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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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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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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天边


——柴达木散记

□秦娥

 

一个城

从格尔木回来有一段时间了,那个地方给我的感觉,就像我从那里带回来的惟一的东西——一块盐一样,咸咸的,略含苦涩的味道。一个人在一个不得不呆的地方呆久了就想出走、出走,出走到一个未知的地方,那里面充满了变数,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我无端吸引,吸引。于是,我就总是想着出走、出走,离家出走,把那些不得不想、不得不去做的事统统地撂到一边,在路上慢慢收拾自己破碎不堪的心灵。

从省城西宁出发,过了湟源峡便很难再见到绿色了,这时候是6月。车窗外灰黄的滩涂一眼望不到边,稀疏的骆驼刺、芨芨草跟土地是一样的颜色,广袤、神奇的柴达木大盆地,就这样进入了我的视野。火车抒发着特有的古典情愫,咔嗒咔嗒,咔嗒咔嗒,既单调又有节奏,时而,在站上作短暂的停留,然后像是一条背负过多有些许伤感的巨龙抬头长叹一声,遂又开始了新行程。

到达格尔木城是在第二天的清晨。一脚踏进格尔木,清晨的空气像水洗过了一样,清冽冽的,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也苍苍,地也茫茫。那首著名的民歌仿佛就是专为这片土地所写。城市里道路宽阔,树木成荫,少有栏杆、篱笆墙,给人一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敞亮,在这里,阳光很亮,天空很大,你的身心赤裸裸地被晾在天底下,无处躲藏,你只能乖乖地接受他的温暖,他的曝晒。往远处望去,天那么近,那么低,却又那么蓝,那么亮,照得人总要睁一半眼闭一半眼地看天看地。在天边,你总是眯着眼睛,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日月轮回,不知不觉,你的眼角的鱼尾纹就出来了。有人说,柴达木人的年龄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几岁,那是因为经常眯眼睛的缘故。教导员范宇星眼角纹一大把,头顶的头皮已有些显身露水,33岁的人看上去有40多岁。大队机关再加上三个中队,相当于一个团的人马,他这个营职大队领导哪一份心都得操到,没时间管孩子,早早地就把孩子送去上学,才8岁的娃娃已经读四年级了。寂静的昆仑山像一个巨人,日夜守望着这座天边的都市。格尔木离中华文明的源头最近。来到格尔木城,路途中荒凉的戈壁滩渐渐后退,我们的心情也开始明亮起来,这片火热的土地,终于揭开了神秘的面纱,变得清晰起来。这里的阳光是奢侈豪华的阳光。世上的太阳本是同一个,格尔木的鬼太阳看起来却仿佛是世上独有的一个,毒啊。白天,人们沐浴在阳光里,接受着大自然的照射、洗礼,到了晚上,太阳下班,而凉风上岗,你才知道什么是爽,太阳浴洗完了,该让水再洗一洗了,不然我们的皮肤会渴。于是就去了,到大唐足浴去泡一泡或者蒸一蒸,揉一把脚,或者再按摩一下,哦,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就连玉帝的妹妹玉虚神女也要嫉妒的啊(传说,玉虚峰就是玉皇大帝的妹妹从哥哥手中争得的一座山峰,并在上面修筑了行宫,而且常常带着姐妹们到此游玩,故得其名)。等你懒懒地洗浴完了,走到外边,月亮就会升上来,霓虹闪烁的格尔木城,倍增了几许妩媚和妖娆。
这是老天在天边设置的最后一个繁华都市。在这里,你可以享受到安静和孤独的好处,好好过几天没有人关心也不想关心别人的日子。在这里,你只是你自己。格尔木即使是最繁华的地方,你也听不到市声,听不到叫卖声。就这样将自己放逐,彻底地放逐在这个大戈壁上。没有明天的生存驱使着我们就像一头驴子一样每天奔忙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那日子就像人类自己画地为牢,自己给自己设下了一个天大的套子,在没有波澜变化的套子里,累变成了腻味,它张开大嘴把你无端吞没,吞没,你会怀疑活着的意义。于是,在某一个日子,你想叛逆自己,叛逆一下当下一成不变的生活,逃离,逃离。终于有一天,我有机会得以来到了格尔木,这个天边边上的城市。

漫步在格尔木街头,你不得不感叹格尔木的宾馆、饭店多,洗浴中心多,城市街道宽阔,人却很少,感觉空荡荡的。宾馆房间里,电视、洗浴、各种设施一应俱全,雪白的被褥,厚厚的地毯,住宿条件很是不错,住在这样豪华的房间里,心里却空落落的,想打个电话和朋友聊个天,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行走在格尔木空空荡荡的街道上,你甚至会怀疑,它曾经热闹过吗?曾经有过很多人来这里经商、修路吗?街道是安静的,他没有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公交车,也没有从早到晚那么多的商贩,只听到稀少的出租车磨擦地面的沙沙声,还有风声,沙沙的风声。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一切都是那么静悄悄的,远离人烟,在这里,我总是想到四个字:远在天边。

我想,这就是天边了。

在格尔木的寂静中,我们很容易想到那些偷猎藏羚羊的人、逃跑的罪犯和那个倒在盗猎者枪口下的索南达杰。索南达杰的墓碑就在昆仑山口碑不远处。就是这个碑,将高尚与卑劣、英勇与残忍彻底地分开了。这个为保护藏羚羊而死的藏人,和盗猎者英勇搏斗,身中数弹,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他不仅仅是在保护藏羚羊,而是在保护江河源的生态啊。他将永远地和大地同在,与昆仑比高。那些个血腥、狂暴之徒,他们总认为逃到格尔木就不用再逃了,就彻底地安全了,其实逃到了这里,他们就死定了,光天化日,太阳像一把利剑,普照戈壁盐滩,枯黄的骆驼草和地皮是一个颜色,根本就藏不住任何罪恶。

在格尔木停留的日子里,我感受着他的阳光,他的遥远,有机会和格尔木的兵们有一些接触。那天中午,天空飘来几粒雨滴,院里静悄悄的,大家都在午休,几天来忙得要命的司务长赵建平却还在给战士交待怎么省着钱买好菜,怎么跟人家砍价。问及他在格尔木的心情,他却把话叉开了,你很幸运啊,王编辑,格尔木常年累月不下一滴雨呢!

然而我们眼前的城市却绿意融融。每一条街道,每一个院落,每一个家庭,无处不充满绿色。它一再地告诉我们,戈壁人内心的需求。有一方土地有一方人。我曾经以为格尔木是干旱的地方,是一个咸涩的地方,是一个苦地方。可这里的人不苦,他们懂得生活本来就是残缺的,不完美的,只有理解了残缺,并且去填补残缺才能享受完美,才能拥有真实的、现实的快乐。他们能够在理想与现实的距离、情感与理智的摩擦中找到平衡。

诗人说:

——生活着该是多么好啊……

这句箴言是神山圣海的馈赠

应该把它赠给那些活得腻歪的人

那些未曾流泪却从不满足的人

那些没吃过苦也不幸福的人

他说得多么好啊,短短几句,竟然说出了生活的几乎全部真理。

如果有机会到格尔木,你就慢慢去体会吧。那里的战士,那里的人民,都在把这个真理告诉远方来的客人。

 

一滴泪

不溜盐桥,不算到过柴达木。那万丈盐桥,我只在地理课本上抚摸过。今天,总算和他近距离接触了。我觉得自己不是来到了大盐湖而仿佛是上了一次教科书,有种莫名的神圣感。

行驶在万丈盐桥上,首先还是太阳给了我好看——蓝色的玻璃只打开了一条小缝,太阳还是钻进我的腿上,照得像火烤一样。白花花的阳光照在盐湖上,湖面的反射使光线强度大大增强,强烈的光芒像一根根烤红的银针,夺人眼目。大自然真是神奇,这里的土地不长草却长盐,这是大自然给格尔木的补偿。波光潋滟的大盐湖在茫茫戈壁上释放着神奇的光彩,如梦似幻,远处的采盐船隐约可见,浮管如巨龙向车间输送矿浆,款款的格尔木河带着昆仑山的盐矿不断注入,不停地补充,形成了采了又生的矿床,取之不尽。站在长长的盐堤上眺望,渔船归帆,驼队跋涉……那不是真的,而是盐埂、盐沙梁托出的海市蜃楼!漠风鼓荡着我的衣襟,欲仙欲飞,人间的事,世上的事情啊,为什么我总也看不明白?这连骆驼刺也少有的土地,曾经是一片汪洋大海,海水在晚期的造山运动中退出了柴达木,使这里变成了一片盐泽。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远远超过人类的想象力所能到达的地方。在柴达木,富有和贫瘠共存,荒凉和优美同在,如果不是身临其境,又怎会有真切的感受。最奇的还是那桥。天下奇桥无数,万丈盐桥却举世无双,它长达33公里(折合为一万丈),横跨在察尔汗大盐湖上,没有一个螺丝,没有架一根钢梁,没建一个桥墩,没铺一块水泥、木板,而承载能力却超过了任何现代化桥梁。上世纪50年代初期,柴达木的开拓者们利用盐盖抗拉力大、承载能力强的特点,在坑洼不平的湖面挖盐块、补溶洞、平路基,铺成了这座盐桥。是桥却不见栏杆、孔架,是路,下面却涌动着盐湖水。他是大自然的神来之笔,更是人之精神的延续,古老的柴达木通过它实现了戈壁荒滩与外部世界的神秘对话。一位青海诗人说:

没有遮阴的土地

是齁咸的察尔汗的土地。

实际上,柴达木的路是寂寞的,车窗外几乎只有一种颜色,那就是赤裸的土地的颜色。这里气候炎热干燥,日照时间长,干燥和咸涩拒绝了一切绿色植物,连生命力极强的骆驼刺也难以生长。若不是有两个可爱的格尔木姑娘,这个旅途不知道要寂寞多少倍,部队里清一色男兵男军官,我作为惟一的女性扎在里面非常显眼,有了两个爱说爱笑的姑娘相伴,路上轻松多了。她们身着鲜艳的民族服饰,时不时地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好像从不知道忧愁是什么,丝毫都不在乎这里的荒凉。大地是那样的干渴,太阳是那样的火热,姑娘的笑声却又是那样的甘甜,察尔汗以它特有的奇幻和遥远,营造了一种诸多名山大川所不可企及的独特氛围。有位诗人深情地写道:

我忘我,我唱歌

我要在心底无声地感谢

即使是一个最荒凉的角落

它也配是我生命最温柔的产婆

柴达木人深情地爱着这片土地,爱得那样深,那样绝对。

我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察尔汗却给了我最温暖的记忆。置身横无涯际的察尔汗,头顶一轮毒日头,脚踩着厚厚的咸盐,我禁不住弯下腰来,以我的纤纤玉手去触摸,去感受,这遍地的咸盐据说可供全世界的人吃上几万年,天哪。我随手捡起一块盐,仔细端详它的模样,并把它带在了身边。你看,它白里夹杂着土黄,还有些细黑的尘滓,看上去混混沌沌,就像一块很普通的石头一样。轻轻地用舌尖一舔,一种咸涩迅速揉皱了我的脸。它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而是远古时代一个多情男人的一滴泪,一滴硕大的泪。掌心里,我托着这滴泪,禁不住泪眼婆娑——

我只是一颗没有光泽的沙粒

但是世界却把我当作种子

庄重地播进大漠

我不过是片没有香味的雪花

但是命运却把我当作花瓣

轻盈地撒向旷野

回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常常望着一块盐出神。

 

一座山

昆仑山是一座高山,他是山中的伟丈夫,高傲、挺拔,有着不同凡响的性格和无人能比的宽厚的胸怀。他不像别的山一样,专供人去游览,对于昆仑山,大多数的人是去朝拜。而我远不是一个朝拜者。驱车前往昆仑山口,几个首都来的青年背包族呈纵队一字排开咬牙负重行进在青藏线上,太阳毒辣地照在他们身上,汗水打湿的头发耷拉在前额上,而他们的脸上却丝毫没有苦容。我们情不自禁递去了充满敬意的目光,伸出胜利的手势和一个小伙子打招呼,他疲惫中绽开笑容,一口洁白的牙齿使他的笑看起来很好看。疾驰的汽车和他们擦肩而过,小伙子的笑容却还记忆犹新。青藏铁路和青藏公路就像两位亲兄弟亲密地蜿蜒在戈壁滩上,大漠昆仑,戈壁天路,韩红唱的《天路》响在心头,清晨我站在高高的山冈……”那声音飞越大山,飞越大河,在大漠戈壁飞翔,这样的场景,再怎么心不在焉的人也不会无动于衷。在这样的旅途中,本来爱开玩笑的人也变得沉默了,变得深沉了许多。昆仑山西起帕米尔高原,东经新疆、西藏、青海、四川等省区,全长2500公里,平均海拔55006000米,是昆仑文化的发祥地、昆仑神话的摇篮。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气吞山河的诗人毛泽东却轻轻地说:

不要这高,

不要这多雪。

普天之下,恐怕只有他一个人敢这么说。昆仑是一座高山,真正来到它的跟前,你才发现,居高不高,你找不到你想象中的险峻,昆仑因为它的博大而平朴,正所谓大音无声,大象无形,就像我们天天站在地球上,却见不到地球一样,我们的肉眼所能见到的,只是地球的一小块皮肤而已。原来真正的高峰顶巅看不出特别的险峻奇绝,反倒朴朴拙拙,他超过了眼睛欣赏的能力,他造成巨大的奇观,而我们的肉眼是装不下这样大的现象的,欣赏这样的伟丈夫需要心眼并用,需要阅世的本领。不知道每年有多少人要来这里一睹昆仑的神奇风采,等到他们煞费苦心真的到来时,却因此而怅然若失。其实,只要我们的心里装着昆仑,装着大山,又有何憾。

为了近距离、更真实地感受昆仑山,我和同伴在昆仑山口合影留念。画面上的我背后是昆仑山裸露的褐色的肌肤,昆仑山口的标志性石头伫立在路边……喝着在纳赤台神泉掬取的一瓶圣水,我嘴唇因缺氧而青紫,镜片后面,双眼眯成了一条缝,满头秀发被吹到了一侧飞扬起来,莽莽昆仑让我以这样的姿态和他见面,不是上天有意的安排,实是昆仑这个大诗人性情所至、本性使然的即兴发挥。1956年,陈毅路过昆仑山,激情满怀,诗兴大发,当即写了首《昆仑山颂》,诗中写道:昆仑魄力真伟大,不以丘壑博盛名。驱遣江河东入海,控制五岳断山横。

巍巍昆仑远远地立在那里,立在荒凉的角落里,他吸纳了数不清的无家可归的沙粒,他收养了无数到处流浪的水滴,却又远离喧嚣,远离繁华,这山中的伟丈夫,默默地承受着孤独和寂寞,把春色让给了绿洲,把鲜花让给了大地,他在谦逊中成就了自己的博大与深邃。
离昆仑山口不远的东西两侧,海拔6000米以上终年银妆素裏的玉虚峰和玉仙峰亭亭玉立,冰清玉洁,就像一对玉女。这里少有人烟,更少有女性,她们两个却能在这里长长久久地淹留,她们是昆仑山的情人,是昆仑山的姐妹,给他注入了一抹婉约的柔情。

这个夏天,燥热而沉闷,我在其中昏昏欲睡,案头一帧我与昆仑山的合影却时时擦亮我的眼睛,点亮我的心灵,它像炎炎夏日里的一滴清凉的雨露,如吹过荷塘的一缕清风,似荒原上冒出的一抹新绿,使我浮躁的心趋于平静。我虽浅薄,昆仑却给了我大学问,我虽平庸,无意中却爱上了昆仑这样的伟丈夫。我想,总有一天,我要让他到我的家里住,真的。

柴达木之旅很快告一段落,遥远的戈壁滩渐渐退去,再次路过草木葱葱的湟源峡,我惊讶于绿洲的富饶繁华,却丝毫没有忘记寂寞昆仑无语站立。我想起了那两句诗:世界真大啊,我感谢生活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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