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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秀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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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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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刀的月亮

 

◎姜秀波


在很多苗族人心中,都有一支芦笙,或者一面铜鼓,或者一首古歌……

一百多年前,芦笙还在,古歌还在,铜鼓却从这个苗寨神秘地销声匿迹了。

历史上的某一天,季刀苗寨的寨老们神情肃穆,或者说有些惶恐地把铜鼓埋进土里后,便立下“规矩”:子孙后代,不得再敲铜鼓!

敬畏上苍?

敬畏神灵?

敬畏自然?

那一天,季刀苗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告诉我吧!那一轮悬挂在季刀苗寨上空的弯弯的月亮。



(一)


有太阳,便有月亮。

有山,便有水。

有山有水,便有村寨。

有村寨便有故事。

这是贵州的逻辑,也是黔东南的逻辑,更是凯里的逻辑。

多情的巴拉河,从雷公山一路欢歌而来,在这里绕了一个弯,形成一个深潭。这一绕,便给一座山赋予了生命和灵性;这一潭,便给一个村寨积淀了许多关于生息繁衍和族群的故事。

时间太长,巴拉河大概也忘记了!不知是哪个年代,一群苗族人扶老携幼,背负着历史的沧桑和苦难,跋山涉水来到这座山歇息。

他们太累了,他们已经厌倦了战争、厮杀,以及漂泊、逃难。他们还肩负着一个神圣的使命,那就是族群的延续和存活。他们得找个地方落脚。

男人们上山打来柴火,女人们开始埋锅造饭。夜晚很快就来了,后生姑娘们跑到河边唱歌去了,那些年轻的夫妻该干嘛就干嘛去了……

月亮升起来了。

这月亮,是季刀的月亮。

只有几个寨老还围坐在篝火旁,紧皱眉头。抽了几口叶子烟,砸吧一口米酒,寨老们发话了,就在这里落脚吧!

于是,这群苗族人就在这座山落脚了。

于是,就有了今天的季刀苗寨。

……

村寨的历史可没有这么轻松。

劈山为田,伐木造房,春种秋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山里的日月长啊!好长好长……长长的日子牵扯出许多躁动的情愫。

又一年三月爬坡节到了。巴拉河还冰冷刺骨,山上的杉木还剥不出皮,布谷鸟还没叫,离春种还早着呢。

又一年七月吃新节到了。金灿灿的稻谷已经收进粮仓,一年的农事完成了,寨上人闲着呢。

又一年十月苗年节到了。村寨里又新建了许多新木楼,姑妈回娘家,走亲访友,村寨里总有许多喜事哩。

解决了生存问题后,得调剂一下单调而乏味的生活。

那就趁这些农闲时节祭祀遥远东方的先祖吧!

三天三夜,抽完了一捆叶子烟,喝完了一大缸米酒。寨老们议事的结果终于出来了!

建鼓藏场,逢年过节,吹芦笙,跳铜鼓,热闹热闹。

举一碗米酒,翘首东方,遥寄故土……整个祭祀仪式庄重而悲壮。

祭祀祖先后,老人们唱古歌,壮年汉子敲铜鼓,小伙姑娘们吹芦笙、跳舞……

三天三夜,整个季刀苗寨沸腾了。

四乡八寨的年轻小伙、姑娘也来凑热闹了。

村寨里好多年轻人鼓藏场上相识、恋爱后结婚了,生了好多娃仔仔,人丁兴旺。

但当地官府却惧怕苗族同胞以鼓藏场为核心、以铜鼓为集结号,聚集起事。一直视鼓藏场为眼中钉,视铜鼓为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但苦于一直找不到借口。

季刀鼓藏场名传巴拉河上下四乡十八寨后,铜鼓一响,远近苗族同胞便三五成群,结队而来。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这一热闹,时间过得还真快。转眼间,一百年就过了。

但鼓藏场上的铜鼓木架却不经风雨侵蚀而腐朽了,眼看就不行了。

得更换新的了。

这一换,就出事了。



(二)


都说几十年前季刀苗寨没有铜鼓,其实最初季刀苗寨是有铜鼓的。

象征着权力和威仪的铜鼓,是季刀苗寨的重器和礼器。逢年过节,寨老们才从阁楼里把铜鼓“请”出来,放在鼓藏场木架上。

三月爬坡节、七月吃新节、十月苗年节……

芦笙响,脚板痒。

铜鼓一响,山谷震动。

人听了,心情激荡;鸟听了,要把歌唱。

可是,历经百年风雨,鼓藏场上的铜鼓木柱腐朽了。寨老们商议的结果:换!

那一年十月苗年节前,寨老们择吉日清晨沐浴焚香后,进山挑选木柱。更换铜鼓木柱是村寨的百年大事,他们要百中选一,挑选出山中的“木王”。

翻过九九八十一道梁,爬过七七四十九座山,寨老们终于相中了一棵“木王”。

那是在山之巅峰,烟缭雾绕,一棵“木王”擎天而立,高大笔直,枝繁叶茂。寨老们在树下焚香,并以“草标”为记,拟择吉日伐“木王”为铜鼓木柱。

是吉日。禁欲三日,沐浴更衣,焚香祭祖,待鸡鸣三声后,村里挑选出来的二十四名壮汉尾随寨老出发了。一路禁言,虔诚潜行,天明破晓时,终于看到了远处的“木王”。

离“木王”越来越近,冷气阵阵,似有低沉而凄厉的巨吼声若隐若现地传来,寨老和一行壮汉感到背脊发凉,一种不吉之兆上心头。寨老急忙招呼大家停下来,焚香洒米饭,祈求土地山神护佑。

冬天的太阳升起来了,森林里依然很冷。一行人终于来到了“木王”下,大家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如今,我们依稀可以想见到那幅场景:寨老和一群壮汉看到“木王”树下倒着一个被老虎咬得浑身是血的死人,一个个吓得呆若木鸡。寨老带着大家跪地焚香祈祷,然后一句话也没说,匆匆忙忙往回赶……

难道是铜鼓开罪了祖先?

难道是铜鼓开罪了神灵?

难道是铜鼓开罪了上苍?

还是寨中的哪位族人做错了事惹怒了虎神?

季刀人百思不得其解。

那一夜,月光一如往昔地洒进季刀苗寨里,但有些苍白而残忍。偶尔几声狗叫,闹得人心惶惶……



(三)


那晚,寨老潘族长翻来覆去睡不着。

直到夜半三更才迷迷糊糊睡过去,但鸡叫三声的时候却又满头大汗地醒来了。

他做了一个恶梦。

梦见一个穿着官家衣服的人,拿着女人临盆的秽物泼向鼓藏场上的铜鼓木架……

月亮被天狗吃去了,山摇了,地动了,狂风大作,猛兽怒号,百虫喧嚣……一时间,季刀苗寨腥风血雨……

醒来后,潘族长再也睡不着了。他想起了苗族同胞张秀眉正在举事,已发帖邀约季刀苗寨共飨义举,而季刀苗寨的铜鼓一响,四乡八寨的苗胞必会响应,自然会引起朝廷鹰犬的警觉和敌视……想到这,潘老族长浑身冒起了冷汗。

第二天,潘老族长召集寨老和寨中能主事的汉子们商议,大家觉得这事太不吉利了,如果再砍那树来做铜鼓木柱有可能是“授人以柄”,相当于是“引狼入室”,不能砍了。有寨老认为,这是老天爷在暗示不能再“请”铜鼓了,天意不可违。

为了村寨的吉祥平安,大家一致同意从此不再敲铜鼓。

再择吉日,寨老潘族长主持杀三牲祭天祭祖,并“请”出铜鼓,全村男女老幼膜拜后,几个壮汉在后山挖了个坑,把铜鼓埋了。

寨老潘族长在全村男女老幼面前立下“规矩”:以后季刀后人永世不得再敲铜鼓!

那一天,村寨内外的空气非常肃然敬畏,甚至有些凝重。

铜鼓是神圣的!

铜鼓没有罪!

季刀人都坚信这一点。

送别了视为圣物的铜鼓,女人们都哭了,哭得很伤心很伤心……

男人们喝了很多米酒,抽了很多叶子烟,然后憋着一身的热血睡去……

整个苗寨都睡着了,寨老潘族长却久久难眠。

那一夜,月光倒映在季刀苗寨脚下的深潭里,晃来晃去,晃得苍老的潘族长心烦意乱……



(四)


没有了铜鼓,第二天天照样亮起来,太阳照样升起来,……

时令轮回。充满生命活力的巴拉河照样能流淌出许多激情来……

只要有男人和女人,生命的故事就还在继续,村寨的故事就还在延续。

只有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因寨脚巴拉河有深潭而得名的季刀苗寨,依山傍水,风光秀丽。寨中百年步道、百年粮仓、百年古歌广场、鼓藏场以及山道石板上神奇的牛马脚印、风水树、神仙洞、埋坛山等,无不昭示着这是一个充满着生活神话的村寨。

一个无风之夜,季刀的月亮文静而安详。

寨老潘嘎老正在桐油灯下手抄一部《苗族古歌》。这本发黄的《苗族古歌》侵透祖先几代人的心血。作为苗寨里少有的几个文化人,潘嘎老一直把祖传的《苗族古歌》奉为压箱至宝。

苗族没有文字,老祖宗们的图腾、信仰、文化都是靠口耳相传下来。到了清代中后期,季刀苗寨中开始出现知识分子,到潘嘎老这一代,已经是有文字记载的第四代了。而这本《苗族古歌》正是最初有文化的那位先祖手写的。到如今,这本古书已不经腐朽虫蛀,书页脱落了,不能再传给下一代了,得重新手抄一本。

抄着抄着,潘嘎老的眼前出现了祖先们生产、生活、战斗、逃难的一幕幕场景。《古歌》是苗族瑰丽的长篇史诗,全景式地展示苗族文化的源头,以童化般的描述,生动而浪漫地反映了苗族创生发展的历史,塑造了上百个天神合一的巨大形象,他们无所不能,铸造日月、射日射月、治理洪水、打柱撑天……

用毛笔抄完《古歌》最后一个字,潘嘎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就在昨晚,孙媳妇又给潘家新添了一个大胖小子。四代同堂后,潘嘎老才发现自己老了时日不多了!该给子孙们留下点东西了!

月亮开始下山。

砸吧几口叶子烟,潘嘎老又陷入了长长的思索中……“得把铜鼓的事记下来,传给子孙后代!”

许久,他重新裁订出一本线装书,用毛笔在书壳上庄重地写下《季刀铜鼓》四个字。叹了口气,潘嘎老又用毛笔在线装书上一字一句地写起来……

许多年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苗族古歌》和《季刀铜鼓》被付之一炬。

苗族人的韧性和苗寨的自我修复能力是惊人的,两三年后,在废墟上季刀苗寨又浴火重生,鲜活起来。

既然又再一次因铜鼓而触怒了天地神灵,那就把它永远地封存在记忆中吧!

从此,季刀潘家再也没有人续写《季刀铜鼓》,但《苗族古歌》却依然一代代口耳相传下来。

而那面铜鼓,却永远地埋在了季刀苗寨的后山上。大概已经化成了山脉,与季刀苗寨的故事融为一体了。



(五)


斗转星移。

解放后,党的民族政策普照苗乡大地。特别是改革开放后,季刀苗寨旅游业兴起,苗寨群众打破“规矩”,又重新敲起了铜鼓、跳起了芦笙,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如今,漫步在季刀苗寨的百年步道上,依然能感觉到铜鼓那铿锵有力、经久不衰的力量。

喝一碗酸汤,砸吧几口米酒,在叶子烟的缭绕中,岁月的味道一如村寨,浓厚而醇正。

日子在生活中老去。

唯一没老的,只有巴拉河和季刀的月亮。

入夜,季刀的月亮如约而来,像在赶赴一个千年万年的约会,深情款款……仰望季刀的月亮,或许能找到一些关于铜鼓的线索和灵感!

站在季刀苗寨鼓藏场上,我用一个作家的情怀,在传说和虚构中,艰难地复原着季刀苗寨铜鼓的故事……

我不是历史学家。复原的过程痛苦而快乐。

但我不得不哀叹,今天我们再也无法复原季刀人在那段苗乡风起云涌的历史中的悲欢与血泪。

一个村寨,便是一本大书,我们用一生都读不完、参不透的故事!

但历史就是历史。也只能是历史。

耕读繁衍,兴家旺族,季刀人依然在以自己的方式续写着族群村寨的求索和梦想。

逢年过节,季刀人依然在以自己的方式歌着舞着,欢乐着,用美丽回答着苦难。

谁敢说季刀苗寨没有铜鼓?季刀苗寨是有铜鼓的。

这面铜鼓,活在季刀人的血液里,鲜活在季刀苗寨的生活神话故事中。

这一切,也许只有巴拉河和季刀的月亮,才是最好的见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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