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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福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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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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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麦子

拔麦子

宋福恒

一立秋唰啦啦的秋风一阵强似一阵,村西面黄土梁上层层梯田里涌动的麦浪刹那间泛起金色。村民们面绽喜悦满怀希望把去年收秋后挂在窗框上生绣的镰刀取下来,就着清水在大磨石上前后拉动,直磨得铮亮发光。

东方欲晓,生产队长杨二邦宏钟般的声音在村子上空回响,“拔麦子走啦——”社员们闻声走出家门,他们用麻袋片破棉絮挷了腿提了镰刀成群结队向大西梁奔去。晨风习习,这伙饱受烈日暴晒的人们顿觉得凉爽了许多。可站到麦子地头,大伙儿的心情霎时沉重起来。麦子成熟的太快了,一棵棵干巴巴的麦苗儿顶着小手指般穗头东歪西斜地生长在杂草丛中,没有了些许的骨力。正当大伙儿长吁短叹连连说“晚了,晚了”的时候,杨二邦大声说:“晚了更要加快进度!乘着早晨露水未落麦苗儿有湿气,赶快动手吧!”说吧,蹲下身撸起袖子拔起来。随着“嚓嚓”的响声,他轻快地跃动身子窜向麦地纵深处,身后面留下踩实的脚印和一行如扇般的麦把。大伙儿马上散开,年轻人拉垅带头,女人孩子跟在后面。霎时,金色大毡子般的麦田被人们拉成条条锯齿样向前扯去。

我们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挤在一起,每人两垅麦子跟在大伙后面拔起来。刚开始干活觉得新鲜,大家有说有笑,还拿了麦把儿互相撕打逗趣。拔着拔着就力不从心,大家欣喜的劲头渐渐消失,一个个蔫巴巴低着头只顾干活。等到太阳升到半空,整个麦地一片燥热。麦秸杆硬干光滑,握到手里就像握着细钢丝。怎么用力也拔不起来,有时捋着秸杆儿把穗头都拽断。齿苋苗沙篷长满麦垅,一不小心,手上扎满碎刺,疼痛难忍。这时一个个愁眉苦脸,使着法儿奋力向前。杨喜年让刺扎伤后,甩着双手站起身,“嗷嗷”大叫。蹦了几个高高儿后拽出插在裤带上的镰刀,弯腰割起来。他右手握镰把,向前一搂,左手顺势攥紧。右手下压用力拉动,“嗤啦啦”一声,刀锋轻轻划过,麦苗儿被割断乘乘落入手中。依次割过,跃身向前。我从没使过镰刀,看着眼热,忙找到母亲拿了镰刀割起来。可镰刀在我手里像根木棍,挥镰搂麦却割下麦穗、放低刀割麦却顺着麦秸杆滑到手上。我弯腰倾胯手忙脚乱,没割几步便浑身是汗,腰酸背疼。眼见杨喜年越割越前,心里更加着急。一刀下去,刀锋顺着麦秸杆向上滑动,只落到握麦杆的左手上。食指中指背面被拉开长长的绽儿,鲜血直流。钻心的疼痛让我浑身颤抖,扔了刀哭喊着跑到母亲身边。母亲忙从地上抓把湿土按到伤口处,双手用力攥了一会儿。松开手搓掉土,伤口处血已凝结。她撩起袄大襟扯下两条布头,把受伤的指头裹住,用线缠紧打结。对我说:“这么大的后生了,受了点小伤就喊天震地。没什么,不会使刀,还是用手拔去吧!”我又回到原处拔起来。刚开始伤口仍疼,可拔着拔着没了知觉。不一会手掌里又磨起水泡,当泡面磨破,钻心疼痛又一次袭来。我咬紧牙噙住眼泪,把复仇的情感全部扑向麦垅。双手握麦杆狠力拔去,血水染红一把把麦子。太阳当头、麦地上空干燥炎热,拔麦子的人们浑身水份流淌蒸发尽净。等拔到地头返回来时,口渴难忍。地头准备好刚从井里汲上的凉水,为了早点喝水解渴,伙伴们把疼痛放到脑后。双手不停地动作,麦把儿一把把留在后面。到了地头,拿起瓢舀了水一口气灌到肚里。那个劲儿比黄泥冈杨志的兵士喝了药酒还爽快,连着打几个凉饱嗝,再爬到麦垅上。“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汗淋漓,手疼仍坚持。上午盼日正,下午想落日。

三天时间过去了,麦子才拔了一半,可减员三分之一。杨二邦看着被秋风吹打的麦苗,心情沉重。如果在短时间内不能拔倒麦子,遇到阴雨大风损失就难已估算。就现在拨倒的那些麦子连交公粮都不够,全队社员辛苦一年就别想吃顿白面馍馍了。他苦思暝想,突破政策底线,制定了鼓励措施:出一个人奖励三两小麦,多拔一亩地奖励一斤小麦。上夜校学习政治,小队会计范元元读完“普及大寨县,人人做贡献”的评论员文章,杨二邦宣布了这一计划。社员们受到莫大的刺激,第二天全村锁子看家鸡看门,连饲养员、五保户、残疾人也出现在拔麦队伍里。我双手肿涨僵硬,刀伤定痂、血泡累累。可在挣麦子念头的支持下,又走入麦田。浑身像散了架,没有一丝力气,十个指头全用布条涂了土豆泥子缠紧,咬牙坚持着。

我的大伯是盲人,平日里一直在饲养院担粪垫圈,队长的措施把他也鼓动出来。我领着他高一脚低一脚来到地头,把着手指给他五垅麦子。他脱了外衣甩掉鞋子,蹲在五垅麦子中间。大伯年轻时是拔麦好手,只因眼病失去视力,成了残疾人。他脚动手舞飞身麦地,所到之处扬起一片尘土。麦把儿掖在腿弯两胳肢窝里,连手里正好五把儿并作一抱。他摸出两把麦苗,穗头对穗头用力扭结实下脚踩住。双手抱了麦苗放上去,右手在上左手在下握紧麦根儿,膝头顶在麦苗当中,双手用力把麦子拦腰捆紧。左手压右手拧了一圈后,空出右手再握住麦把儿,如此三次,一个麦捆儿立在地中。他飞快地拔着,麦捆儿“噌噌”戳地,均匀地向前延伸。由于双眼失明辨不清方向,他拔着拔着就窜到别人的垅子上,我急忙跑去校正。正因为添了大伯这样的拔麦高手,我家天天可领十多斤麦子。

人们家里有了麦子,都不愿意再饿肚子。每天夜里村中的三个碾坊亮起灯光,一整夜碾儿不停转动。第二天出来拔麦子,大伙儿似乎有了使不完的劲儿。一些身体弱的人也坚持下来,血泡手肿的更不是问题。大伙儿一边拔麦子一边开心地拉着话:推麦子转碾道迷糊的头直磕碾杆、油爆葱花白面条儿筋颤颤香气扑鼻、刚出笼的白面馒头麦味甘甜沁心入脾……他们一个个砸着嘴想着中午的白面饭,越拔越有劲。三天过后,梯田里立起成行的麦码,拔麦任务赶在变天之前顺利完成。

不知谁走露消息,刚拔完麦儿,公社配来工作组调查补助粮的事情。社员们尽管互相通气保持缄默,也耐不住工作人员细致的思想工作。最后大家如实招供,在调查报告上摁了手印。公社马上召开革委会议,决定停止杨二邦队长的工作,到公社学习班改造思想。全体队委会成员记大过,并着令其追回发到社员手里的全部小麦。杨二邦在学习班黑夜学习文件,提高思想觉悟;白天挂着“偷分黑粮”的牌子游走于各个生产小队,在大小会上作检查,半个月后才回来。

五十多年过去了,那香喷喷的碾压小麦面做的馒头面条,那烈日下强忍手疼使出浑身力量拔麦子的劳动场景不时出现在梦境里。就是那场拔麦子劳动铸就了我艰苦奋斗的理念,撑起我坚实的人生支柱,使我突然成熟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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