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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国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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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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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房记

            

我至今仍然能依稀记起三岁多那年,我们第一次搬家时的一些情景来。

 

那是个初夏的午后,父亲带着我和母亲,从老屋的门里走出来。他拉着架子车在前面走着,车上放着锅碗瓢盆,我和母亲跟在后面。走过涝池(关中方言,池塘的意思)边的时候,我看见蹲在涝池边上洗衣服的那些嫂子大娘。她们有说有笑,那些被池水浸泡过的衣物,在她们手里的搓衣板上一遍遍的搓洗着,旁边的几株垂柳的枝条已经低垂到碧波荡漾的池水里,随着轻微的风飘荡在微风里。

我转身绕过涝池那个弯道的时候,眼角的余光里,我瞥见三叔一家还有爷爷奶奶,还站在老屋的门口,张望着什么。多年以后,我联想起那个场景时,觉得应该是多少与不舍的亲情戚戚相关吧。

家里原来是一大家子,还有大伯、大姑,大伯从大学毕业后,去了咸阳安家落户,大姑是奶奶改嫁过来时带过来的,在奶奶进门前,她就已经出嫁了。而父亲由原来的次子,一下子越位到老大的位置上了,剩下三叔,小姑,各种事情他得相应的多担待一些了。这次分家,自然也是在情理中的了。父亲给我们买的新的庄基地,在离老屋也就五六百米的样子,那是大队以前看养牲畜的院落,那年包产到户时,就闲置了下来。父亲便及时向大队的干部提交了申请,然后将这块也就三分多的院落,花了一千五百块钱买了下来。这一千五百块,在现在来说不算什么,可在一九八四年,那确实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由于父亲是主动从老屋搬出来的,所以作为补偿,三叔给了父亲五百块钱,老屋院落里的物什器具,便都归他所有了。

新家院落里入门是两间门房靠右,左边是进去时的通道,再往前一点,便是临时搭建的两间灶房(关中方言,厨房的意思),灶房的地基是往高的垫了一些,大概三五十公分。每次进去灶房做饭或者吃饭,我都得鼓足了劲儿,接着使出浑身的气力,从那个码放在地上的几块砖头上踩上去,然后再挪动另外一只小脚,才能进到厨房里去。母亲是极其爱护孩子的,生怕我摔着似的,每次看到我一个人进厨房时,总会快步,甚至于小跑过来,扶我一把。然而父亲却是不担心这些的,他总会在一旁默默的关注着我那幼小的身躯慢慢挪动着,不担心我摔着磕着。他经常教导我,我是个男子汉,应该坚强一点,即便是摔着了,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也要马上起来,再次努力。

院子的后面是个坍塌的窑洞,已经被后来倾倒的泥土掩盖了大半部,破败不堪,只剩下一个窑洞的前半部分,孤零零的矗立在那里。等到我们把灶房和门房里的一切收拾妥当,父亲便开始思索着哪天找三叔把这个带着潜在危险的半截窑洞挖掉。铲除这个危险的那天,非常晴朗。我在院子里看着他俩挥动着手中的䦆头,一下下的撞击在那摇摇欲坠的窑洞的墙角根。母亲是比较细心的人,她一直跟着在那里看铲挖的进度,生怕那高大的土块在某个瞬间坍塌下来,给在墙角里埋头挥动着䦆头的父亲和三叔带来危险。

关于那些具体的情节我已经记得不甚清楚,是父亲后来告诉我的,最终在危险迸发的前一刻,他看到情景不对,大喊了一声,拉着还在挥动䦆头的三叔,两个人快步往院子的前半部分奔跑而来,身后那轰隆的声音掩盖了门前树上的鸟鸣声,伴随着那轰隆的声响,漫天的黄土遮住了原本蔚蓝的天际,院子里的屋顶上,窗户上,还有大门外路过的行人,都感觉到那坍塌的窑洞的威力,强大到让人后怕不已。

等那些尘土挥洒干净,便是整理那片倾倒的泥土了。院子后面靠墙根,是村子里的田地,绿油油的玉米正冒着尖儿似的,在疯狂的生长着,一天一个样,仿佛在预示着生活会不断的美好起来似的。父亲和三叔两个人,推着架子车,把那半院子的泥土清理了好几天,才算打理平整,然后父亲和母亲在上面种上了很多的蔬菜,像莲花白、白菜,以及青萝卜、胡萝卜等等,连同那野生的椿树一起,奋力的向着我们展示着它顽强的生命力。

等忙完这一切事情,安顿好家里的农活,父亲要出门做工了。可能是生怕我哭泣,他是乘着盛夏的清晨里的曙光出发的,等我从东方既白的霞光里醒来时,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我哭着要父亲,母亲看着我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也禁不住鼻子一酸,说你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过段时间就回来了,回来给你买好吃的,好玩的。于是,我便在这些安慰的话语中,忘却了父亲远去的脚步,只是在某一个瞬间,才能偶尔想起来,问上母亲几句,母亲的回答,也大抵是相同的。

 

田野里的麦子开始发黄的时候,母亲便期待着父亲的回来。地里几亩地的麦子,到了快要收割的时节了。看到村庄里有的人开始收下麦子,用架子车往回拉的时候,母亲就更加着急了。我出了门,爬山门前那个小土堆,站在那上面,朝着村口那个土坡上不停的张望着。平日里鲜有人经过的土路上,出现了一个个人影,随着那或是早晨,或是午后,或是傍晚的光影在不停的移动着。我总以为那其中的某个人一定是父亲,可无尽的期待后,换来的还是失望。母亲拖着沉重的身躯出来门口,喊我回家,说父亲或者夜里就会回来。

果不其然,一天醒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在屋子里的桌案前坐着喝茶,收音机里是嘹亮清澈的秦腔音调。看到我睡醒了准备翻身起来,他赶紧过来抱起我,然后拿出来给我买的玩具,一个青色的如同真实的青蛙,拧动发条后放在桌子上,它就开始蹦跶往前走,生动有趣。

夏去秋来,院子里的那些青菜褪去了原本靓丽的衣服,剩下的只是一些枯败的零星的菜叶和根茎,散落在那块土地中间。我顺着土堆爬上去,看到那成堆的椿树也已经光秃秃的,那弱不禁风的身躯,竟随着这萧瑟的秋风在扭动着。父亲走过来,看看这些景象,再看看我,然后摸着我的头说,等再过几年,把这些树木砍伐了,在这里盖座三四间的上房,朝着南方,冬暖夏凉。年幼的我,看着父亲那坚定的眼神,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我知道那是父亲关于另一个房子的梦。

寒冬里,呼呼的北风不停的刮着,鹅毛大的白雪已经下了好几场,都快过年了,还没有看到父亲回来,我开始格外的着急和期待,期待着团圆的景象。这刺骨的寒风刮破了窗棂上的白纸,母亲这时候已经身子很重了,便给了我几毛钱,让我去不到一公里远处的街上去买两张白纸回来,把这个窗棂上的白纸再加上一两层,这样就不会被凛冽的北风穿透过来。我不知道这方法是否管用,但至少在母亲的眼里,她是这么认为的。

等我把白纸买回来时,母亲已经在铁勺里用面粉炼成了一碗浆糊,这是用来贴白纸,和现在我们所用的胶水差不多功效。等这一切收拾妥当时,父亲顶着鹅毛大的白雪,在深夜里回来了。听他说班车还没有到县城,就坏在半路了,他便一个人背着蛇皮袋子,走了将近十公里的路程才赶回来。出发时还是晌午,不想到家已是半夜,说着便感叹今年的雪真大真厚,道路崎岖,路上走得人少,鲜有脚印和车辙,难以行走,生怕踩踏到路边的麦地里,或者那些不平整的坑坑洼洼里,更怕摔倒在某个地方,完了他又开始赞扬起这厚重的大雪,说祖辈人都说“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想必明年是一个大丰收之年吧?

妹妹出生的时候,离过年还有十一天,天依然特别冷。那天父亲特别高兴,一来这下儿女双全,一个好字,羡煞旁人,二来这丫头和他竟然同一天生日,是巧合也罢,是天意也罢,都让他欣喜不已。母亲后来说起这个情节,说那天的父亲活脱脱像个孩子,向来少言寡语的他,逢人就发烟打招呼,像变了个人似的。等我真正懂得这份欣喜时,已是多年后,自己完成角色转换成为孩子父亲的时候了。

来年开春的时候,父亲再一次提起了在院子里加盖一栋上房的事情。母亲想着父亲常年奔波在外,也赚不了多少钱,倒不如回来在家做点家具,拉着去镇子上的集市上卖,可能比外出去泾阳、三原等地给那些人家做家具更好些,这样的话,看到合适的木料,也可以自己留下来,以备将来盖房子之用。

父亲坚持出门了,不过这一次出去,没有几天就回来了,比以往那些出门的时候,都回来的快的多。问起,才知道今年出去,做不成家具,便回来了。其实母亲知道,他是担心母亲一个人带着一个,抱着一个,一个人在家里放心不下,况且,偶尔间还得忙一下地里的农活。

父亲回家后,就把灶房隔壁那间房子腾出来,作为他做木工活的地方。那灶房原来是按照小三间的格局盖起来的,从中间隔开成为两间,原来是放些杂物及粮食的,不想这会竟有了新的用场。从那天开始,父亲的人生有了新的目标,在赚钱养家之外,多了一个盖上房的殷切期望。

那时候镇子上的人家,娶媳妇还是嫁女儿,已经开始流行起买立柜了(就是衣柜,关中地区俗语的称呼)。我曾在无数个夜晚里醒来,听到父亲还在忙活着他的活计,我起身穿上衣服,跑去问他,怎么还不睡,都很晚了。父亲看着我微微一笑,说你赶紧去睡吧,明天还去学校呢,我一会忙完就睡了。我看着那昏黄的白炽灯下,父亲那伟岸却略显消瘦的身躯,拖曳着很长的影子在房子的背墙上,温暖而亲切。在父亲的应答省里,我拖着困乏的脚步去睡了,只剩下窗外院子里偶尔的虫鸣或是鸟叫声,在夜晚显得更加突兀和清晰,好像全世界除了它们在陪伴着父亲以外,其他的生物和人类都已经在沉睡中了。

母亲轻轻的给我盖上被子,生怕我着凉了。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问她怎么还不睡觉,她说让我先睡,他怕父亲一会喊她帮忙。

那段时间里,街道上的立柜特别好卖,每到逢集日,很快就卖了,父亲卖完后,便赶紧拉着架子车去镇上那几家材料店里选购材料,然后回来又马不停蹄的开始做新的柜子了。和他一起同为木匠的那些人,已经好几个买了电动工具来做,速度和时效性比他快了一半多。母亲看他还是手工操作,担心太累让他换成电动工具做,这样省力省时,父亲执拗的的说着手工活计的种种好处,比如做的细致,没那么粗糙,再者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等等诸如此类的话语。母亲看着无法说服,便也不再吭声了。

时光总是在不经意间悄然划过,我已经快要小学毕业时,父亲开始建造院子里的上房了。我知道他是为了能让我们有个更舒适的家,同时想向村里人证明自己的生存能力是多么的强大。上房台阶很高,两层台阶,每层将近二十公分的样子。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盖房子的样子,院子里成了一个大的建筑工地,沙子、水泥、红砖、机器做的瓦布满了一地,还有那成排的松木椽、松木檩条放了半个院子,那些被请来的匠人们,各忙各的,有的用工具刮木材上的树皮,有的在和着水泥沙子。我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么宏大的场面的,虽然以前也看到村子里其他人家盖房子,可是那些人家生怕孩子们贪玩惹出祸端,就只能远远的看着,从未靠近。

父亲盖上房,全部选用松木材料,而且房子的起身和台阶都很高,这在当年可是比较轰动性的事件之一。那些左邻右舍,或是路过的路人,都禁不住进来瞧个究竟,然后无一例外的会说上一句,房子起身太高了,台阶也太高了。父亲听着他们谈论着,也不吭声,他心里知道那些人是担心冬天房子不保暖,太冷了而已。可能是前院的门房过于低矮,光线一直不太好的缘故,所以这次盖上房,父亲算得上是力排众议,坚持原则了。其实他的想法时非常正确的,多年后左邻右舍齐刷刷的都盖那么高大的房子了,有个别的甚至比我们的上房起身还要高些。

奶奶拄着拐杖,从老屋的门口出发,绕过涝池边的时候,那些嫂子大娘的,便都问他是不是去上场(村子里的一个地名)看娃盖地方了,奶奶高兴的合不拢嘴,眯着眼睛,一边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往前迈着小步,一边随口应答着。等奶奶顺着那个斜着的胡同走过去,到了尽头往过一拐弯,便看见父亲正在大门外和做工的匠人说着话。她老远的喊了一声父亲的名字,父亲听到奶奶的声音,便赶紧快步向前,去搀扶着奶奶往家里走来。院子里三叔正忙着帮忙干活,看到奶奶上来,也赶紧过来扶着奶奶的另一边的胳膊,那原本握在手里的拐杖,此刻竟然毫无用处了。我跑着跟过去,把奶奶的拐杖接过来,然后放在灶房门外的台阶上,妹妹拿来一把椅子,父亲和三叔扶着奶奶慢慢的坐在上面,给她倒上一杯茶,然后就去各自忙碌了。

盖房子是有很多讲究的,比如要看个黄道吉日动工,要选个好日子立木(主体框架完成)。看日子的事情,外公向来有研究,十里八乡的小有名气,这自然由他包办了,立木那天主檩上那个“于公元一九九二年某月某日黄道吉时立柱上梁大吉大利”的字样,也是外公亲笔所书。立木这天是要对盖造房子的匠人们好好感谢一番的,所以左邻右舍的,帮过忙的,没帮忙的,能来的都来凑个热闹。这天循例是停工一天,主人家得好吃好喝的招待着。

奶奶和外婆两个人,也是免不了亲家长亲家短的客套半天。姨妈、外公和舅舅他们也一并赶来,为父亲和母亲的这个小日子的圆满前来道贺。

房子盖好后,久违的大雨在这个夏天里开始了肆无忌惮的步伐,好像没有一丁点想要停下来那肆虐的张狂似的。母亲和父亲这时候便开始感叹上天垂怜,终于把房子盖好了,才天天这样下雨,要不这房子在断断续续的阴雨天里,何日才能完工呢!

从那天开始,每天从学校回家的时候,我总是先跑去上房里看看,看着那光滑的墙壁,看着那高耸的身躯,看着那光线从窗子里穿透进来,照在房间地面的青砖上。新盖的房子基本上得过一个夏天,才能彻底干透,才能入住。起房子时刚好初夏时分,等这个夏天过完,入冬前应该能搬进去住了吧?我常常这样想。

我已经忘了那个暑假是在怎么样的期待中度过的,好像比以往任何一个暑假都过得漫长。终于,在开学后一个来月,天气逐渐变冷的时候,父亲开始盘算着入住新房子了。

我和妹妹两个人按不住的兴奋和激动,一起帮着母亲把门房的衣服家具齐齐搬到上房来,又把原来灶房那隔壁的那间房子腾出来给我住,接着把父亲做木工活的那些工具全部搬去门房里,安顿好这些时,冬天的第一场雪已经戛然而止了。我第一次觉得,那年的冬天没有那么冷了,像一个暖冬似的。

过完了年,春天就已经悄悄的来到了跟前。我和小伙伴去村子外的另一个涝池畔玩耍时,看到一个像杏树幼苗的植物,自己又不敢肯定,于是便用手把它小心翼翼的从刚刚苏醒不久的泥土中挖出来,双手捧着它回到家中。父亲看到我举着的双手,便走近来一看,没等我开口,他已经说道,这不是一棵杏树吗?我点点头,说我也觉得像,然后把自己怎么得来的经过向父亲说了一番。在父亲的同意下,我把它栽在紧靠邻居家的厦子房(陕西八大怪之房子半边盖)背后,那里当时是一片小小的菜园子,母亲在那里种着各类蔬菜,唯独缺乏一个果树,这棵杏树便在那里安了家。

其实父亲是不赞同在那里栽种杏树的,因为在他的计划中,不久的将来,是要重新在院子里起房子的。或是将灶房那里推倒,然后两边一起盖上厦子房,然后把门房也推倒,盖个大的门楼,这样子显得大气豁亮。或是将灶房推倒,重新盖上这边一排的厦子房和门楼,但无论怎么样建造,都是要重新规划的,生怕到时候这棵位于院落中间部位的杏树碍手碍脚。若是到时候再砍伐,岂不可惜?

 

等我再一次知道父亲要盖房子的时候,已经是二零零三年了。那时我已经在南国的一个城市里为自己的梦想在奋斗着,打电话回家时,父亲提到了此事,有意询问我的意思。我那时囊中羞涩,没啥积蓄,便随口说到要不再等等之类的话语。电话那头,父亲明显的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便没有再提此事,挂上了电话。再打电话回去的时候,房子已经起好了。是入门靠左一排厦子房,分为妹妹的卧室,我的卧室,过去再往里是厨房,然后入门右侧又加盖了两间,父亲说那里给他做木工活用。入门处,是夹在中间的门楼,高大宽阔,两扇红漆铁门厚重有力度,比以前简单的门楼好了不少。以前那门楼是砖木结构,木门下面还有道门槛,我记不清多少次轻轻的把锁着的木门往后推一点,然后把那阻挡的门槛拉出来,自己从那下面钻进去家里了。那木门简陋而不够安全的样子,至今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

我从南方回到家看到这些时,惊喜不已,同时又难过万分。父亲久经风霜的脸颊上,一道道褶皱明显了不少,那原本青丝飘逸的双鬓之间,已经偶有簇簇白发掺杂其中。想想自己几年来的无功而返,再看看父亲为这个家中所付出的一切,我是惭愧万分。恨不懂事的自己,外出那几年大手大脚的,不知珍惜钱财之可贵,若当时自己能多少垫补一些,父亲也不至于这般劳累辛苦。院子里的杏树已经高过房顶,巨大的枝条遮住了半个院子,枝条上沉甸甸的青杏正努力的伸展着身躯,想要快点长大,快点成熟,好让迫不及待,离家太久的我尝尝它的滋味。母亲看着我伫立在院里,便喊我回房子里坐着。

我还是没有抵抗住内在的那种馋欲,抬手在树梢上拽下几个青涩的杏子,来不及清洗,便已经塞进去嘴里一个,大口的咀嚼了起来。父亲、母亲、妹妹,还有我,在上房的桌子旁围着坐着,听我说着这几年外出的那些新鲜事,完了我又听他们说着家里的一切事情,什么时候盖房子的,花了多少钱,以及有多么的不容易之类的,我默默的听着这些,同时又一次懊恼自己出钱出力。

那年的暑假,天气格外晴朗,一天天的找不到雨水的身影。父亲找我商议是不是趁着这个夏天,把厦子房装饰一下,吊顶装灯走线,也好在不久后作为我的婚房之用。我回答着父亲的话语,末了,我说把上房一起吊顶装灯吧。上房住了那么多年,至今未吊顶,灯还是以前的那种白炽灯泡,看着瓦数不小,可那昏黄的灯光下,确实光线很差,颇费眼睛。母亲听着我的建议,完全表示同意,接着她又建议将最外边妹妹住的那间一起装修。我说既然要吊顶装灯,不如全部一起过一遍,反正三间五间的,都得请匠人,都得忙几天,无外乎多加些材料和工钱而已。父亲听完我和母亲的建议,便出门去邻村找那匠人商议了。

母亲看父亲出门了,便悄悄叮嘱我,以后赚到钱要省着点花,这次盖房子,我没有给父亲寄钱回来,他确实挺生气的。我低着头噢了一声,算是回答罢。

我那时结婚的时候,不像现在这样要生活在城里,还要有房有车,在村庄有所像样的房子,能避风挡雨就可以了。结婚前夕,我突然很想念奶奶,他原本是想我能等到我的婚礼的,可老天爷最终还是和我开了一个玩笑,我结婚的时候,她已经去世三年了。我曾经想着她来参加这个不怎么乖巧的孙子时的情景,拄着拐杖,迈着颤颤巍巍的步伐,笑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婚后,我和妻子一起去了南方。结婚是人生的另一个历程和起点,这个起点开始,自己得学会担当更多更重要的角色。及至孩子出生,我知道这份责任和担当更加沉重了一些。也是从那时候起,才真正的有了斗志,知道该怎么样去努力,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和目标了。父亲依然在农闲时节,拿出他那些家伙什,捣鼓一些小件的家具,我曾经多次跟他说过,该歇歇了,看看孙子就行了。可他说自己总是闲不住,还是有点活干,才能舒坦些,要不太闲了,体质下降,倒还容易生病。我们执拗不过父亲的意思,便也只能由着他了。

结婚后的最大的一个变化,是在有了孩子以后,那时候分隔两地,两千公里之远。但每逢过年,我总是想着迫不及待的回到家里,回到久违的家门前,看看父母和孩子,看看那熟悉的院落和房子,看看已经出嫁成人妇的妹妹和她的孩子。由于南方过年时节回家的人太多,常常是一票难求,回家顷刻间成了一个很大的奢想,可一年到头的奔波,不就是为了短暂的团圆吗?我总是趁着早上天微亮或者夜已深沉的时候,在电脑或者手机前目不转睛,只为抢到回家的车票。

那年过年没有回家,我给父母和孩子买了机票,又一次让他们过来广东过年。一来这里暖和许多,二来他们来时不拥挤,过完年回家也不拥挤。过年那几天,我和妻子带着父母和孩子,逛了许多地方,路过一个楼盘的时候,我跟父亲提起了想在那里买房子的念想。那几年工作努力,小有职称,做过安家广东的打算。我带领他们去看了看那个楼盘的样板间,又指着不远处一栋即将交工的楼盘说,要买的话就是这栋。父亲顺着我指出去的方向,环顾四周看了看,不远处有商业中心,学校等配套设施,父亲问我这房子多少钱,我说五千多,他说那么贵。我听着这话,看着父亲那凝重的脸色,便说我只是看看而已,还没有确定买不买。回家的路上,父亲一言不发,倒是母亲开口了,说不是不想让我们买,而是她和父亲在这里的话,言语不通,这一点那年在深圳光明新区过年的时候,她已经有深刻的体验。那年孩子四岁多,母亲在那里带孩子将近两个月,每天能沟通的就是和孩子说话聊天,下来楼下和其他相同年纪的外乡人,你不知我的意思,我不懂你的言语,颇为尴尬。所以我若安家于此的话,那意味着她们的晚年要在此度过,想着言语上的障碍,会成为一道在她看来无法逾越的鸿沟。

也正是从那时起,我真的在内心里对于父母更加理解了。从那以后,我便没有再做在南方安家的打算,便开始关注着千里之外的西安附近的房价和银行利率了。我想在那里安家后,来去老家也不过百公里之遥,并且没有言语的阻碍,即便是父母待在这生活,也不存在与他人沟通的问题。

我第一次跟父亲提起来重新房子,是二零一五年的事情了,那年我特地回家几天,跟父亲商量把现在的院落全部推倒重建,在我和妻子的理想中,推倒后重盖个复式的建筑,起身高达五米多,然后内里分为两层,外边看起来只有一层,这样子冬暖夏凉,能更好的集中资源,从而腾挪出半个院子,种些花草之类的,甚是惬意。可当我说完计划,父亲满脸的不悦,又说起他和母亲为了在这个盖好房子,花费了不少的精力和时间,怕是再也没有心力去推倒重盖了。当然,我若是自己回来监工,重盖倒也无妨,我想着自己时间上不算允许,恐无暇顾及此事。在和父亲看了邻居家正在盖的样式后,说到时候看时间再商定怎么盖,便草草了事返回广东。

几经思索后,我们一家人最终的意见,还是不要再在老家的院子里折腾精力了,努力赚钱在西安附近再买一套商品房,这样子父母在城里住的闷了,可以回去老家散散心,两不耽误。

 

终于等到买房的最佳时间,是在二零一六年的夏天。我特地从外地请假回来,在老家同学的帮助下,两个人在西安周边的西咸新区里转悠了三天,第三天下午看到现在小区的位置时,我已经从内心里下定了决心,这里将会是我的立身之所了。小区紧靠渭河边,楼层间距有百米之遥,天气晴朗的时候,我能在家里的阳台上看到秦岭的西边,那巍峨的群山连绵起伏,横卧在渭水之畔。

我买房时并未和父亲说,等我去交了首付,查了征信,签了合同后,在和表弟回家的高速上,才打电话告诉父亲的。父亲一听总房价得那么多,光是首付也要不少,便叹息着为何不与他商量,要是上当又该当如何。我在电话里安慰父亲道,前半生你为老家的院子的每一栋房子都已经操碎了心,这一次外边的房子,也是时候让我操心了。再说了,我总得学会成长嘛!父亲听着我这么说,便没有再说什么了。

房贷两个星期就下来了,我拿到钥匙后高兴的和父亲说了,准备开始装修。父亲在电话里说,第二天和母亲过来看看,看我买的到底啥样的房子,花那么多钱。

 我把那南方的工作辞去后,带着妻儿赶回来老家时,正值八月底最热的时候。父亲在院子里一边忙着他手里的活计,一边问我孩子转学回来的情况,我跟他说一切都准备妥当,应是无误,让他不要过于担心。房子的装修也已经基本完成,就等家具那些物件进门了。父亲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那青砖铺就的院子,说了一句,不如趁今年天气好,把院子用水泥重新铺就,再把那棵杏树砍伐了,在那里搭个棚子,等苹果采摘回来后,可以放在里边,这样人家果商来装商品果的时候,也有个像样的地方。

我以为父亲只是临时起意,说说而已,便没有往心里去。等到中秋那天深夜,和表弟一起赶回家的时候,父亲正在和村里的一个匠人师傅忙着收拾那水泥铺就的院落。看到我回来,父亲轻轻的带着点责备的口吻说,你最近有时间,也不回来给我帮忙,把这点活做了,今天我和你姨夫两个人忙了一整天呢!我听着父亲这么说,虽然只是轻微的责备,但还是脸上发烫,无地自容。

孩子如愿以偿转入小区的学校继续读四年级,房子的装修也已经完成。父亲问我这段时间住在哪里,怎么解决,我安慰他不用担心,都已经安排妥当。

搬家定在临近过年的时间了,父亲和母亲赶在搬家前一天的夜里赶来。翌日一早,起床后我看到母亲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着远处楼下嬉闹的孩子,和羽毛球场里正在打羽毛球的人,一边看,一边开心的和父亲说着话。我走过去问母亲,上次你不是说靠近阳台会感觉到有点晕吗,这会不会有了吧?母亲听到我说话,回过头来笑着说,那时候这阳台就一个护栏,三十层的楼高,往下看肯定会晕的,现在用窗户封起来阳台,人不会将头探出窗外,肯定是不会晕了。我听母亲分析的头头是道,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窗外,冬日里那抹温暖的阳光,此刻正穿过玻璃照射进来,落在阳台的地砖上,舒适而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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