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梦蝶书生的头像

梦蝶书生

网站用户

散文
201911/13
分享

子兮子兮

1、从前屋转过边屋,在一排篱笆与檐沟隔成的泥土巷子里,满生着绿苔,那只碓窝子歪倒在后门边,窝子里还盛着小半截前几天的雨水。

后门里静悄悄。

左家婆手里捧着一只木升子,升子里装些麻糖、瓜子、栗子,脸上带着无比满足和兴奋,脚步轻轻,从后门坎迈进去,轻轻推开左边那扇半掩着的房门。

一张大床正对着门,床上被褥铺叠得整齐光鲜,地面一样拾掇得干净利索,那只搁在长条凳上,平时落满厚厚灰尘的木箱子也擦拭得闪亮,箱子上生着绿锈的铜扣子,在窗外透过的天色里闪着黄灿灿的光。

剪着短发面色丰润的女子,面带陌生而羞色的表情,盘腿坐在床上,边上陪着未来的小姑子,从左家婆手里接过那只升子。

金英姐吃麻糖。

哦,我不吃。

未来小姑子于是又说,金英姐吃一块吧。

女子于是小心而拘谨的从小姑子手里接过一块。

金英姐吃瓜子栗子。

哦,你吃吧,我不吃。

未来小姑子于是将瓜子栗子用手递过去。

女子便就又接着。

阳光从篱笆上的丝瓜扁豆叶蔓上掠过,落在巷子湿泥苔藓上,那扇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木门呈现着幸福的嫩黄色,那扇门里,那张床上的面色丰润的女子,也似乎带着某种幸福与兴奋不安。

金英,这是我所见过的第一个过门的女子。

在女子将嫁前,男方家请女子上门玩几天,女子先到未来婆家熟悉一下环境,比如屋子几进几出?菜园在哪里多大?小姑子小叔子大姨婶娘这一笼统都来认识一下。这便是小村说的“过门”,并非出嫁,而是出嫁前的序章。

这个叫金英的女子在锣鼓声鞭炮声和众人吆喝声里,在禾场里漫天落下的喜饼子、糖果子和纸烟卷雨里,顶着大红盖头,脚踩着满地凌乱的鞭炮、喜糖、喜饼纸屑,被人搀扶着进门坎,跨过门内那只旺彤彤碳盆……

女子金英成了女人金英。

小姑子嘴里的金英姐就变成嫂子了。

男人是村里的猎户圆根。隔三岔五,圆根提一只免子、一只野鸡或是一只麂子回屋。

男人打猎,女人呢?在菜地里摘菜,在溪埠头浣衣,在坡子里薅草,背着柴捆下山,赶着牛去饮水,提着猪食桶匆匆穿过檐阶,往禾场边的竹篙上晾晒衣服,看着黄昏天边的晚霞,晚霞下面那条山路,嘴里喃喃:“怎么还不见人影呢?”

或者在某个清晨,跟在那走下檐阶的男人,背后替男人拉抻着衣襟,又理一下男人鸡窝般的头发,嘴里责怪:“你呀你呀,头发乱成这样!”

男人傻笑着任凭女人替自己整理着头发。听着女人湿软唇齿里吐出的“你呀你呀!”感觉一种叫甜蜜的东西正在心底里融化着。

男人径直走向禾场下的时候。

女人抬头看看天,赶紧从门后拿过蓑衣斗笠,小声说:“会下雨呀,你把蓑衣带上!……斗笠也要带上!怎么总丢三落四的呢?你呀你呀……”

男人丢三落四,扣子忘了扣,坐在人家禾场树下聊得忘了吃饭。

金英于是追过去,替男人扣上扣子,催男人吃饭,嘴里责怪:“你呀你呀……”

男人忘了什么,女人便小声提醒,嘴里只是说“你呀你呀”!男人在别人家喝酒出洋相,女人替男人端茶递水,忙着打扫,嘴里还说“喝这么多酒多伤身体你呀你呀!”并没有责怪的味道。

女人总说“你呀你呀”,男人只是笑,很幸福。

听着女人嘴里那语气并不重的“你呀你呀”的村里男人们,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种幸福的氛围。

很小的我,听着女人温言软语的“你呀你呀”,竟也莫名幸福。

圆根和金英的幸福走过了多少年?我们并不在意,因为我们的意识,只知道他们就这么一直幸福的过着日子。

后来,金英是怎么走的?好象是肝腹水,弥留之际的女人,对男人说了些什么?并没有人知道,除了圆根自己。但是我猜,我们大家都猜,女人还在清醒的时候,女人还会说“你呀你呀”!

你呀你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了,这只是男人和女人间这一生的一个语言符号,这个语言符号也没有具体的意思,只是那种世间的带着幸福的味道。

我想,或者这真的只是一种味道!

因为有一天,走过那个禾场里,我听见那个猎人圆根,轻轻赶着一只芦花鸡,嘴里喃喃:“你呀你呀!”

 

2、闰贵从铁炉冲回来的时候,满脸兴奋。

“她屋里怎么说?”易老太迫不及待。

“她屋里很喜欢!”闰贵抑止不住狂乱心跳的感觉,不知如何表达。

“她爸妈呢?还有婶娘幺姑呢?”

“她们都说好!”

“她呢她呢?”

“她……不知说没说,好象没说什么话!”闰贵激动而得意,有些语无伦次了。

这次相亲闰贵很满意,听闰贵带回的话,那女子对闰贵同样满意。女子没说话,其实屋里人已经替她说了。

那个阳光半阴半晴的上午,一阵嘈杂鞭炮声响过,人们在左家禾场那棵核桃树下看热闹。

地上凌乱的红纸屑,那是鞭炮纸和糖纸,已经有人撒过一次喜糖了。

为防抢喜糖的人冲进屋子,左家大门紧闭,窗户也紧闭。

男人孩子们在禾场大声起哄,让新人出来发喜糖喜烟。

有人就隔着屋脊往天井里扔土坷垃,瓦楞子上响起叮叮声。

大门拉开一道缝,缩头缩脑半边脸在里面张望,又拉开一些,闰贵瘦削的身子从缝子里挤出来,满脸胀红,手里捧着笸箩哆嗦着,高度紧张立在檐阶上,眼见得禾场里又将起哄,闰贵胡乱从笸箩里抓起糖、烟卷、喜饼子向着禾场里一阵乱撒。

天空下起糖果烟卷饼子雨,大人孩子乱成一锅粥闹着抢着。

就有人想要冲上檐阶,闰贵慌忙扔下笸箩,一溜烟钻进门缝,紧闭大门不出。

门外一群男人们很不快:“闰贵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一点不厚道,让新娘子出来给大家敬烟发糖!”

边上那扇贴着红喜字的木窗打开了,扎着红头绳穿着红衫子的新娘子,坐在窗根边对着镜子,村里几位女人正替新娘子绞面,那面前还放着一小撮柴灰、一把锥子、一束细绵线。

麻四婶给新娘脸上揉上柴灰,又扯开棉线。

听见屋外起哄,人高马大的新娘子三两把扯过一条毛巾将脸上柴灰擦净,还没等麻四婶反应过来,便一路带风,大步跨到大门边。

人们还在叫嚷,大门哗啦敞开。气势彪悍满脸笑容一身挂红的女人,手里拿着火柴和香烟,对着门后畏缩的男人,嘴里说:“给大哥叔叔们敬烟去!”

禾场瞬间鸦雀无声。

闰贵垂头猫在女人身后。

女人回过头,声音很严厉:“你呀你呀!怎么就象怕见生人了呢?这乡里乡亲的呀!”

男人脸红得要滴出血,跟着女人在人缝里穿梭敬烟点火。

那一刻,满禾场很安静。

女人叫新枝,据新枝娘屋那边的传言,新枝很强势,一般男人根本架不住新枝的霸道!

“闰贵,我叫了你多少遍了你还在这里坐?牛喝水了吗?啊!柴劈了吗?啊!让你去把菜园子挖好下大蒜的你挖了吗?啊!你呀你呀!”满面红光的新枝在檐下晾着刚洗的衣服,转头大声呵斥着坐在核桃树下闲聊的男人。

闰贵低眉顺眼不敢吭声,赶紧起身,在男人们鄙夷哄笑声里挤进屋往后园去了。

村里郎中恰路过,直摇头:“这女人,太不懂妇道,外人面前也不给男人面子!”

许多次,在湾子里打牌到深夜的闰贵,被新枝揪着耳朵回家!

新枝是一只母夜叉!男人们一直感同身受。

一帮男人在禾场彼此品评谁的烟丝更细,闰贵不服,垒起两条板凳,刀磨得锋快,现场切丝,众人齐声喝彩。

大门“哗”拉开。

“你要不要再垒一张凳子上去?那样更高些!进屋劈柴去!你呀你呀!”女人满面厉色,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闰贵瞬间蔫了,慌张撤下凳子。

禾场里男人们感觉脊背发凉,一片沉寂,终无味散去。

闰根偷偷玩了整宿炸金花,口袋里的钱输得精光。不敢回家,躲在同村好友家,女人一路寻至,这次没有揪耳朵,只是面色严厉,将闰根带回去。

闰根立在禾场核桃树下,女人满面怒色。

“你想想,这事你错了吗?你是有家有室的人了,你不是一个人,有父母有女人还会有孩子,还这么浪荡着吗?啊!你呀你呀!”

男人手指一片一片从核桃树上抠着树皮,在女人面前跟犯了错了孩子一样,不吭气。

村人本以为这次闰根要倒大霉了。几天后,闰根还很精神的走在路上,一点事没有。

一天,有人匆匆奔到禾场里。

“你快去看看,闰贵在下头湾子里被人打了!”

新枝缝着被子,眉深深皱了一下,手指被针扎伤,血渗出来,手指放进嘴里吸用劲吸一口。

“你说什么?”

“闰贵去放水,别人不让,起了争执,就被打了!”

女人“哗”将手里针线一古脑扔在地上,转身从檐下抄起扁担,卷起一阵风向下头湾子冲去。

天将傍黑的时候,女人提着扁担,身后跟着男人,男人低垂着头。

女人嘴里还在愤愤不平:“欺负到我男人头上来了!哼,今天算让你知道我男人不是随便给什么人欺负的!”

在闰贵面前趾高气扬气势汹汹的对手,被愤怒的女人提着扁担沿着河堤梗子追了三圈,最后告饶了事。

女人拉开大门,轻轻推着身后的男人进屋,嘴里柔声道:“你呀你呀!多大的事?别往心里去,以后有我呢!”

那时的夜色里,禾场核桃树下的我们,突然感受到女人看男人的眸光如此温柔明媚!

 

3、我村子里的哑女,不知姓甚名谁,家里父兄谁?母亲姊妹谁?一直就没人知道,只知道哑女来自很远的一个村落。

不是没人知道,而是谁也不去关注一个哑巴女人,一个哑巴女人的故事有什么意思呢?知道那些干什么呢?

但哑女是春生的女人!春生是一个憨厚木讷的男人,哑女是怎么嫁与春生为妻的?这似乎也是一个未知问题。有人说是哑女父母主动找到春生,求春生和哑女一起生活的。也有说其实也经过媒人串掇成的。

村里麻四婶甚至对春生说,娶个哑女么,花上就一壶酒钱就够了!她父母正是求之不得。

不管怎么说,在村人眼里,一个健全的男人娶一个哑巴女人,不止该是容易,而且求与被求理应反转才对。

关于哑女的这些种种议论,其实只是村人茶余饭后,突然看见小路上走着的春生,或者在远处看着溪子发呆的哑女而引发的话题。此外,断不会有人对哑女和春生有兴趣。

哑女其实长得很清秀,如果细看的话。这是男人们的感受。

女人们便讥笑这些男人禽兽,只要是腥就想偷一口。

春生耕田砍柴牧牛,哑女就在檐下洗衣做饭收拾,就门里门外,也不走远。

日子如流水,哑女和男人过得平静平淡,没有起伏没有曲折,似乎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烦恼忧愁什么是激情快乐。

看着溪对岸的屋檐,看着那个走路不太灵便的女人,后面跟着才放下犁耙的男人,村人莫名想,这样一个男人和这样一个女人,他们凑在一起真是一杯无色无味的白水呀!

有时春生就立在屋檐竹篙下看女人晾衣服。

“裤子,这样晾,这样,你看……”男人向女人做着示范。

女人脸上笑着,不出声,接过衣服,自己去晾,就又歪斜皱缩在一起。

男人又示范一次,女人就又重新晾,但竹篙上的衣服还摆不齐整,男人并不生气,轻轻敲一下女人后脑瓜:“你呀你呀!”

湾子里的新枝提着菜蓝从河埠头过,哑女正蹲在青石板上用心刷鞋。一看就是男人下地的鞋子。

新枝看一会,走上湾子就碰到赶着牛的春生,新枝摇着头:“鞋子怎么刷的呢?又没人教一下她,刷跟没刷一样!”

春生走下河坎,牛喝着水,男人放下犁,蹲在女人身边。

“鞋子这样刷,这样,你看嗯对了对了!”

河边的女人刷着鞋,看着水里漾动着的夕阳,突然就兴奋,孩子一样撩起水,身子趔趄着要掉进水里,男人伸手拽住:“你看你看,好险!这要掉进水里……”

哑女这次笑出声,声音水一样清澈,男人嘴里说“你呀你呀”,伸手牵着女人,女人牵着牛,这一家子走上小路。

这一家实在平静而平淡,象是时光里的路人,没有人去关注。

但有一天,春生急匆匆走上湾子,挨家打听他的女人。

“婶子你们看见哑巴了么?”

“易家婆,你看见我家哑巴了么?”

没有啊,没有!

哑女不见了?湾子里的人全体出动,帮春生寻他的女人,房前屋后,湾子路头,最后就连河岸也走了一遍,不见踪影!

春生突然说,我想起来了,我说过我想吃红薯的!

一群人向春生家后园薯窖奔去。

哑女昏倒在地窖,身旁还装了半蓝红薯。

被救上来的哑女终于恢复神志,目光就接触到男人的眼神,突然,人们看见那个注定此生永远不会说话的女人,眼角有一滴泪流出来。

男人紧紧抱着哑女的头,小声责怪:“你呀你呀……”

围观的人群散去,那一刻,大家突然觉得,在哑女和春生之间,有着常人无法体会的某种刻骨情愫!他们轻视了哑女,也轻视了这个被他们认为有缺陷的人家,哑女和男人之间那种厚重的情感,让他们无比慨叹,甚至自愧不如!

春天又来的时候,春生就走进湾子里,挨家登门郑重托付。

婶子姨婆,我要去外地建筑工地上做事了,麻烦帮我照看下屋子!

那你婆娘呢?

她我不放心,要带着一起去的。

哦,那是好。

屋子反正也没什么值钱东西,铁锹羊角镐犁就在后院子里,要用就自己去拿!

这些托付给了左家。

春生就又来敲我家门。

婶子,我想把牛寄放在您家……平时耕田什么的你们只管使唤!

所有都托付好了。我们看见那个春生背着包,身后跟着他的哑女,很早的时候上村路走了。

风里,很轻的声音,男人对女人:“你呀你呀……”

听不见了。

 

4、你呀你呀!这多少年前的声音呢?我至今似乎就还能听见,还能感受这轻言细语一直萦绕耳际。带着暖而醇绵的气息,轻轻的呵着耳根子,从那个很旧很破的小村子里,象那个时代拂来的一缕细风,风里缠绵着那年青篙树叶、夕阳晚炊的味道,掠过深处的回想。

诗有《绸缪》,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子兮子兮!只是这时代的风尘里,今夕已非昨昔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