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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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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的影子:母亲的针线篮

那个午后,在那处堆满玉米芯子、旧蓑衣、腐朽木头的杂物堆里,我看见了蒙着一层厚厚灰尘的篮子,那曾如此熟悉的泛着深黄色的提把、绞着细蔑花边的筐沿,还有那处破了一个窟窿的边角,边角上用塑料布做的补丁……

历历仿佛昨日重现!

这是母亲的针线篮子。母亲的针线篮子被母亲呼为“针提篮”。

寻常小村的女人们走村串户,或者坐在自家天井旁、屋檐下做些女人手工活计,彼此闲磕,身边就都摆放着一个小小竹篮,竹篮里盛放着针头线脑碎布,破得不成形的粗布袜,半截袖套,一大团不知哪里弄来的苎麻,几只顶针箍,其中几只锈了,一叠鞋样……

竹篮子就是针线篮子。

针线篮子就象女人们带在身边的宠物,走到哪跟到哪,人坐下了,那篮子就卧在女主人脚边,不声不响,老实的呆着。人离开,篮子就挎在女人的臂弯里了。如果哪天没有阳光,女人没有了自己的影子,但针提篮却还跟着,如影随形。

小村女人们的针线篮多精致,那走在村巷里的女人蓬首垢面,衣衫褴褛,但手里提一个很讲究的针线篮子,旁人不免多打量几眼,女人们便会有面子。

精致小巧的篮子出自那会竹器的公公之手,或者就是婆家不知传了几代的家珍,竹蔑油光放亮,润如玉脂。

初进山的母亲并没有针线篮子。父亲不会竹器活,祖上也无传诸后世的家珍,请村里蔑匠上门,不止花费,似乎也小题大做。专为一竹篮,蔑匠是不太肯上门接活的。但家中实在需要针线篮子,针线篮对农家小户来说,那些纽扣索线、剪刀锥子、顶箍花针这些不起眼却关乎一家正常生计的小什物,承载着一家的缝缝补补厚薄冷暖,须臾岂能离呢?

无奈之下,父亲决定发挥想象依样画葫芦。

自家后园伐竹,也学邻叟断竹续竹,抡丝引蔑。织着织着,那想象中的竹篮便走样成了一个笸箩,但又不是笸箩,细审之莫可名状。弃之,重头再来,历月余,数次半途而废改弦更张,这次竟织成竹篮了。

自此,父亲凭空增添了信心,陆续对比邻家竹器,织出了撮子、箢箕和晒簸,未曾料想境况所迫,父亲竟无师自通变成能工巧匠。那个午后,织完一只谷筐,坐在门前椿树下,吸着烟丝的父亲,颇自嘲的念起陶谷那两句诗:堪笑翰林陶学士,年年依样画葫芦!

母亲称针线蓝子为“针提篮”。针提篮从此就和母亲须臾不离了。

起初就放几样小东西,一双鞋样,几卷线,剪刀,锥子,针和顶箍子。再后来,母亲的针线篮子盛得满满当当,那些小什物名目繁多蔚为大观,索子、碎布头、苎麻线、烂了的鞋帮子,一截轮胎皮子,一根铜丝,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一串小铃铛……凡觉得有可能用得着的,一律就丢进篮子,篮子差不多容纳了所有和缝缝补补相关的杂七杂八。

突然需要什么了,就想起针线篮子。

比如,去针提篮里帮我把那卷索子拿过来。或者纳着鞋底,针突然就进不去了,母亲便四下里寻顶针,嘴里说:“我的顶箍子呢?唉!”

手上没有,身上没有,就去针线蓝子里找,一翻,果然,顶针就藏在篮子角上。

打一个补丁,针线篮子里一阵翻寻,一堆碎布头里,仔细对比花色大小,终于就选了一方大小合适颜色相近的布头。

后园豆角架要固定,针线蓝子里揉成一团的麻线就派上用场。

甚至父亲的那具木刨顶端要钉一个缓冲头,也在母亲的针线篮子里找到一截轮胎皮解决了。

要扎一个套知了的线圈?偷偷从针线篮里拿走一卷线;和小伙伴去河里钓鱼,没有钩也没有线,怎么办?针线篮子里有线!钩呢?偷一根绣花针,火上烧得通红,钳子一弯便成钩了。

冬天坐在火塘里扭玉米,母亲会说,去针线篮子里把锥子拿出来吧。用锥子挑开玉米粒子,扭起来轻松。

突然有人在屋外闲磕,来人坐下不走了,母亲就说,把针提篮帮我提出来吧。提出去,掏出针线开始纳鞋底。

母亲的针线篮子成了寒屋下的百宝箱。要什么就变出什么?变不出山珍海味也变不出金银珠玉,但却可以变出生活的温馨与满足。

上山放牛,裤子被荆棘剌开一个大口子,满脸沮丧回去,母亲看见,转身寻来针线篮子,那处破洞在母亲手里就很快又被缝合了。多了一个补丁,但看起来更结实。

割草不小心手就划开一道伤口,惊惶奔回屋,母亲心疼得脸色发白,匆忙奔到针线篮子前,一阵翻腾,找出烟丝袋,捏起一撮烟丝按在伤口处,又从针线篮里寻出碎布索线,仔细替我包扎好伤口。血终于止住,坐在针线篮边的我,突然感觉和针线篮在一起竟有了一份安全感。

冬天就要来了,那双穿了两年的棉鞋早已难敷渐大的脚,母亲说小的换下来给弟弟穿吧。坐在椅子上,脚边放着针线篮子,抬起我的脚,拿出鞋样比划着,很快,鞋帮子就剪好,而鞋底是现成的,不几天,一双新棉鞋就做好。

那双还是姑父家接济的塑料凉鞋,当初虽说是旧鞋,但还很完好,但放了一整个夏天的牛,跟着牛翻山越岭,鞋根开裂了,母亲挑出针线篮里最大号的针,粗索子,一针一针,针拔不动,用顶针,顶针也无济于事,母亲干脆就用牙咬着针往外拔。

每念及此,便想起孟郊的《游子吟》,大概没有谁比我有更深切的感受了。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不知道这个世上,除母亲外,还会有谁以牙引针为自己的孩子缝合那双断掉的鞋底呢?

针线篮子从青涩到成熟,撑起了一家人的身上衣裳和四季冷暖。

冬闲了,家家户户的女人,集体行动,开始忙着糊布底壳子,剪鞋样子,纳鞋底。

鞋母亲带着针线篮,手里纳着鞋底子,走着,纳着。碰见人,便有一搭没一搭的闲磕,手里针一会不停歇,那双纳了一半的鞋底上,密密麻麻的针脚。

累了!不想动了!揉着酸痛的腰身,小心将鞋底放进针线篮子。看看时间不早了,赶着回屋做饭。站起身,胳膊弯里挎着针线篮,寂寞的朝着那树影斜过的小路走去。

那针线篮子里的一丝一缕,一针一线,在母亲看来却是那样的珍贵。断了的顶针,还可以再用,不舍得丢,放在篮子里;破得不成形的衫子,一块块剪成布头,可以补缀衣服;一根发卡、一截头绳、一圈不知哪里获得的细丝,即便才从针鼻子里抽下的半截黑线,也不忍丢弃。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朱子家训》里的这两句,至今想来,可谓感受至深!

头尖身细白如银,上秤没有半毫分,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衫不认人。不知流传自何时何人的讽辞,用针来嘲讽那些见利忘义阿谀奉承的小人,可是在我看来,那些奴颜卑膝拙劣无耻的小人又怎有资格和母亲针线篮子里的针相提并论?

那年冬天,村里男劳力被派去修水库,母亲每天去工地给父亲送饭,回家后还得忙里忙外,喂猪放牛,母亲带着针线篮子上山,趁着空闲工夫纳鞋底剪鞋样。

我很奇怪母亲如此赶时间。母亲说,去过水库工地,发现父亲脚上的棉鞋烂了,得赶紧做一双,天马上要下雪了!

想想一整个夏天,母亲忙完农活忙家务,又顶着烈日酷暑铲青草卖给外地来的马驮帮,青草钱给家里置了一顶粗布蚊帐,给父亲织了一件毛衣。

我看着母亲脚上还穿着那双缀着补丁洗得发白的单面胶鞋,鼻子禁不住一阵发酸。

母亲的针线篮在贫瘠生活的磨砺里,闪耀着生命的鲜活光华,母亲用针线缝合了生活的琐碎,碎布头弥补了物质的缺憾,针线篮子连缀起那空乏岁月里所有关于过去、现在、将来的美好梦想。

有谁记得针线篮子?又有谁愿再去眷顾一根针一丝线呢?那曾如影随形跟随女主人的针线篮子,那曾四季须臾不离女主人之手的针和线,那曾被视为至宝的碎布头和苎麻,在那样的时光里,因为女主人勤劳而灵巧的手,因为身上衣衫脚底鞋袜,因为那个如此贫瘠窘迫的年代,这小小什物赶上了属于自己生命中的黄金时代吧!用它们微末之躯的辛劳付出,充实着我们对生活的追逐与梦想。

是的,它们也曾正值当年,也曾闪耀过生命的光辉。那针提篮里的一针一线、一丝一缕岂非是对未来的美好憧憬?缝和所有关于生活的伤痕,填补着时光中无处不在的缺失与遗憾,一粒扣子、一片碎布、一截在指缝中垂落的棉线……,那曾是它们的使命与荣耀。

当时光不再,当所有一切成为过去,那回忆中漾动的犹是美好!即便有淡淡的苦涩。

一根针一缕线一只磨得闪亮的顶箍子……,女主人用那双青葱灵巧的手指喂养出了它们的骄傲和自信。

有一天那双手老了,粗糙了,有一天发现那双颤抖的手,那根锈迹斑斑的针,那卷泛黄的线……哦,时光的刹那里,都老了!

关于针线篮子,针或者线,或者一片碎布头早已遗失在时光的尽头,沦为岁月的尘埃,就象被埋没在杂物里的曾经饱含鲜活生命的母亲的针提篮,留给我的,只是刹那的回想和波澜,之后一切风轻云淡了无痕迹,仿佛它本来就在那里,本来从未发生过什么。

只是,只是偶尔,在不经意间会想起。

——帮我把堂屋里的针线篮子拿过来。轻轻的声音。哦,这是母亲准备缝衣服了?补鞋子了?还是……

黄昏的风里,我回过头,四周空无一人。那时,浅夏的雨正从窗外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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