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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埂峰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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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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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流

01

一股寒流突如其来地袭卷了小镇。

小镇上空黄云密布,北风呼啸,不多时便下起了鹅毛般的雪花。

风雪格外寒冷,然而,比风雪更冷的是老麦的心。

老麦袖着手,缩着脖,冒着刺骨的风雪,慢步行走在曲里拐弯的田间小路上,两脚像注了铅似的沉重,比起往日的轻快劲儿,简直是天壤之别,判若两人。

田野上,雪花随风漫天飞舞,渐渐地覆盖了密密麻麻的稻茬,覆盖了青青翠翠的菜蔬,覆盖了枯黄的田塍和小路,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

老麦沿着铺满雪的小路,佝偻着背朝笼罩在茫茫飞雪中的村庄走去。凛冽的北风呼呼地刮着,吹在脸上,如同刀割般。冷,太冷了!老麦禁不住浑身打战,直把牙根咬得咯咯作响。

一段并不算长的路,老麦却走了很长时间,几乎是平日的两倍。

一路上,老麦缩着身子,低垂着头,似乎不敢面对天地间这股强劲的寒流。而他瘦长的面孔像天空一样,始终阴沉沉的,不时发出三两声叹息。

老麦拐过道弯,在一座低矮的老屋前驻足。他艰难地抬起灰白的头,望了望落满雪花的青瓦,瞧了瞧千疮百孔的石灰墙,长叹一声,伸手推开半掩的大门。

老麦一跨进家门,高高瘦瘦的妻子就含笑着迎了上来,亲手为丈夫掸去沾在皮衣上的雪花,接着又沏了杯热气腾腾的茶,然后转身迈进厨房张罗晚饭。

老麦搬了把旧得发黄的藤椅在火盆边坐下。火盆木炭不多,且用一层灰盖着,因此火势不够旺,但毕竟有热气,渐渐地,他感到有股暖气在周身传遍开来。他感受到了一种温暖——家的温暖。

老麦歪靠在椅背上,一边烤火,一边默默地喝着茶,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当目光落到厅堂的立柱和横梁时,那些深深浅浅的裂缝,那些斑斑驳驳的黑斑,那些大大小小的蛀孔,它们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刺进他的心胸,使他疼痛不已。

旧了,这屋太破太旧了!这还是老麦爷爷手上建造的,至今已历经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了。他一心想拆了重新盖座洋房,或是干脆扔下,像别人一样到县城买套商品房,无奈手头拮据,拿不出那么多钱,也就只好继续住在这间破破烂烂的祖屋里,一住就是四十多年了。他伤心地叹口气,在心里怨怪自己没用,活得窝囊。想要是自己也能像别人那样混得个官儿当当,还会如此寒碜度日吗?可如今……唉!

就在他自怨自艾、长吁短叹之际,妻子在隔壁厨房里唤他吃饭。老麦没回应,只默然起身向厨房慢慢走过去,像犯了病似的提不起精神来。

夫妇俩围着张小圆桌共进晚餐。桌上只摆放着两菜一汤:一盘白萝卜片,一盘酸辣腌菜,一砂钵薯粉丝煮豆腐汤。这菜确实简单寒碜,这倒不是他们像有钱人那样大鱼大肉吃腻了,换个口味,吃些素食,以益健康,而是因为他们俩没资本吃鱼吃肉,只能吃这些自家地里种出来的东西。鱼肉之类的东西对他家来说,的确属于奢侈品,一个月也难得吃上两三回,而且分量极少。

老麦瞧瞧桌上的菜,又瞅瞅面黄肌瘦的妻子,心头直泛酸,比嚼在嘴里的泡菜还酸呢。妻子原本身体不好,需加强营养调理,无奈经济困难,她总舍不得买点好的补补身子,因此人益发得憔悴,衰老了。

唉,让你受苦了,真对不住你呀!老麦盯着对面的妻子,在心里伤感地叹道,过段时间说不定连这个也吃上了。这日子该怎么过呀!我该怎么办呢?

想到这儿,老麦心里头堵得难受,再也吃不下饭了。他起身走到碗柜边,打开页纱门,伸手从里面拿出瓶白酒和一个玻璃杯子。

老麦爱喝两口,但不喝花自己钱买的,除非应酬亲朋好友。他平日的口福都是由工作餐所赐。这倒不是他生性吝啬,完全是由家庭经济状况所决定。为了节省开支,他连手机都不配,电话也不装,为此他还时常被那些不明底细的人所挖苦,笑他太抠门了。

妻子看到丈夫拿酒喝,就像瞅见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甚是惊诧。

“咦,你咋吃酒啦?”

“嗯!”

老麦用鼻子轻轻应了声,一边拧开酒瓶盖子,满满地斟上杯,然后就着盘中的腌菜萝卜,默不作声地喝了起来。

妻子诧异地睁大两只凹陷的眼睛,注视着丈夫神情阴郁的黑脸膛,疑疑惑惑地低声问道:

“瞧你心事重重的样子,是不是又遇到啥不顺心的事啦?跟我说说,莫闷在肚子里自个儿难受,啊!”

老麦犹豫一了会儿,说:

“乡里开会了。”

“开啥会,说说。”

老麦呷了口酒,迟疑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儿。

“是机构改革这事儿。”

说完,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咕噜一声吞下一大口酒。

“真的要裁人啦?”

妻子惊疑地望着丈夫,夹着豆腐块的竹筷一动不动,直到被夹碎的豆腐片啪地一声掉落在桌上,她方回过神儿来。

老麦微微点了点头,给酒气涨红的脸色更加阴沉凝重了。

“唉——”妻子重重地叹息一声,接着拿话宽慰丈夫说,“裁人的事又还没定下来,哪就会一定轮到你头上来嘞?再说你也干了这么多年,二十二年了吧,没功劳也有苦劳呀,哪能说裁掉就裁掉呢?你吉人自有天助,这倒霉事不会落到你身上的。听我的,放宽心,准没事儿!”

说完,她还故作轻松地冲丈夫笑了笑。

“哪个晓得哩!”老麦忧心忡忡地说,“说不定还就专裁减我们这些工龄长年纪大的人嘞,好给年轻人腾出位子来。”

说着,他伸手抓过酒瓶往杯里倒,谁知玻璃瓶子里已是空空如也,半滴酒也没剩。他本想借酒浇愁,再多喝些,可家中无酒,不得不到此为止。

“吃饭吧!”妻子换个饭碗为丈夫满满地盛了碗米饭,递给他,笑着说,“你也莫发愁了,愁也愁不到啥,到时再说好了。”说着又替丈夫夹了把菜,“来,吃,吃饭吧,莫想那么多了。”

老麦两眼酡红,呆望着与自己同甘共苦了整整二十年的贤妻,有一种温馨的暖流在他胸间涌动,紧皱的浓眉也舒展了些,冲妻子感激地笑笑。然而,当他一想起自己没能让她过上富足的好日子,心头又泛起一阵苦涩,愧疚地垂下了头,一个劲儿往嘴里扒饭,咀嚼得无滋无味。

默然无语地吃罢饭,又默然无语地擦洗后,老麦一声不响地钻进冷冰冰的被窝里,连床头那台黑白电视也懒得看。他一向关心国家大事,从不轻易错过各类大小新闻,今儿个他却破天荒不想看了。唉,连饭碗都快没了,还关心个屁!老麦闷闷地躺在被子里,难过地想着心事,连妻子的宽心话也不大搭理。

“睡吧,莫再想了。”妻子偎在丈夫身边,净拣好话安慰他,“你会没事儿,你一定会躲过这一劫,莫多想了,安心睡吧。”

老麦却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下岗以及下岗后谋生的种种担忧。他一边静听着妻子轻微的鼾声,还有窗外呜呜的风声,一边做作各种各样的揣测,直到隔壁鸡窝里的公鸡叫了两遍,他才迷迷糊糊地合上眼。


02

一大早,老麦一个人伏在饭桌上就着盘泡菜,啵啵地吸溜完两大碗稀饭,然后起身披上军大衣,一声不吭地迈出家门,踏着厚厚的积雪,朝一里开外的乡政府快步赶去。外面雪停了,风也不像昨天那么猛了,却更为冷冽刺骨。

一路上,老麦心绪不宁,神思恍惚,一会儿巴望着能立即得到有关机构改革的确定方案,好吃个定心丸,一会儿又害怕听得到这方面的任何消息,让那可怕的现实毫不留情地砸碎他美妙的幻想。然而,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不管是好是歹,你都得接受。老麦仰天长叹一声,布满皱纹的脸上罩了层无奈与忧愁。

不一会儿,老麦便穿过条湿漉漉的马路,跨过道黑乎乎的铁栅门,来到政府大院。

偌大的院子里铺满了雪,连办公楼旁的两株老樟树也给积雪裹得严严实实,整个儿白皑皑一片。

在办公楼前的雪地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一大群人,那都是些前途未卜的乡干部,他们正哈着白蒙蒙的热气儿,围绕着关乎自己切身利益的大事儿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吵嚷着,一张张凝重的脸上透出愤懑、不满与忧虑。

老麦一听到有人在谈论机构改革的事儿,心里就会莫名地紧张起来,甚至胸闷得几乎透不过气儿。他真想掉头就跑,找个没有这种论调的地方躲起来,好让心情轻松一下,可暗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促使他一步步朝嘈杂的人群中慢慢靠过去。

“老麦,我们得回家吃老米喽!”老付摆出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跟老麦打趣,可淡淡的笑意里分明透出几许苦涩。

“方案下来了?”老麦倒抽了口冷气,两眼紧盯着老付胖胖的圆脸问。

“还没呢。”杨青青怀着副女人的心肠接口道,“眼看就要过年了,这些当官的也该发发慈悲,让我们这些可怜人好好过个年,过完年再革我们的命也不迟呀!”

“革命”这两个字像块巨石嘭地一声掉进老麦的心里,激起了千层浪花。是啊,为了革命他一咬牙撇下年老多病的白发母亲,穿上军装,到遥远的边防哨所站岗放哨。转业回地方政府,又放弃了一个又一个经商发大财的机会。如今半顶乌纱帽也没戴着,饭碗也快给没了。想起这些,老麦鼻头直发酸,眼泪差点儿掉了下来。

 老付有些忿忿然地说,“老麦,我们革了这么多年的命,如今这算哪回事嘛,你说?”

“有啥办法嘞,哪个叫我们平头百姓一个呢!”老麦沉吟了一下,一脸无奈地叹口气,苦笑笑说,“头上没有乌纱帽罩着,也就只有任人摆布的分儿了。唉,老付,你崽女都成家立业了,没啥负担,就算真下去了,也没啥大不了的,不像我……肩上的担子重着哩,要是下去了,真不晓得能不能活命,唉——”

“眼看就要熬到退休了,哪个甘心这会儿下来呢?”

老付道出心里话后,从皮衣里掏出包香烟,弹出支,叼在嘴上点燃。猛抽几口,接着吐出圈浓浓的烟雾。烟儿随风吹进不抽烟的老麦嘴巴里,呛得他忍不住咳嗽了两下。

“老麦,到了我们向领导卖卖老资格诉诉苦的时候了。”老付吸着烟继续说,“干了这么多年,没功过也有苦劳吧,总不能说打发就把我们给打发了,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总得讨个说法,你说是吧?”

“这……这管用吗?”老麦迟迟疑疑地问。

“管它有没有用,说总比不说强对吧!”一直在旁的杨青青附和着老付说,“你们资格老,在领导面前说话有分量嘛。老将出马,力挽狂澜!”

“狂澜是挽不了的。”老付狡黠地冲杨青青笑笑,“命注定是要革的,只不过在革之前替自己争一下罢了。”停顿一下,接着又说:“我们这些老骨头没啥用,还得靠你们这帮年轻人去拼,去冲啊!”

这时候,老付身边一个叠一个地围了许多人。

“老付,你就莫谦虚了,哪个不晓得你的本事呀?”人群中有人高声插句。

“是呀,是呀!我们这些人就算老付行!”杨青青踮着脚尖,尖声呼吁,“我提议,我们大家紧密团结在老付同志的周围,为自己争饭碗,为自己争生存权,大家觉得怎么样啊?”

“好,好,好!”

场上众人热烈响应,欢呼雀跃,他们仿佛看见自己的饭碗在老付同志的庇护之下,安然无恙,稳如泰山。

“不行,不行!”老付忙不迭地向众人摇头摆手,“我可没这个能耐,你们也莫赶鸭子上架,万一出了岔子,我可担待不起哦。”

这时,凌锋从一旁站出来,两手插在牛仔裤袋里,瞅着老付怪怪地笑了笑。他似乎看透了老付的城府,不冷不热地说道:

“老付,既然大家这么看重你,委以重任,你就铁肩担道义,为大家说说话嘛。这对大家有利,对你不是更有利吗?”

“哪儿话嘛,瞧你说的。”老付冲凌锋笑笑,心里却在骂他。他与凌锋一向不和,心存芥蒂。

“凌锋说的没错!”杨青青情绪激昂地说,“老付,你就莫推托了,带领我们一起闹吧!”

“是呀,老付,这又不是啥难事,用不着你上刀山下火海的。”有人附和着说,“不就是凭你资格老,能说会道,带头在会上跟领导据理力争,就有这么为难,至于吗?”

大伙也在一旁帮腔,七嘴八舌地劝说老付。

“好吧!”老付沉吟良久,扫一眼众人说,“你们要把我老付当枪使,没办法,为了大家,我就豁出去了。借我这杆老枪给你们使使。”

“好,老付,你真够哥们!”有人高声叫嚷。

场上顿时沸腾起来,说说笑笑,一片喧闹。

凌锋却不言语,只望着老付冷笑,心想到时还不晓得谁把谁当枪使呢!

“这,这……”老麦替老付担心说,“老付,你就不怕……”

“怕,怕啥?”凌锋冲着老麦说,“饭碗都快丢掉,还有啥好怕的?”

“就是嘛!”杨青青接口道,“怕死偏会死!老麦,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就是太怕事了,怕这怕那,白白埋头苦干了一辈子,结果啥也没捞着。现在连饭碗都快没了,还怕?再说我们又不闹事,只是合理合法地替自己争取利益,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这又有啥好怕的!”

“就是闹事,也没啥可怕的。”人群中有人高声激愤地说句,“我们这些光脚的,还怕穿鞋的不成!”

“说的对,没啥好怕的。”老付默然稍许,开口说道,“我不怕带这个头,只是到时候大家要一条心,一齐争,千万莫不齐心协力哦。”

“那是肯定的。”大伙儿异口同声地笑道,“大家的事,自然得团结一致,人人齐心,个个出力嘛。”

就在这时,从大院门口驶进两辆黑色的小轿车,紧接着哧地一声在办公楼前刹住了。从车肚子里吐出几个油光满面、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他们中有乡党委书记乡长,以及县组织部长。

大家瞧见了县乡两级领导来了,不约而同地闭上嘴巴,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们这群手握决定他们命运的人,眼神里大都流露出一种忧虑、无奈和愤恨的复杂情绪。这种情绪使他们刚刚热和的心渐渐地冷了下来。一时间,场上寂然无声,只听得见风从树梢吹落雪花的声音,以及几声轻微的叹息。

不一会儿,安装在二楼墙角上的电铃叮叮叮地响了起来,声音震耳欲聋,使众人即刻从沉思默想中惊醒过来,抬头迈步,没精打采地朝三楼会议室慢腾腾地爬上去。


03

会议由乡党委胡书记亲自主持。他端坐在主席台中间的椅子上,扫了眼台下黑压压一片的干部们,然后开口向大家介绍县里来的组织部长,要求大家对他亲临会议指导工作表示热烈的欢迎。

然而,台下一片沉寂,没一丁点儿响动。为了不使县领导过于尴尬,胡书记第一个动手手使劲鼓掌,随后才稀稀拉拉有了点掌声。鼓掌者皆为乡里的班子成员,他们不属于这次改革的对象,不必为饭碗担忧,自然个个心情舒畅,笑容满面,为上级领导鼓鼓掌,以示敬意。

苏部长听见掌声响起,圆圆胖胖的白脸上浮出了笑意,缓缓擎起高级保温杯,喝了口热茶,然后沙哑着喉咙向在座诸位慢条斯理地传达上级有关乡镇机构改革的会议精神,并郑重强调了改革的必要性,迫切性,以及改革对发展的重要性。苏部长在台上讲得神采飞扬,情绪激扬,压根儿就没留意台下听众的低落情绪,更不用说理解他们此刻的心情了。那份沉重,那份苦涩,只有他们自己独自品味了。

苏部长高高端坐在胡书记的右侧,反反复复地大讲特讲了半个多小时的分流下岗,之后方嘎然而止,举杯解渴。

还没等台下听众从“分流下岗”直刺心窝疼得透不过气来的字眼里缓过气来,台上的胡书记就急不可待地抓起文件,声音洪亮地宣读县委县政府关于干部分流下岗的安置措施。

台下的干部们起初凝神屏息地仔细倾听,一片寂静。后来随着一条条令人胆战心寒的措施从胡书记宽厚的嘴唇间抑扬顿挫地吐出,他们的心一阵紧一阵往下沉,情绪也开始波动起来。他们终于沉不住气了,一个接一个地嚷开了,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整个会场像炸开了窝似的吵吵嚷嚷,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怀着愤懑的情绪指责所定措施的苛刻和不公,还有胆大妄为者,愤怒得一跃而起,当着领导的面公然大声开骂。要是换了平日,这是万万不敢的,可今儿个人人都像吃熊心豹子胆了!

胡闹,简直是在胡闹!胡书记看着乱哄哄的场面,听着刺耳的腔调,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极力克制自己,在心里大骂自己的部下。沉默了一会儿,他拿起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高声喝道:“静一静,静一静,大家静一静!”接着又用和缓的声调继续说,“你们大家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你们有情绪,有想法,甚至心存愤懑,这也很正常,但是你们不能这样七嘴八舌乱哄哄一团嘛。我看这样吧,反正今天我们开的是讨论会,你们大家就选出你们的代表来,就刚才宣布的各项措施进行讨论,然后把这些意见和建议归纳成文,让苏部长带回县里讨论。现在正式方案还没有定下来,你们用不着这么激动,这么气愤嘛。苏部长,你看……”

说着,胡书记把脸转向苏部长,向他请示。

“好,我看行。”苏部长点点头,扫视了台下一圈说,“就按胡书记说的做,你们选代表吧!”

话音未落,众人的目光就齐刷刷地转向坐在中间默然抽烟的老付。

“老付,你说吧,你能代表我们大家。”杨青青急忙推荐老付。

“对,对,老付,你最合适。”大家随声附和,敦促老付,“老付说吧,快说吧,大家都信任你。”

“好!”老付扔掉半截香烟,当仁不让地站起来说,“既然大家这么信任我,那我就说几句吧!”

“坐下,老付,坐下说吧!”胡书记一脸温和地请老付就座。

老付也就领命坐下,望着主席台上的领导们,神态镇定自若,不紧不慢有板有眼地向他们阐述自己的观点,提出自己的主张和建议。他认为改革的目的是要让人们生活的更好,而不是让他们下岗失业,从而陷入贫困的境地。乡镇机构改革不应该是简单的扒庙赶人,而应该遵循因人而宜、各尽其才的原则,把干部们分流到最适合他们的岗位上去,让他们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为发展本地经济作出各自的贡献。当然对那些实在无法安置的人员,要他们走人,也应该给予他们合理的经济补偿和再创业的优惠政策。对于那些快到退休年龄的人,也应该制定一些宽松的政策,好让他们提前退休。而刚才胡书记所宣布那些措施实在是太苛刻,太不近情理了,根本没有顾及到在座干部们的利益。老付越说越激动,声调也越来越高,越来越铿锵有力。最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从座位上直跳了起来,两眼定定地直视着主席台前的领导,一字一顿地说:

“胡书记,请恕我直言,你所宣布的措施,我们实在无法接受,因为它们根本不合理,对我们大家不公平,不公正!这压根儿就没把我们当干部看待,倒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把我们打发了。你们这样做……”

“这不是我胡建国制定的,也不是苏部长制定的。”胡书记赶紧打断老付的话,大声说,“这是县委县政府根据市委的有关文件精神,经大会讨论研究决定的。”

“这符合上面的文件精神吗?”有人站出来厉声质问。

“这……”胡书记一时语塞,因为他心里也拿捏不准,生怕造次,就面有难色地把目光转向旁边的苏部长,低声请示他,“苏部长,请您说说,您比我更了解上边的政策。”

“这……”苏部长吸了口烟,清了清喉咙,方婉转地说了句,“刚才胡书记所念的都是些草案,供大家讨论讨论。”

“讨论个屁!这根本就不符合上面的精神。”凌锋突然站起来,忿忿地说,“上面说了,只是在事业单位实行人员聘用制度,并没有说可以强制乡镇机关干部买断工龄,转换身份下岗回家。即使有人要走,那也应该建立在自愿的原则上,而不是领导拿红头文件来强制他走,强迫他下岗。县里所制定的那些条文,大都违背了上面有关乡镇机构改革的原则和精神。完全是乱来的,简直是胡说八道!”

“你怎么说话的!”胡书记惊讶于凌锋的议论,急忙声色俱厉地制止道,“说话要注意态度,注意分寸。怎么是乱来,怎么是胡说八道,啊?这是市县两级领导开会讨论研究出来的,并且征集了多方面的意见和建议,应该说是比较合理。”

“连上面的大方针政策都违反了,还谈啥合理!”凌锋素来胆子在,天不怕地不怕的,根本就不会慑于领导的权杖和威严,继续争辩,“不合理的东西,我们当然有理由拒绝接受。你们这些领导一定要利用手上的权力强逼我们,那就是你们在犯错误,甚至犯法。我们为了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完全可以上访。”

“对,我们上访,去市里,去省里,去北京!”台下有人高声呼应。

“敢,你们敢!”胡书记脸都气黑了,“胡闹,简直是胡闹!”

“这有啥不敢?”老付平心静气地说,“当然,胡书记,说句心里话,我们也不希望这做,可要是逼急了,那也只能这样铤而走险,狗急了也要跳墙的不是?”

“好,上访是你们的权利,你们一定要去,我也不拦你们!”胡书记连呷了数口茶,以平静情绪,然后环视了一周台下众人,不激不厉地说,“但我要把话撂在这儿,出了问题自己负责,到时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们。”顿了顿又说,“不管怎么样,机构改革是一定要搞的,人一定是要精简,到底要精简几多人,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不少于百分之六十。苏部长,我说的没错吧!”

苏部长望望台下一个个伸长脖颈的干部们,点了点头。

“啥,这么多?”台下一片惊呼,“怎么要减这么多人呀?”

“这有啥奇怪的嘞!”胡书记吸口烟,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机构臃肿,人员严重超编,光我们这么个不大不小的乡,现有事业干部就整整一百二,能不狠狠裁减一次么?”

台下一时间无人作声,只有无奈的叹息之声此起彼伏。

“干部太多,机构臃肿,这是不争的事实。”凌锋又一次站出来 ,心怀不满地说,“但是是啥原因使得乡镇机构人满为患?是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一般干部造成的吗?当然不是,我们没这个资格,没这个能耐。造成时下这个局面的人,就是那些手上有权心术不正的官儿,他们为了捞钱,为了顾及关系,全然不顾上面的政策,乱进人。八年前国家就出台了大中专生不包分配的政策,可我们乡去年一口气就进来了十二个,这像话吗?你们这些……”

凌锋的话声不大,却很刺台上为官者的耳膜。苏部长大为不快地刮了眼胡书记,胡书记心里直发毛,气恼地敲着桌子冲凌锋吼道:

“凌锋,你给我闭嘴!这是干部大会,你怎可以满嘴胡说八道?你要对自己所说负责!”

“我胡说八道了吗?”凌锋面无惧色,振振有词地反驳顶头上司,“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如果有半句捏造歪曲,我甘当罪责。现在人多了,要减人,就光拿我们这群无辜的人开刀,要我们下岗,承担这份本不该承担的痛苦,这公平吗?”

“不公平,一点都不公平。”一直沉默不语的杨青青终于跳出来说话了,“这样做,对我们不公平,所以我们要上访,要为自己争取公平!我相信,上面是不会允许你们这样搞机构改革的。”

杨青青的话像一把火将於积在众人心中的不满和怨怒一下子点燃了。会议室里顿时一片骚动,一片喧闹。有人大声叫嚷上访,有人公然辱骂领导,有人愤然而出,有人拍桌摔凳。尽管胡书记在台上顿茶杯敲桌子,声厮力竭地制止属下过激的言行,然而群情激愤,没人理会他那些带有威胁恫吓的斥责,最后无奈,只好跟脸色十分难看的县领导嘀咕几句,宣布散会。

一场骚乱,因领导们的匆匆离去而渐渐平息了下来。


04

会开砸了,由县里特派下来搞机构改革工作的苏部长大为光火,他当即命令胡书记召开一个乡党委政府领导班子联席会议。胡书记唯唯诺诺,立即照办。于是,矮矮胖胖的苏部长正襟危坐在党委会议室,神色严肃地指导工作,粗声粗气地讲了一大堆,归纳起来就是两件事:一是要求乡党委政府立即组织成立机构改革领导小组,二是要求严密防范乡干部集体上访,万万不能让他们去上边闹事,要想尽办法做好他们的思想工作,安抚人心。在这方面,苏部长讲得特别多,讲得很详细,连软硬兼施,个个击破的谋略也毫不隐瞒地传授给了胡书记他们。

会议一结束,胡书记遵照苏部长的旨意,风风火火地行动起来了。成立领导小组没什么问题,自己挂帅,再从班子成员中挑出几个就完事了。教他头疼的是,如何防范干部上访闹事,要是在这个事儿上出了纰漏,那提拔就泡汤了,弄得不好还得受处罚,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机构改革对县乡两级领导们来说都是把双刃剑,搞得好,提拔就大有希望,搞砸了,就得受处罚。县委王书记早在会上说了,哪个乡镇没把机构改革工作搞好,那儿的大小领导们就别想提拔,连年终奖金也别想拿。这可是关系到自己前途命运的大事,岂可掉以轻心。于是,胡书记独个儿坐在自己气派的办公室,绞尽脑汁想对付下属的良计妙策。

午饭过后,胡书记吩咐乡机构改革领导小组副组长,也就是组织委员小梁,把老付传唤到他办公室。不一会儿,老付就昂首挺胸地迈进书记办公室。歪在沙发椅里的领导见了老付忙欠欠身,客客气气地招呼他就座。老付也不客套,一声不吭地在领导正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胡书记笑眯眯地望着老付,沉吟一会,劈口就问:

“老付,你该明白我叫你来的原因吧?”

精明的老付对领导的用意当然是心知肚明的,可他假装糊涂,微微一笑道:“不明白,胡书记,请明示吧!”

“那好。”胡书记抿了口茶,思忖着说道,“老付,你是老干部老党员老同志了,我想你应该是有很强的党性原则,组织观念和政治思想素质的嘛。况且你是从部队里出来的,更懂得军令如山、服从上级的道理。按理说,在这次机构改革当中,你应当起好的带头作用,积极响应上面的政策,响应上面的号召嘛。可你……”说到这儿,胡书记敛去笑容,神色严肃起来,绷紧着脸,“在会上你公然反对改革的政策,煽动众人上访,你这样做还有党性原则,还像个老党员吗?”

对领导的严厉批评,老付不以为然,付之一笑。他默然稍许,神色平静,从容不迫地辩驳道:

“胡书记,怒我冒昧,你给我扣得帽子是不是太大了些,大有不符合事实之嫌吧。事实上,我并没有反对改革,相反我是十分拥护乡镇机构改革的。精简机构,分流富余人员,提高工作效率,更好发展经济,这是件好事,我作为名老党员老干部老同志,当然是举双手赞成。但是,不管是县里还是市里,他们制定的政策首先应该符合上面的方针政策,应该合情合理,公平公正。正确的政策,我当然无条件的服从和接受;不合理的错误的政策,我也有权力反对。至于在会上公然煽动众人上访的事,胡书记,你这就言过其实,冤枉我了。在会上,我只记得说了句这有啥不敢之类的话,就没再说别的吧。这能算是在煽动众人上访吗?何况你胡书记也在台上大声说上访是我们这些干部的权利,并不阻拦我们呀,这……”

“好了,好了,老付!”胡书记似乎自觉理屈词穷,不想争辩下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语气缓和地对老付说,“老付,说实在的,这砸人饭碗的事儿,我们这些领导也不愿意做,可上面硬压下来,我们也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顶走去。当领导也有当领导的难处苦处,老付,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哪!”

“胡书记,我当然能够理解你的难处。”老付笑笑,恳切地说,“可你们领导也要理解我们,设身处地为我们这些人着想呀。我们工资待遇不好,可还是尽心尽力地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图个啥呀,不就是图个铁饭碗,图个日后老了能领份退休金安度晚年吗?可现在一下子就把我们的饭碗给端掉,连社保都不给我们交,你教我们以后怎么过日子?我们这些干部大都靠几个死工资过日子,没哪个富裕,穷得倒不少。像人家老麦,老婆生病要钱治,儿子读大学要钱供,一家人就全靠他了,要是他没了工作,教人家怎么过呀?”

“老付,你不用说了,这些情况我都晓得。”胡书记似乎为老付的诉苦动了下心,但随即又铁起心肠说,“可我也没办法啊,我只是个小小乡党委书记,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我能怎样呢?再说,改革总是要有一部分人作出牺牲的,总是要有人承受痛苦的,这个道理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也必须明白。”

“但是,胡书记,你在会上宣读的安置措施,对我们来说太苛刻,不合理,不公平。我老付实在是无法理解,难以接受。我想大家跟我一样,觉得这太对不住我们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正正式式的国家干部,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们呢?”

“老付,你不用发牢骚嘛!”胡书记呵呵一笑说,“那只是初步制定的方案,只是个草案。正式的方案,还没有定下来。不过在这儿我可以给你老付透个底儿,改革是一定要搞的,这哪个也阻止不了,百分之六十的富余人员是一定要下去的,这也是不会改变的。至于精简人员的方法嘛,会上已经基本确定为通过考试考核竞聘上岗,应该不会有变化。”

一说到考试,老付心里就又有些愤愤不平了,说:

“这考试的办法对像我这样的老同志来说,也是不公平的,像我文化不高,年纪大,脑子又不好使,怎么考得过那些有文化有学历的后生呢?我觉得这方法……”

“这不还有考核吗?”胡书记吐着烟圈儿说,“考核占总分数的百分之四十,也就是四十分。考核是由我们班子成员来打分的,也可以说就是由我来打分。”说着意味深长地冲老付笑笑,“老付,我该说的跟你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对你,我老胡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如果你还要挑拨那些人去上访闹事,那到时你就莫怪我不客气了。我晓得你再过两年就可以光荣退休,要是这个时候你真的下去了,那损失可就大了。”

老付从领导的谈话中看到了希望,心中又喜又疑,不无顾虑地笑问领导:

“胡书记,你说依我的工作能力和表现,我留下来的机会有多大?你能不能给我透个底,也好让我安安心呀?”

“这个……”胡书记摸出了老付的心思,哈哈一笑说,“老付,你工作能力强,有魄力,各方面表现都不错,只要这次你好好配合我的工作,应该说留下来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几成定局。你是个为党和人民做出了不少贡献的老党员老干部,党和人民怎么会亏待你呢?相信我吧,老付!”说着站起身,拍拍老付的肩,“这乡镇机构改革是件政治大事,你可要慎重又慎重啊,一失足可能就要成千古恨嘞!”

老付明白了领导的意思,领会到领导的意图,心里就踏实多了,吃到了定心丸,心情自然就畅快起来。他站起来,拍着胸脯向领导表衷心,激动地说:“胡书记,我老付全听你的,一定好好配合你的工作。”

“好好好!”胡书记又是呵呵一笑,拍拍老付的肩膀说,“你是个老同志,好同志,我相信你,也请你相信我老胡。”

后来,老付又跟自己的顶头上司聊了会儿,态度温和,神色恭顺,两只奸猾的的眼珠子里尽显谄媚之色。这让胡书记十分满意,十分快活,肉嘟嘟的笑脸上露出驭人有术的得意之色。

老付走后,梁委员进来,问胡书记要不要把凌锋叫来谈话。胡书记不假思索地说不用了。尽管凌锋这小子向来胆大,口无遮拦,肆无忌惮地针砭时弊,批评现实,甚至明目张胆地编排领导的不是,但是胡书记并不把他放在心上,因为他只有口舌,而无城府,更无后台,对他没什么威胁,比起老付来真是差远了。胡书记一向看凌锋不顺眼,正打算利用这次机构改革好好收拾收拾这家伙。

胡书记靠在老板椅背上想了想,就吩咐梁委员把杨青青叫上来。

一会儿后,杨青青甩着长发,扭着细腰迈进书记办公室。胡书记见了这个身材修长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就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一时间竟忘了书记的身份,笑嘻嘻地跟她打诨逗乐,近乎调情。平日里,杨青青是喜欢领导这样跟她开玩笑找乐子,并从中得到些好处。不过今天,她却一反常态,对领导的调笑不理不睬,一脸冰霜,因为面前的狗官要端掉她的饭碗,她哪来兴致与其逗乐,一心只想如何跟他唇枪舌剑方保饭碗不失。胡书记知其意,就立马敛去嬉笑,庄重其态。他故伎重演,软硬兼施,恩威并重,把个火辣辣的杨青青搞得没了脾气,温顺如羊羔,当下表示,只要胡书记答应赏口饭吃,她决不煽动别人闹事,不但不煽动,而且还要竭尽全力劝阻同事。胡书记思索一下,便答应了她的要求。于是,杨青青欢快地扭着屁股走出了办公室。

胡书记长长地舒了口气,如释重负,满心欢喜地对一旁的梁委员说:“把老付和杨青青搞定了,其余的人就不足为虑了,哈哈!”

“还是胡书记您有办法。“梁委员不失时机地奉承。

“对付这帮家伙,我老胡还是绰绰有余的嘛!”胡书记颇为得意地笑道,同时伸手接过张秘书泡好的西湖龙井,正准备细细饮。

就在这时候,老麦走了进来,立在办公桌前,满脸陪笑地向领导问好,胡书记却是一脸冷漠,视而不见地自顾饮茶。在旁的梁委员便问老麦有何贵干。老麦不好意思似的搔搔夹杂着不少白发的短发,冲着胡书记憨憨一笑,然后张开口结结巴巴地向领导诉说起自己的苦处来。

胡书记还没听上两三句,就不耐烦了,摆摆手制止他说:

“老麦,你的困难,我晓得,你不用多说了。”

“胡书记,请您多多关照关照我,我实在是不能没有这份工作呀,胡书记求求你了!”老麦恳求道。

胡书记口气生硬地说:“这机构改革的事,哪个留哪个走,可不是我说了算,只能按照上面的方案来办。”呷了口茶,接着又用温和的语气补上句,“老麦,这事我实在关照不了你,爱莫能助,请你多多理解我当领导的难处啊!有啥事,等方案正式下来后再说吧。”说完还对老麦虚笑了笑。

“这……”老麦本想再说点什么,抬眼见领导起身朝里间的卧房走去,也就把升到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直站在那儿发呆。

老麦走出书记办公室,叹口气,垂头丧气地朝楼下慢慢走去。


05

机关搞改革,弄得人心惶惶,都没心思工作,加上天冷,干部们差不多都早早回去了,只有老麦守规矩,呆到下班钟点,才动身回家。

外面阴暗寒冷,又在下雪。

老麦撑着把黑布雨伞,嘎吱嘎吱地踩着给车轮压化的浑浊的雪水,走出政府大院,然后向右拐,冒着纷飞的雪花,疾步往家里赶去。

一脚跨进家门,老麦感到一阵诧异,昏暗的厅堂里不见妻子的影子。他钻进小厨房,一张望,里面也是黑咕隆咚,冷锅冷灶,不见人影儿。于是,他便踅身朝隔壁的卧房走过去。

走进潮湿阴冷的房间,老麦借着从窗口漏下来的昏暗光线,一眼瞧见妻子正躺在被子里,嘴里发出阵阵轻微的呻吟。

老麦一惊,急忙来到床边,拉亮灯,俯下身关切地问妻子:

“你怎么啦?”

“老毛病又犯了。”妻子把苍白如纸的脸儿转向丈夫,淡淡地笑笑。

“要不要紧?我送你去卫生院看看,好不好?”

“不打紧,只是心口疼,忍一下也就没事了,不用上医院浪费钱。唉,家里头缺的就是钱哪!”

“再怎么缺钱,有病也得医嘛。”老麦望着瘦弱的妻子,叹口气,心头一阵内疚,一阵难过。

“我这病不是两三副药下去就会好的,老毛病也到不到哪儿去,还是先拖着吧,到时再说。”妻子长叹一声,安慰丈夫,“你就还要操这份心了,没事的!”

“唉,都是我没用,没能攒到钱。”老麦愧疚地说,“要是手上有钱,早就带你上大医院了,没准早就治好了你的病,你也不用受这份苦,遭这个罪!唉,都是我对不住你呀!”

“莫说啥对得住对不住的了,要说对不住的人是我。老麦,我这辈子拖累了你呀,是我对不住你呀。”说着说着,女人眼窝里就有了泪花儿在转。

“快莫这么说了,你没拖累我,我们是夫妻,哪个也没拖累哪个。”说到这儿,老麦也有了一种泫然欲泣的伤感,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勉强对妻子笑了笑,“你莫多想了,好好休息,我做饭去。”

说完,老麦替妻子捏了捏被角,然后起身上厨房做饭去。

吃过晚饭,老麦见妻子疼得厉害,就冒着刺骨寒风去附近的卫生院为她包了止痛药。临走时,好心的小个子医生对老麦说,你老婆那病得尽快去大医院,别一拖再拖了,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老麦听了,心头直发冷,他知道妻子的病非同一般。他也早就想把她送大医院,可家里掏不出那么多钱呀,借吧,妻子又死活不肯,硬说那老毛病用不着上大医院。老麦谢谢过医生,叹口气,忧心忡忡地返回家去。

妻子吞下药片后,疼痛慢慢地缓解下去,人也恢复了些精神,便支身半躺在旧沙发床上,跟坐在床上看电视的丈夫搭话。她瞅见丈夫脸色阴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猜想他又在为乡里机构改革的事儿烦心,就问:

“乡里又开会啦?”

“开了。”

“说了裁人的事儿?”

“说了。”

“要裁几多人?”

“百分之六十。”

“这么多。”妻子吃了一惊,在肚里粗略算了算,又说,“那不得减七八十个人。”

“七十二个要走,只留得住四十八个。”丈夫说完,禁不住叹息一声。

沉默会儿,妻子又问丈夫:

“正式方案都下来了?”

“还没呢?估计那方案跟会上说的差不了多少,八九不离十。”

“你觉得自己有多大把握留下来?”妻子紧盯住丈夫的脸庞问。

“天晓得!”老麦叹口气,苦笑一下说,“估计得下来。”

一阵寒意袭来,妻子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过了好一会儿,她忖度着对丈夫说:

“这哪个留哪个走,是不是由你们领导说了算?”

“不会吧,这关系到饭碗的事儿,哪能让领导说了算呢?应该会按上边的政策来办。”老麦心头一震,摇摇头说,“不至于在这事上搞歪风邪气,这人要肉吃猪要性命的事,那样搞哪个会服哩,到时还不出大乱子!”

“哪个说得准呢!这年头办啥事不得靠关系?”妻子轻叹一声说,“不管怎么样,老麦,你这一回得跟领导拉拉关系,套套近乎,该送啥就送啥,不要舍不得钱。你这人一辈子吃亏就吃在不会搞关系上,老实巴交的!”

“说的也是。”老麦憨憨一笑,“不过,这回就算送礼估计也没啥用。这精简人员是上面决定的,得按上面的政策办,哪个领导敢开后门,乱搞呢?”

“政策也是人制定的,哪会没个人情面目哩?”妻子坚持说,“老麦,你莫太实心了,还是听我的,找机会给胡书记上上礼,说说情,争取留下来。要是你下岗了,那我们的日子怎么过呀?我们一家就靠你的工资活命哩。要没了,到哪去找活命钱哪?老麦,你得听我的,得想办法保住你的饭碗啊!”

“就算要送,也没钱哪。”老麦苦着脸说。

“你工资折上不是还有些钱吧?”

“那点钱是准备买年货的,准备留给孩子下学期开学用。”

“先用着吧,保饭碗要紧。”妻子想一想说,“孩子上学的时候,要是钱不够就跟亲戚借点。年货,有钱就买,没钱就算了。”见丈夫没吭声,她又恳求似的说上句,“老麦,这回你无论如何都得听我的,一定得听我的,千万莫犯傻,只晓得抱住政策做白日梦,那样准会吃亏的。你明天就带上钱去求胡书记,好不好?”

“嗯。”老麦犹豫了好半天,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妻子看到丈夫点头同意,也就满意地冲他笑笑,然后溜进被窝里睡去。


06

第二天早上,老麦踏着厚厚的积雪走进政府大院时,里面的雪地上已站了不少人,他们围着老付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上访的事儿。大家情绪高涨,可作为核心人物的老付却明显兴致不高,缺乏应有的热情,对众人的倡议似听非听,对他们的催促推三托四,甚至无动于衷。大家对老付与昨日会上判若两人的态度感到愕然和不解,有些气恼,问他到底敢不敢去上访,为大家争权益。老付嘻嘻一笑,眼珠子骨碌一转,说等杨青青来了再说。

不一会儿,杨青青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围着红艳艳的围巾,笑容满面地出现在大家面前。于是,大家上前将她围住,问她上访的事儿,注视着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期待。杨青青却全然不顾大伙的热切期望,只轻描淡写地说句正式方案还没下来,上访又有啥用。接着她又补充句,再说这样上访闹事对我们也没啥好处,搞不好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这种傻事我看大家不做为好。说完,她看也不看大家一眼,就径直朝对面宿舍楼大步走过去,像在摆脱什么似的。

杨青青的言行让大家很失望,失望的人们又将目光转移到一直笑而不语的老付身上,欲从他身上重新获取希望。然而,老付也无新意,只将杨青青的话重述了遍,并表明了下自己的态度,说上访的事他现在是不会去,等方案下来了再说,嗬嗬!

重归失望的人们就开始气愤了,叫嚷开了。

“老付,昨天在会上看你雄的,这还没到二十四个小时,咋就蔫了?”

“是不是领导找你谈话,利诱你,把你收买了,你怎就这么没骨气,亏你还是军人出身呢。要在打日本那时,你不成汉奸才怪。”

说时,大伙嘻嘻哈哈地笑了一阵。

“老付,老实交待,领导是不是给你吃定心丸哪?”

“还有杨青青。”

“老付,你他妈太不仗义了,太鬼了,把我们大伙当枪使!”

“现在你们才晓得了,晚了!”凌锋在旁高声说,一脸的讥笑。

对众人七嘴八舌的指责,老付只付之一笑,显得很有风度,不回击,也不辩解,一个劲儿地笑而不语,心想目的达到了就行,管人家说什么,不予理会就是了。

“难道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有人于短暂的静默中疾声高呼。

“不这样,又能怎样嘞?”一直默不吭声的老麦立在堆满白雪的长形花坛边,神情沮丧地说了句,“连老付都不去了,我们……”

“没老付地球就不会转了?”凌锋气冲冲地打断老麦的话,瞥了眼仍旧笑吟吟的老付,大声说,“要是大家真的想为自己争一争,那就跟我走。就是大家要上北京,我凌锋也会领着大家去,决不会像别人那样打退堂鼓。”

凌锋掷地有声的话并没有在同事们心里产生强有力的反应,场上只有几个人响应他的号召,其余的干部只是唉声叹气了一阵子,便走的走,散的散。上访的事就此告一段落。

老付见状,心里自是欢喜,嘴上却长吁短叹,对着凌锋发笑,像是在哂笑他,又像在惋惜什么。

凌锋恼怒地瞪眼该死的小人,拔腿就走。

正在这时,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从门外驶进来,在办公楼前停下。

胡书记手捏黑色公文包,从车里钻了出来,放眼扫视了场院一周,见宽大的场地上只有寥寥数人,也就把心放稳了,心情愉快地上楼去了。紧跟其后的是张秘书和梁委员。

老付看见了领导,心头一动,就转身向胡书记的办公室走上去,目的是要向领导汇报情况,也是为自己请功。在与领导的交谈中,他的态度恭敬有加,言语却颇多水分,夸大其功。胡书记颔首称好,表扬了他一通,并鼓励他继续好好干,到时决不亏待他老付。

老付满心欢喜地走出办公室,在楼道拐弯处撞见杨青青。彼此没说什么,只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老付来到布满深深浅浅脚印的雪地上,放眼一望,见老麦还在寒风中绕着花坛打转儿,那样子像在考虑什么难以决断的问题。

老付走上前,问老麦转来转去的在想啥事儿。

老麦给老付问得有些儿惊惶,忙憨厚地对他笑笑,掩饰地说:

“没,没想啥,有啥好想的?”

老付瞅着老麦嘿嘿一笑说:

“老麦,莫蒙我了,非常时期,哪个脑袋不在打转转,挖空心思想自己的前程哩。不想,那不是骗人,就是肉脑子!“

“想,又有啥用呢?”老麦显露出一脸的无奈,摇摇头说。

“怎么会没用呢?”老付凭着跟老麦多年的交情,决定给这个以老实出名的可怜人支招儿说,“老麦,你也该活泛点儿,找领导反映反映你的情况,跟领导诉诉苦,争取领导同情你,力挺你,你的饭碗才会有希望啊!”

“我昨天跟胡书记说了。”老实人可怜兮兮地说道,“可胡书记说一切按上面的政策办,你说我还能说个啥呢?”

“机构改革当然得按政策办事啦!”老付诡谲地笑道,“可政策里不也有人情面目在嘛,所以你应该带上这个,去找胡书记谈。听我的,老麦,没错儿。”说时,老付给老麦打了个送钱的专用手势。

“这……”老麦犹豫不决。

“老麦,可千万莫因小失大,舍不得那几个银子,到时你后悔可就来不及了。”说时,老付张眼瞧见几位干部上胡书记那儿去了,就又说,“你看,人家都一个个上去,你可莫榆木脑袋,干等着哦!”

说完,老付嘴里叼着根烟,背抄着手,踱着方步从老麦身旁走过。

老麦一个人呆在一株高大的老樟树下发愣,连枝叶上的雪掉到他颈窝里也没丝毫感觉。他沉思默想了好半天,才长吁了一口气,拍了拍落在大衣上的雪,又捏了捏衣袋里的存折,然后转身大踏步朝大院对面的邮政储蓄所走去。


07

老麦来到书记办公室前,不由止住脚步,下意识地捏了捏口袋里一沓钞票,这使他不禁想起了自己远在他乡上大学的儿子和生病的妻子,还有不得不置办的年货。这些钱对一乡之主的胡书记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何足在意?可对老麦一家来说,真是生之所系,不可或缺呀!想到这钱的重要性,老麦就犹豫不决,举棋难定,进与不进便成了一个必须深思熟虑的问题了。

就在老麦进退两难之际,凌锋气冲冲地从里面跑了出来,一眼瞧见老麦,就含讥带讽地对老麦说:

“老麦,你也赶趟儿,给领导送礼,求情保饭碗哪!”

“没,没,没有!”老麦支支吾吾地摇头否认。

“好样的,老麦,有骨气!”凌锋夸句,把手搭在老麦的肩上说,“那我们下去吧!”

老麦迟疑一下,扭头跟凌锋往楼下走去,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释然,心情也随之轻松了些。当他看见凌锋余怒未消的脸色,又嗫嚅着问他:

“小凌,你是不是……跟领导求情碰了壁?”

“笑话,我会去求他,我是跟他胡建国评理去了!”凌锋铁骨铮铮地大声回答道,“老麦,这十二年来,你啥时候看过我凌锋主动找过领导,巴结过领导,请过客送过礼吗?”

“这倒没见过!”老麦如实地回答,又憨憨一笑说,“小凌,你也像我一样没能学会那一套。你有文化,有水平,有能力,就是不会搞关系,所以……”

“所以到现在还是平头百姓一个,连饭碗都要丢了。”凌锋接过老麦的话,哈哈一笑,满不在乎地说,“没提拔没关系,丢了饭碗也没关系,只要心地干净,堂堂正正做人就行了。你说对不对,老麦?”

“对,对,小凌,你说的在理!”老麦点头表示同意,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深感羞耻,就将送礼的念头彻底抛掉了。

老麦下了楼,立在雪地上,仰头朝书记办公室瞟了眼,然后头也不回地向邮政储蓄所大步流星地走去。他要把钱重新存进去,到时给儿子上学用。

晚上,当妻子问起送礼求情的事儿,老麦只好吞吞吐吐地撒了个谎,说自己给胡书记讲了一大堆恳求关照的话,也把存折上所有的钱取了送给他,可人家就是不肯笑纳,没办法。妻子听后,一脸的凝重,叹口气,责怪丈夫平时不会跟领导套近乎拉关系,节骨眼上,领导自然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列入关照的重点对象,后又说大概是人家嫌钱少,不愿意收,不替你办事。

老麦没说什么,只拿话宽慰了一番忧心忡忡的妻子,就溜进被窝里睡去。此时的老麦倒是一反常态,不再为机构改革忧心烦心了,只想心绪安宁地好好睡上一觉。他实在是太困了,自打乡里开会宣布搞机构改革以来,他就没睡上个安稳觉,失眠,做恶梦,搅得他神思恍惚,都快神经衰弱,精神崩溃了。今晚上,他什么也不想,就想好好睡一觉。不一会儿,均匀而响亮的鼾声从老麦的大鼻子里发出来,此起彼伏,畅快淋漓。

妻子看到丈夫睡得这么香这么甜,心里头也甜滋滋的,冲着熟睡的丈夫会心一笑,紧挨着他悄悄地躺下了。


08

太阳终于从灰白色的云层间钻了出来,照耀着冰冷的大地。地上、屋顶上、枝叶上的白雪在温热的阳光抚摸下逐渐消瘦,融化成水,弄得到处湿漉漉的一片。

乡干部们成群成群地站在雪水并存的场上晒太阳。冬日的阳光使他们身上感到一些暖和,然而他们的心并没因此得到丝毫温暖,因为机构改革像块寒冰一样横塞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心间。他们在后来的几天里并没有采取任何维权行动,更不用说上访,闹事等过激举动了。他们只是彼此谈论着,诅咒着,发发牢骚,怨天尤人,满脸任人宰割地等待着命运的裁决。这些面临着革掉饭碗的干部们完全丧失了往日的闲适、无忧和愉悦心境了,满腹只有牢骚、愤懑与担忧。当然这群人中不包括备受领导青睐的老付和杨青青,他俩靠出卖兄弟姐妹早早从水深火热中泅游出来,登上彼岸,如今正立在一旁隔岸观火,幸灾乐祸呢!

老麦身披旧大衣,立在漱漱作响的大树旁,默不作声,只是静听着众人的高谈与低叹。他似乎很超然,不像别人那般气愤,怒骂,焦虑不安,其实压根儿就不是这么回事,老麦的内心比任何人都更徬徨,阴郁,忧虑,痛苦难受。别人也许还对饭碗心存希冀,而老麦近乎绝望,他相信在这次机构改革中,他注定成为牺牲品,因为他老实厚道,正直,又无靠山,就像一株没有根基的草儿,于风云突变中谁都可以轻轻将它拔起扔掉。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地意识到靠山后台背景,这一切不正当的东西对一个人的沉浮际遇,对一个人的命运前途是多么的重要啊,甚至是生死攸关。

心灰意冷的老麦只盼着那份判决书早点下达,好让他的心绪彻底安宁,好让他的心灵不再遭受焦虑不安的折磨。也许老天不会照顾他的饭碗,不过他的这份急切心情还是慷慨大度地给予关照。

两天后,乡里就召开了大会。胡书记当着全体干部的面,先是用低级沉重的语调表达了他对改革对象们的同情和感谢。同情他们命运不济,赶上这个砸碎铁饭碗的倒霉时代,同时也感谢他们少拿钱多做事,忍辱负重,不计个人得失,为本乡经济建设作出了巨大的贡献。胡书记说这番话时,很是动情,心情也似乎有些沉痛,像在告别一群不该告别的难兄难弟。不过这种情绪在他身上没维持多长时间,呷了口热茶,清了下喉咙,紧接着他便从秘书手上接过文件,声音洪亮地宣读起《乡镇机构改革事业单位人员竞聘上岗实施办法》来了。他念得抑扬顿挫,雄浑有力,掷地有声,不容人有丝毫的犹疑和异议,只能贯彻落实,服从照办。

台下出奇的安静,一个个竖着耳朵仔细倾听,仿佛要从领导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一句话中寻求自己的生存气息。有人脸色阴沉,有人神情沮丧,有人蹙额轻叹,也有人会心微笑。当胡书记的话音嘎然而止时,台下便立即响起一阵嗡嗡的声音,且越来越响,越来越有气势。于是聪明的领导吸取了上回的经验教训,三言两语地总结了番会议精神,就匆匆忙忙地宣布散会,离席而去。

在众人议论纷纷之中,梁委员和张秘书一道将手上的有关文件和考试资料逐一散发给竞聘人员。完事后,他们也赶忙离开了吵吵嚷嚷的会议室。

“啥通过考试考核竞聘上岗?他妈的纯粹骗人嘛!”有人气忿忿地直嚷,“到时候不还是靠关系,有关系的留,没关系的就得滚蛋,这算啥改革,哼!”

“就是嘛。”有人也同样愤愤不平地接口道,“考试还算有点过硬,可那考核呢,领导说了算,高兴给多少分就给多少。这不还得凭关系,靠送礼嘛。腐败,他妈的,腐败,太腐败了!”

“唉,真没想连机构改革也成了腐败的温床!”凌锋苦笑一声说,“腐败如风啊,在神州大地上真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呀。这是造成机构臃肿的根源,造成精简我们这些干部的根源,也是全社会难以医治的恶性肿瘤。我们这些小小的干部又能怎样呢?”

“这样搞,公平吗?”有人在质问。

“公平?”凌锋脱口而出,“自有人类社会以来,何曾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公平?公平这个词只是法典中的摆设品,只存在词典里,现在生活中是根本不存在的,所以不要讲啥公平不公平的!”

“那我们就只好无条件接受这个方案喽。”杨青青佯装伤心地高声说。

“除此之外,还能怎样?”老付附和着说,假装无奈地叹息一声。

凌锋瞧瞧杨青青,又望望老付,鄙夷地笑道:

“你们二位就不要在这儿装模作样了,哪个不晓得领导早就保你们饭碗稳如泰山呀!你们二位的确聪明,深有城府,只是不够仗义,把自己的兄弟姐妹们当枪使,把他们出卖了。”

话音刚落,在场的人便把怨怒直指杨青青我老付。他俩自知心亏,也怕狡辩激起群情激愤,甚至遭骂挨打,于是只随便申辩两三声就逃之夭夭了。

众人痛骂了老付和杨青青两个叛徒之后,便各人手里握着卷白纸黑字,气愤不已而又无可奈何地下楼去了。


09

外面又是阴风怒吼,黄云满天。没多久,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

老麦顶着风雪,嘎吱嘎吱地朝政府大院漆黑的铁栅门走过去,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一串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在大门口旁的南杂店前,老麦撞见了老付,想回避又来不及,只好冲他神色异样地咧嘴笑笑。

老付似乎看出了老麦的心思,满不在乎似的笑了一笑,从刚买的香烟盒里弹出支,叼在嘴上,点燃,深深地吸了口,然后瞅着老麦手里捏着的资料,冒着浓浓的烟雾说句:

“回去复习呀?”

“嗯。”老麦苦笑了笑,“有啥办法呢,总得应付一下吧。”

“也是。”老付晃了晃手里的一卷资料答道,“过场总得走走嘛。”

老麦无语,老付也一时无话。两人相视着沉默了会儿,老付挨近老麦,压低声音问:

“老麦,你找过领导没有,胡书记笑纳了你的么?”

“没,没有!”老麦憨直地笑道,“我——没去……”

“唉,老麦!”老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都啥时候了,你还这么老实,你看人家那些人都一个个明里暗地找胡书记说情去了。你……老麦,叫我怎么说你才好嘞!”

“没办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老麦自我解嘲似地笑道,“我这人就这样。学不来那一套,也抹不下这张老脸,嘿嘿!”

“你这样要吃亏的,老麦!”老付提高嗓门说,“我看你这回凶多吉少,挺玄的,估计没戏喽!”

“下就下呗,总得有人下吧!”

老麦冲老付那么一笑,嘴上说得轻快,心头却沉甸甸的,不由得叹了口气。

“老麦,你要是真这么想,那就把手上的东西扔掉,还看它做啥?”老付吐个蓝蓝的烟圈儿,“话又说回来,你就考它个满分又有啥用?要是领导不给你高的考核分。考核分,说白了,就是关系分,得凭跟领导的关系拿,所以你不去找关系,那分数就玄了。难道这理儿你会弄不明白,老麦?”

“明白。”老麦简洁地答了声,就不再说话了。

“老麦,听老哥一句,还是趁早去胡书记那儿送送礼,求求情。这节骨眼上,你可得学乖些,莫再那么耿了,到时候吃亏的肯定是你自己。这年头就是这样,你得适应,否则就会被淘汰了。”

老付说得很恳切,老麦听了也感动说:

“老付,谢谢你的好意,可我……”

老麦欲言又止,然后转身抬腿走开了。

老付望着雪花飞舞中的老麦,深深地叹息了声,然后掉转头跨进店内,搓麻将去了。

一个星期后,全乡事业编干部们齐聚在乡初级中学的教室里参加考试。考试在一种极不严肃极不认真的相互抄袭的气氛中进行着,并在一个半小时后结束。对这类走过场的考试,人人都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因此对考试中的不良现象没人横加指责,对考试以及结果也没谁会认真对待,放在心上。因为谁都知道自己的去留并不是由这场考试来决定。换句话说,个人的前程和命运几乎与这场考试没有丝毫关联。所以大家走出考场后,个个脸上现出副平静、淡然、从容的表情,好像没经历考试这回事儿,就连老麦也是如此。

考试结束后的第二天上午,乡里的头头脑脑们就在二楼的党委会议室里像模像样地考核起干部来了。会议由胡书记主持,采取公开评分的方法进行考核。首先由胡书记对所考核的对象品头论足一番,并给出个具体分数,然后再由与会领导们商讨并决定。班子成员们认真履行职责,行使权力。大家七嘴八舌地热烈讨论一番后,得出的结论与胡书记并无二致。因此每个考核对象的分数,其实就是由乡里一把手,也就是由胡书记来敲定。

两天后的早上,平日冷冷清清的宣传栏前,黑压压挤满了一堆人。他们一个个伸长脖子,两眼直愣愣地盯住玻璃里面的红纸黑字看。有人满面欢喜,有人垂头丧气,有人高万岁,有人痛绝欲泣,有人淡然无语,有人愤然怒骂……一时间形形色色的情绪、各各种各样的议论在政府大院一旁展露无遗,百态尽显。

老麦睁圆双眼,对着宣传栏内的公示,从上到下,从下到上,仔仔细细,一字不漏地直读了十几遍,也不见自己的微名贱姓,不由得哀声长叹,神志黯然,一股失落的痛苦几乎使他欲放声痛哭。

其实,这样的结果,老麦早已预料得到,也作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然而,等到他真正要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他的内心突然间又变得十分脆弱,一时半会难以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此刻他心里悒郁难受,表情木然,一声不吭地立在人群一旁发呆,形同木鸡。

就在这时,凌锋含笑着朝老麦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安慰他说:

“老麦,莫难过,想开点,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嘛!不就掉了个饭碗吗,有啥大不了的?不用伤心,不用难过,说不定更好的饭碗在不远处等着我们呢?”

老麦就是老麦,他当然不可能像年轻的凌锋那般洒脱、超然、豁达和自信。不过,年轻人的一席话还是让他的心情舒畅了些,那如同头顶天空一般阴沉的脸膛上绽露出淡淡的笑意,幽幽地叹口气说:

“是啊,天无绝人之路。再说事已至此,难过又顶啥用呢?”

这时,老付和杨青青欢欢喜喜地说笑着,朝他俩慢慢走了过来。

凌锋满眼鄙夷地瞥了他俩眼,用嘲讽的口吻不轻不重地骂了句:

“这年头,他妈的就是小人吃香!”

老麦却没吱声,表现得相当沉静平和。当老付冲他笑时,他也报之以笑。他并不蔑视老付他们,不怨恨领导,也不像凌锋那样对当今社会有那么多的牢骚和不满。尽管机构改革使他丧失了工作,失去了饭碗,但他对此并无怨言与不满,对改革中的不良现象和不公正不合理,他也没有表露出过多的愤怒与抨击。他就像一头逆来顺受的老牛,默默地承受着改革给他带来的阵痛和伤害。

凌锋走后,老麦独自在冷飕飕的风中站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跟着传唤他的梁委员进了机构改革领导小组办公室,办理下岗手续。

办完一切手续后,老麦心情平静地走进自己的宿舍,环顾了一周简陋得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的斗室,然后在窗前那把发黄的藤椅上坐下,透过玻璃窗默默地凝视着外面布满阴云的天空。良久,他长长地叹息一声,把头靠在椅背上,轻轻合上眼,慢慢地回忆起自己的过去。往事如同被剪辑的电影片断,一幕幕闪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想起自己刚参加工作时那个楞头楞脑的样子,年轻无知无经验,什么也不懂,却又什么都想干,为此他没少受领导的批评,可也同时得到领导的许多夸奖和表扬,几乎每年年终都能被评为先进。他想起九八年防洪抢险的惊心动魄的场面,他在激流浊浪中充当人墙,整整站了一天一夜,上岸时虚弱得一头栽倒在烂泥里足足昏迷了半小时。他想起两年前那场林木大火,为了灭火,他连病都顾不上看,在熊熊烈焰和滚滚浓烟之中东奔西突,奋不顾身,差点儿把老命都丢在深山火海中去了。为了配合计划生育工作,他把丈母娘都给得罪了,硬是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内弟媳推进了人流手术室,将一个白白胖胖的伢崽引掉,至今丈母娘一家人说起这事,还巴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他是这样勤勤恳恳,舍生忘死地工作二十多年,却依旧只是个普通干部,没得到提拔,没得到重用,现在连饭碗也给砸了,彻底下岗了。这……他没有怨言,没有牢骚,没有愤恨,也没有不满,此刻只有眼泪无声无息地滴落在他爬满皱纹的面颊上。明天该怎么办呢?他不知道,明天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过了好久好久,老麦方从含泪的回忆中清醒过来。他下意识地擦了把眼泪,腾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转身朝床边走过去。这间房子里没什么属于他,只有床头上叠好的棉被是他个人的。他也就用不着收拾什么,三下两下便用绳子将被子捆好,然后一手提着它,恋恋地走出了自己整整住了十年的宿舍。

当老麦走出政府大院那扇漆黑的铁栅门时,他忍不住驻足回头望了望,一股留恋之情在他的心间陡然产生。是呀,在这儿,在这个大院子里,他毕竟工作了整整二十二年。这里曾有过他的汗水,激情,梦想和希望,尽管到头来他收获甚微,但他是真心热爱自己所从事的工作,真心喜欢这座大院。

老麦留恋大院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留恋这里的一切。不幸的是,这座笼罩在寒流中的政府大院并不留恋他,无情地将他驱逐出去了。

老麦只好叹息一声,扭过头,迈着沉重的步伐朝家里缓步走去。


20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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