个高低了。

九哥看见了,怕哥哥吃亏,赶忙举起手——先举手才能发言,他记得这规矩,说:我才一个孩子,我婆娘也要去公社安环?

唐支书只想把工作做扎实,也不想惹民怒,咳了一下,说:一个两个都要去公社安环,三个的,结扎!

栾胡子马上补充:这政策,天王老子都一样。接着又补充:我媳妇昨天都去安环了。

栾胡子虽然高大,但他也知道树叔会点功夫,正面搞两下自己可能还凑合,树叔下黑手,自己一定扛不住。他说这话,是告诉树叔,也是告诉大家:上到国家干部,下到平民百姓,到自己头上,计划生育一样对待,没有特殊照顾。

我爹始终没有说话,他心里想,早听我娘的话,不当这队长就好了。

九哥回到家里,看着婆娘,想着支书说的下面眼孔里里塞个铁环,心里就很不舒服。老子都没看清楚下面眼孔是什么样子,凭什么让人家看个清清楚楚?

九哥婆娘拿着一把竹剑在逗孩子。

竹剑是九哥削的,孩子以后长大,当个将军,岩在背的人都会跪在他面前。

树叔回到家,跟婆娘商量。

婆娘说:你是家里的定海神针,你当家,你做主。

树叔说:走。

婆娘说:走哪去?

树叔说:回娘家,躲过这风头。

婆娘说:躲得过吗?

树叔说:好多风头我都躲过去了。

婆娘问:什么时候走?

树叔抠了抠脑壳,说:宜早不宜迟,等久了,就有意外。

婆娘说:好,我带着黑疤、二黑疤走。

树叔说:好,我明天一早去秋沃茨卖牛,卖了给你做盘缠。

第二天一大早,树叔就牵了母牛,留了小牛犊。小牛犊在栏里哞哞叫着,母牛也在用力摇头,想摆脱牛鼻索。

树叔拿竹刷子抽了一把母牛的屁股,说:畜生也有情,不打不行。

母牛挣着,左右挪着蹄子,被树叔硬生生的拽出了牛栏。

树叔抹了一把鼻子,居然湿了眼睛,又抹了一把眼睛。想:老子又要去闯江湖了,留你不得。

到了秋沃茨圩场,平时冷清的牛场,居然有很多养牛户在卖牛。

圩场很热闹,大家却笑不出来。

树叔找到中人——在牛行做中介的人,说:老哥,这牛你帮我找个买主,中人费翻倍。

中人有熟客,中人钱又比平常多拿了一倍,自然愿意效劳。人家的牛还在路上,还在进牛场,树叔的牛已经被人牵走了。树叔揣着四百多块钱,心里却酸得很,这本是老子储起来盖房子的钱,现在却成了逃难的路费……越往下想,树叔越感到烦乱,恨不得找人打一架。

树叔看路上的那些肩挑手提的人,好像个个都是逃难的人。

人活着就是逃难。

树叔一边咚咚地走,一边想。

回到岩在背,岩在背仍像往常一样,静静的,傍着山,像山滋养出来的一片荷叶子。

树叔回到家,婆娘正在哄二黑疤。

树叔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卷票子,点出几张,余下的全部递给婆娘,说:我留了九十块,你带四百块,吃完饭就走。

树叔妈从火落里出来,树叔又拈出一张拾元的票子,递给妈,说:妈,辛苦你了。

树叔妈笑了一下,说:要这么赶急赶忙的嘛?

树叔说:这些事你莫管,人家问你,你就咬死说不晓得。

树叔妈说:我不晓得。

树叔婶说:妈,收拾一下两个丫头的衣服。

树叔说:能回来的时候,我给你信。

树叔婶说:你还是自己去接我,两个丫头呢。

树叔抠了抠脑壳,说:当然,当然。

吃完饭,树叔带着婆娘,婆娘手里牵着黑疤,背上背着二黑疤,从村后面的小路走了出去。

婆娘说:你莫被抓到公社去扎了。

树叔说:我娘帮我生了脚的,我不晓得跑啊?

婆娘说:你照顾好自己,不行,就跑来东乡找我。

树叔说:对不住你们娘儿仨了。

婆娘说:一家人,刚能吃饱饭,又要东分西离,这日子以后怎么办?

树叔说:有了儿子,怎么办都行。

树叔婶不说话,走得很坚定。叔叔看着她们走进林子了,回头抹了一把眼睛,想,不养个儿子,反了天都行。

十六

岩在背在计划生育行动中乱了一阵子后,平静了下来。

我爹辞去了队长职务,没人愿意接手,就空着。

我爹种了一季烤烟,烤不好,没得几个钱,舍了烤烟致富的念头,开始养鸭子。

岩在背前面,是一条小河,河上,柳树、吊柏树间杂,四季都是景色。

家里没事,我爹就蹲在河坡上看鸭子。

岩在背好几个人都恨我爹,去安环,以为是我爹报的信,捣的鬼。

我爹说:我有本事捣这个鬼,我还能让你们去卫生院?

可几户人家认定是我爹暗中使的了阴招,我爹也不解释,解释也解释不了,就由得他们在背后指桑骂槐了。

一个挽着藤篮的中年女人路过,见了我爹,以为我爹在看风景呢。停脚问:老兄,你们这个地方叫什么院子啊?

我爹站起来,一看是个高高大大的中年半截的陌生过路客,说:老嫂嫂,我们这个地方叫岩在背。

老嫂嫂说:你们这个地方好,我走了那么多院子,你们这个院子最好。

我爹听她夸岩在背好,自豪了,说:我们这个院子,1960年闹饥荒,周围院子饿死了好多人,我们这个院子毫发无伤。田土近,山好水好,旱涝都不饿肚子。

老嫂嫂说:我去我妹妹家,大岭脚那边的杉柏洞,那个地方,十年有九年吃不饱。

我爹说:杉柏洞,我去过,在半山腰了,田土不养人。

老嫂嫂说:我那妹夫前年疯了,我想帮我妹妹找个出路,你们村里有没有合适的?

我爹问:你那妹妹多大?

老嫂嫂说:三十二了,带个丫头,十来岁。

我爹马上想到了茶叔,说:我们村有个老实人,爹娶了二娘,生了两女儿。爹死了,二娘跑了,他一个人带着,尽心尽意,人好。

老嫂嫂说:你热心,带我去看看,认认人。

我爹哈哈笑了,捡到宝一样,还没进村子,在门口桥边就喊起来:老茶,老茶……

茶叔以为出什么事了,马上从巷子里跑出来,回到:阿尼古,出什么事了?

到了我家门口,见了我爹带着一个老女人,像吃了酒一样兴奋,还以为我爹要把这个老女人介绍给他。茶叔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单身就单身,娶个老女人,岩在背的人都会戳我脊梁骨。

我爹对那老嫂嫂说:就是这个,你看怎么样?

其实,茶叔是一表人才,要模有模,要样有样,魁梧壮实,只是穷了点,生活折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好几岁。

老嫂嫂说:人不错,两个条件,不晓得他许不许?

我爹问:什么条件?

老嫂嫂说:要赔一百块钱赔给那疯子,还要带个女儿来。

我爹问:女儿到底多大年纪了?

老嫂嫂想了想,说:十一,快十二了。

我爹说:使得。

茶叔在一边,问:阿尼古,你们两个商量来商量去,关我什么事?

我爹说:你这个人,我在帮你做媒。老嫂子的妹妹,嫁到杉柏洞,今年才三十二,日子过不下去了,想出来找户人家过日子。

茶叔听了,介绍的对象不是面前的这个老女人,红了脸,说:那你帮我做个主了。

我爹说:正在跟老姐姐商量个日子。

茶叔说:你替我做主咯,反正我这边什么情况,你一清二楚,都晓得的。

我爹说:直接带老姐姐到家里看一眼。

茶叔说:还没收拾好呢。

我爹说:过日子,看的就是平常,正好让老姐姐看个真实。

老姐姐见我爹说的诚恳,也爽快说:去看看。

茶叔红了脸,说:看看就看看。

几个看热闹的也起哄,说:茶叔熬了这么久,今天捡到婆娘了。

看了茶叔的家况,老姐姐私下还是觉得比那疯子强出不少,能帮妹妹找个有饭吃的人家,比什么都重要。转身对我爹说:你们选个日子,我去把妹妹接过来,送到这里来。

我爹说:敢情好,你决定,我们都听你的。

老姐姐说:下圩吧,我妹妹出来有个由头,也方便。

日子就这么定了。临走的时候,我爹示意茶叔备个红包,茶叔从裤袋里立马掏了出来,递给我爸。我爸都吃了一惊,对着茶叔看了好几眼,说:红包你自己送,以后都是一家人了。

老姐姐收了红包,走了。

岩在背的人兴奋了,村里年纪最大的一个单身汉,终于有婆娘了。

九哥跟婆娘说:他老子娶了个二婚的,儿子也娶个二婚的,父传子,盖天下。

婆娘说:那打靶鬼的,打一辈子单身才好。

九哥说:我和他共一个祖宗,你不能咒他绝后。

婆娘说:你这个打靶鬼的,你昏了头了,是我亲,还是他亲?

九哥说:这两回事,你没读过书,分不清里外。

婆娘说:你读过书,你怎么不捡个婆娘回来?

九哥说:我看中的那个女人太好了,遇都遇不到,捡什么捡!

话还没说完,后面院子响起了一阵鞭炮声。

鞭炮是茶叔放的。

终于要讨婆娘了,茶叔兴奋难耐,放一串鞭炮,让岩在背的人都知道,自己不是注定单身一辈子的。小妹也开始在家里擦擦洗洗,把桌椅凳板重新摆一回,迎接新嫂子过门。

茶叔说:你要记得喊嫂子。

小妹说:还有个侄女。

茶叔想了想,说:你要备个小红包,等你嫂子过来了,你给那个侄女。

小妹说:两块钱早包好了。

茶叔说:这几年辛苦你了,嫂子来了,你也轻松点。

小妹说:你和嫂子生一胎,生个儿子,我还帮你们带。

茶叔说:你想得美哩。

小妹不说话了,美滋滋的,一心做手里的事。

茶叔看着小妹,楞了一下。这些年,家里离不开小妹。没有她,老姐姐来看房子,看屋里摆设,估计没进门就走了。小妹平时都把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不比人家差。想到玉香,茶叔黯然了,都几年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这个玉香一点都不懂事,是死是活,也得回个信啊。

对于玉香,茶叔不说,小妹绝对不会提。这个,兄妹俩已经形成默契。

十七

我家在我爹的带领下,全员养鸭。

在湘南山区,家家户户都养鸭子。

这个地方最出名的一道菜:永州血鸭。

做血鸭,需要本地的麻鸭做材料。

我家养的,就是麻鸭种鸭。一百多只,规模不大,但在人口还不到一百的岩在背,这已是最大规模了。而且,只有我家一家养种鸭。

我家养鸭子不是圈养,是放养。我爹说,这样子,鸭子才能吃到腥,生的蛋大,孵出的鸭苗壮,健康,才能卖价好,卖得快。

我爹除了养着一群种鸭,还种地。

家里的五亩责任田,离不开他。

我也怀疑,这个瘦的像只猴的男人,哪来那么大的激情和力量,既要忙放鸭子,还要忙田里土里的活。后来,我才发觉我爹精明,给每个人都分了工,我看鸭子,妹妹割猪草,弟弟放牛,我娘做家务,闲空时间帮我爹种田种种地。一家人都不空,忙的不亦悦乎。

我讨厌看鸭子。

看鸭子是非常孤单又无聊的一个活。

一个人,沿着河流,上上下下,寸步不离——鸭子上岸,就是稻田,毁坏人家的稻子,是要赔的,还要挨骂,甚至挨打。挨别人的骂,挨父亲的打。我父亲打人没练过,顺手而来,拿到什么,什么就是打人工具,锄头把子,镰刀把子,赶鸭子的竹竿子,牵牛的索子,甚至粗糙的巴掌,件件都是打人的武器。

各种工具我都挨过,而且不止挨过一回,岩在背的人都以为我不怕打。

我是怕的,怕的要死,所以,轮到我看鸭子,我都要踩着鸭尾巴走,生怕犯事。

站在小河坡上,岩在背就在对面,像被人忘记的一个守瓜窝棚。

能看得到的村庄,桑脂岭、吕家山、梯子田、羊角岭……都像一个一个窝棚,孤零零的像一颗纽扣缀在山下的林子边,冒着白烟。再看远点,就是山。都庞岭是华南的脊梁,横天而出,遮云断眼。而更多的山像巨大的绵羊,一群绵羊,踩着村庄,也不让别人发现村庄。我想,我的祖先肯定是逃难来的。我这辈子完了,像祖辈一样死在这里,孤孤单单,寂寂无名,来和去,都十分没意义。

我想起玉香姐,她跑了,跑了出去,无论怎样,她敢,这就值得我尊敬。

我能不能跑出去?

天上的云凝滞着,落日的余光像一把巨大的手电筒,照着这些云朵,把半边天边照得透亮,瑰丽而多姿。然而,这些美丽,仍是没有逃出大山的包围。

一只鹰在岩在背上空盘旋。

鹰连接了天空和大山。

鹰可以跨越大山。

我看了很久,感觉自己做不成一只鹰。

我爹在桥边喊:阿淳子,拢鸭子回屋了。

天要黑了,让爹记起了他的宝贝鸭子。

人比鸭贱。

仰望久了,眼睛生疼,我抹了一把眼睛,挥了一下赶鸭的竹竿子。

竹竿子的顶端挂了烂布条,一挥,烂布条飞动如鹰。

鸭子瞧见了,怕,就往前划水。

鸭子挤鸭子,霍罗罗的,小河里像涨了洪水。

我爹说:阿淳子,你慢点,伤了鸭子,我要你的命。

我本能的挥得更快了。

我爹狼一样的跑过来,夺过我手里的竹竿子,骂:你信不信,我饿你三天。

我停了脚步,不说话。

我饿过两天的。

我爹说:你不听教,明天你要像隔壁九哥一样。

在岩在背,九哥是最不起眼最卑微最无能的一个人。

但在岩在背,跟九哥一样的人,大有人在,甚至不如九哥,还有比九哥年纪还大的男人还打着单身呢。

回到家,听我娘说,我才知道,我爹为什么说我不听话,就要像九哥一样。

我爹在秋沃茨圩场,遇到神龙琶的人,问我爹:你们村有个老九?

我爹说:有这么一个人。

那人说:他种了多少田蔬菜?

我爹蒙了,九哥种了很多蔬菜?他种的几棵辣椒茄子,拔了根叶,自己一家人都不够吃。

那人说:每逢神龙琶集市,老九都挑一担菜在圩上卖。茄子辣椒,黄瓜豆角,应时得很。

我爹明白了,九哥这些日子买酒吃肉,是在外面偷了。但不能让别人看出岩在背的短来,笑着说:是啊,是啊,他是好角色,种了好多土,种了好多菜,开门看到的,都是他的。

那人赞说:是个好角色。

我爹说:当然,担担一百八。

那人买了几对鸭崽走了,我爹不安然了,回到家,就说给我娘听。我娘说:九哥好会想,偷了东西,挑到二十里远的神龙琶,撞不到熟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神龙琶在瑶山里,每逢圩日,山里的瑶古佬出来卖灯草,山上种不出菜,都要买些菜回去。一买几十斤,回去几户分。可以想象,九哥有生意头脑,会做生意。

我爹说:这回鸭子看紧点,周围四方没得偷的了,他莫要图我们的鸭子。

我娘说:他偷我们的鸭子,我一杠杠打死他。

我爹说:你打得到他?

我娘说:我打不到他,我不晓得打他婆娘啊。

茶叔来趁门,问:你们商量打哪个啊。

我娘说:你快莫讲了,我们岩在背出了个大强盗了。

茶叔说:饭能乱吃,话不能乱讲。

我娘说:你夜里布置一下,看看老九在做什么。

茶叔说:我没摆子打才做这事。

我爹说:你试下,看看神龙琶的人讲得是不是真的。

茶叔一向听我爹的。夜里,茶叔候在井边。十点多,九哥挑着一担小箩筐,摸着黑,出来了。到了井边,茶叔喊了一声:哪人?

九哥吓了一跳,问:哪人。

茶叔晃了晃手电筒,问:老九,这么夜了,挑担箩筐出去搞什么,偷东西吗?

九哥说:偷什么偷,你在诬陷好人,老子取扁担砍死你。

茶叔说:砍死我?有人在神龙琶都看到你卖茄子辣椒了。

露了短了,九哥说:看见就看见,岩在背的,我连草都没偷一根。

茶叔说:偷人家的不是偷?

九哥说:又没偷你的,关你什么事?我日子没法过了,偷点菜,又不是死罪。

茶叔说:我明天告诉你妈。

九哥说:你去告,告死你。她又不养我,告什么告?说完,过桥走了,悄无声息。

茶叔发现,九哥居然还打着赤脚。

茶叔回到村里,先回屋,跟婆娘说:明天,我们的牛不要关在后山脚的小屋里了,牵回来,吊在屋后面的枇杷树下。

婆娘说:一直关在后山脚,那间小屋蛮牢靠的啊。

茶叔说:你才过来不久,岩在背的事,你还全晓不得。我喊你牵回来,你照做就是。

婆娘应了一声,茶叔又转出来,看了看九哥家。九哥家里的灯还亮着。茶叔记起了,这些夜里,九哥家的灯都亮着,当初还以为他儿子冲冲怕黑,现在才明白,亮着灯是给九哥做信号的。茶叔“呸”了一口,从村头走到村尾,家家户都关好了门,茶叔才安心的唆了一声,岩在背的狗,都叫了起来。

狗叫是报警,大家都会警醒一点。

我陌生的九哥,怎么变成了一个贼呢?

想来想去,我想到了一个字:懒。

岩在背最懒,做事最讲究,做事又最慢的,是九哥。

九哥把岩在背的善良、美好、平静挖了一个洞,大家都感到生活异样起来。这是岩在背出的第一个贼,会不会让整个岩在背背上坏名声呢?

岩在背的人,不能被贼害了,大人小孩,听得懂话的,开始处处提防九哥。

在岩在背,九哥更孤立了。

十八

这几天树叔妈都快要疯了,不是因为九哥,而是因为计划生育。

计划生育是铁腕政策,碰不得。

树叔碰了,粮仓里的粮食,被工作队的清光,堂屋里的板壁,被工作队扒光,牛栏里的小牛犊,也被牵走了,全部卖掉,充作社会抚养费。

岩在背的人看到风风火火的工作队,噤若寒蝉,个个都不敢出头。

家里能搬的东西,都被工作队搬走了。

树叔妈哭了好多回,眼睛都快哭瞎了。

桐生哥看不过去,说了句你们和土匪一样,工作队领头的听到了,带人径直围了桐生哥的家,然后进去搜,没搜出个所以然来,又把桐生哥押到公社,关了两天,才放回来。

茶叔问桐生哥:还爱不爱出风头?

桐生哥说:日本人我都没怕过。

茶叔问:你这么说,关了两天还不够。

桐生哥说:有吃有住,再多关两天,我也不愁。

桐生嫂在一边说:你还嘴硬,背上的索子印子还在呢。

桐生哥说:他们的做法不对嘛,大家都不敢说,我说,我以后还说。不对就是不对嘛。

茶叔说:平时看不出来,没想到你桐生哥还有副铁骨头。

桐生哥惨笑了一下,说:你就莫给我戴高帽了,捆得有多紧,扎得有多痛,你又没尝到。

茶叔正要说,街上两个屠夫佬冲着他们走了过来,问:老兄弟,晓不晓得老九住哪间屋?

茶叔问:找他什么事?

一个嘴上有浓密胡子的大个说:他在我哪里赊了一条猪腿,五个月了,还没给钱。

另一个瘦小精悍的屠夫说:他在我那里赊了五斤腰方肉,说忘带钱,隔天就还,也快三个月了,到如今了,人影子都没见到一个。

茶叔指了指东边第三个房子,说:门前坐的那个女人,那是他婆娘。

两个屠夫佬谢了一句,匆匆的向九哥的屋里走了过来。

九哥老远就看到了这两个屠夫,从后耳门出来,跑到炮姑哪里躲着。

炮姑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见了九哥,问:老九,你这些日子出外面做事了?

九哥说:你那么晓得?像个神仙。我这几个月,都在秋沃茨圩场打小工。

炮姑问:秋沃茨有事做?

九哥说:秋沃茨要建新圩场,建设搞得红红火火。

炮姑说:年轻人,做点正事,是个出路。

九哥扬了扬下巴,说:出门致富路,路路通罗马。

炮姑说:年轻人的事,我不懂。我要百年归寿了,你要帮我穿寿衣,戴寿帽,穿寿鞋,搞得利索干净,让我了见了那死鬼,也抬得起头。

九哥说:你有这话,我肯定照办。

炮姑说:我百年归寿了,我屋里搬得动的东西,你都拿家去。

九哥转了一下小眼珠,屋子里桌子柜子,坛坛罐罐,油盐柴米,都是自己需要的,说:那怎么好意思?

炮姑说:我送你的,我死了你才来拿。

九哥正要说,还没想到词,婆娘已经在巷子口杀猪般的吼了:老九,臭老九,你这个砍脑壳的在哪里?

九哥说:有事了,我走了。

九哥清楚,婆娘喊,说明要账的已经走了。

九哥还没走出巷子,婆娘看见了,劈头盖脸骂道:你这个砍脑壳的,打靶鬼的,偷点东西就算了,你还赊账。你这个死不要脸的,别人追账都追到屋里了。

被婆娘了揭了底了,九哥没好气的说:你还吼?

婆娘一爪子呼了过来,呼得九哥猝不及防,脸上被抠出五道血印子。

九哥捂着脸,说:你这死女人,打我,你打我,照着婆娘的脸就扇了过去。

婆娘挨了个正着,晃了一下侧出一步,又不要命的呼出一爪子,在九哥的鼻梁上呼出一道血痕,疼的九哥捂了脸,骂:你这个臭女人,还讲不讲理。

婆娘说:别人讨帐都讨上门了,你还要脸?

九哥用手封着脸,说:你这女人不分青红皂白。那只猪脚,送你妹妹坐月子了。那方肉,给你娘送家年节了。

婆娘还是忍不住怒,又一爪子呼来,力道不如前两次,被九哥一把就抓住了。

婆娘认为,人家上门要账,是丢面子了。光天化日之下,还有什么比这还丢面子的?这在岩在背,面子算是丢尽了。

九哥说:那个活人没囊中羞涩的时候啊,明天还上就是了。

婆娘问:明天,明天你有钱了?你说哪个明天!

九哥说:总有一天。

九哥妈听儿子儿媳吵架,在一边听着,本来不想出面管的,但看到儿子伤了脸面,就走过来,说:儿媳啊,打人不打脸,男人靠脸面吃饭的。

九哥婆娘一看九哥妈来教训自己,正好泄怒,说:就是你没教好,你教好了,他会这么没本事?

九哥妈噎了一下,才说:好好,交给你来教。

九哥看见妈受了欺负,也不敢说话,把婆娘拖进屋子,冲冲在门边下的哇哇大哭。

九哥妈抱起孙子,说:儿莫哭了,我们走。

把孙子抱回来,看到家徒四壁——连壁都没有了,就走进火落,在温热的灶灰里扒拉了几下,扒出一个三指大的小红薯,拈在手里,反复拍打了几下,把草灰拍净了,说:儿啊,我们吃烤红薯咯。

冲冲见了红薯,不哭了。

岩在背的人,无人不说冲冲聪明。

大家不喜欢九哥,三岁的冲冲也懂事,从不去任何人家里,没人管他,他就自顾自的一个人在家门前玩,光着屁股,玩得有滋有味,还从不要求九哥给他买好吃好玩的。

岩在背的人说:这不是九哥修来的福气,是他那死了的老爹给的。

九哥的老爹,被人欺负了一辈子,老实的憨。

如果他老爹在世,也非得被这儿子气死。这是岩在背的人公认的。

十九

一九八四年,寒露风来得早,我家的二季稻几乎颗粒无收。这对我家的经济是个沉重打击。

我娘责怪我爹,说:喊你莫要插三儿选五,你偏要,看你今年割肉喂鸭子。

我爹说:去年二季稻也是三儿选五,多好,一亩田多收了一百多斤。

我娘说:去年是去年,你年年想好,好得起来嘛?

我爹说:天底下哪个不想好?

我娘说:你想办法吧,要不明年莫养鸭子了。两个孩子都被你折腾得晒成黑人了。

我爹说:岩在背那个人不黑?做农民的,日晒雨载,不黑才怪了。

茶叔抱着儿子过来串门,上天有眼,茶叔第一胎生了个儿子,小妹擅作主张,取了顺顺两个字做名字,她太渴望生活顺顺利利了。听我爹我娘说今年欠收,说:你们谷子不够,先到我仓里挑几担来应应急。

我爹说:眼下没事,没得谷子了,就到你屋里挑了。

茶叔说:今年年情不好,好多人的谷子都没含起花授起粉。你赶圩看看秋沃茨门口那一片田,颗粒无收,连禾杆子都懒得割了。

我爹说:五八年那么难都过来了,怕个卵子。拿起弯弓镰刀,说:我到后山砍几根棍子,补一下鸭围子。

还没出门,九哥丢了魂似的跑进门,说:阿尼古,炮姑上吊死了。

茶叔说:乱讲,我今天早晨刷牙,还听到她在屋里喊哎哟哎哟。

九哥不理茶叔,对我爹说:吊在门框上,我摸了摸,腿脚硬邦邦了。你赶紧看看,你是我们岩在背的主心骨。

我爹提着镰刀,跟着九哥。

茶叔回去,把孩子交给婆娘,在巷子里喊了一句:炮姑佬上吊死了。

岩在背一阵鸡飞狗跳,桐生哥、切切、矮矮……几个在屋里的男人,飞快地赶了过来。大家围着,不敢近看,说着岩在背的祸根终于死了,应了那句坏事做完不得好死的老话。

炮姑上吊之前,已经穿好寿衣,带好寿帽,穿好了寿鞋。

她一心赴死。

她不相信九哥,甚至怕九哥拿了她的寿衣卖了。

她病了,还没倒床不起,就下了个决定,自己解决自己。

在岩在背,她和男人祸害了不少家庭,她晓得,她不穿戴整齐,岩在背没有人帮她,哪怕帮她叫个医生来看病。

九哥只是在自己这里图点小便宜,并不是真心看重自己。

九哥把炮姑看做是同类,也没想过怎么去操心炮姑。

炮姑是炮姑,我是我。

九哥觉得来看看她,走进她的门,已经让岩在背的人戳脊梁骨了。

大家议论着炮姑的心机,就是没人敢向前去解吊着炮姑颈项上的索子。

我爹胆大,走近了,看了一下,炮姑的舌头都掉了出来,挥起弯弓镰刀,向着索子一刀劈过去,喊道:鬼来了!

炮姑像一捆干柴跌在地上,仰面朝天,惨白惨白的,倒也安详。大家一看炮姑的一只眼睛还睁着,舌头也在外面,吓的退了好远,站定了,往脚下吐了一泡口水,在岩在背,传说这个做法可以避邪。

九哥说:人死如灯灭,这有什么好怕的。

茶叔说:你平时和她走得近,得了她不少恩惠,你把她弄棺材里装好。

九哥没有拒绝,反而有点大义凛然,说:我来就我我来,我还怕她咬我屌屌啊。

矮矮几个人到后屋,找到炮姑的棺材。

炮姑的棺材已经漆过,落了一层灰尘,还是遮不住红漆的亮色。

矮矮费劲掀开棺材盖子,里面干干净净,散发出楠木的香味,说:这是副好板板,浪费了。

我爹对九哥说:你抬头,我帮你抬脚,把她装进去。

茶叔也在一边说矮矮:死者为大,人死了,仇报了,怨也散了,一切都了了,就嘴巴上积点德啦。

我爹忘了自己已经不是队长了,站在屋中央,自作主张说:现在炮姑死了,屋充公了,哪人愿意要的,出点钱,收了这屋,就算安葬费,大家出劳力,吃一顿,也对得住炮姑了。

九哥说:我回去拿点香纸来烧一烧。

矮矮说:你成她干儿子了。

九哥钉了一眼矮矮,拧头就走,一边走一边说:哪个不是岩在背的人?做事莫做绝了。

茶叔说:放卷炮响,送送她。

我爹说:她是恶人,也是人,大家把她当人看,也是我们岩在背的风格。

这么多年,炮姑吃五保,挨家挨户收她的五保粮,大家没差过她一毫,队里分多少斤两,就给多少。除了这点,再也没有其他的多余照顾。现在炮姑死了,岩在背再无五保户,再也没人拿个小笸箩挨家挨户收粮了。突然之间,大家觉得少了一点什么,甚至觉得炮姑还可以多活两年,都不嫌弃增开两斤粮食。现在两斤粮食养活的人走了,有了点狐死兔悲的感觉。

岩在背的人把炮姑的棺材放在屋中央,周围放了几张饭桌,全村男女老少都来了,用炮姑卖屋卖瓦卖家当的钱吃了一顿,也算是陪了炮姑最后一场。

想想炮姑当年对大家那么恶,大家觉得这样,已经仁至义尽了。

出殡的时候,九哥还在棺材前面撒了纸钱。

放牛的外村人见到了这个场景,说岩在背院子小,人比大院子的还讲仁义和气。

只是,炮姑葬得很远,十几里。

岩在背的人想到了一块,能抬多远,就埋多远。

岩在背的人,还是在怕她回来。

老百姓都怕恶人,哪怕恶人也是一个老百姓。

二十

岩在背,数九哥家门前热闹,每天都有一拨要账的人来。

九哥越来越喜欢赊数,赊了就忘,来人要账了,九哥也不躲了。

炮姑死了,九哥没地方躲了。

或者九哥脸厚了,又不是不还,总有一天要还的。

是哪一天?

有钱了再还。

我还不起,等儿子大了再还。

九哥有各种理由去死打赖,赖打死,就是不还,奈何我?

岩在背的其他人,都躲九哥。见到九哥,叫一声老九,就走,连以前叫他参谋长的,也不叫了。九哥到别人家门前一蹭,人家就拖出一把锄头,说:我没空聊,我要出工做事了。

九哥在岩在背的石板路上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东,没一个人搭理他,给他做媒的凉凉嫂,也避他。

九哥好几次去跟凉凉嫂反映,婆娘太懒了,她们是一个村的,请凉凉嫂去说道说道。

凉凉嫂说:各人有各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话,暗地里也说九哥和这婆娘是一路人,都是没出息的懒人。

九哥听得出来,却没法反驳。以前跟着母亲过日子的时候,是母亲惯的,母亲把他惯大了,却不管他了。他想找老母亲说道说道,可一进老母亲的家门,又退出来,哥哥的家,已经不像个家,空荡荡的,桌椅凳板……能拿走的,都被计划生育工作队拿走了,现在只有个空罩子,已经很惨了,惨过了自己。

九哥回到家,看着冲冲,冲冲光着身子,整个夏天,这个孩子几乎都是光着屁股,没穿过一根纱,但仍然很健康,长得红红润润,几乎不是老九养出来的一样。

等儿子大了,就不欠别人的帐了。

九哥摸着儿子的大头,看着门前哪一行一行的吊柏树,想:儿子大了,像中间那棵大吊柏树,顶天立地了,我老九就活出头了。

婆娘拿着一把梳子,蓬头垢面的从屋里出来,看到九哥抱着儿子发呆,叨叨着说:老九耶,天天有人来要账,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喔。

九哥扬了扬下巴,说:日子怎么过,你操什么心?我们冲冲长大了,岩在背的人都得羡慕我们。你看岩在背,哪个小孩子比得上我们冲冲?

婆娘笑了一下,笑得很神秘。或者是她平时几乎不笑,突然笑起来,像有诡计。说:左一个冲冲,右一个冲冲,你养不养的大呢。

九哥有点恼火了,说:养不大?老子吃土也养大他。

我爹挑着红砖路过——我家要盖房子了,我爹请人烧了一窑红砖,要盖岩在背第一座红砖屋,看到九哥两根婆在路边逗孩子,说:离路远点,跌个砖下去莫打到你们。

九哥又忧郁起来,岩在背要变了。

茶叔在庄稼地那边喊:阿尼古,阿尼古……

我爹在宅基地上放下砖挑子,回道:死老茶,忙又不来帮,你在喊什么冤。

茶叔说:你拿了扁担索子来,玉香回来了,你来帮我抬下东西。

我爹脑袋里嗡地炸了一下,玉香回来了,这个死丫头,舍得回来了。

茶叔在庄稼地那边一喊,整个岩在背的人都知道玉香回来了。

庄稼地边是条大路,可以过板车,通秋沃茨圩场。

九哥也站起来,想看个热闹。

婆娘抓住冲冲的小手,骂九哥:你这个打靶鬼的,你忘了他打过你?

九哥说: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玉香好歹也是我们一个屋里的人,打了就打了,还要记一辈子?

婆娘白了他一眼,说:死没志气。

九哥说:一家屋里的人,讲什么志气。

我爹和茶叔抬着一个大的黄皮纸箱子走前面,玉香挎着个小皮包,空着手,弹棉花的那个小胡子扛着两个大提包,低着头走后面。玉香穿着花点裙子,把那苦瓜条的身子衬得刚刚好。

九哥小声说:山鸡变凤凰了。

我爹喜笑颜开,像我家有电视了一样,说:我们村里有电视看了。

一大堆孩子兴奋地跟在后面,附和说:我们有电视看了。

茶叔说:玉香说了,要有电,我们还没电。

玉香低下头,见了人也招呼,却一点也不自然,或许是当年跟着男人偷跑,丢了家里的脸,心里还有愧疚吧。

大家在热闹中,嘻嘻哈哈,茶叔有电视了,就是岩在背有电视了,根本没人在乎一家人坐在路边看闹热的九哥。

九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孩子说:岩在背这回要变样了。

九哥说这话,意味深长,又有着某种惆怅和失落,仿佛好处都被人家得了,变化都被人家领先了,自己很被动了,又要拉下一大截了。

九哥妈在一边看着,不靠近,也不回避,不动声色。这个岩在背年纪最大,见过风浪最多的人,已经快麻木了。

岩在背在一片热闹中,开始苏醒。

2019/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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