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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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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

暮光穿透身后那面坡地的树林,洒向林边绵密的草地。走下坡地,在坡下那片平缓处歇脚,不经意转过头,眸光里远野苍茫,已淹没来时的方向。

浅灰色暮光在头顶的云霾散射出万道光晕,带着神秘庄严,感觉那暮光深处,端坐着世间无上之佛,那暮光是笼罩下野的万丈佛光,从高高的枫木、略低的刺青、更低处的黑果木和香花藤的枝隙洒落。林边的麦冬、竹节草、翻白草、菟丝子在晚来的夜色里,在上弦月还未爬上西山那棵未名的青树肩膀上时,此刻沐浴在这祥和的光辉里。

从前方树林下的小路穿过密灌丛生的沟壑,再顺着那道石阶沿坡而上,便是老街了。

从万壑葱茏,从暮光树林,从那道高高石阶,走进老街,倏忽间时光仿佛溃退的潮水,从脚底向着身后快速消隐,瞬间将视线定格在某个时空维度。感觉脚步突然就停滞在那位著名心理学家荣格笔下静止时间的钟表上……

街背风化的山岩裸露着剥蚀后的赭色,铺满巷道的落叶,破烂的竹躺椅上发呆的老叟,柱着竹杖呆看蚂蚁窝的独眼老妪,那只干枯手腕摇着的破芭蕉扇、门内三条腿的红木茶几、挂在门檐上几近霉烂的老蓑衣,屋角上字迹模糊不清的酒幌……

一切就象时光之潮消退后残留的现场,夕阳静悄悄,街边房屋静悄悄,石板路静悄悄,屋檐下的酒幌静悄悄,蠹虫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大门悄悄开,悄悄关……

老街没有真正的名称,比如某某街。倘有,那就是“老街”这个称谓。而老街只是一种叫法,经常去的地方,时间久了,便“倚老卖老”冠之为“老”!

老街只有一条街,沿数丈深的河崖和山麓中间平地,从南向北一字拉开,街北向沿河直抵北山断崖下,老街正中的石板路与北山断崖的石梯紧密衔接,沿断崖石梯,穿过北山尖顶,前面便是深山老林,万壑浩淼,人如无垠水中游鱼;街南向谨慎的收缩在坡地那片树林边上,再不向前延伸,只以一道不算宽的石阶与别的山头勾连。

隔河相望的恰是小村。小村和老街虽隔着一条河,但隐匿在对岸河崖上丛林里的老街,偶或风吹树低,屋脊从梢头露出半个角,对河的人,满眼只有河崖上低矮粗硬的黑果灌丛,顺褐色的岸岩向着河面生长,遮蔽水流。

确切的说,老街只是一条狭窄的里弄,更确切的说是一条青石板村街。所以称为街,不过就是住民相对集中,两旁屋宇齐整,中间有一条很讲究的石板巷。除此外,老街更象街的地方便是街两向的红漆檐柱搁楼,楼门前有酒旗茶幌,光滑的青石板街巷上很洁净,偶有翠花旗袍的女人,轻举着伞,石板上踏着清音过,清脆声惊开檐下昏昏欲睡老叟的眼睑,浑浊的眼珠泛起生气。而巷子里遗落的一路粉香让身后的人心生无限遐想。

这样的街相比村庄,无疑是有浓郁小资情调的,这种情调足以让简陋的小巷更象一条街区。老街似乎从骨子深处便有着不一样的底蕴与情结。比如走在街巷的碎花旗袍里,泛滥着决不同于村野的某种味道,比如突然走进郑记百货,木格货架上琳琅满目,鼻息里洋溢着甜香,让人有微醺的感觉。

但是,小村之外,莽野深处,竟为何就有这么一条叫老街的小街?

据云,老街源于一群山外遗民。

民国某年某夜,睡梦中的县城突遭日军轰炸,突袭的数十架日机在小城这片弹丸之地上密集俯冲,炸弹象空中翻飞的鬼火,曳着滴血的火尾子,将小城的夜空撕碎煮沸,满城百姓来不及弄清到底发生了何种变故,甚至来不及听清空中战机的轰鸣,糊里糊涂便成了鬼子弹下亡魂。

数十架鬼头式轰炸机,在地面预先埋伏的巡航灯指引下,整整二个多小时的狂轰滥炸,小城地陷三尺,城堞尽毁,街巷残尸瓦砾,小城顿成人间地狱,惨不忍睹。

“天麻麻亮,城南角护城河边那棵大皂角树上……到处挂着胳膊大腿破衣烂衫……”抽着水烟壶的左老叟并未亲历那夜的惨酷恐怖,但每说起,捧着水烟壶的手仍止不住颤抖,“你不知道,护城河栏杆上都是人的内脏残骸……老街猫耳朵铺子的李太婆鼻子缺了半截,死里逃生,她算是命大呀!”

老街所有住民便是那次屠戮劫后余生逃出小城的人,自那凄厉一夜之后,小城生还几人?无从知晓!但那个清晨,生还者从瓦砾余烬,从残垣断壁,从碎尸堆里挣扎着爬出来,带着无尽惊恐和撕心裂肺的伤痛!甚至来不及寻觅和掩埋亲人尸骨,那一群立在瓦砾烟尘堆里的人,各自沿着某个方向狂奔……

在兵燹四顾之时,荒僻山野似乎更安全。

自发结成队的一群人,翻山越岭,向着大山深处跋涉。虽患山深林密多匪,而身后却是人间地狱,进?退?前途夜色起,后山闻虎声。这一行人能做的,便是埋首向前。

在这处河边悬崖上,惊恐未定的人们落下脚,斩木为戟,拓荒筑城。为免重蹈小城被屠戮的凄惨结局,人们对这条街进行了周密规划,北向衔接北山断崖,有石阶入山;南向仅以石梯勾连,可据险而守;街背是青梗峰,青梗峰背面是断崖,崖下是岩子河,水深流急,巉岩嶙峋,势不可攀!临街河边,悬崖壁立!

老街凭山临水,北抵峰壑而南接莽林,山水合围如天然壁垒。

时间既久,迫于生计,这些当年开茶肆酒楼糕点铺子缝衣铺子的,在这条简陋街上依旧做起老本行,茶肆酒楼糕点缝衣铺一家接着一家,老街日渐繁华,便成了名符其实的街。

直到小城局势稳定,别处逃难的住民纷纷返回,但老街上这一拔人却再不肯回小城,从前的小城,对他们来说,已成为永远回不去的过去了!

老街的出现,意想不到却为周边村子提供了莫大便利。往县城,去时鸡鸣桑巅,回时坡云遮月。一个来回便是一个日月更递,远且不便!

而老街,就在村河边那道悬崖梗子上,手里还端着一碗水煮红薯,吃着突然就想起今天是舅舅生日,晚上要赶去吃寿酒的,匆忙放碗,赶去村路边渡口,从河上摆个渡,穿过那片坡地的树林,沿着林边坡地走下来,从前方树林下的小路穿过黑果木丛生的沟壑,沿坡而上,到了!

不止如此,老街的出现,还将沉睡的村河唤醒。

沿村河上游直通南向一个大镇子,日常用品甚至大路通货就有商贩们顺流而下带到老街。村河下流沿途村庄,丰富的山货土产便被庄民们带到老街。

村河上南来北往的蓬船便多了起来。贩商货的,来老街逛热闹的,相约了来老街酒楼上喝二盅的……傍河的渔船歇在河崖下的树影里……

偶尔走到街边,看那村河里,星火点点,那是河边歇宿的蓬船。天明时那些渔火就还笼在河上的雾气里。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感觉那原来是柳子厚笔下意境。

老街也约定俗成有单双集,逢单小集,逢双大集,无论大集小集,整条街巷人头攒动,背背篓的抱孩子的推板车的买货的卖货的闲逛的,街巷两边地摊一个挨着一个,鲜蔬腊肉苞谷粟子豌豆花生鸡鸭野鱼草药……,热闹纷攘讨价还价。

小摊如此,街边门店更是大张旗鼓,李记布店,孙家裁缝,蔡记糕点,卢氏猫耳朵……推出各种优惠,铺子前目光灼灼人潮汹涌。

孩子要做件小袄,给小姑子也扯二尺花布吧,到李记布店前仔细挑选布料;蔡记糕点前来买两提小酥饼,红纸包方正,去二姨家串门正好;卢氏猫耳朵铺里买几斤猫耳朵,屋里公公婆婆爱吃。

踌躇着,街边就有高吭悠远声:“油丝面热腾腾芝麻酱油丝面,又香又爽滑的油丝面哪!”

肚子就饿了,来一碗油丝面?多少钱?二个铜角子!这么贵?算了不吃了!

突然街这头有人扯开嗓门嚷起来:“您老呀!哎呀真是稀客稀客!”街另一边同样也有一个扯开嗓子嚷起来:“哎呀您哪!是好久不见了,是……”两个人都吓了边上人一跳,以为出了天大的事。这两个嚷着的人在人缝子里向着对方挤过去,惹出一阵骚动和不满!

两个嚷着的人终于挤到一起,久违的手紧紧握着,一时竟又不知说些什么,两人几乎同时看向不远的斜阳酒肆。

酒肆的旗旆在檐柱下的风里飘动,临街厨间,戴着高帽的厨子熟练的抛着炒锅,锅里油火窜起老高,伙计们立在檐根下大声吆喝。

“您哪!快请进……二楼有雅间……醋溜肝尖一份、红油肚丝一份、酸菜鱼一份……楼上玉兰厅加尖椒肥肠和蒜蓉开边虾各一份……”

灶台上红火青烟锅碗瓢勺叮叮当当,肥胖的厨子一个快速钩勺将菜盛入盘中,腕子上的毛巾就势擦一下额角,唰甩过后背搭在肩上。伙计也唰一下将手里毛巾甩在肩头,麻利接过菜盘,翻转手心将菜盘叉在右手虎口,又一盘青椒肉丝,叉在食中指缝,直到四个指缝叉满菜盘,一手四盘,左手还提着长嘴茶壶,掂着脚尖飞快上楼。楼下食客嘴里一阵喝彩!

老王火烧铺前人们排着队,案头师傅飞快从旁边滚烫卤水锅里捞出卤肉切碎,又飞快剖开烧饼,卤肉灌进去,套上纸袋。

人们啃着火烧从铺子前走开。

提着竹蓝子的老叟沿着人缝子叫卖:“油火!油火,油火喽,新鲜刚出锅的哪!”

不知哪里又冒出一串声:木耳松菌板栗八月瓜野葛粉哪!野鸡野羊子野兔子风干鱼便宜卖了……

一些外地生意人也开始在老街租赁门店立脚,渐渐老街成为方圆数十里地的商业集散地。大到高档香水胭脂红雪花粉,小到针头线脑扣绊,日常百货应有尽有,甚至象露华浓这等时尚尖货也能窥见踪影!在山民们眼里,老街便是世上灯红酒绿歌舞场,至于从前向往的小县城,能和老街比吗?

老街似初长成的邻家女儿,一时香艳繁华。

这个繁华香艳的时代村民和街坊们每每提及,眼神里满怀憧憬和无比自豪。

你就说,就算那时的汉口也见得比老街热闹吧!左叟时常捧着他的水烟壶怀念。

说是怀念,因为老街不知何时开始走向没落了。

其始,当局也看老街的繁华,决定将乡政府设在老街,未几,觉得老街实在太过闭塞,虽有水路可通,但随着山外交通愈趋便捷,老街水路几被废弃,偶有两条顺流而下的船,不过只为捕鱼。乡政府最终搬迁山外。

后数年,老街南向外,一条连接县城的路修通,这条路将沿途村庄串连。交通工具的快速便捷,让那些艳羡外面世界灯红酒绿与时尚新颖的村人选择去县城,去更远的地方。而老街沦为隔离在文明之外的村野!

老街一时门冷落,刻意坚守的李记布店、孙家裁缝、卢氏猫耳朵、老王火烧铺……最终不得不关张。象蔡记糕点、斜阳酒肆这些老字号,最后也搬迁去了外地。

末了,只剩下两家店铺孤独寂寞的守望最后的街巷:张氏油条铺、蒋矮子五金店。

张氏油条铺里的张氏,这个曾经花季的女人,彼时也成了老妪,张老太坐在那个窗洞子后,窗洞子边是一张长桌,桌上一面竹筛,筛里一摞油条,冷而硬。从张氏油条铺走过,仿佛这里还坐着当年的花季女人,铺子前排着队的人群闹哄哄……

张氏油条铺边上的小巷口,蹲着卖油火的,当年卖油火的老叟早已不在人世,传承他衣钵的是一个木讷年轻人,年轻人还守着他当年的竹提篓,提篓里还装着油火,只是面前空无一人。时常,年轻人闷声不响提着油火来,又闷声不响提着油火离开,终有一天,提油火的年轻人不再来了。

五金铺似乎差强人意些,村民的镰刀斧头锯子或是钉子螺丝锥子就近,时常有几个人光顾。

越来越多的人离开老街,去山外的,去远方的,去……哦,你懂的!

老街似一夕烟花,燃过后归于冷寂,又似一场繁华歌舞,最终落幕。当年那一群人,却已垂暮寥落,他们是否怀念曾繁华一时的老街?突然明白他们就是田里的禾子,被重新栽插,重又在另一块地上生根,命中注定将陪伴这块土地到终点。

冷清的老街越来越不象一条街了,它已失去了街的所有内涵和元素,象一架破蔽的风琴,掉了键子、掉了踏板、风箱破了,簧片断了……成了一个空壳。

偶有年轻人回街上来探望,屋檐下空寂独坐的老太太禁不住喜出望外!

“老头子,你去河边船上买些鱼!快去!哦,割两斤肉,哦对,还打几斤酒……小张啊,你好长时间没来了,不要走了,多住几天!……啊?还有事?那可不行,今晚一定要留下来,你大伯都去买菜买酒了,你要陪他喝两杯……”

老太太极力挽留着年轻人,寂寞的街巷,寂寞的屋子,寂寞的时光,终于有人来,终于……怎么能走,那不行的!

枯槁的心跳,苦苦挣扎在寂寞的网。

那个黄昏,一如从前的暮光从背后坡地的树林里透过,他送她到老街尽头。

两个寂寞的人影,谁也没有说话,直到消失在路尽头的背影,直到最后转身……

那个送别的人心里喃喃: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是的,可以确定那个离开老街的背影,大概不会再回来。

而且,不久,这个送别的人也将离开老街,也不会再回来了!

对他、她,以及他们或者她们,老街成为一座时光里的站台,他们在站台上彼此送别,又在站台上离别老街!

想起老街,突然就想起马尔克思笔下走进马孔多的那一群人,马孔多最终从视线里消逝了。老街,老街这一群从前的人,或将消逝在视线里!

许多时候,感觉老街的脉博似乎还跳动在过去时光。

那个沿着暮光从树林和坡地走进老街的脚步,仿佛正穿越时光的海市蜃楼:一个挨着一个的街边摊,鲜蔬腊肉苞谷粟子豌豆花生鸡鸭野鱼草药……李记布店,孙家裁缝,蔡记糕点,卢氏猫耳朵,斜阳酒肆……人潮汹涌……

——油丝面热腾腾芝麻酱油丝面,又香又爽滑的油丝面哪!

——二楼有雅间……醋溜肝尖一份、红油肚丝一份、酸菜鱼一份……楼上玉兰厅加尖椒肥肠和蒜蓉开边虾各一份……

——油火!油火,油火喽,新鲜刚出锅的哪!

……

嘘!你听——

走在青石板上的咔咔声……这是老街过去时光的钟摆声吗?

山风、飞沙滚动在巷子里,那片从河风飘来的枫树叶子……

耳际里有轻柔和漾动,时光如水,正缓缓流动,从你的脚踝、腰际,渐渐漫过你颈项的感觉,向着山外,向着那暮光斜照过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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