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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福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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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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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腊月二十三

那年腊月二十三

    自从退休后,每天起来养养花,看看书,到社区老年人活动中心玩玩,太阳就落山了。日子过得真快,入冬穿上棉衣觉得没几天,就进入腊月。看到满大街卖麻糖的,才知道是腊月二十三,不由想起儿时过小年的事。

     我出生在偏僻山村。“文革”前,村里缺医少药,可封建迷信根深蒂固。家家供着灶神、财神,天地爷门神……我家逢时过节吃顿好饭,光供奉这些神位就用去一大半。害得母亲奶奶从来吃不上现饭,等午后收回来馏了吃。入冬后,各家再穷也要与来村里叫卖的货郎担买几块麻糖,以备糊牢神像的嘴,防止这些神仙上天说坏话。每到小年,家家送神,户户吃糕,以保来年日子顺畅,家人平安。

    每到腊月二十三,早饭后父亲动手送神。他在家里院内各处神像前敬香焚烧黄裱,作揖叩头后,毕恭毕敬把神像从神龛里请出来(撕下来)。拿回家,用麻糖糊住神像的嘴,然后整成一叠,放入灶门点燃,还念念有词,“各位家神,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一缕青烟钻入锅嗓,从烟囱冒出。奶奶便说:“从现在起各路神仙都上天了,等初夕夜接神才回来。你们小孩子可要小心,这几天正是仆神乱鬼放狂的日子,撞了马头可不得了。”那年我十一岁,听了奶奶的话,暗自心慌。妈妈说:“哪有那么多说道,新社会了什么都没有,该干啥干啥去。”我捡起父亲糊神像嘴留下的半块麻糖,含在口里跑出门。

麻糖在口里打了个滚,被涶液溶化,粘口腔黏牙齿的。我用力挥动舌头,米甜味丝丝缕缕在舌面攒动,浸入心脾。我慢慢嚼咀着,麻糖块左腮转到右腮,最后逐渐溶尽。正在咂舌头当儿,一群伙伴围上来。他们叽叽喳喳,讨论着玩耍的项目。段赶年说:“今天天气太冷了,咱们先到铁匠铺烤烤火再说。”我们大家都赞同。范玉平一马当先,领着大伙向铁匠铺走去。

   产队的铁匠铺设在范玉平家旁边两孔土窑里。过去,窑里面摆放着大仙爷泥塑。奶奶曾严厉叮嘱,千万别去那两孔窑边玩耍。小孩子好奇心大,越不让去的地方越想去。我和段赶年曾暗中爬在窑窗上窥视过,那个大泥塑戴着黑帽子,蓝蓝的脸,怪吓人的。村里人过时过节要来这里烧香摆供品,祈求平安。后来生产队派人把塑像搬到村外洞子里。在里面那间窑离窗户三尺处盘了炉灶,放上砧子,做了铁匠铺。范玉平的父亲范旺旺就是掌炉的师傅,天天领了杨七孩在这里干活。他们打制各种农用工具,还能制造犁、楼、木板车等大型农具。

范玉平领了我们走进铁匠铺,他父亲正好端了一小笸箩铁钉,到院外钉木板车。他笑嘻嘻地说:“外面冷吧?快进去烤烤火暖暖身子。可千万别乱动铁锤、钳子,小心砸伤身体。”我们点点头穿过外边窑门,涌进里窑。

   炉上燃着的焦碳盖着缸片,从边沿窜出蓝火苗儿。范玉平忙拿起大铁钳,揭起缸片,又拉起风箱。不一会,蓝火苗变作一大团熊熊燃烧的紫火焰。淡蓝的烟雾充满土窑,我觉得鼻孔吸气不畅,胸闷头晕。伙伴们光顾围着铁匠炉烤火,假使觉察到也不当回事,乃你推我搡,边烤火边打闹。范玉平烤热身子,满脸涨红。虽然出气不匀,却喊着要和段赶年搬腕子。段赶年也不示弱,两个人在窑后面干开了,我们围上去,压腿的,抱腰的,滚作一团。

    几个回合下来,范玉平战胜段赶年。他洋洋得意地站起来,正要再找对手,可一瞪眼僵硬地摔倒在地。段赶年忙去搀扶,发现范玉平哈剌水顺着嘴角流出来。段赶年慌了手,忙丢开范玉平,大叫着往外跑,可没出窑门也摔倒了。大伙看他俩倒下,慌了神,一齐往外涌,又摔倒四五个。杨平贵跌倒在我眼前,眼斜嘴歪,满脸抽搐。我吓坏了,又想起奶奶说的话,浑身哆嗦。急忙从杨平贵身上滚过,可刚出窑门,两眼发黑,昏了过去。

     当我醒来时,已躺在自家炕上。奶奶坐在我的近前,见我睁开眼,她高兴得拍手叫好。“孩子醒来了,看来仆神乱鬼放了他。唉!这些神鬼也是想过个肥年,支送支送就饶过了。”原来,十六个伙伴昏过去九个。范旺旺正钉木板车,听到哭喊声忙走进土窑。见小孩子横躺竖卧,吓坏了。忙一一抱出,放到干净处。让那几个能动的伙伴挨家唤大人,他抱了范玉平围着昏过去的孩子们转。

   我被父亲抱回来,昏迷不醒。奶奶问过父亲后,吓得连连打颤,絮叨不已。“队里的铁匠铺可是大仙爷住过的地方,说了多少回不能去,就是不听。一定是遇到仆神乱鬼了。”于是,在院里燃起一堆大火,把昏睡的我从火上拖过去。然后抱回家放到炕上,把一个大花碗摔到地上打得粉碎,又拿了菜刀在水缸沿儿上“嚓嚓”磨了几下,照着我的新棉袄领口就是一刀,割开长长一道口子。忙找了黄裱钱跺,在我身上擦了三个来回,并念念有词,“头上来脚上去,仆神乱鬼跟了去。”然后,踮起小脚跑到十字路口烧掉,她拍衣服当儿,赶年的爷爷、二所的妈、平贵的二哥都在烧纸。这事儿打不得招呼,她们只使个眼神,烧罢纸各自离开。

    奶奶干完这一切,端了小水壶守在我跟前。不时把壶嘴放到我口上,滴几滴水。当炕放着的一盆黄灿灿的油炸糕,炕布上放着的盛了土豆丝粉条的碗,早已没有热气。妈妈抹泪,父亲乱转,谁也无心思吃饭。一直等到掌灯时分,我才醒来。我坐起了,喝下两壶水,神志清楚了,可头疼的厉害。躺下坐起,怎么也睡不稳。奶奶见状,说:“肚疼屎憋的,头疼鬼捏的。一定是让恶鬼勾走了魂,快去旺旺家找铁匠铺钥匙,到人定后拉上披了孩子棉腰子的扫帚,去铁匠铺叫魂。”父亲忙着到范旺旺家去。

    不一会,父亲回来了,还领回一个身挎药箱的医生。原来,等人们抱走各自的孩子,范旺旺抱了范玉平回到家。他把玉平放到炕头上,盖好被子。可范玉平突然醒过来,爬起来躺下折腾一阵后,吐了一地,拉了半炕稀屎。范旺旺惊慌失措,向老婆讨主意。范玉平的妈妈就是村里的老仙,经常顶神给人们看病。她看到孩子的病症也慌了神,忙净手烧黄裱,装模作样喝了几碗热水,顶起神。她说,老仙正在大同上寺庙聚会,一时半会儿回不去,让范旺旺到西方找贵人搭救。范旺旺不知谁是贵人,在家地上乱转。玉平妈长长打了个哈欠,恢复到常人。指着范旺旺骂了一顿废物后,说:“往西还不是乡卫生院。”

   范旺旺急忙骑了队里的大叫驴跑到乡卫生院,不多时请回孟红大夫。经查,是一氧化碳中毒。范旺旺不懂这一氧化碳是什么东西,孟大夫解释说:“就是老年人说得闷炭烟。”范万万恍然大悟:什么神呀鬼的,铁匠铺窑小,烧焦炭冒出毒烟走不出去,孩子们吸了毒烟还不昏迷。孟大夫说:“真危险,再迟来半个小时恐怕没救了。”他马上用药,又注射液体又扎针,范玉平不一会就安静地睡着了。正好父亲去找钥匙说黑夜要给我叫魂。范旺旺说:“叫啥魂哩!在铁匠铺中闷炭烟了。够危险的,还是叫孟大夫去治治吧!”于是带了孟大夫回了家。

    这一夜可忙坏了孟大夫,九个孩子一一看过后,已是午夜。父亲把孟大夫请回家,热了菜,重新炸了糕。一家人在昏暗的油灯下,陪了孟大夫吃起了过小年的饭。自孟大夫诊治后,我睡了一个舒服觉。家里人吃饭时,我才醒来。头也不疼了,只觉肚里饿得慌。我也端起碗,一口气吃下五个糕,一碗土豆丝。奶奶也不再说仆神乱鬼,一个劲夸孟大夫医术好。孟大夫看看我那被菜刀割开口子的新棉袄说:“新崭崭的一个棉袄割破了,孩子怎么穿呀!真是瞎胡闹,以后不要再迷信了,应该相信科学。”全家人连连点头。那时,奶奶父亲也不懂啥叫科学,可他们服孟大夫的话。

   那个不平常的小年,自今想起仍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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