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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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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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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差野菜

风的味道开始变得醇厚,暖色的阳光酣畅而饱满洒落在野洼子。远处,蓬勃的绿色正炽烈燃烧着残冬溃退的荒芜。

沿着田梗那端,野豌豆和老颧草争先恐后从荒芜了一冬的坡地奋力延伸,血见愁、虎爪菜在坡地另一边竞相渲染着绿色,还阳参草、婆婆丁、灯芯草在树底、石缝子、草棵子里四面见缝插针,猪秧秧和青蒿小心谨慎的在树下张望远方……

远处的桃李,压抑了整个冬天的花蕾,或许在又一阵雨后,随那一场铺地而来的暖阳,刹时万箭齐发,生命怒放。

那一日,走在青色萌动的野洼子的小径上,当风煦暖的指尖触摸到头发,分明感受到季节温柔的呼吸正贴近我的胸口。

就在那条田梗上,在绿色萌动的坡地里,在嘈杂纷攘的绿色深处,目光无意触及到它们——那些曾经在过去岁月里陪伴延续我生命的野菜。在煦暖的阳光下,有着同样温暖的回想。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野菜的影像在记忆的河滩,如风,起伏飘过。

 

1、野辣菜

当芨芨草和野莓沿着河梗和坡地开始蔓延,在幽蓝猫眼睛草的边旁,野辣菜也开始萌动着新生,在石缝根、树根旁、小路边,甚至可能就在屋檐下的台阶下,迎着早春轻寒,倔强的探出泥土。

叶边泛着青绿的、紫褐的色斑,向着叶脉深处涌动,仿佛蓄聚波澜的暗潮,只等阳光到来,便以邈视一切的汹涌,向着远野恣意泛滥横流。

野辣菜在那一地野刺莓里迎风招展,搔首踟蹰似初长成的女子,紫色春衫内袅娜而青春的身体,在阳光下的风里弥漫着逼人朝气,仿佛一畦清水,绝无半点尘滓,又象早春三月女子,临风俏立在悄然苏醒的田野,发丝纠结缠绕,澄沏的眸子,是泥地里初生的嫩芽,看不到一丁点凡间污浊。

或者偶然,不经意走过田梗,走过山脚或者河滩,或者那条熟悉的小路,脚下绿色蠢蠢欲动,突然在石缝子里就有一棵野辣菜。抬起头,前面树棵子里又发现一棵,再放眼看,嗬!整个树棵子下的坡地里,墙根下,柳枝旁,甚至就才走过的这一路,这里一棵,那里一片,野辣菜葳蕤妖娆,芃芃其野。

下过一阵雨,又出过两场太阳,几天工夫,野辣菜开始抽苔了吧?

重又不经意走过田梗,山脚,河滩,那条熟悉的小路。象那赴约的情人,满怀激情喜悦,带着期待渴望的心跳,向着早春的野地脚步匆匆。

早已泛青的野地,杂芜中妩媚探身的野辣菜,肥硕青嫩的苔茎在风中摇曳。

胸腔起着莫名心跳,一路走去,一路寻觅,一路掐着菜苔,菜汁淋漓,在指尖葱茏,指尖染绿,感觉手心泛滥着春色,野辣菜的清芬在鼻息深处弥漫。

绕过那片山桠子,竹蓝子里便满了。

淖水、切细、加点盐拌,饭桌上那一碗绿盈盈的野辣菜苔让人突然有了多吃两碗玉米粥的念头。

如果再奢侈一点,加上蒜泥,轻轻滴入一滴芝麻油,那可是太诱人了,坐在桌前的主人,甚至就有喝上一杯苞谷烧的念头。然而,酒却无从致之,徒作遐想,赶紧多吃几筷子菜,淖水后的菜苔,郁烈的刺激味道顺着鼻息直奔脑门心,呛出浑浊眼里几滴泪。

就连那年上坝打夯的劳力们,无菜下饭,随便跑到野洼子地里掐回一瓷盆野辣菜,开水淖过,盐拌一下,人们围着盆,将一大锅玉米粥吃得透底。

那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啊!

吃野辣菜苔,是和时间拼着脚步的!野辣菜的旺盛时光在暖阳里开始谢幕,曾经的风华与青葱沿着风的方向如消退的潮水,匆匆失陷。

三五天,顶多就十天,几场雨几场阳光,来不及等待,菜苔便匆匆绽开花蕾,苔茎抽瘦空心,这一季便再无缘箸间了。

其实想想,野辣菜的时光,犹世上之光阴,皆去不复返,每思之,痛惜!

老去的野辣菜苔未免可惜。赶在菜苔抽瘦前,母亲多会用家中那只大肚坛满满泡一缸野辣菜苔,应对青黄不接的菜园。

从酸菜缸里捞出来的辣菜苔,全然失掉鲜菜淖水凉拌的清香,盘中颜色乌青,黯淡无华,苦且涩,端着一碗玉米糊,实在无心下箸,但有一碗咸菜,聊胜于无。

野辣菜不常有,长在野外,时刻就会沦为飞禽走兽腹中物。而野辣菜不择地,贫瘠肥沃,随遇而安。相比园中蔬菜,起早贪黑侍弄,却乏收获,野辣菜的旺盛长势让眸光无可回避。

从未有人想过会将野菜种进自家园中,但母亲就看中这一点,很留心采摘野辣菜籽,等到次年下种,自此我家后园年年便有一畦野辣菜了。

有一年,才吃过春天的菜苔,赶在入秋前又下一季,待到深秋,辣菜竟长到半人多高,菜苔竟有半边小孩胳膊粗细,一掐,脆嫩!

趁着秋阳时节砍倒,就象伐倒一片小树林。全家肩挑背扛,洗净爽干,切碎腌制,最后用粗石压缸,不数日,菜苔变浅红,烹炒佐餐,不苦不涩,吃着竟有春天的清香在舌尖弥漫。

这种味道一直存续在记忆深处。

时光闪回,许多时候,看着餐桌上淖水、过水、加盐、各种调味料和小麻油的野辣菜,或是野辣菜肉丁,或是野辣菜鸡蛋干……很精致讲究的吃法,还有那双慵懒伸向盘中的竹箸……可是,有谁会知道那野地里曾经清水般拙朴的野辣菜滋味呢?

 

2、野菊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敢断定,陶渊明采的菊一定就是我村头的那种野菊。但我一直不明白,陶渊明采菊所为何?食?饮?药?

用作药方,这不奇怪。《本草纲目》谓之“苦薏”,按李时珍的说法“薏乃莲子之心,此物味苦似之,故与之同名。”又说:菊无异,但叶薄小而多尖,花小而蕊多,如蜂窠状,气味苦辛惨烈。这就让人好奇了,在李时珍眼里,野菊不是菊,只是类菊。

但村人坚信这就是野菊,陶渊明采菊,或食或饮或药,无从佐证之。但采其花晾干,具疏散风热、消肿解毒之效。医家就更其全了,其根、叶、茎俱同效。这是常识,几乎无人不知。

但若说采菊为菜,怕是没人懂的了。

彼采萧兮,于以采蘩。蒿成为古人日常菜羹。于以采苹,南涧之滨。甚至浮萍也成盘中肴。但古人未必就吃过野菊。不然,因何无以见传?

昔年小村,却是有一道时令菜叫“翠头”的,便是采初生野菊嫩梢,淖水,沥干,加盐调味,堆成尖尖的一盘,苍翠欲滴。摆上桌,筷尖上舌尖上,甚至屋子里,都流溢着清香。

“翠头”是要有闲的,赶在野菊抽芽,挎着小竹蓝,悠闲在阳光的野地里,沿着野菊丛,自在穿行。

那着春衫的人,身边簇拥着清风细蝶,扎着长发,前襟被风撩拔轻轻飘起,手在芳丛里拔弄寻觅那正当时的菊芽,轻悄悄掐下来。

许久,垂头看看蓝子,差不多够一盘的量。

一路往回走着,迎风的身体,感觉在那一阵轻柔的水里潜行,翩飞的蜂蝶,其实是在水中悠游。衣衫上、指尖里,甚至就发丝里都溢满着野菊的香气。

“翠头”实在是有闲人的专属,于村人来说劳心费神误工,而且这清香似乎并如何待见村人,在村人的想象里,比之吃香喝辣大鱼大肉,翠头实在清苦乏味了。所以,纵算满地野菊连绵,但“翠头”在村人餐桌上却难见。

采过菊芽,吃过翠头,就近暮春了,褪下贴身短襦,感觉终于从残冬桎梏中获释,一身轻松。

暖烘的日头下从那一片野菊地里走过。野菊一夜间便已抽高一截,苔梗嫩绿壮硕,象那一夜雨后的海棠,退去青涩稚嫩,出落得膏腴丰盈。

脚步就慢了,走着,闲散着,风撩起脖颈上的发丝,春衫上一只粉蝶翩舞,又飞向菊丛。

偶尔,晚饭餐桌上就多了一盘特别的菜,野菊苔。

盘中带叶梢的菊苔,青幽脱俗,如梦似水,仿佛小杜笔下“豆蔻梢头二月初”,绝无半点油腻与圆滑。

夹一根菊苔在口,味觉里竟有春天阳光的野地里,露着半截袖口女子的体香。

外乡人来小村,以为菊苔是篓蒿,实在大错特错。菊苔的香氛,绝非芦蒿可比,惜东坡未识菊苔,实在可惜!

等到菊花漫野,林花谢了春红,舌尖惜别野菊。没有了菊芽也没有菊苔,舌尖上隐约还有那一抹野菊烂漫而浓烈香味的记忆。

那年暮春,从村北过,路边野菊开得一片灿烂,蝶影蜂痕,很热闹,路正中,村里的女疯子正翩翩起舞,唱着《天涯歌女》,田梗上坐着两个提蓝采野菊的老太太,脸上带着安详,听得聚精会神。

女疯子是省城歌舞剧团回乡的,据知情人云因拒绝某官员而遭刁难除名,又被好事之徒抹黑,自此精神失常。

在那个野菊疯开的日子,翩舞的女子万花缠绕,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女人,其实是一朵盛开的菊花,在这僻壤,散发着浓烈的芬芳。

 

3、野韭菜

我一直误以为古人说的五荤里的薤就是野韭菜。遍阅资料,知道这薤是南人嘴里说的藠头,野韭与之无干。

野韭菜就是山韭菜,性味咸涩寒,《千金.食治》载“宜肾、主大小便数,去烦热”。《本草拾遗》载“生毛发”……

这样看来,野韭菜当上得了富家正席。

在母亲打猪草的背篓里,我第一次认识了野韭,似蒜却瘦小,似韭却形异。鼻息里有淡淡的刺鼻气味,说不清是香还是呛人的味道。

吃腻了灰灰菜、铁蕨菜和蒲公英的舌尖突然就多了一份期待。当厨间韭香混合着炊烟袅绕在鼻息,遐想的味蕾如三月春花,瞬间绽放。

然而失望,对着餐桌上那碗清水炒野韭,迫不及待下箸,急不可耐入口,心情瞬间跌落尘埃。

口味清瘦干瘪如嚼枯草,再吃第二筷,苦涩在舌尖如绣芒,直逼心脏,那种失落心情,至今想来,竟有那做足黄粱梦后,醒来面对冷落凄清的无边伤痛。

唯一安慰是那碗玉米粥尚有野韭充膳,不至空口冷饭羞涩寥落。

古人说的五荤里虽无野韭,但却有韭,谓其味昏神伐性,韭如此,野韭如此!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许多时候,我就想,比起野韭,那种叫薇的野菜是不是很美味?不然伯夷叔齐为何乐此不疲?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荠菜花也如此让人牵念神往。而《十五从军征》的那位回乡老军,孤独落寞却也“采葵持作羹”。偏偏野韭菜……

无所期待的野韭菜,从春到夏,从夏到秋,甚至在天寒地冻季节,随便在哪处野洼子、石缝子、路崖子、河沿子,身形似乎无处不在。

凛冽中那处被荒火吞噬的坡子,灌丛如杀伐后的溃乱残兵,赭色的沙土,裸露的苍石,生命消散……脚轻轻从黑褐色浮土走过,不经意,三二茎细细的青色出现在眼帘,再向前,竟有一小片,复抬头,远处的石窠子里,那被火烧蚀的山墙下,一丛连着一丛,一片接着一片……

野韭生命竟如此旺盛!

不止我,村人对野韭也极淡漠,走过,遇见,那就采一把。碰巧背着竹篓?那就多采一点吧,最后就装了一竹篓,一小把炒着吃了。一竹篓,吃不了,猪也不吃,嫌刺鼻发涩,那就洗净爽干腌着吃吧。

如果没有采到野韭,也不想念,如果遇见没有采上那么一把,也没什么遗憾,反正这东西到处都是。

野韭多了,有时人们就想变着花样,比如腌,炒,或者做成贴玉米饼子,或者裹上粗苞谷粉蒸着,似乎花样翻新,但翻来覆去,最后还就是一碗的野韭,涩且乏味。

很失望,失望就还是要吃,不吃还能吃什么呢?灰灰菜?野辣菜?还是鸡公苋?多一门野韭换着口味,倒还差强人意些。

野韭菜的回想实在说不上美好。

那些年餐桌上的野韭菜,时常让人头晕目眩对着那只老陶碗发懵。清汤寡水 的野韭在齿间味同嚼蜡且发苦,以至于每闻到野韭菜的气味,胃中便随感之泛起阵阵酸水。

老杜说“夜雨剪春韭”,这种美好无论如何是轮不到野韭菜的。倘或老杜吃野韭,估计他不会这么写了。对我来说,若非野韭,夜雨剪春韭,那是一种怎样的殷实与幸福?

数十年后,当酒店那一干半醉的人对着服务生分咐:再来一份煎饼。在服务生转身的当儿,又追上一句:“要用野韭菜!”

待饼上桌,众人齐声赞叹:“真香!”

记忆中苦涩化为苦笑,这就是野韭菜!

 

4、野芹

芹菜大约是美好的东西。

说美好,一直以来,自我作古,寓“芹”为“情”,而情,多关乎两情相悦,问世间情为何物……是呀,这世间之情,岂非今世之至美?

一些地方过节餐桌上便有一道芹菜,据说取其音“勤”,寓“勤恳”,这却实在有些牵强附会了。

昔年小村是无人种芹菜的,我一直疑心村人无种可繁,后又想大约村人囿于陈习,所以无人想起种上一畦芹。

以此,我所认识的芹便是野芹。

有天,当餐桌上的灰灰菜和鸡公苋换成野芹的时候,虽然还是野菜,但毕竟口味殊异,舌尖便有了新的慰藉。

野芹是中午田间除水草时母亲顺田沟石隙根掐的,嫩茎翠叶,细长齐整,盈把为束,闻之有细香,让尝尽野菜味,闻遍百草香的我们并不厌倦,古人说“野菜添油滋味长”,添油的野菜于我家实属奢侈。野芹炒食之,仅以盐佐味,倒也让人颇有几分食欲,久之,虽不想念,却也不烦腻。

邻家左叟常握那支铜嘴水烟壶过檐下,转头看看围桌而坐的我们,便笑:“又是野芹菜吧!”

其实,从屋前那条小路一只脚跨上禾场口,即便不在饭点,那么一缕风迎面吹来,鼻息里便会有那种淡淡的润湿香芬,每当这种味道萦绕,我知道,这是厨间飘来的野芹味,而家门就在不远处,门前鸡在觅食,猫在柴垛上打盹,那只灰狗正呆头看着远野。

甚至有一年入秋,后园凋零,无菜可吃,无奈之下,母亲采摘野芹,腌了整整几大缸,等霜降雪飘时,桌上那盘腌野芹,散发着浓郁的芳香,寒冬里,让腹中空乏的我们心中蓦地有种温暖和踏实。

野芹生于水,我一直以为芹当与水相生相伴,诗云:于以采苹?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古人采苹藻“于以奠之”,而风有《采蘩》、《采苹》,雅有《行苇》、《泂酌》以昭忠信,却如何置野芹于不见呢?实在想不通。

不管怎样,比之苹,芹绝不该被无视。若说苹可荐于鬼神可馐于王公,野芹也该上得正席吧!

小村以外,我再未听人提起过野芹,即便在那个如此匮乏的年代,小村里吃过野芹的大约便只有我家,走在行色匆匆的人流里,那吃过野芹的大约只有我。

多年后的这个春天,当我又一次在菜场上看到野芹如此熟悉的身影,心中刹时涌起无限感伤。是邂逅的喜悦?还是遇见时的惆怅?我竟无以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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