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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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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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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种柳

柳树应该很古老。

《山海经》载“柴桑之山,其上多银,其下多碧,其木多柳、芑、楮、桑……”又说“有草焉,名曰荣草,其叶如柳,其本如鸡卵,莨之已风。”

那个远古时代,遍地柳色,绿树浓荫。鸟栖树巅,兽过树底,而鱼悠然徜徉在柳下河底……

吾乡多山,而村巷间梓、柞之外,尤多柳。每至夏,村河柳影横斜,荫翳蔽日。

吃过饭一个人低着头走着,突然就想歇一会,身子随便往边上一棵树上靠过去,头顶的枯叶落下,卷曲的柳叶若僵蚕飘落肩上。

无事可作了,走到一棵树下发场呆,头顶簌簌落下的,是淡绿柳絮。

谷子洒上畦了,防鸡偷食,随手砍下一捆柳枝;怕麻雀偷谷子,要做个稻草人吓唬,就又砍下一根树枝,围转扎上草,戴上一顶破布当帽子,远处田梗上便立了一个柳枝草人,呆头呆脑。

园里的黄瓜棚子,田梗上的豆角架子,园田边的一截篱笆……几乎便是柳树,柳树寻常,触手可及。

傍晚,天未黑透,远野幽阒静默,没有一丝风,那赤着上身,坐在禾场桌上喝过一碗玉米粥的人浑身冒汗,成团蚊蚋嘈杂蓬在头顶,心情烦躁的人手里使劲摇着芭蕉扇,一住手,汗成串成片深身上下滚落出来,手一搓,粘而腻,人裹在壳中。

眼睛看着远处的河边,看着那一片柳荫,起身,脚不由自主向着那个方向。

蹲在河边,掬起水来,闭着眼睛,水沿着脸颊深滑下去……

树底就起了一阵悠悠的风,烦热难耐的身子,竟禁不住起了一个冷颤……

那时,风一阵阵从树底吹过,幽暗的天际突然有破空的闪电。

雨即将来。

盛夏远野,头顶白花花的阳光,脚下一溜小跑到河边柳林下,顺手折下一根柳枝,随手编成一顶柳冠,戴在头上,垂着头从树下悠然走出去,沿着小路消失在山湾里。

有一天,竟不知为着什么,一个人就走在树下的鹅卵石上,蝉声雀噪,高低迭宕,那一丝幽幽的风从耳丫子滑过,感觉象女人那绺飞扬的发丝,柔软微醺的味道,触碰着肌肤。

柳眉儿从浓密枝隙里纷坠,落在发梢,脖子里,眉毛上……

那走着的人,有意慢下脚步,让几片柳叶子飘忽着落在衣襟上,余光斜视胸口那一枚细叶,是远方风送来的信物?任其沾在衣襟,不忍丢弃!

慢慢走着,脚下鹅卵石摩擦的尖声,很细很长的在空气中浮游。

前面豁然的白亮,要出林子了。

心情迟滞,突然就不想走出这树林,期望脚下就一直这样走着,就那样踩着鹅卵石,耳际里风就那么一直幽幽的拂过,带着微痒的感觉。

疲惫了?那就在柳下河中的青石上躺下来,那该多么好!那一场雨,山洪过后,河石冲洗得细腻洁净,柳眉儿落满一层又一层。

大山雀在林下觅食,几只八哥在不远的河滩上悠闲踱步,那根倾斜水边的枯枝,干透了一层青苔,一只钓鱼佬雀歇在上面,象一尊怀旧雕塑……

沿村河走过,一路柳色青青。

昔年我家后园,凡十数棵柳树,其势婆娑干云,很旺盛。仔细想来,原是菜园篱笆破损,随手折来柳枝修补,不想无意插柳柳成荫。

丝瓜豆角在柳枝上纠结缠绕,冬瓜竟也高踞枝头,鸟雀在枝顶筑巢,公鸡跳上枝丫打鸣……直到初冬,梢头犹缀满未凋的葫芦花和丝瓜花。

庭前时有东风入,杨柳千条尽向西。柳应相伴最清幽时光,那从沉寂屋子走出来的人,被扑面柳风涤荡疲惫的尘埃,灵魂融化在那缱绻时光中了。在那庭阶之下,走过的是洗尽铅华的女子,淡妆春衫,漫天柳眉飘落……

八仙桌,几只小凳,鹑衣百结,长风古柳,卷着裤腿的人,趿着一双烂了半边鞋帮的布鞋,一人提着水烟袋,一人卷着烟叶子,桌上的粗陶壶里是山茶水。

难得的悠闲,多么惬意!

风过柳下,喝着茶水,唠着闲磕,手指缝里烟灰倏忽断落,随风四散。沟壑填满的脸上,眯缝眼里幸福的光,如破土的嫩芽。

那时柳叶在风中零落着,树下的人发丝纷乱着,烟袋塞进口袋,水烟壶搁在脚边,那只粗把茶壶里的茶水快喝完了……

不舍起身,带着萧索的神态,直起已不再挺拔的腰,彼此无话,背过身,夕阳下向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村河向北积水成潭,村人呼为岩子河潭,潭水幽冽,潭边犹多柳树,荫翳蔽日。柳下蔓生蛇莓、覆盆子,蒙络摇缀,参差披拂。至夏,柳树浓荫遮蔽一潭幽水,山风如缕,蝉吟如丝。

有一天,有那么一天,寂寞了?那就和衣倒在树下河滩,阳光在上,蝉声在上,飞雀与游蝶在上,所有流离的风在上,身体在天籁里如柳叶沉落、沉落……

余光里,一只吐丝的青虫垂下来,是织女那皓白腕子里落下的一线绸丝吗?一只长脚蜘蛛垂下,这是那位闺中女子的思念的预征吗?昨夜裙还解,今朝蟢子飞。铅华早已在时光中洗淡,不着寸缕。

柳梢纤如影,上有千千叶,那一树轻舞的柳枝,似满树绿袖招……

风来,叶落,柳絮漫天,唇边的柳眉儿,似乎还沾着胭脂与香粉的味道。

二月春风吹杨柳,吹乱心中几多愁。料知此愁年年有,依旧相约风雨后

寂寞的人突然不寂寞了。

小村插柳之俗,这种神秘情怀竟不知源于何年。村人以为清明、七月半为鬼节,是时百鬼出没讨索。据云插柳以祛邪避祟。

查阅资料,柳有“鬼怖木”之名。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里说:“取柳枝著户上,百鬼不入家。”想来村民插柳之俗背后机因是为此?

世间树木皆为植,而柳独为插。易成活的柳树,插到哪里,活到哪里,年年插柳,岁岁绿荫。柳并不被人看重,青湿生涩,鲜做柴烧;木质松软,难为器用。村人眼里的柳树,实在平庸不堪用。遍山树木,柳就在树缝子里,在谁也没经意的墙罅里,在河石的裂隙里,无意间长着,突然有一天,眼眸里杨柳堆烟,长河绿堤,柳一夜间长大了。

吾村北山旧罗氏家族老宅,名罗园,凡不知几年,仅剩残垣断壁衰草荒蔓,惟残垣边数株河柳,年年生得枝繁叶茂蓊葱碧郁。

民国年,罗家从省城回村,置产赋闲,一女初嫁县某绅,夫妇不偕,女遂趁归宁回老屋长住。

村里易家长子适从某陆军预备学校毕业,旋离队回乡随父操农事,与罗家女平日里陌上相逢,既久而生情愫。

有天,上山猎獾子的人传言看见罗家小姐和易家长子山中幽会。

风声四起,县城婆家带一队人骑骡跨马,逼至村头对罗家羞辱索骂,并当众立下休书!

奇耻大辱!罗父忍气吞声,想事已至此,遂要求易家长子践诺娶了女儿。

谁知易家坚不同意,易父以为罗家小姐实为不守妇道之弃妇,有辱门楣。

罗父气极,痛笞女儿,将女儿锁在内室泄愤。

女遭夫家休婚,又为易家始乱而终弃,羞愤悒郁,竟趁夜半投河自尽。

本想回乡颐养天年,孰料遭此羞辱,又痛失爱女,罗父一病而殁。未已,罗家搬离小村,自己杳无音讯,至今村人亦不知罗家去了何方!

老宅从此废弃无人,惟宅边女子当年手植河柳,年复一年。

青青一树伤心色,能入几人离恨中。主人早已不在,而柳色年年苍绿。未知那苍苍柳下,还有当年罗家小姐的轻吟浅笑吗?那纷坠的柳眉儿,似那年河边无边伤痛的女子泪滴吗?

惹将千万恨,系在短长枝。拙朴的村人又怎解柳的幽怨风情。

尝读《五柳先生传》: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河柳之寻常,犹淡然之人生,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叶荣叶枯,云卷云舒。

桐间露深,柳下风来。倦依幽草,柳下小读,竟有归有光项脊轩之怡情: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堦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

与柳相伴的人,其实是一个无比悠闲的人,就在村边黄昏的柳下,看远天红云似火,焰染苍穹。刹那竟有手挥五弦,目送残霞的幽幽洒脱情怀。

那年秋天,送别母亲的最后一夜,远方的表舅前来帮忙料理。沉浸在伤痛中的我,突然就想去岩子河潭洗个冷水澡。

天色向晚,秋凉如织。表舅很奇怪,但没有问。

我其实只想去静一静,想去看看那条河,看看那片柳林。

黄昏的时候,表舅陪我一起去了岩子河。河水浅了许多,柳林似乎已不复当年葱郁了,伤痛的心莫名又多了一份惆怅。而那个黄昏的水竟有彻骨之寒,一直冷透到心魂里。

一直在想,《列子》里秦青饯薛谭之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我猜测二人送别当在山中柳下,那慷慨雄迈之音,和着猎猎之山风,在山色苍茫里,又是怎样的伤愁和激动人心呢?

暮去残月明,春来柳声翠。小村的柳,如丝如缕的风里,始清越峭厉,忽泣诉怨慕。心在柳声里,起伏迭宕,不知西东。

那匆匆路过柳下的足音背后,柳絮落了一地。

柳叶可为轻弦,柳皮可作小号,村人多以消寂寞。

摘柳为弦,唇边就有了尖而细的啸声。

折柳为箫笛,随气吐纳,黄昏的天底,晚风中就飘来浑厚沉越的柳音。

柳色常青青,柳下多伤别。那个早春,远行的燕子已回家,那个男人却要离开小村了。母亲躲在后屋流泪,父亲醉卧不起。

独自一人带着难以释怀的心情,走出那道门,走过禾场,走上小路……

路边,一个熟悉而又如此动人的身影立在河边柳树下,心里蓦地竟有无限感慨,实在没想到,在离开这个家和这个村子的时候,送别的人竟会是她。

犹记那时柳树正在萌芽,嫩黄的芽叶半指长了。

无法言说的情怀,一直深埋心底。

一别之后,音耗杳然,再未相见。后来得知,她已远嫁外地。

又一年,清明回老屋上坟的他,在走过山桠子路口的时候,父亲突然指着不远的一处坟头。

——这是英子的。

——英子?她怎么会……

没有回答。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生命递嬗,人生变幻。那无处不在的离别,似岁月长河中埋下的隐隐伤痛。无可预知的生命,正如柳下河中不息流走的水,不舍昼夜。

而柳树,似乎还执着的立在河畔,执念于不息川水。河上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为旧日轻愁,为每一缕从指缝流走的时光!

少时,曾在屋园后种下一柳,后竟忘却。直到有一天,和邻家划分边界,年迈的父亲交待我,界线应该由屋后一株柳树的位置起。

我愣了一下,柳树?

父亲说,你忘了?那棵柳还是你小时候种下的。

早已没有印象了。

一个人去屋后,一棵柳树,静默在园边。

那一刻,看见柳树,忽忆少年时事,仿佛就又回到旧日时光。

风中柳絮飞来,我看见串串流苏,那是一串串苍绿的时光灯盏呀!在闪亮着,在飘飞着,悄悄就落进那条旧日河边……

我其实已预知了后园栽下的这棵柳的最后归宿,终将会和村里其它柳一样,被无情伐倒,最后不知所终。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有关柳树的记忆,其实是那永不再有的柳树时光,柳树的光阴洒满记忆的窗口,思绪又一次在回想中清晰,遥远的过去,仿佛只在昨夜,仿佛就在指间,只需要一刹那的触摸。

多少人生风雨后?多少慷慨不再有?多少壮举一场梦?多少盛情一杯酒?而今许下千般愿,洒向长河万古柳。不愿与君长相思,但愿与君长相守

谁的诗?却已道尽此刻心头的万般惆怅与伤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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