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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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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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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开无主

1、往佛的路边

溽热退却,大地阖帷,开始收拾散场的道具,日头、热风、鼓噪的鸣虫,那个田角的稻草人,头顶的草帽,呲牙的嘴唇,匆忙在黄昏到来之前撤下舞台,空气中所有狂虐暴烈和盛气凌人收敛沉默,象一辆老牛破车,载着那曾不可一世的狂徒,被秋天放逐远方。

风带着远野的呼啸,从山的那边,河的对岸,左边的耳朵和颈项的部位,穿过远处松林和头顶发丝,檐角下、草堆旁,从所有村庄的路口,或者一片乌桕树叶的坠落里,四面八方涌向被攻陷的城池。

那条小巷,空而幽,那空幽里,漫天落叶失魂。

风的脚步在近处的巷口徘徊,很早的时候,那个青涩女子就开始独自站在路边等候了。那紧裹旗袍稚嫩含蓄的身体,隐约带着逼人的青葱,仿佛从室内的漆黑走进阳光天底的刹那,神经被突出其来的白昼刺痛,眼眸瞬间失盲。

风撩起她素色旗袍的襟角,雨轻悄悄落在女子发丝眉梢,一只黑蝶在袖口里缠绵,浅秋的落叶青黄斑驳在女子头顶上纷坠。

静静站在巷口,她在等候一个应该到来的人,那个人此刻正在赶往这个秋天的路上,仿佛,听得见那遥远处空气中的呼吸,那带着匆忙而激动的足音。

细听,那匆忙的呼吸如空气中的心跳,脚步在看不见的远方匆匆。似空虚的梦境。

等候着,季节沿青葱指缝寸寸流走。在那场雨后,巷口里的青涩女子,一夜间变为成熟而丰润的女人,女人挽起高高发髻,淡唇彩,新描素,斜簪玉搔头!她是一位新妇,在梦中的红绡帐下,悄悄把自己的灵魂嫁给远方的足音和呼吸,无怨无悔把自己交给臆想中的那个即将到来的人。

但这个丰润的女人带着愈深的忧伤,女人脖子上淡黄披肩迎风似带给远方的信物,蓬松的发丝遮住那微蹙眉角,暄白手心微微蜷曲的纤秀手指,在向天祈求!

那个等候的人在哪里呢?

风来了,雨来了,风息了,雨住了。一天一天,等候的人还不来。

一寸一寸时光流走,终有一天,女人从妖饶而暮年。

那一夜,雨斜风狂,秋天的钟声敲响,终结了季节所有延伸的渴望,那一夜,巷口边的女人被秋风吹老。

那时的巷口,一个踽踽走在巷道上的老妪身影,固执的守候在原地,一如从前,一如青春过往,呆呆地等候。裹着黑头纱,柱着芒竹杖,女人已直不起腰身。曾经的妩媚女人啊,用昏浊的眼睛呆呆地一动不动地守望着远方。

而他还不来!他或者永不会来!

从青涩到盛年,从盛年到暮年,女子用青春等候着那一场刻骨铭心的邂逅!

女人啊!你所有期待和渴望成为虚幻,你永远都不要忘记那陪伴自己影子的时光,你等待的人还没有来。你和你的影子相守着走过属于你的生命之河。在你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你突然明白,你不是在等候一个人,你是在等候着命运的渡劫。

你有没有让秋天的风给那个远方的人捎去一句悄悄话,秋风带着你的嘱托走了!你有没有也让一只秋蝶、一片飘落的叶子给那个远方的人捎过一句话?蝴蝶和落叶随风飞去!让天边的一片云,让树隙里漏下的一缕阳光,让所有孤寂夜里陪伴的虫鸣、以及天空翔集的飞鸟给那个远方的人捎过去一句话?

其实,我们都知道,你永远也不会等到他的到来。因为你和他是一株彼岸花,花开不见叶,出叶不见花,花叶两不见,生生相错过。永生永世在诅咒的轮回里饱受相思之苦!

在女人身后的影子里,其实,我看到那个奔走在同一条路上的男人;在男人遗下的尘埃里,其实,我看到那个满怀忧伤的女子……

彼此走过的是无尽轮回之路,如晨昏日月,隔着永生的白夜。

其实,我们知道,他早已错失那一年一年守候在巷口的女人,而女人也无法等到一年一年徒劳在远方的匆匆脚步。我们无法传递他们之间彼此的相思之苦,正如无法拔回那宿命轮回的时针,在那样一个地方,那样一个时间里,不多一分也不少一秒,她和他恰好相遇。

有时就在猜想,他们其实是世上最幸福的,因为无尽的相思与牵挂,因为无尽的渴望与煎熬,你追随我的脚步,我迎着你的足音,期待是一条永不枯竭的河!有期待就有希望,而希望如渐入佳境的甜蜜与温馨,是无所缺憾者永远无法体会的苦涩之美!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有谁知道,这世间的快乐与幸福,其实只是源自一份无尽的渴盼与期待呢?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从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其实,我知道,他和她,彼此追随着走过那条一万年的路,走过无穷无尽的时空,最终,走向他们的佛心与天界。

佛不渡我,我自渡魔,那是一条往佛的路!

 

2、幽草生

山中牧牛,沿山溪两边石隙里,郁郁葱葱青翠碧绿的影子,那是梳着丫角辫,穿着素色布衫的怀春幼妇。

悄悄从后屋后走来,走着,想着什么心事,侧着头看看四面山牙子,看看满山苍翠,仰头看看蛋青的天色,两手交叉着在胸口绞起嫩白的腕子,左顾右盼,四面悄悄没有半个人影。

风中传来很远湾子里的犬吠。

风细细长长缠缠绵绵掠过女子粉白脖颈,一片赭红乌桕叶、一片斑驳柿叶、几片从不知哪里山坳子里飘来的橡树叶,落在头上。于是好看的偏着头,叶片笨拙坠下。落在胸口的,低下眼睛,手指轻轻将叶片拈起,指尖轻捻叶柄,那片红叶在指掌间旋出一朵火焰。

走着的女子,沿着那条小路,从风声弥漫的树底,一直就走到那条山溪边,那块青石上静静坐下,手托着脸腮,呆呆望着脚下的溪水,浅浅的清清的从崖床上悄没声息流走……

树叶满身,不理会。一只吐丝的虫垂下,不理会。从山沟里吹来的风撩乱了头发,也不理会,就那么呆呆地临水出神。

这呆呆地望着水的,这仿佛带着青葱与幽香的,是我那时眼里看见的野水仙。

时珍曰∶水仙丛生下湿处。 其根似蒜及薤而长,外有赤皮裹之。冬月生叶,似薤及蒜。春初抽茎,如葱头。茎头开花数朵,大如簪头,状如酒杯,五尖上承,黄心,宛然盏样,其花莹韵,其香清幽。

史载水仙多由域外引种,可是,山中野水仙,为什么会有这个名字呢?蓬门未识绮罗香。蜗居山里人,又怎会知道那贵为奇花异草的水仙?只不过,那溪边如此动人的颜色,让村人无法视而不见,名之野水仙,却有绝不肯附庸风雅的傲气!

蓬门荜户,无可寄托者。那年,从山中采来野水仙,随意栽植在后园墙根,时常也不浇水也不施肥,也不修叶也不理枝,而那一丛野水仙默默在墙根生得葳蕤婆娑,野林微草,凌冬不凋。

这样一个女人,深山里的小家碧玉,毫没有嫌弃与忧怨!

感觉那一丛野水仙实在太孤单,就又从山溪里挖来一丛石菖蒲,紧挨着野水仙的石墙根种下,那一片墙根里,夏有草花冬有浓绿,春生蒲芽秋有药香,野水仙生花,石菖蒲发根,沿着那一堵墙,两厢里茁壮蓬勃,那气氛令整日为身上衣裳口中食劳碌的我们深受感染。

甚至鸡啄了菜,牛吃了苗,害虫啃了叶芽,但唯独那一片野水仙和石菖蒲安然无恙,野水仙含石蒜碱、多花水仙碱等,想来异物不敢轻举妄动,而石菖蒲芳香辟浊,驱邪开窍,那些秽物更不敢近身。

直到我离开小村的那年,野水仙、石菖蒲已沿墙根生发出一大片。苍石焦土,因那一丛绿草而生机盎然。

多年后,我重回已成荒芜的老屋,老屋的后园,那时荒草没径,乱石榛莽,昔日曾充满人烟气息的情形早已不在。循着后园一直走,在那处石墙根,我看见了那丛野水仙、野水仙旁的石菖蒲,象被主人遗忘的伙伴,在静静的等候主人归来,它不肯轻易老去,不肯随意凋零,它把最美好的东西永远保留在那年那月的记忆里。

它也不肯长大,它还等候在当年的模样,只是为了这屋子的主人归来,能认出它的模样,能想起那年今日的故事。

花草不死,花草的心一定不会死!

 

3、芳心暗自许

蜂飞蝶舞,鸟飞过去,兽寻觅去,一阵一阵的人被吸引着去,那片山坡杜鹃烂漫。

我也去了,我不去看杜鹃,我想去那绯红的繁华里寻找别样的颜色。

在杜鹃的喧嚷里,那前后无人的山崖,我就看见了她!

静静在无人处,在无声的角落素净的影子,野蔷薇,梳洗穿戴齐整,鬃边斜簪野花,铅华敷淡,象一个待嫁的新娘。

就想起那曲陈蝶衣的《蔷薇蔷薇处处开》:天公要蔷薇处处开,也叫人们尽量爱!可是这待嫁的新娘,却绝不容轻薄亵渎!

蔷薇大美,大美有刺,想来亵玩无从近身,转而去寻那随意攀折的杜鹃了。

无意唐突这朵素净的花,在乱红中继续独自寻找别样的颜色。

在那面山坡上,淡黄高贵,独秀众芳,这是被人们谈之色变的老虎花,为什么叫老虎花?如此淡雅雍容纤细浓丽,长身玉立娉婷妩媚,美艳妖饶令人窒息,只是这如此美艳之花,却寂寞的开在众芳之外,无人走近,蜂蝶远避!老虎花剧毒,食之噬魂,研以为末,拒毒虫浊秽之物,有老虎花的地方,据说竟连苍蝇也销声匿迹。

人不敢轻佻亵玩,老虎花给人洁净空间;人若轻薄失礼,则有性命之虞。

这个女人绝不容污浊之徒的亵渎!因为她已心有所属。这个俗世,有谁能褫夺一株老虎花的芳心呢?

老虎花是恶名,凶悍泼辣,这恶名或是无法得逞之徒心怀忌恨的污称。

老虎花开在那面山坡,是一个内心无比高傲的女人,不肯摧眉折腰,权贵能奈之何?不肯流于世俗,世谷能奈之何?人畜不近,虫兽远避,世间污秽又奈之何?老虎花是天神放逐世间的美,被放逐的老虎花是遭受着永生的诅咒?美丽却孤独,高贵却落寞, 一切仿佛全不在意,芥千金而不盼,屣万乘其如脱,富贵名利如草芥。她不在乎,我行我素,千万里外,千万年间,总有那个心中的他会来到!

许多年了,每想起深山中的老虎花,刹那便涌起无限情感,满怀敬意!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此时的心,堪比那朵蔷薇和老虎花,孤独无依,我知道,那朵蔷薇在等着有情人,而老虎花在等待两情相悦的邂逅,我不能带她们回家。

终有一天,从山中带回一株野丹花,野丹花栽在后园野水仙和石菖蒲身旁,彼此为邻为伴,我相信它们再不会孤单。

野丹花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在野水仙和石菖蒲的身边丰腴,第一次开花时,我们只是淡淡看过几眼,那小小的花朵,带着淡红,毫不炫目。

野丹花年年开着,在我们眼里感觉花开时就是冬去春来,花谢时暮春夏初,一年一载一个轮回,花开花落年年岁岁,花发无奇。野丹花就是一个未开化的村女。

深山来的野丹花,在后园里这么寂寞开着,许多时候走过,从未正眼看过,许多时候走过,感觉身后就有一声轻轻叹息。

突然有一天,感觉野丹花就象围在脚边的虎皮猫和花眼狗,就象草垛边那只红羽大公鸡,有倾没见着便感觉意外。野丹花只是生命中的一个物象,不被注意,却早已不可缺失。

我们的无视,丹花的叹息。无奇的丹花象檐下的猫狗,就这么平常放养着,平常的泥土,平常的阳光和风,平常的脚步匆匆,有时偶尔衣襟拂过叶片,有时匆匆眸光掠过,对野丹花心里没有厚一分,也没有薄一分。

二十年了吧?野丹花就静静的在后园里,在那处石墙根生长着,自在的开着花,自在的落着叶,自在的伸展着枝,隐约它也成为小家里的一分子,看着鸡觅食,看着虎皮猫闲逛,看着那只花眼狗消失,看着屋檐下的小主人去了远方,看着女主人在那个秋天的黄昏被送往那边的山桠子,看着后园里荒草凋蔽,看着老屋的木门一天天朽坏,那间老厨被拆除,土墙的一边要坍塌的样子……

渐渐荒芜的后园里,荒草遮没着曾经红颜的野丹花。

有天回到老屋,特意走到那株野丹花旁,感觉它变老了,枝柯皲裂僵直无色,叶片垂落无精打彩。枝上花,花下人,可怜颜色俱青春。昨日看花花灼灼, 今朝看花花欲落。

不知道那株野丹花寂寞吗?忧伤吗?

野丹花的心里一定是寂寞而忧伤的!

花面前的我,我面前的花,彼此伤感。

不知道这株陪伴老屋经年的野丹花还能存续多久?

怀着愧疚的心给野丹花除草,浇水,我希望它能一直陪伴这间老屋走下去,即使有一天老屋不在了,还有脚下的泥土。在老屋、泥土和野丹花之间许下一个约定!它们要努力坚守最后的小园,最后的老屋,最后的泥土!

甚至,我和野丹花,突然感觉有某种未了夙愿,只是彼此相对,花无言,我无言。

我期待着野丹花守护着我曾经的过去,曾经的希望与梦想,这是我和她之间的另一个约定!她知,我知。

再回老屋,野丹花早已不在。

我知道,她最终没能守住和老屋、泥土的约定!没能守住我们之间的约定!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但我想那是另一个时空,在另一个时空,它还记得曾经的约定吗?还有那隐约未了的夙愿!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有老屋,有老屋的后园,园中小径上一个女子带着幽怨的眼神,女子说,我一直等,一直等到红颜苍老……

 

4、问花语

我生匪石,不可转也。 我生匪席,不可卷也。 此生契阔,与子相说。爱着花,爱着绿荫,我和树木花草是与生俱来的伙伴,从大山深处走来的那颗心,从山溪旁走来的那个人,从寂寞的午后、寥落的夕阳、从不知哪里的路口出现的那个影子,从未曾割舍掉心中的那份寄托与眷念。

那在寂寞巷口生生世世苦苦等候的彼岸花,山坡上素净的野蔷薇、纤细浓丽美艳妖饶的老虎花;老屋后园里的野水仙和石菖蒲,那带着曾经约定和未了夙愿的野丹花……

似记忆里的风在灵魂深处低回。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花草是映照生命的镜子?那面镜子里照见了过去将来与世间沧海桑田——花落了,世上人就老了,草蓑了,世间风月又是一暮。苦涩荣枯中,光阴又长了一寸心灰。

突然想——

花草报答我的浇灌,用红花,用绿叶,用醉香,用轻柔,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并不孤独, 花草不单单就是视线中的事物,其实就是我生命的影子,我去花去,我来花在,所以我并不孤独。

突然想——

花草用一生陪伴我,我也要报答花草呀!我会化一只自由的鸟,一只无忧无虑的鸟,一只在碧蓝天幕上飞出幸福与骄傲的鸟,衔来百草叶,结成百草环,我不要送给这个世界里的任何一个人,不要送给那些虚无的伪装,我只想送给这些陪伴我的花和草!

我知道——

草木有本性,何求美人折?这世间的浮华,又怎比得过我曾经的野水仙、石菖蒲和那株野丹花?比得过昨夜海棠?比得过村边棠棣花开?比得过那对节白蜡树上的小米花?比得过……

有一天,生命随一片落红轻坠在荒野之上,那往后的日月,此一世从此与君别,另一世又始与君伴,我们何曾有分开?我们一直就在一起!

那个秋天的夜晚,月光又一次圆满洒落!我睡了,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那个衣袂飘飘的女子,扫拢地上的落花,轻轻包裹在一方帕子里,扛着一柄锄,手捧落花,她走向无边的深野……

——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随土化了,干净了!但那愁草瘗花的伤痛,却成为时光中的孤魂野鬼,从此不知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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