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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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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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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馃儿

——  一九七O年代的故事

   


                一、

 

羊群沿着一条低浅而又干涸的、弯弯曲曲的河道,在缓缓移动着。河道两旁宽阔却不甚平坦的河滩上,到处是花儿菜、碱菜子,以及苦豆子,辣辣浆的矮小、光秃的茎秆。其间,只是在曾经枝繁叶茂的刺棵儿所庇护的周围,还留有几片零星的树叶和冰草的枯丝儿。偶尔会有眼尖的羊过去,用它那两片轻捷灵巧的嘴唇,将这点仅存的吃食,一一拾掇干净。似乎是作为交换,当这些羊在离开的时候,往往刺棵儿的枝头,就会从羊身上,牵挂下来一缕缕羊毛的丝儿片儿絮儿的,像一面面缴械投降的白旗子似的,在风尘中轻轻地飘摇着。好像在发着无声的求饶:“别再啃我们了!别在啃我们了!我们已片甲不留了!我们投降!我们投降!”

在一边的河滩上,老羊倌刘瘸子,背着满满一筐湿腾腾的牛粪块、驴粪蛋,拄着一根拇指粗的歪把儿红柳棍,在一片很容易扎伤人的脚腕儿,和刮破人的裤脚的尖利的铃铛刺棵间,艰难地行走着。粪筐的背绳,深深地勒入了他瘦削的肩胛里去了。当他一摇两晃,终于挣扎出了那段老长的刺棵儿滩时,身上已着实出了一身虚汗。他寻了一处刺棵儿较少的地方,连人带筐一屁股就跌坐了下去,老半天才缓上一口气来。

另一边的河滩上,二羊倌傻宝儿,拿着一只弹弓,痴呆的目光,此刻正在几棵沙枣树的枝杈间睃巡着。但是从早上到现在,他连雀儿的毛也没有打下一根来。

近几天来,一向迷迷瞪瞪苕里不习、只开着个吃眼子的傻宝儿,突然对那些发情的羝羊母羊们,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每当他看见那只角盘巨大的黑头儿羝羊,一个纵蹦子立起来,伏身于母羊的后胯上时,傻宝儿就立马嘻里哈啦地跑到跟前,舞着他两只脏黑的爪子,一边前后左右忽上忽下地探望着,一边怪声怪气地喊着跳着。直到把两只正在浓情蜜意中的羊,惊吓得分开才罢。为此,他屁股上挨了老羊倌刘瘸子不少的红柳棍的敲打。但是打归打,已二十八九岁的傻宝儿,却从没长过一点儿记性。

苍聊淡涩的日头,快要落下去了,刘瘸子呲着牙,吃力地把沉重的粪筐又背了起来。他边走边骂傻宝儿:“哎,苕宝蛋儿,还不赶快吆羊回去!就你那点儿求笨登,雀儿的屁也闻不着,还想吃雀儿的肉呢!”

刘瘸子一边骂傻宝儿,一边勉为其难的一次次进入羊群所经过的刺棵儿间,将那挂在刺棵尖儿上一丝一缕的羊毛的絮儿片儿的,一一小心地揪下来,塞到他的怀里。

在一声声咩~咩~咩~地叫声里,羊群终于来到了村子旁。微风将人家屋顶上的烟囱里飘出的烟味,大人找寻孩子的呼喊声,孩子的哭声,以及生产队牛院儿里,牲畜发情的怪叫声,不断地向羊群的周围飘送过来。

 

                

 

在羊群带起的尘埃,和尘埃里羊群所特有的浓烈的腥臭尿骚气味里,老羊倌刘瘸子忽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那香味像一根细而又长、锋利无比的锥子,一下子就扎入了他的骨髓深处。刘瘸子的喉头就开始不由自主地、快速地上下蠕动起来。吐沫像泉水似的,不断从嘴帮里、舌头底下汩汩滔滔喷涌而出。那满嘴的吐沫甚至多得来不及吞咽,还呛得他不停地咳嗽起来。

不断飘来的香味儿,简直快要把刘瘸子熏蒙了。那好像是在他当娃娃的年成,或者别的啥年月里,曾消受过的一种吃食味道,此刻正越过万水千山、冲破重重包围,从他的记忆的荒野上绊绊磕磕跌跌爬爬的一路走来。晕晕乎乎中,老羊倌刘瘸子忽然想起了,在十来天前,他从傻宝儿的手里,连咋带唬地讨过来的一点平日里极稀罕的吃食,尽管已被傻宝儿的脏手,团弄得面目全非,可它不就是这个味儿吗?于是,他向走在羊群另一边的傻宝儿喊道:“哎哎哎,傻宝儿傻宝儿,你先把羊赶回去,我到人家说个话就回来!听见了没有?看你个苕求样!你先把羊饮了再圈上。记住了啊,先把羊饮了再圈上。噢~噢~噢~”

老羊倌刘瘸子转过身来,他很快认定,那香味儿是从傻宝儿的三爹,也是他远方的妹夫,王画匠家里飘出来的。当刘瘸子像老狗扑食般的、一瘸一拐地来到王画匠家的街门口时,那越来越浓郁的香味,已使他不能自持了。稀稀拉拉的口水,不觉间就已拉成亮晶晶的、断断续续的丝线,挂在他的下巴和衣襟之间。刘瘸子把粪筐和红柳棍,放在王画匠家的街门楼儿外面的拐角里,轻手轻脚地踅摸进了王画匠家的院子。

当他正探头探脑地,试图从厦房的窗洞里,向屋里面端详的时候,王画匠的老伴儿王三妈,也是刘瘸子远方的妹子,刚从当伙房的旮旯屋里出来。王三妈见是她娘家的堂四哥,就笑盈盈地说:“哟!是他四舅呀!进屋里坐会儿吧!你妹夫他在哩!”刘瘸子赶紧回过身来,像正在做贼时被人当场抓住了似的,很尴尬地笑了笑,嘴里“哟……啊……嗯……”地胡应了几声,然后就拍拍身上的尘土,磕磕鞋上的泥巴,佝偻着身子,进了厦房的门。

进了屋,见堂妹夫王画匠,正靠在上墙边的方桌旁,闭着眼睛吸旱烟。上墙的正中,贴着一张《毛主席去安源》的画张子,经屋里长年的烟熏火燎,使画张子的品相,渐渐同屋里土黄中带焦黑的墙皮的颜色差不多了,倒显出一种古色古香的古画儿神韵来。王画匠嘴里正吸的旱烟袋,那差不多像孩子的饭碗一样大小的、亮晶晶的青铜烟锅儿,正一悠一晃地闪着亮光。也许是屋里的旱烟味儿太浓的缘故吧,老羊倌刘瘸子这时候倒闻不着刚才的香味儿了。

刘瘸子在门边傻站了半天,王画匠才将眼睛眯出一条缝儿来,慢吞吞地说:“哟,是四哥呀!稀客稀客!过来坐呀!还愣着组桑(干啥)呢!今天是桑(啥)风把你给吹来了?你不是好几年都不上我的门了吗?你是走错门了吧!”刘瘸子很不好意思地讪笑了几声说:“来呢!来呢!咋不来了呢?只是……只是……只是这几年,我的日子也过得很恓惶,饱一顿,饥两顿的……一年四季,时时跟在羊屁股后面,身上天天是一股子羊骚臭,见不得人哩!见不得人哩!”王画匠似听非听的闭着眼睛,好一阵子也不回应刘瘸子的说话,像是忘了他似的,只顾自己吞云吐雾地享受着老旱烟带给他的快乐。

这时候,刘瘸子已被王画匠一口接一口喷出的旱烟味儿引发了烟瘾。刚刚把嘴角子和下巴上流溢出的吐沫口水揩去,随手抹在裤腿上,随后的眼泪和鼻涕,就一个劲儿地流了下来。面对不断漫涌过来的劲儿挺大的烟雾,刘瘸子不由闭上了双眼,而两只不争气的鼻孔,就变得像两只烟袋锅儿似的,睁得大大的,想尽力把那一团团的蓝色烟雾,通通吸进肚子里去。

过了一阵子,过足了烟瘾的王画匠,见方桌另一边的椅子上,只敢挂着半个屁股的刘瘸子的可怜相,脸上就露出了满意的神情。他故意把抽了半拉子的烟锅儿递过来说:“来,四哥,若不嫌弃你也抽两口吧!”正在迷糊中的刘瘸子像是受了惊吓一般,连忙睁开眼睛站起身,将沾着粪渣的双手,在衣襟和屁股上胡乱地擦了擦,赶紧凑过身去,双手捧着烟锅儿,也不把刚在王画匠的嘴里含过的玉石烟嘴儿揩揩,就直接含进了嘴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很做作地咂吧了几下嘴唇说:“唉!还是王师傅务息下的烟正宗!味道足劲儿大。一口烟儿冲下去,那肠肠肚肚、肝肝肺肺里就都通送到了!嘿!五脏六腑里的那个舒坦劲儿,唉……个畅快劲儿,真的没法儿提!没法儿提了!唉……好烟!好烟!……”

听到刘瘸子叫自己“王师傅”,这可是好几年来没人再叫过的、一声久违了的称呼啊!王画匠觉得,自己像是饮了一口陈年老酒般的舒畅!真如刘瘸子才将奉承自己的那“肠肠肚肚”、那“肝肝肺肺”里,一种几年来不曾有过的醉意,竟悄悄涌了上来。而且刘瘸子的脸上,明显地显现着一种怯怯的、巴结的神情。王画匠偷偷地看了老伴儿一眼,两人就会心地笑了。

这时,王画匠像是记起了什么似的说:“四哥,吃过饭了吗?”刘瘸子此时正饥肠辘辘,午饭喝下去的两大碗拌面汤,经过大半天的奔波,早已无踪无影了。本想老实说还没吃过呢!可话到了嘴边,他却说:“吃过了!吃过了!是吃过饭才专门过来转转的!”边说边舔舔干裂的嘴唇。王画匠听了,微微一笑,就对坐在炕沿上纳鞋底的老伴儿使了个眼色说:“去端点吃喝来。”王三妈听了,就放下手里的活生出去了。一会儿,随着一股儿能香死人的油食味儿,王三妈用一只很精致的圆形棕色的木漆盘,端着四个黄澄澄、香喷喷的大油馃儿进来了。刚跨进门一只脚,王画匠就皱皱眉头挥挥手,很有些不悦地说:“端回去!端回去!顿顿吃油馃儿!吃得人心里油惺惺的,你就不能端些胡萝卜沙枣儿的来,刷刷肠子?”在刘瘸子惊异的目光和做梦般的神情里,王三妈就将那四个香喷喷、黄澄澄的大油馃儿端了回去。随后就端来了一盘还是去年的干沙枣儿和干胡萝卜。

这时,院子里忽然响起了傻宝儿苕兮兮的喊叫声:“嘿嘿嘿,油馃儿!嘿嘿嘿,油馃儿!三爹家有大油馃儿呢!三爹家有大油馃儿呢!我要吃油馃儿!我要吃油馃儿!”稍微停了停,傻宝儿像是发了疯一般,歪着脖子拧着头,下巴上流着哈喇子,舞着他那脏黑的爪子,对着天空大嗥:“我要吃油馃儿!我要吃油馃儿!油馃儿呀油馃儿!油馃儿呀油馃儿!我要吃……吃……吃……吃吃吃油馃儿呢!”

原来,傻宝儿也寻着香味儿,悄悄跟着老羊倌来了!

 

待老羊倌刘瘸子和二羊倌傻宝儿,饮完了羊又圈好了羊,拾掇好羊圈门时,天已黑透了。刘瘸子趁傻宝儿不注意(事实上傻宝儿也根本不会注意的),从羊圈外的一个暗处,悄悄掏出了一大团羊毛,迅速塞进了怀里。他连家也顾不得回,暂且把粪筐仍在羊圈旁,拄着他的歪把儿红柳棍,三摇两晃的趁黑直奔队长陈大炮的家里去。而那四个香喷喷、黄澄澄的大油馃儿,像是刻在他的脑子里似的,一路上那黄亮黄亮的影子,就一直晃荡在他的眼前。

摸黑进了陈大炮的家,见陈大炮和他那四个墙头高的儿子,还有他老婆,每人端一只粗瓷黑大碗,在昏暗的油灯下,把酸菜米糊湖,喝得满屋子里开火车般的呼噜噜响。刘瘸子觉得好像就在他刚进门时,队长陈大炮的老婆,连忙把一碗啥东西,悄悄塞到了饭桌底下的黑影里。大概不是一碗熟黑豆,就是一碗熟豌豆吧?还未来得及陈家人问他,刘瘸子就迫不及待地要队长陈大炮到屋外来一下,说他有顶重要的事。

队长陈大炮很不情愿地放下碗,跟了出来,刘瘸子就赶紧将下午在王画匠家里的所见所闻,添枝加叶地告诉给了陈大炮。陈大炮听了,却一点儿也不相信。他说:“我当是啥好事!弄得神神道道的!就这点甜逼嘹道(假话)?我说你老怂该不是馋疯了吧?王画匠就是有日天的能耐,他这时节也绝不会有油馃子吃!还‘油惺惺的’呢!慢说他,你才将蹙(看)的我队长家吃求的桑?”刘瘸子见队长根本不相信他,就带着哭腔说:“好我的队长呢,我哄谁也不敢哄你!我这条小命还要不要了?再说我即使哄了你又能取个啥意?若不是我亲眼见,我哪敢打这个包票?你调查戚(去)队长,我若哄了你,你把我全家一年的口粮全扣掉!让我全家大小人全饿死!”直到刘瘸子把话说到这份儿上,队长陈大炮才疑疑乎乎的相信了。

从队长家回来的时候,刘瘸子刚想把怀里的那团热烘烘的羊毛掏出来,但他看见队长脸上,忽然出现的丧魂落魄的神情时,就马上改变了主意,悄悄退了出来。

 

                     

 

虽然已是半夜时分了,但刚刚从白桂花那里回来,躺在炕上的队长陈大炮,却怎么也睡不着。“唉!都怪自己有眼无珠。前些年,当王画匠的父亲老王画匠还在世的时候,王画匠的家,就是队里数一数二的殷实富裕户。方圆几十里内的人家的油漆活,比如给老人们准备后事的棺椁寿材;给儿女们结婚准备的立柜扁箱;盖了新房子人家廊柱门窗;平日平常人家打制的桌椅板凳面柜米箱等等,还有小学中学大队小队的办公桌椅课桌等等的,都由他们父子二人给漆漆刷刷油油画画。挣回的票子中,除去给队里交的,绝大部分,就源源不断地留在了他们自己的腰包里。日积月累久而久之,王家就渐渐显得财大气粗起来,在队里也就有了一言九鼎高高在上的地位。他家的大人小孩,不但吃得好,穿得光,而且人前人后的也就分外神气有分量。

王家父子虽然在大队小队没担任个一官半职的,可队里的大小事情,好像样样离不开他们。似乎没有他们的点头认可与参与,哪样事情也弄不转。每年生产队搞的几项大的活动,比如春天浇安种水时,渠系上来的渠长水佬们;上面派来的一轮又一轮的工作组的干部们;公社机站里来打井的师傅们;每年秋天公社拖拉机站上来犁地的师傅们等等。队长总是照旧把这一批又一批人的吃喝住宿,安排进了食宿条件在队里挑梢子拔尖儿的王画匠的家里。于是生产队里专门用于招呼领导、渠长水佬们,及打井、犁地的师傅们的白面、香油、鸡蛋、猪肉、羊肉等等的,都堂而皇之理所应当地,拿进了王画匠家的伙房里。全队的人,除了队长和会计能去蹭吃有数儿的几顿外,其余的百十来号二百号社员,别说吃,连闻都闻不着。而王家的老老少少自然就沾了不少的光。

“而队里小家小户的个人家里,每过个红白喜事,若没有王家老少俩画匠的参与与赏脸,简直就是脸上无光,令人不可思议!可近几年里,上面的政策变得越来越紧,今个掐芽子,明个割尾巴,这也不许那也不让,人的手脚被捆得死死的,王家的手艺也就施展不开了,他们家的日子也好像渐渐的紧巴恓惶起来了。到了老王画匠死后,王家就似乎彻底失了势,穿着上也看着有了打补丁的衣服,在人面前好像也渐渐地有点儿灰溜溜的了。最近一半年的日子似乎更不用说了。全生产队三十来户人家,谁家的锅大碗小饭稀汤清,甚至连锅里下的几个米颗儿,他队长陈大炮能不一清二楚吗?”

“唉!还是老一辈儿的人说得对,‘饥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你没见,并不能代表它没发生,不存在!如今在这人人喝清咽稀、吃糠嚼菜的年代,他王画匠家竟然‘顿顿有油馃儿吃!’而且‘心里还油惺惺的!’‘要用沙枣子和胡萝卜来刷刷肠子呢!’”

“哎!说一千道一万,都怪自己当初瞎了狗眼,怪自己鬼迷了心窍。那时,当他看出王画匠的家已渐渐露出山穷水尽的破败相时,他不但不把曾经在队里显赫一时的王画匠从此当回事,而且从此以后,把生产队所有的主要活动,一股脑儿地安排进了驼户马五十的家。这其中的一个主要原因当时只有陈大炮最清楚。那就是数年来,他已被马五十的老婆白桂花勾去了魂,天天眷恋着白桂花那杨柳细腰粉红脸,还有那垞撩人魂魄的大屁股肥奶子。于是白桂花那老实得‘三锥子扎不出一滴血来’的男人马五十,被他冠冕堂皇地派进了麻岗,成了一个常年在麻岗草湖里与风沙骆驼为伴的驼户,他明来暗去地嫖着白桂花,即开心又放心。于是为了回报白桂花,他毅然决然地抛弃了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曾给了他无数小恩小惠的王画匠。可眼下,就连当队长的自己都半饥不饱的,最大的本事也就是在饲养员那里偷偷地弄点牲口的饲料,如黑豆豌豆瘪大麦瘦青稞的来垫补垫补。一年四季里,几乎连个油星儿也很难见到,可他王画匠,居然‘天天有油馃儿吃,’而且把油馃儿都吃腻了!”

 

“唉!这些天,所有的庄稼已收拾为完了。要派一批人去东麻岗里铲草,要派一批人去头道湖里打柴拾粪,还要派一批人去梭梭井的盐湖里挖盐。公社农机站的拖拉机也即将来犁地。今年要犁多少?明年春上,要不要再打一眼机井?还要几个涝池需要不需要清清淤、拾掇拾掇?是今年拾掇还是明年春上,浇苗水时顺便拾掇?还有队里其他许多扯缰扽绳臊毛求事儿,需要理出个头绪,怎么理?如何来理?……”

“唉!若光是这些烦人的事儿倒也好办。俗话说,‘天塌了有个长汉子顶呢!’可最是他头疼的,是自己那已墙头高的四个儿子。眼下大儿子已到了二十八、九岁的光景了,仍是光棍一条!队里同他年龄差不多一样大的小伙子,除了傻宝儿,就只剩他还没成家。因此这个小老子,整天拧着眉头黑着脸,好像他打光棍是我这个当老子的错!是老子成心让他打光棍的!而在队里,这一事实,也让作为队长的他脸上无光。人前人后他很没面子。”

“当然,也不能全怪儿子,这二十八九岁的年龄,在现如今的乡村里,可算是个危险的年纪了,一旦弄不好,转眼之间就过了三十岁。过了三十岁,说不定就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好死也就收拾个拖儿带女的寡妇什么的。虽说大儿子两年前,已同西湖大队的一个才二十三岁的姑娘接了个手礼,可人家姑娘要的六百元彩礼,还有缝纫机、飞鸽自行车、上海手表等等,至今还都没有个着落。而没有这些东西,就不给许订婚的日子。上个月里,媒人徐三麻子捎来话,说‘若是赶今年冬天,仍置办不上那些彩礼东西,婚事就要告吹,他陈大炮家愿意养个老光棍,人家可不愿意养个老姑娘!惹得而下旁人闲嘴磨牙戳脊梁骨!’唉!听!听!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吗?把那些彩礼什么的置办全活,起码得一千块钱,这些让我上哪里去找?我陈大炮就是有日天的本登也弄不出来一千块钱!再说二儿子也二十六岁了,双羔子三儿子和四儿子也都二十四岁了,都到了该娶媳妇成家的年龄了!当初为了赶心慌、耍畅快,天天夜里同老婆做好事,弄来弄去倒弄出了这一大堆的烦恼和忧愁。都是我这根不安生的毬头子戳下的祸!四个儿子说四个媳妇,哪一个没个千儿八百的能下来?可如今,我的手里毬毛没一根,拿来的几千块呀?难道我这当了十来年的队长,在社会上也人前台上地风光着,好赖是条汉子!大小也算个人物!我的儿子还一个个的打光棍不成?”

!虽说这几年也从白桂花那里也占过不少地便宜,但那无非是混一口吃混一口喝的便宜!妈的肠子,往往还是白天吃喝得有了精神,夜地里又返还给那个骚婊子了!而家里的光景却如俗话说的,是‘王小儿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一年望的一年富,年年穿的个叉叉裤!’如今,若是他王三爷王三奶奶能不计前嫌,大人不记小人过,拉他一把,提携提携他,先把大儿子的媳妇娶进家,他陈大炮来世就是变驴变马变猪变狗也心甘情愿!那骚狐子白桂花,虽然骚得俏骚得浪,使他陈大炮曾经魂不守舍欲仙欲死的,可眼下已是四十过去数五十的人了,还是我陈家祖坟上的香火要紧,妈的,老子借她的几块钱,就像是敲她的骨髓、割她的肉!老子是借,又不是抢的,就把你吓成那个毬样了!让那骚副见鬼去吧……”

 

               四、

 

这天夜里,第二个后悔的恨不得扇自己耳光的人,就是驼户马五十的老婆白桂花。

送走陈大炮后,白桂花就觉得:“曾经偷情的极度快乐,今天却被一种落魄和无奈的情绪所缠绕所冷却,以至于毫无乐趣可言。陈大炮这老怂,真正是鸡巴一天比一天软了,心却一天比一天硬了。进门之后不像过去那样先心急火燎的把她撂倒办好事,而是心事重重又拐弯抹角地告诉王画匠家油馃儿的事。而这件事,下午她白桂花也风言风语地听说了。告讼完了,还张口向她借一千块钱!我的天神爷爷,我哪来的一千块钱哟?难道我的身上长着生金盆?家里栽着摇钱树?即使有个三百二百的,我还得顾及我的那几个渐渐长大的儿女们。难道我白桂花真苕到‘沟子倒蹶给人操了,还得回过头去给他敬个礼’的程度?你陈大炮的心也太狠了些吧?还有脸向老娘说什么“这些年队里的响应(好处)便宜,早就不止一千块了!”响应你妈个逼!便宜你爹个蛋!有点响应便宜,还不全让你这个老骚胡明日黑地里吞掉了……”

“自从那年陈大炮彻底抛弃了王画匠,转而投入到自己的怀中以来,白桂花就觉得,她终于有了畅快舒适扬眉吐气的全新感觉。好像多年来尽力追求的一个目标,终于实现了。而且从此以后,队里的脏活重活都与她不沾边。每年除过欢天喜地伺候上面的工作组,伺候打井及犁地的师傅们,伺候渠系上的水佬们,一年四季,她几乎天天在家‘害病。’队里的主要活动都在她的家里筹办,队里的事情几乎都是她和陈大炮在枕头边商定的。多年来,她凭着自己的姿色在队里捞了不少的油水儿,而这油水儿又滋润得她更俏更浪更风流迷人了。男人马五十,是个木墩,只比死人多哈的口气。是‘瞎子的眼镜子——多余的圈圈儿,’‘聋子的耳朵——是个摆设。’好多年里,她和队长陈大炮明目张胆地大铺老盖,谁敢说她的长长短短是是非非!”

“唉!最使她后悔的是今年春天,她和王画匠的老伴儿王三妈等一大群妇女,在队里东湾麦地里打土块,竟为了几句鸡毛蒜皮儿的事,把王三妈骂了个狗血喷头,吵了个沸反盈天。并且有几次,在饲养园里分粪时,她公然把本属于王画匠的粪块背走,而给他家留下无人要的草渣儿粪沫子。而且在以后,她又一直人前人后地编排人家的坏话。有时就是路头路尾地对着了,连自己也有些心虚,可那王画匠两口子却从未表现出过什么!甚至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丁点儿不满的神色来!可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又说‘会咬人的狗不叫’,只怕自己是只只会汪汪而不会咬人的狗,人家说不定才是真下口的家儿!”

想到这里,她好像感到身上的某个地方,有了隐隐疼痛的感觉。

“再说从几年里跟陈大炮的交往中,她已十分地了解了他的为人,是个真正的势利小人加色鬼。你有钱有势,你就是亲爹亲爷爷;你有姿有色,就是亲妈亲奶奶。把你高高供在头顶,而从不脸红心跳。你穷破无锥一无所有,你年老色衰风韵不在,你就是个龟孙子王八蛋,一脚把你踩在脚下,也不眨眨眼……”

“唉!自己如今也春色已逝人老珠黄,没有多大的吸引力了。而那几年里曾吃了她、喝了她、又操足了她的陈大炮,如今也到了狗老毛光人困求乏的年龄了。今后要想在队里站得住脚活出个人来,看来还得处处仰仗人家王画匠,天神爷啊!‘顿顿有油馃子吃!’就是一个月能美美地吃上一顿,也该是天大的福分了!看来人家才是深海里的大龙,任凭风高浪急,仍然深藏不露。而她白桂花不过是浅池子里的虾米,稍有风吹草动,就张牙舞爪横行霸道的。唉!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怪不得老先人说‘人比人、活不成!’得赶紧想些法子补救补救才行……”

 

              

 

如果说陈大炮和白桂花的后悔,只能使他(她)们迟闭闭眼,少睡睡觉,最多也就是脑仁儿疼疼罢了。而这一夜里,还有一个人,却后悔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南墙上。这个人就是傻宝儿的爹,王画匠的亲二哥王有财。

这天天黑吃晚饭时,王有财因为自己满嘴的大牙早已掉光了,仅剩的几颗门牙,也东倒西歪松松搭搭的使不上劲。因此怎么嚼,也无法把拌面汤里的一截儿胡萝卜嚼碎。三嚼两嚼,就把他的恶气给嚼上来了。他就边咕嚅边骂老婆:“怎不早点儿把胡萝卜泡软,害得我嚼了半天,把嘴帮嚼困牙花子也嚼疼了,还嚼不碎。”傻宝儿听了,就把碗伸过去说:“爹,你吐给我吃吧,我能嚼碎。”话音未落,头上就被他妈结结实实地敲了一筷子,骂他:“有点稠的你就要,你想饿死你老子呀?”又对老头子说:“都泡了三天了!这还是前年剩下的一点隔年货。去年软和些的胡萝卜和葫芦干,早就吃光了。今年只分了那么一点儿,你再不想办法搁个安稳些的地方,那点儿猴食,就全让你的宝儿给偷吃光了!”

这时傻宝儿突然就说:“妈,我要吃油馃儿呢!”他妈就骂他:“你还吃!你就知道个吃!二十大几三十岁的人了,咋就光开的个吃眼子?杏花订婚的两个油馃儿,不是全让你偷吃了?你爹才尝了一小口!我和杏花闻都没闻着是个桑味儿!唉!二十大几快三十岁的人了,一点儿也不会想事,让我们桑森(啥时候)能指望上你哟!”说着,他妈竟哽咽着抹起了眼泪。傻宝儿却又说:“妈我要吃油馃儿呢!三爹家有油馃儿呢!三爹家有油馃儿呢!香喷喷黄澄澄,香喷喷黄澄澄,我要吃油馃儿呢,我就要吃油馃儿呢!”

傻宝儿的话,让王有财老两口儿大吃一惊。王有财很不相信地骂儿子:“拐逼三道的!三爹家哪有油馃儿?快吞,吞完了死遑你的觉去吧!”傻宝儿就直着脖子争辩说:“三爹家就有油馃儿呢!今后晌我和刘瘸子把羊赶回来时,到了三爹家的墙后头,我就闻着了油馃儿的香味。刘瘸子……”他妈听他一再叫刘瘸子,就又在他的头上敲了一筷子,骂道:“叫刘四舅!刘瘸子是你叫的吗?打死你也没个记性!”傻宝儿就摸着头皮上挨打的地方,怯怯地说:“刘四舅就到三爹家去了一会儿。后来我也悄悄进去了,就见三妈端的一大盘儿香喷喷黄澄澄的大油馃儿,锁进了伙房里。我要,三妈不给我,还把我骂出来。不信,你问刘瘸……瘸……瘸……四舅去。妈,我想吃个大油馃儿呢,我就要吃个大油馃儿呢……”

王有财知道他的傻宝儿从不说谎,这主要是傻宝儿不会说谎,傻宝儿长这么大(傻宝儿已二十八岁了,比他妹子杏花大了五岁)还没有说过谎呢。

听了傻宝儿的话,同样的惊惧和疑问,使得这老两口儿不由相互端详起来,好像要从对方的脸上眼睛里,甚至鼻孔里找出答案来。这时候,女儿杏花扛着一张锨和一把镢头,带着满身的尘土,收工回来了。

杏花在院墙角里放下锨和镢头,又取下方巾,细心地拍打干净身上的尘土。进屋的头一句话就是:“爹,妈,队里的人都在议论,说三爹家顿顿有油馃儿吃呢!说是羊倌刘四舅亲眼看着的。”傻宝儿一听急了,放下他正舔着的碗,鼻尖儿处还沾着汤汁儿,就急急地说:“是我看着的!三妈端着一大盘油馃儿,香喷喷黄澄澄!香喷喷黄澄澄!能香死人哩!妈,我想吃个油……”还没说完,头上又被他爹重重地敲了一筷子,傻宝儿就悄悄地缩回脖子,专心地添他的粗瓷大碗去了。

吃罢饭,杏花和她妈端过灯去,收拾碗筷洗锅了,母女二人在锅台边上,边忙活边悄声嘀咕着。宝儿照例到羊圈房房子里,找刘瘸子作伴睡觉去了。心事重重的王有财,独自坐在饭桌旁的黑影里,顺手从腰里抽出旱烟袋,一边大口大口地吸烟,过过临睡前最后的一次烟瘾,一边心烦意乱地思谋着。

杏花的话,最终打消了王有财的疑虑。“在全队的人包括他王有财全家,都在吃糠咽菜,甚至连拌面汤都喝不饱的时候,老三家里还“顿顿有油馃儿吃”呢!不对呀!这几年地方上的油漆活一是太少了,即使有,老三也很少去干。几年里可以说完全不干了。二是从公社到大队,再到小队,都禁止那些邪门歪道的东西,叫‘割尾巴,’说是‘割尾巴,’哪个人胆敢不听话,一旦揪住了,几乎连头也被割去了。三是如今人们连三寸葫芦系(脖子)也凑合不饱的年月,谁家还有力神盖新房打家具?可老三没有了副业的收入,哪来的钱买香油买白面,偷偷摸摸地炸油馃儿吃?难道……难道……”

突然,长期以来一直困扰着王有财的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地照亮了他那黑雾雾的脑海。“老爹在生前,肯定是把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或者他老人家一辈子当画匠的积蓄,都留给了老三。老三他肯定是凭着这些东西,偷偷摸摸地换成钱,再悄悄地买了白米细面,买来油肉,天天在家里不声不响地享清福呢!怪不得这些日子里,今天老三不见了,明个老三家的又不见了。说是去了女儿桃花家。先是桃花有娃了,害娃呢。后又是桃花快生娃了,准备坐月子呢,原来都是遮人耳目的幌子?是烟幕弹……”

从来不肯多耗一滴灯油的王有财,这天夜里竟把油灯点了大半夜,把老旱烟那蓝色的烟雾,弄得满屋子都是,引得老伴儿在睡梦里都骂他:“死鬼,快死遑吧!把人都快熏死了!”而且熄灯睡下之后,又翻来覆去的一个劲儿地翻身,惹得老伴儿又在梦中唠三叨四地骂他。

“唉!都怪自己当初瞎了驴眼,那时候,他们兄弟二人,除老大少亡了之外,按他们父亲的意思,要他和老三都跟着父亲去学画匠的手艺。可那时的王有财认为,天天和油漆胶水泥灰打交道,身上整天一股子呛人的油漆味。衣服头脸上红一坨、紫一坨,点点哪达的没个干净的时候不说,还像个讨吃鬼似的,东家出来西家进去的。因此,他宁可逍遥自在的、在生产队的地里劳动混工分,也不愿去受那个洋罪,挣那个罪性钱!于是只有老三一个人跟着父亲,常年背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刷子、灰铲、刮刀、油漆桶等的箱子,走东窜西。常常是十天半月的也进不了家门一次。”

“当然,那时候,他们老王家是队里上好的户。因此,他姑妈唯一的女儿,也就是如今宝儿、杏花的妈,才寻死觅活的嫁给了他。在后来和老三分家的时候,凭着老爹的精明和勤奋,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老三的灵性与吃苦肯干的积蓄,他们的家庭仍是队里的富裕户。要吃有吃,要穿有穿,花钱有票子。而老三,更是渐渐出息成了人上人,能行人。能油会画,能写会算,能说会道。自从老爹下世之后,继承了老爹的精明,更继承了老爹的勤快的老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成了全队的主心骨。队里有个大事小事,往往得经过他们王家,主要是得由老三说了才算一锤定音。亲戚邻居家的婚丧嫁娶等大一点的事体,更是离不开见多识广的老三。”

“在那几年里,老三好像有一空闲,总是被人家请来送去的。经常坐在人家桌子的上首,像尊法力无边救苦救难的菩萨活神仙似的,受人家的敬烟敬酒敬茶敬饭,为人家出谋划策排忧解难。后来,当他王有财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恓惶越来越难肠的时候,老三仍凭着他的手艺,他的影响,他的财势,仍在队里呼风唤雨威风八面了好几年。那当儿,他这当哥的王有财家的事,连猪圈门灶火门是向东向西开?还是向南向北开?都得向老三请示汇报,由老三说了才算。可再后来,世道人心的变化发展,大花了鸡马眼,似乎也就几年的时间,好像老三也不再那么神气了,老三的家里也空旷寂寞了,也像是吃了上顿愁下顿的!过去身上光亮时鲜的衣裳,逐渐旧了、破了,有了补丁了,还不见换新的了。”

“当一个人,和他周围的人没了差别的时候,特别是当一个人,同他周围的人一样穷困潦倒的时候,周围的这些人,就像瞧不起自己似的,就很有些瞧不起这个人了。而当一个人,由曾经的富裕显赫转变为穷破无锥时,其结果似乎更为不妙,更像是雪上加了霜。王有财也同众人一样,从此以后,也对老三渐渐地爱理势不理势了!到后来甚至根本就不聊球他了!”

“特别令王有财不能原谅自己的,是去年,他竟然不顾老三两口子的激烈反对,公然领着宝儿、杏花,还有老伴儿全家四口人,趁着老三外出,家里只剩老三家的一个人的时候,直接到老三后院子的碾坊里,将那台祖先传下来的,分家时未曾说明归属的石碾子,强行拆了回来,安在了自家的后院子里。还有今年,他又背过老三,把女儿杏花许给了人家,而且前些日子刚订了婚。而本来按老伴的意思,是让杏花给她的哥哥宝儿换媳妇的,并且正好徐三麻子也提来了这样的人家。但那家的情形同他家几乎一模一样,姑娘倒还灵性,就是儿子是个楞头青,半傻半痴的憨憨一个。因此杏花宁死也不同意。而杏花看上并定定婚的人,家里虽然穷得叮当响,可小伙子在当兵,高个子大眼睛,挺拔壮实,人确实很精爽。”

“糊涂啊糊涂!人若糊涂,猪狗不如!连吃屎也挨不上脬热的!老三没有儿子,唯一的女儿桃花也已出嫁了。自己那样日蹶他,欺凌、糊弄他,老三那不知有多厚海的财产和家底,还会传给我的宝儿吗?而宝儿,可是我们老王家如今唯一的传后人呀!自己做下的那些个混账糊涂事,还不是逼着老三,把财产把家底传给已是外姓旁人的女儿吗?唉!我王有财真正是一头蠢猪、一头瞎驴!俗话说,‘有吃饭的肚子,就得有想事的心。’自己真是枉活了六十大几!白白糟蹋了六十几年的五谷粮食!赶明天早上,豁出这张老逼脸,向老三老三家的,赔罪道歉认罪认罚走吧!那台强行拆来的碾子,也要厚着脸皮,重新安在老三的碾坊里。杏花的婚事,也得让老三给斟酌斟酌拿个章程。是嫁给那个兵娃子还是咋办?唉!若真要黑下心来,给宝儿换亲,我娃娃杏花的男人,也像我的宝儿一样,也是一个傻呆子苕憨憨,可真要了我杏花的命了……”

“可若不换亲,拿什么来给我的宝儿,当然也是他王老三的亲侄子,而今也是王氏家族唯一的传后人娶媳妇呀?连人家队长陈大炮的儿子,据说没个千儿八百元的,也不能把媳妇娶进门。而我的宝儿要娶个媳妇,恐怕远不能少了这个数儿。即使和这个数儿差不多,没有老三的全力支持,我的宝儿,我老王家,可就真要断了香火了!……”

一行浊泪,不断从王有财的眼角里涌出。他用那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不断地揩擦着。但那痛悔又愧疚的泪水竟像泉水似的,不断地喷涌而出。他几乎要放声了!就把破旧的老褐被子蒙在头上。

黑暗中,王有财和裹着他身体的那破旧的老褐被子,在久久地、剧烈地颤抖着、颤抖着……

 

                

 

第二天,赶吃腰食(农忙时节,早点后、午饭前的一次简单的吃食)的时候,王画匠已将李家方田地埂子上的芨芨,已半缓半歇地撬完了。这还是前几天,队长陈大炮给他分配的营生。而别的社员们,不管老少,这几天都在生产队的几个大涝池里挖淤泥,干重活。

这时,他扔下撬棍,搓了搓树皮一样粗糙的大手,从褚褚里掏出半个紫而又黑的沙枣儿馍馍(沙枣儿和黑面混合在一起蒸的馍馍,往往越酸越涩的沙枣儿,蒸出的馍馍倒反越香越好吃),向周围的地方看了看,见附近确实没有人,就又掏出几个还是去年晾晒的干而又硬的胡萝卜,蹲在地埂坡下吃了起来。他边吃边看着自己两天来干下的营生。那前天早上,还是一道白雾一样满埂坡的芨芨,这时都像匍匐在地上的士兵一样,悄悄地躺在埂坡上,躺在秋日里暖暖的日头下。虽然额头上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却没有一点困乏的感觉,因此他对自己已六十岁的身体很感满意。不觉间,半个馍馍和小半把干胡萝卜已进了肚子里,王画匠感到还是有点饿,就起身来到地埂中间,去找先前脱下的制服。他记得在制服的褚褚里,还有几颗牛奶头沙枣儿。

这时候,王画匠就听到了他的亲侄子傻宝儿,那特有的傻兮兮的喊笑声。他寻声望去,不远处的干枯的河滩上,生产队的那一大群绵羊在稀疏的,已显枯黄的一片蒿草间缓缓移动着。在羊群的后面,那只角盘巨大的黑头子羝羊,正倚身在一只母羊的屁股上,在欢快地晃动着。而羊倌傻宝儿,嘴里哈拉着不断流出的涎水,在正交配的两只羊的前后左右,跳着喊着疯笑着,试图把那只正在情急之中的羝羊惊吓下来。可那只身架肥硕的羝羊,全然不管傻宝儿的喊叫,只是一味地尽着自己的春兴。傻宝儿见惊吓无效,就突然蹲下身去,猛地攥住黑头羝羊的两只后杆腿子,把羝羊的两只后腿抬了起来,那只情急的羝羊无法继续交配,只得从母羊身上下来,肚子下就,钻头一样蠕动着一根粗大的,红艳艳且汁水四溢的家伙。

那只黑头子羝羊,只几下就踢脱了傻宝儿对它的束缚,气急败坏地转过头来,舞着它那根部足有碗口粗的,小山一样的巨大角盘,一头向一再干扰它好事的傻宝儿砸去。傻宝儿见状,就“嘿嘿嘿”地疯笑着向后跑去。黑头子大羝羊一个飞跃,将正逃跑的傻宝儿一头砸了个狗吃屎。傻宝儿几次爬起来试图再跑,却被那大羝羊一再砸到在地。最后傻宝儿干脆趴在地上不肯起来。可他那兴奋之极的疯笑却一直没有停止。

这时,蹲在羊群另一边渠岸上的老羊倌刘瘸子,就高声大骂:“狗日的,往死里给我砸!往死里给我砸!让你尽干苕毬败兴事!砸折你个驴腿驴脊梁杆子才好哩!明年春上母羊少下了羔子,我不让陈队长扣你的粮才怪呢!”那只已解了气的黑头子羝羊,见傻宝儿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就又回过头,去找那只已走远的大尾巴母羊,再续春梦去了。

刘瘸子背起粪筐,拄着那根歪把子红柳棍,一瘸一拐地来到傻宝儿跟前,对着还爬在地上不肯起来的傻宝儿的屁股上,重重地捣了几棍说:“真是个苕怂,你和你媳妇正好的时候,别人把你揪下来你行吗?”傻宝儿翻过身来,苕兮兮地笑着说:“我没有媳妇,杏花不给我换媳妇,她要嫁给那个兵娃子呢!”刘瘸子见傻宝儿的那副苕怂样,心头不由涌过一阵难肠和悲哀,嘴里不由念讼道:“老天爷真是造孽呢!这个苕怂现世宝,还不如没有的好呀,唉!造孽啊!造孽啊!”

其实老羊倌刘瘸子,老早就发现了在不远处撬芨芨的王画匠。这时由于离得更近了,他像是突然发现了王画匠似的,赶紧放下粪筐,对傻宝儿说:“还不去吆羊!如果羊进了大队的林场啃了树,我让陈队长扣了你的粮,饿死你个苕怂!”见傻宝儿连喊带叫地跑去吆羊了,刘瘸子就三摇两晃的、快步来到已缓歇了好一会儿的王画匠跟前。看着周围已撬倒的好些芨芨,刘瘸子就满脸堆着谄媚的笑容说:“嚯哟!王师傅今早上干了不少的活哩!就是个结棒朗小伙子,能利利索索地干出这么些活生来,也算厉害呢!等会儿,我让傻宝儿过来给你捆芨芨。”说着,他就很诡秘很做作地向周围看了看,明知四下里再无第三个人,还是站起身来仔细看了一圈,然后就从怀里掏出一大绞子羊毛(天知道他那佝偻着的怀里,咋能掏出这么多的东西?)塞到了王画匠放在地埂上的、那件破旧制服的袖笼里。说:“别让人发现了,这是我特意给你弄来的今年的新毛,绒厚火气大,让妹子给你缝条棉裤、缝双袜子吧!保你腿儿脚儿的,在大冬天里又舒服又暖和。过几天我再给你弄几斤来,让妹子给你缝件棉著(棉袄)子。陈大炮的的老婆早向我要过几回了,要了几次我都没给。这集体的东西,我咋能随便给人?要给也得给个像样的人!妈的,瞧她那男人的德行,简直是狗眼子看人哩!”

这时候,空旷的田野上传来了拖拉机的轰鸣声。刘瘸子和王画匠扭头望去,在目力所及的老远处,公社拖拉机站的东方红拖拉机,正在给邻近生产队犁地。拖拉机喷出的黑烟,飘荡在晴朗的天空中,可一转眼,才将喷出的黑烟,就无踪无影了,而新的烟雾,就又不断地喷涌出来。刘瘸子就说:“王师傅,我敢打包票,今年队里犁地,陈大炮肯定会像前几年那样,把拖拉机和师傅们安顿在您的家里。本来,这才是先人们传下来的规矩,人见着也觉得气儿平理儿顺!这几年放在白桂花那个骚婊子家里,算他妈的哪门子歪理呀……”

停顿了好一阵子,见王画匠不搭自己的话茬儿,刘瘸子就又神情诡秘地说:“王师傅你知道吗?您的老二王有财,早把丫头杏花许给了柳条沟的一个军人了,十来天前订婚来时,还拿着几个油馃儿哩!乖乖!香死个人哩!但我这几天思谋着,这样大的事情,还是得您出出主意拿拿章程,以他王有财的脑子……如果您不同意,他王有财就算是杏花的亲老子,也做不了最后的主……”

刘瘸子只顾自己说,王画匠却一直一声不响地吸着旱烟袋。脸上也一直是一副高深莫测满不在乎的神情。刘瘸子感到很是没趣,心想“这老怂咋一副冷冰冰的毬样?哎!人有几个臭钱就是不一样,不瞭势人哩!我心里热油蛋儿似的,给他说掏心窝子的话,他却一直让我坐冷板凳!真他奶奶的,‘热脸遇了个冷屁股。’”心里那样想,脸上却笑着说:“王师傅你先缓着,过会儿我俩再喧,我得看会儿羊去。傻宝儿这个楞头青,这会儿不知道又跑到哪里疯去了!”

就在老羊倌刘瘸子,偷偷地给王画匠塞了一大绞子羊毛的这天,早饭刚吃过,队长陈大炮,就让老婆取出前些天他偷偷的从饲养室里弄来的一碗豌豆,用一个小布袋装了。但临出门的时候,又想“人家顿顿有油馃儿吃,还稀罕我的这把驴料!那拿些啥呢?总不能空扎白手地去看人家吧!上得了盘旋(台面)的东西我陈大炮又没有,拿这号东西去,只怕是‘割上驴毬敬神呢——即疼死了驴,又得罪了神!’可究竟拿些啥东西才能既符合他队长的身份,又不能使人家看不起?”思想了再三再四,最后他决定啥也不拿。“我不是队长吗?队长不是手中有权吗?有权就有政策!有权就有一切!我几年前能把队里大大小小的方便与与之相应的荣耀,从王画匠的手里拿走,送到白桂花的手里。如今我还能从白桂花的手里拿回来,重新还给王画匠。这不就是最好的礼物吗?”

于是队长陈大炮就理直气壮心安理得,虽然两手空空,却感到是礼物沉重地去了王画匠的家。

而在这天的晌午(午饭与晚饭之间的一顿吃食,本是一个时间概念,但这地儿却把这个时间吃的一顿随便吃食,叫吃晌午。)时分,驼户马五十的老婆白桂花,假装上地拾粪,探寻了几次,老远见队长陈大炮,器宇轩昂地进了王画匠的家。过了老大一会儿,才好像神情落寞地出来。于是她就在一个破旧的筐子里,提着一包袱驼毛(她男人马五十,从应给生产队里上交的毛中抠搜下的),一小袋她男人从麻岗里偷偷拿回来的骆驼肉干(马五十偷偷地宰杀生产队的骆驼,晒制成的,给队里带信说是某个骆驼病死了,按惯例,只要留着两只耳朵一张皮,就算交了差,不然别人会怀疑他把集体的财产卖了。)一小袋沙米,上面用一些毛毛草草的柴枝儿盖住,悄悄进了王画匠的街门。

而这天的晚饭刚吃过,王画匠的二哥王有财,趁黑领着他的一家四口人,借了生产队的一辆架子车,把去年强行拆去的碾子,又送了回来,并趁着月色,抬水和泥,连夜安好了碾子。王有财甚至叫老婆把杏花订婚时,男方家给他端的,唯一的一件蓝色华达呢衣料,愧疚万分地送给了老三。

虽然陈大炮、白桂花、王有财三个人,同王画匠喧说的内容,以及他(她)们进去和出来的时间是不一样的,但有一点却是极其相同的。那就是,当这三个人该说的都说了,该哭的也哭了,该笑的也笑了,该检讨的也检讨了,该认错的也认错了,暂时无话了时,王画匠就像是随便问问:“吃饭了没有?”在对方都回答:“已吃过了!吃过了!”之后,王画匠就照例给个王三妈一个眼色后说:“去端点吃的来。”于是王三妈就用那个精致的棕色圆形木漆盘儿,端来了四个黄亮黄亮、喷香喷香,简直能把人香死的,比人的手掌还长的油馃儿。而在王三妈刚跨进门槛的那一刻,在那几个人分别,但同样的惊惧万分、目瞪口呆的神情里,王画匠照例又是那句话:“端回去!端回去!顿顿吃油馃儿,你就不能换点别的?吃的人心里油惺惺的!端些沙枣子胡萝卜来刷刷肠子吧!”于是王三妈马上转身出去,原用那只仍带着油馃儿香味的棕色圆形木漆盘,端来了一盘子干沙枣子和干胡萝卜。

接下来的日子里,王画匠那曾经很是冷落寂寞了几年的院子里,又热闹了起来。特别是每当晚上收了工,就有不少人在进进出出。白桂花甚至在夜里,用一条新驼毛口袋,给王画匠的家里偷偷背来了一口袋上好的羔蛋儿(晒干的骆驼粪,是农家上好的燃料,是她男人马五十从麻岗里驮出来,夜里偷送到家里的)。并且那条新驼毛口袋也不要了,一并送了人情。

 

                

 

这天是霜降前的第三天,早上起来,天气就阴沉沉的特别冷。队长陈大炮思谋着该喊社员们上工了。不觉间,天空中竟飘起了晚秋里很少见到的雪花。那大片大片很是稠落的雪花,随着一阵小东风,一阵紧似一阵地飘落下来。使还未来得及换棉衣甚至夹衣的人们觉得,寒冷的冬天竟提前到来了。

陈大炮先是拧开桌子上的小广播,可能是电池没电了,那盏扁豆大小的红灯闪了几下,就无反应了。他敲了敲扩音器,也没有声响。这才记起前天就发现没电了,本要去大队的商店里买几节电池。但这几天,重重的心事,使他早就把这个事儿给忘了。于是,他从挂在墙上的铁钉上、取下那只早已不用的哨子,来到院墙外,对着散布在纷纷扬扬雪花中的庄户,先是吹了几声哨子,然后又高声大气地喊了一阵:“哎,社员们注意了!社员们注意了!今天早上暂时不上工了!先休息到下午再说。今天早上暂时不上工了!先休息到下午再说。”通知完了,又在雪花中呆立了好大一会儿。进了家门,他从老婆手里接过一件旧棉袄,披在身上,唉声叹气心事重重地出了门。

前天,西湖大队的那位姑娘家,托媒人徐三麻子,送来了最后的通牒,期限就是这个月底。几天来的思虑、忧愁与烦恼,以及近些日子里很快形成的习惯,使他不由自主地来到了王画匠的家。刚坐定,白桂花和刘瘸子竟也相继串门来了。这时,外面的雪花越来越密实、越稠满了。白桂花就笑盈盈地问王画匠:“咋不见王三妈?王三妈哪里去了?”王画匠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慢腾腾地说:“夜天(昨天)后晌走了桃花家了,桃花最近要坐月子了。说是今天一早就回来的,该回来了吧?”队长陈大炮就说:“不急嘛!不急嘛!王三奶奶轻易不走女儿家里,既然去了就多住几天也无妨!反正这几天又无多少事的。”说到这里,他神情有点儿不自然地眊了一眼白桂花,对王画匠说:“不过,公社拖拉机站已来人通知了,说拖拉机一两天要来犁地呢,王三妈也该来提前准备准备了……”

几个人正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闲话,突然从街门口,传来了傻宝儿的哭喊声和王有财的喝骂声,还有傻宝儿妈的哭叫声。王画匠正想着该不该出去看看,却见王有财揪着傻宝儿的耳朵进了屋。傻宝儿像一头正挨刀的猪,耳朵上流着血,把半边脖子也染红了。猫着腰,嘴斜张着,发出“啊、啊~~啊~~”的哭叫声,后面紧跟着同样“啊哟哟”哭叫着的傻宝儿的妈。王有财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根牛皮鞭子。众人见傻宝儿的脸上、脖子上,布着好几道血花花的紫棱子。队长陈大炮正要喝问“是啥毬闲蛋子事?一大清早闹得沸反盈天的!老天爷好不容易给了个休息的机会,你们就不能叫人安生一会会子!”但却不知咋的,话明明到了嘴边,嗓子里就像堵着一团棉花似的,使他发不出个声、说不出话。就一直怯怯地看着王画匠的脸色。

而王画匠此时,那阴沉沉的脸色和镇定自若的神态,使陈大炮觉得恍如时光倒流,将他置身于过去的某个年代里的某一天,置身于王画匠财大气粗颐指气使的岁月里。陈大炮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但又觉得似梦非梦。自己像是又在梦中做梦般的,做成了个“连环梦。”他不由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就用力摇了摇头、睒睒眼,还是感到恍恍惚惚的不太对劲。他好像就在一个迷迷糊糊的梦境中,观看着王有财一家的哭喊纷争与表演。

王有财见屋里还坐着陈大炮,白桂花及刘瘸子等人,就不由有些惊愕,稍一分神,傻宝儿竟挣脱耳朵想趁机逃跑。王有财猛扑过去,一脚向傻宝儿的腿腕里踏去,傻宝儿就“哇”地一声,“扑通”一下扑倒在门槛旁。然后王有财举起牛皮鞭子,在傻宝儿那汗渍斑斑的脊背上、屁股上,“啪啪啪”地连抽了十多鞭子,打得傻宝儿像牛一样“吼吼吼”地哭喊起来。傻宝儿的妈见了,急忙跑过去,抱住老头子的胳膊,跪在老头子和傻宝儿中间,又哭又喊地朝着王画匠说:“老三呀老三!快给我家做主呀!我怎么活人呀?天神爷呀!我还不如死了的好!哎呀呀!我的天神爷爷呀!哎呀呀……”

正在屋里闹成一团的时候,杏花也衣衫不整、哭哭啼啼地进来了。于是王画匠的屋里,哭声、叫声、喝骂声,就响成了一片。王画匠像是气愤极了,很有些夸张的将那青铜的烟锅头,在方桌沿上重重地敲了几下吼道:“都给我闭嘴,来哭丧似的,我还没死哩!你们一大家清早起来嚎个鬼呀!老二,你说我把你咋了?你拖家带口的上我的屋里撒死来了!啊!这时咋了?啊!这时咋了?大哭小叫上蹿下跳的!这时咋了!这时咋了!”

王有财见老三怒视着自己,就眼神怯怯地,指着爬在地上的傻宝儿骂道:“老三你说,养下这些个苕驴日下的,真正气死我了!这苕怂这些天不知着了啥魔了?整天家五迷三道的!一双驴眼尽往杏花身上眊。昨晚夕,竟钻进了杏花的屋里要欺负杏花。真是个苕驴日的。胡毬乱摸,竟摸到自己的亲妹子身上来了!真是个苕驴日下的!老三你说,该怎么处消这个苕怂?这个苕驴日下的简直丢尽了我的脸。我还心强的听你的话,想给他娶媳妇呢!可杏花这个死丫头,也不是个好东西,这些天我把你的话给她说了千遍万遍,真是磨破了嘴皮子磨秃了牙!可她像是‘清风过了驴耳朵!一句也听不进去!’死死活活地不同意。我早就让她妈叮咛、安顿过她。每晚睡觉把门顶好。可这个死丫头,这些天也像是丢了三魂似的,昨晚夕就忘了顶门,这个苕驴日的就摸进去了。要不是她妈听见了杏花的哭叫,真不敢想这个苕驴日下的,要干出啥样败兴的事来!唉!夜里我就把他锁在套屋里,连晚饭也没给他吃,看他还有多少驴劲?真该饿死这个苕驴日下的。今早上他妈放他出来,他又在院子里抱住了杏花。唉!这个驴日的!老三你说吧,该怎么处消这个苕怂?如今他可是我们老王家唯一的传后人呀!将来还指望他,给我们王家传宗接代续香火哩!还要指望他,给我们老弟兄四口子养老送终呢!因此,我不敢做这个主,是杀是剐,由你老三说了算!”

就在屋里闹哄哄吵成一团的时候,王三妈披着满身的雪花,从女儿桃花家回来了,给还未出世的小外孙,缝好送去的驼毛的棉衣棉裤、羊毛的花褥子,特别是给亲家家,送去的很稀罕的一碗沙米、一把驼肉干,让她在亲家里,又享受到了曾经有过、中途又失落,而今又重新回来了的尊崇与荣耀。

到了自家的街门口,王三妈就听到屋里闹嚷嚷的声音。王三妈只当是前些天,队长陈大炮告诉她的,公社拖拉机站上犁地是师傅们来了,或者是县里或公社大队的工作组来了。那些人一来,总是高声大气地说笑讲话。心中就不由乐滋滋的!到厦房的门口一看,却见傻宝儿像一只被打爬了的狗一样,半卧半爬在门槛边,烟雾弥漫的屋里还坐着另外的五、六个人。王三妈还未来得及一一看清楚,就见老头子给她递了一个眼色。事实上是王画匠拿眼正剜着傻宝儿和他爹。见老伴儿来了,就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如往常一样,给她递那个特别的眼神儿。但王三妈却认为又是该像以前一样,让她“去端点吃喝来。”于是她急忙转过身去,拍拍身上的雪花。从门楣处的一个暗格里摸出钥匙,打开伙房门,用那只精致的圆形的棕色木漆盘儿,端来了那四个已被很多人熟识的,香喷喷、黄澄澄的大油馃儿。

王画匠正在屋里大声疾呼地训导着王有财一家,见老伴儿未经他吩咐,就端来了那四个油馃儿,还未回过神来让老伴儿端回去。突然,半卧在门槛边的傻宝儿,像只饿急了的疯狗似的,从地上一跃而起,一下子从王三妈的手里,将那木漆盘里的四个油馃儿全部抢到怀里,在众人的惊异目光中,在王画匠与王三妈异口同声地惊呼声中,傻宝儿一口将一只油儿咬住。但不知怎的,傻宝儿却马上松了口,嘴里还重重地“唉哟”了一声;他那混沌迷茫的眼睛里,更是一种惊奇万分的神情!只见那油馃儿,并不像人们预料的那样,被傻宝儿咬去了半截,而是好端端地从傻宝儿的嘴里被褪了出来,仅仅在表面上,留下了几个深深的牙印子。

也许是饿急了,或许是馋疯了,傻宝儿用力过猛,他的嘴唇被垫破了。因此那油馃儿上,还留下了红艳艳的血迹。傻宝儿扔下这个油馃儿,又咬住另一个油馃儿,同样又是马上松开口,又是一声重重的“唉哟”!被咬的油馃儿上就留下了更大的一块血迹。如此四翻,傻宝儿竟是同一种表情同一个声音,而且是同一种结果。傻宝儿急了,就拼着死命努着憨劲儿,将那四个油馃儿,一个个垫在他的膝盖上用力扳折。那油馃儿,竟发出一连串“咔嚓、咔嚓”的断裂声!

除过呆坐着的王画匠和呆立着的王三妈外,其他的人扑到跟前一看,原来那四个曾令无数人魂牵梦绕的,香喷喷、黄澄澄的大油馃儿,竟然都是用木头精心做成的。只是在外表,漆着一层黄亮黄亮的油漆,刷了一层喷香喷香的香油(清油)!

 

          ( 完)

2003年初稿于民勤老家

2015年7月30日定稿于

额济纳旗      天赋佳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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