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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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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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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鹦鹉

 

        潘从中


一九八〇年代的故事

            

           一


俗话说,“老虎也有丢盹的时候”!因此,尽管一向谨小慎微的“害人精”郭七十,在他销声匿迹了三、四天之后,还是被我们几个人,从柴湾里发现了踪影。我们七、八个年轻人兴奋异常,想到队长贺大炮许诺的奖励,不由得热血沸腾!就又喊又跳地向他围拢过去。可那平时连走路都趿趿踏踏的邋遢鬼,此时却如一个受惊的兔子似的,跑得飞快。这哪里像个三、四天没吃饭的人呀!况且他已五十七、八岁的年纪了,而且平常还有哮喘。然而,一想到只要我们抓住他,全队二百五十口子人的整整两吨化肥,就有了着落。摊在我们每个人头上,也是尿素四斤,二铵四斤。而若是抓不住他,就只能去供销社里买“议价”化肥了。可“议价”的化肥,比分配给队里的“平价”化肥,整整贵了一倍!

可多花钱先不说,有时,即使你有钱,人家供销社还没东西。况且,我们又没钱。因此,若真正没了那点儿虽然少却异常金贵的化肥,我们这一季子的庄稼,就肯定减产甚至绝收。若真那样,我们多少人昼思夜盼中的新衣服新鞋子、烟啦酒啦的,还有定亲的彩礼,以及有的人、马上就能搂到怀里的新媳妇儿,就会统统地飞毬掉了!因此,我们腿脚上的力气,就陡然倍增了许多!

眼看着我们就要抓住郭七十了,连他后脑勺上,被他老婆当初一勺子扣出的那半月形的、紫艳艳的瘤子都看得真真切切。而且他那破风匣一般的喘气声,也听得一清二楚。可这时,只见郭七十的两只精瘦而细长的胳膊,像老母鸡的两只翅膀似的闪了起来。而且,两只套着破球鞋的脚,也忽高忽低地离开了地面。随后,一个一尺来高的刺墩,就把他绊了一个趔趄。就在他快要扑倒的时候,他的上身猛地前倾,整个身子却一下子窜起了半人高。这时,他的面前是一道很高又很悬的沙湾坡。我们几个人,眼睁睁地看着郭七十随后一个跟头,就从高高的坡沿上飘了下去。

然而,当我们赶到坡沿的顶端时,坡下却不见郭七十人了,连他的踪迹也不见了。却见一个来杭公鸡大小的黑色鹦鹉,在坡下面的沙地上连飞带跑地向前窜着。一边窜,一边不时回头望着我们。而且见那弯而又尖的嘴里还不停地吱哇着:

“丢了!丢了!”

“倒霉!倒霉!”

“赔不起!赔不起!”

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开始围捕这个很像乌鸦似的鹦鹉。然而,它始终连飞带跑地上蹿下跳着,使我们无法将它抓到。我灵机一动,就利索地脱下两只鞋子,“飕”“飕”地向它打过去。正好一只鞋子,打中了它的一只翅膀。那家伙就从半人高的空中,跌落了下来。可它马上又挣扎着飞了起来,一边还又呱呱地叫着:

“倒霉!倒霉!”

我的伙伴们见状,也纷纷弯腰,脱下各自的鞋子,接二连三地向它扔过去,那倒霉的家伙又中了两、三鞋底。这下它已无法马上飞窜起来了。因为它正好跌落在一个老大的刺墩下。它想飞,可那刺墩横竖左右蔓生的枝枝杆杆,把它的翅膀挡住了,也绊住了。我们赶紧围拢过去,齐心协力,终于将它牢牢地擒获住了!

我们兴高采烈地、把那只蔫头焉脑的黑鹦鹉提了回来。为了防止它逃脱,我解下我的黄球鞋的带子,把它的翅膀绑了个结实。像公社的大舞台上,每年开宣判大会时,捆坏人的双臂那样,把那黑鹦鹉的两只翅膀反拧到身后,结结实实地绞捆在了一起。

 

 

本想得到队长贺大炮的表扬。不想,正同派出所杨所长、还有供销社钱主任一同喝酒的贺大炮,却把我们几个骂了一顿:

“真正是‘闲毬没正经,满墙掏窟窿’!叫你们去抓郭七十去呢,你们抓个黑老哇来组桑呢(干啥呢)?”

我们几个赶紧七嘴八舌地解释。没想到越解释,贺大炮的火气越大。骂我们几个人是“一伙苕毬!”“中了邪了!”“得了冲气了!”然而,精明的派出所杨所长却放下了酒盅,立马把那只噤若寒蝉的黑鹦鹉拎过去,扔在他的脚前,挥挥手,让我们几个人出去,把门关上,连窗户也关上。

我们几个人,就也像那倒霉的黑鹦鹉一样,很有些焉头焉脑地出来。可好奇心又使我们悄悄地爬在窗台上,向屋里看杨所长是咋样审犯人的。只见杨所长在那小炕桌上“啪”地拍了一掌,方桌上的酒盅酒瓶都被唬得跳了起来。地上那只战战兢兢的黑鹦鹉,不由双腿一弯,嘴里“哇”地一声,随之一脬稀屎“扑”地一声,被吓得喷到了地上。杨所长立马喝问道:“说,你把全队的两吨化肥票,日鬼到哪里去了?老实坦白!”那只黑鹦鹉左右摇晃了一阵,终于勉勉强强地站立稳了,就声气儿颤颤地叫道:

“丢了!丢了!”

杨所长一听,更加厉声喝道:“你‘说得轻巧,吃的冰草!’一句‘丢了’,你就没责任了?你让全队的二百五十口子人今年如何种庄稼?七百多亩地的产量你能赔得起吗?我就不相信那四十五张的化肥票,一张不剩地全能让贼娃子偷了去?”

那个早已颤抖不已的黑鹦鹉,一听让它赔全队的产量,心中大惊!就再一次失去了平衡,左右摇晃了一阵,就一个背轱辘跌倒了。它一边乱蹬着两个精瘦的黑爪子,一边气息奄奄地叹道:

“倒霉!倒霉!”

杨所长一听,火气更大!又在炕桌上“啪”地拍了一下道:

“你他妈的一句‘倒霉’就完了?赔不起产量,就赔化肥的差价!一袋‘平价’尿素二十八块,‘议价’的四十七块。‘平价’二铵四十六块,‘议价’的七十六块。你是会计,你算算该赔多少钱?”

那躺在地上已缩成了鸽子大小的黑鹦鹉,愈加气若游丝地叫着:

“赔不起!赔不起!”

队长贺大炮看了半天,终于看出来眉目。就气哼哼地问那黑鹦鹉道:“就算你能赔起差价,人家供销社钱主任那里有没有指标还是另一说。就算你个愣怂‘拆锅头卖炕沿’地赔了钱,你能赔上人家的指标吗?”那黑鹦鹉听了,气息像只将死的猫娃儿一般呜咽道:

“赔不起!赔不起!”

一旁的钱主任就点头道:“就是!就是!现在的化肥如此紧张,一张票一袋肥,‘一个萝卜一个坑’,就算有钱,没有指标也是闲毬蛋!根本买不到!就是你有日天的本登,也根本买不到!”

这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杨所长就对贺大炮说:“我看,还是先找个背篼,把这个‘丧门星’装起来,我明天再来处理。这阵子我要回到所里吃饭去,你这个干夸夸的烧酒,喝得人心焦肺烂的,光泛酸水!”钱主任一听,就赶紧对杨所长说:“不忙!不忙!杨所长轻易不到我们队里来,我最近也忙得顾不上回家。这几天,供销社集中供应农业生产资料,确实有些缠人烦人。若不是我们队里出了这样大的事,贺队长又三番五次地派人叫我,让我无论如何来上一趟。俗话说:‘皮袄穿上隔风,实话说上好听!’如果我不是这个队里的人,说实话,我还真来不了呢!你想想,我们七、八个零售门店……”

他忽然发现自己扯得有些远了,而且杨所长也有了些很不耐烦的样子了,就立刻转入了正题:“正好我家的新房子明天上梁,今天家里杀了一只满口羯羊,我们三个现在就到我家去。确实说呢,那满口大羯羊膘层肉层的肥瘦正好。我让老婆给我们‘黄焖’上一锅,给你压压酒!我记得家里还有两瓶凉州呢!”杨所长一听,脸色马上多云转晴,刚想说什么,却被贺大炮的话打断了。贺大炮摆着两手推辞道:“我就不去了!我就不去了!又让你钱主任破费了!就你和杨所长两个人去吧!我就不去了!我就不去了!”

钱主任一听,马上严肃起来道:“看看!看看!又把我当外人了不是!我虽然人在供销社工作,户口还在队里。说到底,还是你的子民一个。你咋能一老把我当外人呢?”贺大炮听了,马上喜笑颜开地说:“那就不客气了!那就不客气了!可话说回来,这两吨化肥的事……”钱主任听了,就皱着眉头说:“还是先让杨所长明天审完了看吧!再说,这又不是三张两张票,三袋两袋化肥;是四十五张,整整两吨呢!”贺大炮听了,就立马笑着应道:“就是说讪!就是说讪!但我敢保证,这个愣怂绝对不可能独吞!借个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更不可能高价倒卖掉!难道真的是让集上的贼娃子,趁乱摸溜上走了?可郭七十的褚褚上,也确确实实被人用刀割了四、五寸长的一个豁豁!”杨所长听了,很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那也不一定!很多所谓的盗窃案子,往往就是监守自盗的。”贺大炮又连忙应道:“就是!就是!”

 

             三、

 

已销声匿迹了三、四天的郭七十被抓回来的消息,只一会儿就传遍了全队。

当钱主任、杨所长、贺大炮,在钱主任家酒肉并行的当儿,郭七十那疯了一般的老爹,却扛着一把锋利的老镢头,闯到了队长贺大炮家的院子里,只一下,就把那个网罩着郭七十的背篼,给刨了个稀巴烂。那只倒扣在里面的黑鹦鹉,不知何时已挣开了翅膀,只见它从那道被刨开的豁口里挣出来,惊悚地向大家望了一眼,惊异地“哇!哇!哇!”地叫了几声后,一下子就飞到了贺大炮家院墙旁的、一棵高高的榆树上。随后夜空里就传来了它凄厉的叫声:

“丢了!丢了!”

“倒霉!倒霉!”

“赔不起!赔不起!”

全然不顾树下,他的年愈八十岁的老爹,及因他闯了大祸逃亡后、变得异常憔悴的老伴儿。还有他的两个墙头高的、快三十岁了、还未说上媳妇的儿子的大哭潮喊与唉声叹气!

“哇!哇!哇!”地叫了一阵,它竟然翅膀一振,向着远处的黑暗里,箭一般地飞去了!

而经过酒场上商议的结果,决定拿郭七十家唯一的一头黑犍牛,加上两头正长架子的猪,以及七只大小不等的绵羊,作为赔款,给社员们进行赔偿。而钱主任,把自家库房里、前几天夜里悄悄拉来的尿素、二铵各一吨,以“议价”卖给了队里。这样,既救了全队社员春耕生产的急,而且,钱主任一转手,自个儿的腰包里又有了一千五百零七元五毛的“进项”。可谓是件两全其美的大功德。至于生产队里,欠钱主任化肥指标的事,按贺大炮话说:“另行再议。”

再议,也无非就从以后各家各户应出的差徭是非,河工渠差以及“乡统筹、村提留”等“销项”中,单独给钱主任家“顶抵、扣除”罢了。

第二日,终于了结了一大块心病的贺大炮,心情畅快地应邀去钱主任家,主持新房上梁的典礼。一阵鞭炮声过后,在满地喜庆的红纸屑中,他带领着钱主任一家杀鸡、献盘、上香、磕头。然后,在我们几个精壮后生的很有气势的号子里,那根粗壮而又笔直的、据说是从美国进口过来的、叫美国红松的大木梁,被上提下扛地弄了起来,并被稳稳地放置在了高高的墙头顶端,那预先设计好的位置上。

这时,昨夜逃逸的那只黑鹦鹉,却鬼魅般地悄悄落在了上房顶上、被我们刚刚放置好的那根大梁的中间。那里,早就有钱主任的老婆,用红头绳,缠捆着一个红布包儿。里面装着麻钱、硬币,还有豆子、玉米、麦子等五谷杂粮。旁边,贴在大梁一侧的大红纸上,写着“上梁大吉”几个黑亮的字。只见那黑鹦鹉悠闲自得地、在那大木梁中间走了几个来回。然后竟弯下脖子勾下头,只几下,就把那包着五谷粮食的大红布袋儿啄烂了。里面的麦子、玉米、谷子以及亮晶晶的或白或黄的硬币等,纷纷撒落下来。那黑鹦鹉还边啄边叫道:

“丢了!丢了!”

“倒霉!倒霉!”

“赔不起!赔不起!”

一边就将一大脬稀屎,“扑”地拉在了那写着“上梁大吉”几个字的、鲜红的纸上。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钱主任的老爹,那个精瘦的、穿着打扮如同一个土财主一般的钱大爷见状,气愤极了!马上从院子一边的墙角里,拿过一柄明晃晃的钢叉,试图将这“丧门星”扎死。而在一旁帮工的郭七十的儿子,就一把把钱大爷高高举起的钢叉压了下去。边向那闯祸的黑鹦鹉厉声喊道:“赶紧飞!赶紧飞!”

于是,那黑鹦鹉就如箭一般地,向那更加遥远的柴湾中,惶惶飞去了!

  

 二〇一七年十月十四日夜

               天赋佳苑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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