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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秀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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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19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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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皇木古道”

姜秀波


作为“世界五大宫”之首,北京故宫毫无疑问是并列于法国凡尔赛宫、英国白金汉宫、美国白宫、俄罗斯克里姆林宫之先的古建巨著。明清两代,集天下财、聚天下力、采天下木、兴天下匠而成的紫禁城气势恢宏,瑰丽无比。

历史上,数量巨大的贵州苗木曾经流出深山,成为紫禁城的“顶梁柱”。

苗木之出山,皇木之流动,贡木之挪移,构建了规模庞大的“苗木流动”,产生了影响深远的“黔京皇木古道”。

学界没有作过对比研究。但与建古埃及金字塔而催生的“石头之流动”相比,“苗木之流动”其时间、规模和影响,亦足以堪称经典之作,震撼之笔。



紫禁城营建采木:最钜且难


北京故宫是中国迷宫明清两代的皇家宫殿,旧称为紫禁城,位于北京中轴线的中心,是中国古代宫廷建筑之精华,是世界上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为完整的木质结构古建筑之一。

据资料,北京故宫以太三大殿为中心,占地72万平方米,建筑面积约15万平方米,有大小宫殿七十多座,房屋九千余间,城墙四面各设城门一座:南名午门,北称神武门,左右为东华门、西华门。

北京故宫于明永乐四年(1406年)开始建设,以南京故宫为蓝本营建,至永乐十八年(1420年)建成。六百多年间,两百多年间,紫禁城四朝历四大灾,小灾更是不计其数。

营建的一个重要环节是材料采买。《明史》载:“采造之事,累朝侈俭不同。大约靡於英宗,继以宪、武,至世宗、神宗而极。其事目繁琐,徵索纷纭。最钜且难者,曰采木。……”

采木,乃明代采造之事中,最“钜”且“难”者也!

《明史》又载:“明初,工役之繁,自营建两京宗庙、宫殿、阙门、王邸,采木、陶甓,工匠造作,以万万计。所在筑城、浚陂,百役具举。迄於洪、宣,郊坛、仓庾犹未迄工。正统、天顺之际,三殿、两宫、南内、离宫,次第兴建。弘治时,……。武宗时,乾清宫役尤大。以太素殿初制朴俭,改作雕峻,用银至二千万馀两,役工匠三千馀人,岁支工食米万三千馀石。又修凝翠、昭和、崇智、光霁诸殿,御马临、钟鼓司、南城豹房新房、火药库皆鼎新之。权幸阉宦庄园祠墓香火寺观,工部复窃官银以媚焉。……。世宗营建最繁,十五年以前,名为汰省,而经费已六七百万。其后增十数倍,斋宫、秘殿并时而兴。工场二三十处,役匠数万人,军称之,岁费二三百万。其时宗庙、万寿宫灾,帝不之省,营缮益急。经费不敷,乃令臣民献助;献助不已,复行开纳。劳民耗财,视武宗过之。万历以后,营建织造,溢经制数倍,加以征调、开采,民不得少休。迨阉人乱政,建第营坟,僣越亡等,功德私祠遍天下。盖二百馀年,民力殚残久矣。”

修而后灾,灾而后重建。于是,就有了“皇木”、“贡木”、“采木”、“采办大木”等这些名词,也就有了六百年“贵州采木事”。

明之皇木者,顾名思义,皇帝为盖宫殿亲派大臣采办的木材也。清之贡木者,循名责实,向朝廷进贡之木植也。谓盖皇城之木,天子居之木也!

1562年,明工部员外郎刘魁上书曰:“一役之费动至亿万……国用已耗,民力已竭……”。

黄辉在《采木记》中直言:“采木,国家巨役也!费至重,力至劳,是天下之所无奈何而不可以已者也!”



苗杉美名:从“伐山”说起


黔东有沃土,盛产“杉之君子”。因生苗区,曰“苗木”,又曰“苗杉”。

苗木以“性直、品端、节坚、材美”而名天下。清代学者龙绍讷曰之:“杉君子者,居黔中郡之清江。生时,母梦柯生腹上,比生,葱秀过人。未弱冠,身长丈余;既壮,有参天之气,支厦之才”。又赞“其性直,其品端,其节坚,其材美”。

纳厚土之灵气,汲秀水之膏泽。“杉之君子”笔直而高大,形美而俏立。

沐日月光华,得天人合一。黔之木,油多而不易腐,多先朽其表而坚其里,故深得匠心,亦深得居者所爱。

故,“君子木,天子屋;三江木,天下屋”。

《黔南识略》载:“自清江(今剑河)以下至茅坪二百里,两岸翼云承日,无隙土,无漏荫,栋梁杗桷之材靡不备具”。

著名产木区文斗寨(今属贵州锦屏)“在元时,丛林密茂,古林阴稠,虎豹踞为巢,日月穿不透,诚为深山箐野之地乎!”、著名木材集散地卦治在元仁宗皇庆二年(1313)时尚且“古木丛生,倒悬卦枝”。

据《锦屏县志》记载:明洪武三十年(1397)楚王朱桢、湘王朱柏领兵三十万进剿林宽义军,“由沅州伐木开道二百里,抵天柱”。又据《明史纪事本末》记载:“冬十月,兵至沅州,伐山开道二百里,抵天柱。”

一说“伐木”,一说“伐山”。所记虽不尽相同,然可互佐确有“开道二百里,抵天柱”之史实。这是有信史以来,朝廷开发清水江地区较早、最为可信之记载。

因开此道,苗木、苗杉之美由此而名天下矣!

“采木”、“采办大木”始进入史籍文献,起自明永乐朝,兴于宣德、景泰、正德三朝,巨于嘉靖、万历二朝。而后盛于清,清而后民国,……。后虽名有易,而实不易也。

《明会典》载:“崇文门外有神木厂,……凡各省采 到木植,俱于二厂堆放,永乐中营建北京宫殿,令四川、湖广、浙江、山西采木。”(《明会典》卷190“工部”)。贵州省建省时间为1413年,而1406年明朝廷采木时贵州尚未建省,分隶于四川、湖广、云南三行中书省。永乐初,采木地即为四川、湖广诸省,故“贵州采木事”追溯当起于永乐年间。

黔北有楠,黔东多杉。

有明一代,在贵州的皇木之采,先北而后东,先楠而后杉,殊途而同归。延及明代后期、清代、民国,皇木之采,实则多采于黔之东南、清水江一线也。

至于采木规模,史料记载:“……贵州布政司西路收买三号楠木五百根,各长四丈五尺至四丈,径三尺五寸至三尺;三号杉木五百根,各长四丈五尺至四丈,径二尺五寸至二尺;四号杉木五百根,各长五丈至四丈五尺,径二尺至一尺七寸。楠、杉木连贰板枋各五百块,杉木单料板枋五百块;柏木三十根,各长三丈径三尺;柚木五十根,各长三丈径二尺五寸。”

这仅仅是一桩“贵州采木事”。按“采一而伐十”的苗木采办旧例,实际上苗木的砍伐、征集数据,远不止此记。

“从整个明代的皇木采办来看,巨大楠杉木采办的主要地区仍是在四川、贵州、湖广三个行省内。最集中的采办地是四川的南部和东部、贵州的东北部、湖广的西部地区。从明初到明末采办皇木数量不断增大。永乐时期到嘉靖前期,每年采办的围逾寻丈楠杉仅数株,但嘉靖三十六年至三十七年,四川、湖广、贵州共采得楠杉11280株,15712根块,其中围逾一丈的大楠杉达2000多株,一丈四五尺围的大楠杉也有117株。到万历时期,采办的数量更是惊人。万历二十四年采办的楠杉等木达5600根块,到三十六年则达8000多株,24601根块,其中仅贵州一省便采办有楠、杉、柏木12298根。以上四年采办的皇木便达44913根块。”(《明清时期的皇木采办》,蓝勇,《历史研究》1994年06期)



苗杉成皇木:一江木植向东流


清水江、沅水一线皇木之流动,以苗木为主。故,贵州采木事之中后期,实则是苗木唱主角。贵州黔东南文斗苗寨今仍存“皇木坳”之地名和“皇帝木”之传说,亦可见证之。

大山闺秀,欲成皇木者,必为“林中最俊”、“杉中君子”。百里挑一,万里选优。挑之精,选之细,不亚于帝王选妃。

苗木在山,黔木在林。经栽种、蓄护,成林后砍伐、剥皮、晒干、抬扛,方出山。再经挑选、扎排、放逐、交易,方入市。而后经“皇木古道”,万里辗转,方入皇木厂,进撑紫禁城。

明万历年间,贵州巡抚郭子章言及大木运费时曰:“一给于开山垫路;二给于运到外水;三给运至川楚大河;四给到京交收。”可见,作为皇木,“苗杉出河”、“苗木出山”,抵达京城,需“四部曲”:开山垫路、运到外水、运至川楚大河、到京交收。

苗杉、苗木出山,先是西东向。多从清水江出沅江,过洞庭,汇长江。到镇江后转南北向,经南北大运河,抵北京祟文门外、朝阳门外。入神木厂、大木厂,而后转旱路,进入紫禁城。

运木之银,不以百计,不以千计,而以一万、数万计也!

运木之人,不以县计,不以府计,而以一省、数省计也!

运木之时,不以日计,不以月计,而以一年、数年计也!

运木之程,不以米计,不以里计,而以千里、万里计也!

真可谓:“最钜且难”!

“木排蔽江,万缆横系”。流动在清水江、沅水、长江、大运河的木植,成了明清两代经久不衰的一道风景线。

有明一代,以朝廷为主体,以水路为载体,从贵州到京津,从贵州到沿海的“皇木道”兴起。到清代,继“皇木道”而后兴起“商木道”,或者说“皇木道”、“商木道”并流的黄金古道则异常繁盛。延至民国,回响至今。

由“贵州采木事”而催生的,以紫禁城建筑为标志,以贵州为起点,以京津、江淮地区为终点,以长江水系、南北大运河为通道,跨越多省区的“黔京皇木古道”,是史上延续时间最长、规模最大、影响最广的一条“木道”。



皇木道见证:苗杉的痛苦与快乐


苗木,苗之木也!以主产区为西南苗族聚居地区而得名。

苗木有楠,有樟,有杉,而尤以杉为著也!故又称之为“苗杉”。

苗木主产区以贵州黔东南地区为主,苗木流动路线包括清水江流域、沅水流域,而后长江、大运河,……。

采木苦,运木更苦。

“贵州采木事”,非一江之事,非一省之事,亦非一朝之事。

嘉靖三十七年,贵州抚按官高翀等奏:“本省采木经费之数,当用银一百三十八万余两。费巨役繁,非一省所能独办。乞行两广、江西、云南、陕西诸省通融出银助之。”

“内府宫庭,自须大木,而采木之苦,陛下闻之乎?”明代悲悯民众之苦的官员道出了其中之苦。

官既苦如此,民则何以堪?

明代官员王德完在《稽财用匮竭之源酌营造缓急之务以光圣德以济时艰疏(节财六事)》中曰:“贵州原派二千七百九十余根块,计银可九十六万八百余两。……湖广头运得十分之四,库发银止一万八千五百,余皆索之黔民也。”万历年间,明朝廷在贵州采办大木,成为当地官民的一项沉重负担。

明代官员龚辉有言:“以故,正德时采取,涉历八年而所得仅盈。五十官军死,亾(同“亡”)不下数百。鬻妻卖子,尅粮偿值,其为害有不可胜言者。”此言道出了军民采木之苦。

明代官员吕坤在《忧危疏》中则直陈民众之苦:“内府宫庭,自须大木,而采木之苦,陛下闻之乎?……经年累月,拽到河边,待秋水以漂冲,多转折而底滞。依然无用,重去伐山,每木一根,官价须去千两,北来都下,为费不止万金。臣见川、贵、湖广之民,谈及采木,莫不哽咽。……”(《明代基本史料丛刊·奏折卷》第18册)

由此可知,表面上看去,苗木出山,流出去的是木植,换回来的是白花花的银子以及生活的希望。其实,也不尽然。

选皇木不易,运皇木则更不易。

“篙子下水,婆娘夸嘴;篙子上岸,婆娘饿饭。”一曲清水江民歌,形象地反映了来往奔波在皇木古道上的排夫的生存状态。

清水江畔,古亦有妇人常戏运皇木之排夫。歌曰:“一晌日头一晌雨,淋你脑壳臭尿骚!”

为了生活,远离亲人,数月、数年,风吹雨打,日晒雨淋。有的甚至排散人溺,喝许多冷水死去,而尸骨难还乡。

排夫之苦,实乃运皇木之苦,民之苦也。且尚未论及“砍伐之苦,拽运之苦”也。

苗木出山,实则是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木材之挪移和流动。这种挪移和流动,是建立在繁重的民力和巨大的民痛基础之上的。

然而,赖以生存的林区苗侗人民还有其他选择吗?唯有以苦为乐。

因而,“苗木”之尊,尊在千山中一枝独秀;“黔木”之贵,贵在万水漂逐,本色不移。

明代后期,官方直接采办衍生为官商联合采办,从此,“苗木流动”更加顺畅和通达。



苗木出山:六百年一叹


苗木虽好,然其采艰也,其运亦艰也!

唐代杜甫一首《兵车行》,名句“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传唱至今。诗人暗讽古代统治者穷兵黩武的历史在延续,悲剧在续写,而怜兵士民众之不堪其苦!

此悲此苦,与苗木出山殊途同归也!

今且引用两句并略改写之,用以述古代“苗木出山”,贵州、湖南等地民众之苦。

君不见,皇木道,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时至今日,在高大辉煌、光彩夺目的紫禁城内,在那些用苗杉、苗木撑起来的殿宇间,再也听不到那些渐行渐远渐的痛苦悲号和无奈慨叹,留给世界的是人类建筑史上的神话和奇迹。

“谈及采木,莫不哽咽!”生斯土之艰难!采木之苦!尽在一声慨叹中。

在流动中,“苗木”已然成为一种生态文化。

苗木是智慧之木,在不可抗拒的采办中,实现了生态的重组和构建;苗木是动感之木,在国家体系的强加中,实现了文化的交融和前行。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数百年之采伐和流动挪移,每一个山坳,每一线峡谷,每一条沟壑,每一条溪流,都镌刻了苗木的汗水和泪水。而今,历史已经远去,但苗木的记忆却依然铭刻在一个区域、一个族群的情感中。

清水江不会忘记!

沅水不会忘记!

洞庭湖不会忘记!

长江不会忘记!

大运河不会忘记!

紫禁城不会忘记!

故宫不会忘记!

历史上,在木质建筑时代,四川、湖广、贵州三省,为紫禁城和诸多顶尖古建筑的营建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也付出了巨大的生态代价和民力牺牲。

因为有采,而后有栽,在采伐和栽种的循环中,也诞生了中国西南地区独有而灿烂的生态文化。清水江流域、沅水流域亦因皇木的采办和苗木的流出,而较早融入主流经济文化体系,进而产生了数量庞大的“锦屏文书”以及宏巨的“木商文化”。

中国古代建筑史的辉煌,中国古代环保史,当有苗木流动之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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