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梦蝶书生的头像

梦蝶书生

网站用户

散文
201808/28
分享

昔年事,旧时雨

1

午后的天空沉闷湿热,核桃树下乘凉的汉子们默然堆坐在青石墩上,时而,风从远处的山峦掠过树底,悠长的拖过一丝尾巴,地上树影摇曳起来,耳际里,满树纷繁骚动夹杂着不知哪里河塘浮来的青荷味道。

屋背菜园竹篱上,瓜豆藤纠结缠绕着,叶片耷拉在树棵子的枝丫里,几粒浅黄的花寂寞半开,风时而掠过篱边的山栎,树叶翻起的底色,仿佛漫过梢头的白浪,骤然澎湃,倏忽委顿,细碎的水沫于是在空中四散……

几只鸡在草垛下觅食。

三条腿的黑眼狗带着惶恐,飞快从远处禾场边溜走。

一只麻猫从屋脊背后的竹林里窜出来,看到树底的人群,又飞一般逃到草垛上。最后,消失在屋脊那边浅黄的光影里……

鼻息里,忽然就有一抹淡香从不远的溪边弥散过来。

水红轻衫的女子,挽着青竹小蓝,在水边的青石板上蹲下,又轻轻捋起袖口。那时,女人粉藕般的腕子,握着木槌,水皮子被撩动着,沿着岸墙罅隙涌动滉瀁,垂落的发丝伴随腰间荷绿丝绦在风中轻舞……

风轻轻掠过,几片树叶飘落,很静……

许久,树底的人堆,仿佛才睡醒过,骚乱了一小阵,随即又止住。

不知何时,天忽然就暗了。

倏尔,一阵很大的风从禾场卷过,打着旋,树底陀螺般掠过,扬起阵阵草屑和枯叶。

幽暗的天底,浅黄和灰白交织明灭,低低的向着地底倾覆,四野空旷而飘摇,无垠的天空仿佛巨大的海,蕴蓄着惊涛骇浪,低声怒吼着,随时要将地底吞噬……

要下雨了。隔壁王婶手里握着芭蕉扇,仰看西天际时而闪耀的白光。

好象要下雨了。有人附和。

风愈大了,从溪谷里,从山沟里,从幽谧的树林里,从脖颈里,从指间,从四面八荒,从无人知道的山的那边……一路奔涌,势如破竹,带着尖厉的呼啸,掠过屋檐的尖角,沿着屋脊的瓦楞子,撼摇着着门前的老椿树,恣肆而目空一切地从禾场口涌过。

几粒沉重砸在耳丫子、额角上,带着湿泥的气息,带着躁动和闷热的喘息,还没来得及擦去面颊上的厚重雨点,又一阵风带着尖厉的嘶吼如密林深处的猛兽奔突而至。

衣衫凌乱翻卷,脚步踉跄……

雨来了!雨来了!有人开始惊呼。

北山,黑云如戟,若兵临城下,万马千军,带着杀伐声,滚滚而来。

树底的麇集顷刻已作鸟兽散。

身后,风起云涌,沉重的雨滴追着慌乱的脚步,闷热夹杂着湿泥的味道被狂风卷起撕碎。风挟着雨,雨裹着风,撩过土皮子,皲裂的土地于是扬起呛人的湿热味道。

雨脚低低地急促地在田垄间倾泻,密集的水雾如青烟在风中旋转着升腾,又被一阵迅疾的风挟裹、撕碎……

远野渐被风雨淹没,漫天如织,檐下人的眸子,依然翘首以待,向着那早经看不见的山峦、远野、溪子、还有……溪岸那凌乱的发丝、荷绿的丝绦交织缠绵的影像,做着最后的回想。

天地混沌,惟有耳际的那一片喧嚣,在灵魂深处起舞。

这个夏天的雨,带着季节的清凉,正沿着瓦屋的檐溜,蓬勃挥洒着,没有忧愁,没有喜悦,倾泻而下。

 

2

是谁从窗口走过?仿佛一个梦,仿佛在昨夜。

那个寂寞的男人的影子,那个在瓢泼大雨暗黑深夜里的男人的影子,落寞地从窗口走过,灯透窗纱,雨在窗外暗绿的芭蕉上发出哗啦的闷声……

雨在男人的心口同样发出哗啦的闷声。

走过窗口的男人,期待那绿窗纱后面,那个女人从背后偷偷注目的眸光。

曾经,那个秋日的下午,那个秋雨绵绵的屋檐下,她走下石阶,走进秋天的雨中,从此再没有回来。

而他,在雨的这一边,独坐檐下那只断腿的木椅上,呆看沿着檐溜落下的浑浊雨瀑,爬满檐阶的青苔和疯长的麦冬草无声寂寞地陪伴,在落寞的雨声里等待。

他知道,其实,那时她已远在千里之遥的距离……

带着被雨淋湿的心情,回到房中的刹那,他突然期待耳畔响起那种轻轻的几乎分辨不出的和雨声交织在一起的叩门声,而他,奔向门边,她来了,一如从前,一如那个春雨的菜畦边,飘扬的长发,荷绿的春衫,她说,你还好吧?他说,你呢?还好吗?

两个并肩立在檐下的影子,任风声掠过耳畔,雨从南山坳里滚滚而来……

渐渐模糊了……

往事,不过是轻沙上的啮痕,带着轻痛。清晰也好,模糊也罢;深刻也好,肤浅也罢。风掠烟尘,渐渐洇淡,终于了无痕迹,平静的沙滩上,仿佛从未被梦惊扰,仿佛从未有过那么一颗凌乱而伤痛的、曾经满怀期待的心从上面走过。

很多时候,记忆就象悬挂在心房里的那幅画,日复一日,用回忆去触摸,却发现越来越淡,最后只剩一抹模糊的画痕。然而,即便有一天,那幅画因岁月沧桑淡成白纸,但在那双沧桑眼眸的深处,跳动着永恒的初心,褪色的画仍是那么真实的存在,已淡去颜色的空白,竟如此鲜活,嘴角的笑,眼眸的惆怅,脸上的忧伤……

岁月如尘。我仍然期待做一个梦,在梦里的某个季节,那时有雨从天空,从四野田畴,从远处的树棵子里随风飘来……就象那年,对,就象那年的雨季,象一个寂寞的路人,那么悠然地走过深长的小巷。

从葡萄架下,从老椿树下,从落满蛛丝的窗口,从风声凛冽的檐角……

那个雨后的黄昏,我睡去了,我仿佛就又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又听到了那年夏天,茅屋檐下轻轻的叩门声……

 

3

远古的雨整整下了十天。

终于,停了。

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

橘色的阳光里,蜻蜓燕子漫天翩飞,远山如黛,显得那样洁净而清丽,谁家的茅屋顶上正泛起袅娜的晚炊?风中弥漫着葵菜的青涩味道。

男人从土壁屋子的厢房里走出来,看看夕阳,看看夕阳下的山峦,风中偶有牧铃声响起,呼吸着雨后带着花香的空气,男人禁不住轻轻闭上眼睛,沉醉。

沿着村巷的小路走着,几只觅食的鸡,屋檐下腿上架着长竹篙的老叟闭眼打着盹儿,一切,显得那么悠闲而宁静。

风中忽有扑鼻的酒香,男人抬头看看,不远的酒肆里,那面灰底红字的酒旆在风中轻扬。

听见脚步声,一个着翠色春衫的女子,亸袖堕髻,眉如远山,含笑从酒肆后曲尺形的柜台迎出来。

“尾生公子!”女子对着男人轻轻一揖,“你这是来饮酒的吗?”

看到心仪的女人,男人不禁眼放异彩:“云华,你还好吧?”

女子眼角向屋后斜视了一下,男人心里明白,云华的父母都在家。

女人:“公子要酒还是……”

男人:“还和以前一样,一杯酒,两样青蔬。”嘴里说着话,眼睛却一刻没有离开女人的胸口。

女人躲避着男人炽烈的眸光,垂着头去屋后取来酒菜,又垂着头摆放在靠窗的木桌上,始终不敢抬头看男人的眼睛。

男人轻轻啜饮一口,酒淡而无味,不禁轻轻蹙着眉。

女人轻轻瞟一眼男人:“怎么……不合您胃口吗……”

男人赶紧说:“酒很好,菜也很好……云华……这么长时间了……我能不能请你去集上散散步,这样我们可以多说说话的。”

女人:“在这里不一样可以说话么?”

男人看看女人,又是看看曲尺形柜后后面的门,叹口气。

女人赶紧安慰到:“公子也不用总是叹气了,听说叹气会将人的好运气都给带走的!”

男人说:“我只想约你出去,这样我们能有机会单独在一起,不好吗?”

女子:“你也知道的,我父母……怎么脱身呢?白天总是不行的……”

男人眼睛一亮:“白天不行,我们就晚上……”

女子脸刷的红了,深埋下头。

男人明白,女人是默许了。

“今晚夜半,我去村头的桥下等你!”

女子挽起翠色袖口,轻轻替男人续上一杯酒,没有说话,但男人分明看到女人粉嫩的下巴点了一点。

女人转过柜台后面去了。

男人兴奋地饮下杯中酒,杯口还有女人手心的温度和淡香。

未及天黑,男人早早来到桥下。

四野寂静,男人静静地在河边踱步,远处几点流萤划过,水中偶有三两声鱼跃的声响……

天渐暗,漆黑的天底,突然闪电如鬼魅伸出的利爪,在虚空中划过。

云华怎么还没来呢?尾生焦急地看着闪电过后重归暗寂的天空。

黑暗里,风骤然咆哮起来,雨挟风势,天瓢倾倒……

之前整整下了十天的雨,山洪尚未消退,此时男人感觉河水瞬间涨起,一下就漫过脚脖子。

云华……不,她一定会来的,因为是彼此的约定!

黑暗中,山洪在溪子里奔涌,发出惊心动魄的轰鸣。急流冲撞着男人,男人用尽最后的力气抱着桥下的石柱,眸光无力地穿透夜的黑暗……

雨下得那么大,暴雨倾泻在河柳上,在岸边的灌木丛上……远野,伸手不见五指,那个赴约的女子,她在哪里?

今夜,听雨,听远古传来的尾声在河边最后的呼唤……

 

4

浅秋的雨,象极了一个稚嫩的孩子,在窗前轻轻地走过,湿了窗纸,留下一个呵气的指印,那么顽皮地躲着迷藏逃离窗口,时而在巷口的雨篷下,就又跑到街对过那面巨大的海报架上,在行人匆匆的脚后跟和伞盖上……

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那个叫小雯的女人替男人收拾好行李,男人立在客厅里,女人将收拾好的行李放下,静默着,突然一个人走回房间。

男人等了一刻,女人没有出来,男人于是走进房间。

女人独自呆呆地坐在床沿,男人走近,这才发现女人的眼角全是泪,替女人擦过泪水,男人默然无语。

女人叹口气,也不知道以后你会不会想起我?

男人笑了一下,怎么会呢?

说着话,觉得应该安慰一下女人,于是作势要拥抱女人,女人轻轻推开。

好了,走吧。女人将腮边湿痕擦拭干净。回到客厅,默默提起行李箱。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那条小巷,慢慢向前走着。

雨丝象断落的线头,斜斜地在空中飘忽着,女人抬头看看男人,伸出手将发丝上的毛毛雨拂掉。

拐过青砖的巷角,又弯着腰从那丛葡萄架下穿过,枯黄的叶片上随风晃落一片水滴……这条小巷对男人来说太熟悉了。

你还会再来吗?……会的,对吧?女人忧伤的目光注视着男人。

那次两人暴发激烈的争吵,男人说过,他再不会来这座城市了。想着,男人忍不住回过头,看着青丝如瀑般覆过女人凝脂般白晰的脖子,还有胸口那只紫色的蝴蝶结,不置可否。因为他不知道,他会不会再来这座城市。

要去另一个遥远的城市了。或许会来,或许,永不再来。

站台上,男人和女人并肩立着,男人看着湿而冷的铁轨,心情变得有些沉重起来。

汽笛声响过第二遍,男人轻轻挣脱女人的手心,向扶梯走去。步履很快。

小山,女人在背后叫男人的小名。男人停住脚,回过头,女人立在原地,满面伤愁的样子。

你还会来的对吧?女人热切而期待的看着男人的眼睛。

男人笑了一下,扭回头,走上扶梯。

他不敢回头!

列车开始启动,加速,男人倚在车窗的座位上,看着车外什物的影子飞快地掠过,越来越小,忽然,男人看到正沿着站台向前飞奔追逐的女人……

雨沿着窗玻璃向下流淌。

男人难过地闭上眼睛,他知道,女人,连同这座城市正在变成一个梦,一个可能永远无法再真实触及的故事。

 

5

想起雨,只因为在生命中的某个时刻,淋湿过那曾经干涸的胸口。

曾经……在雨中,走过村边的小路。

曾经,在雨中,赤足走过夏天炽热的田梗。

曾经,在雨中,走过山那边的村湾,走过那扇窗口,走过那双期盼渴盼的眸光。

曾经,在雨中,在杨花飘落的季节,在细雨纷飞的河桥,相拥着,布衣绸伞,微雨双飞……

曾经,在雨中,手拉着手从那片青草地上跑过……

曾经,细雨和着女人的泪水一起淋湿过男人的衣裳……

曾经,在雨中的站台别离……

曾经,梦中听见远古那个叫尾生男子的呼唤……

曾经……

佛曰: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佛曰:爱别离,怨憎会,……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其实,过去、现在、将来,又有何分别呢?过去已成现时之梦,现时正成为将来之梦,而将来亦将成为更遥远未来之梦。

所有于眼下的事,不过就是一场梦,你永远不会再触摸到它的痕迹,就象一阵风被刮到身后,越来越远,渐渐渺茫,最终消失。而你,仿佛走在生命的独木桥,永远无法回头……

满眼空花,又何必苦苦等候?

我问佛,人的一生会有很多故事的对吧?每一个故事其实都是充满着伤愁的对吗?

佛说,是的,是的!

我问佛,忘记那一世的俗事与繁华,便会没有忧伤吗?

佛沉默。

我不再问。

我知道,我其实只是村里的一个老农。

荷锄肩锨,披蓑戴笠,走在六月的田梗,看禾田里的水从堤沟漫过,听着远处那架破败的水车,草鞋踩踏在上面,轱辘发出的哗啦声,水水车轮叶片向那片葱绿泼洒……

漫天细雨,沿着破敝的箬笠,沿着眼睫毛,沿着蓑衣的篷边,沿着紧握锄柄的大拇指,沿着那颗其实,其实还在挣扎不息的灵魂,淌落。

一滴,一滴……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