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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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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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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盛夏

翻涌蒸腾的热浪,似地上窜起的烟尘,远野快要着火了!

豆角枯了,丝瓜蔫了,辣椒地荒草颓败,那片之前还漾起绿浪的玉米地,此刻焦枯僵直,象一地早已失去灵魂的躯体。

远野明晃晃的日头让眼睛瞬间失盲,片刻过后,终于有模糊的树影,呆立远野,一动不动,耳际里,蝉音声嘶力竭,仿佛生命中最后的呐喊。

天地间所有事物,无一例外经受着烈火的煎熬。

一个从屋脊后走出来的汉子,胡子接茬着,头发蓬乱着,赤足裸着上半身,紫黑佝偻的脊背闪着粗糙油腻的光,火一般的日头里,汗水混着污渍沿胸腔阵阵流淌。

看的人心里阵阵发麻,感觉跟着就要大法淋漓起来。

汉子匆匆奔到屋檐下,抹一把头上的汗水,一头扎进门内,几步抢到窗根,也不细看,抓起一只陶碗,歪倒胖肚子陶壶,淡的山茶水在碗里泛着细浪,眼睛瞪着檐檀条,仰起脖子咕嘟嘟将一大碗茶水灌下去。

回头看看,檐外日影已到禾场半中间了。

一阵幽幽的风,打门外吹进来,沿脊背掠过。

汉子微阖上眼睑。风里似乎夹杂有淡淡荷香,混合着淤泥味道,这应是从村湾上头荷塘里刮来的!

禾场口的荫凉里,几只鸡安静的窝在浮土里,热浪混在风里,向着荫凉侵袭,鸡半张着嘴,眼皮子闭着,脖子起伏喘息。

汉子转身进了后厨,水缸里舀出水,门外拐角竹杆上扯下一条破毛巾,在冷水里浸透,劈头盖脑匆匆擦洗着身上汗渍,转身回到堂屋,身子往靠墙的凉床上一倒,片刻后,呼噜声起。

这是往日小村盛夏的一个片段。

小村的伏天。骄阳下,曾生机勃勃的远野,此刻在太阳的淫威下,象被彻底打败的对手,在天地间俯首。

我在想象若非那个上古后羿挽弓射天,诛其九日,岂非人间炼狱。焚万物为灰烬,化天地为一炉。那种酷烈,每想则心悸……

诸神中,那驾着烈火长车的赫利俄斯,他是要守护后羿神弓下的最后太阳吗?

为躲避酷暑,人们穷其所想。

凉茶是必备的。窗根头从上年秋天,积了半个年头灰尘的大肚子土茶壶寻出来洗干净,茶叶是去年山上采的大叶片山茶,茶色淡红清凉,让人心里有了些许慰藉。

从日头下匆匆跨进屋檐的人,扁担、背篓、猪草蓝子顺势往檐下一扔,迫不及待一头扎进大门里,草帽挂上墙,人就冲着茶壶奔去了。

绿豆汤也是必备的。但绿豆寻常难得,但有,便熬一盆绿豆汤,稀疏的几粒绿豆,清可照影,但也满足了。毕竟在盛夏能喝上一碗绿豆汤,清热解毒祛湿去火,那是多么幸运呢?

山茶和绿豆汤也不能解热。内心烦躁,满头大汗坐在堂屋里的人自我慰藉:心静自然凉!

耳际蝉声带着火气,沙哑嘶吼,门外耀眼的日头让人头晕目眩,心终于没有静下来,身上的衫子却湿透了,汗水沿着前额面颊,象雨季的檐溜,周遭滴下一圈湿痕。

卖瓜的也出来了,戴一顶没了顶盖的草帽,头发从帽圈里伸出来,象圆筒子里长出的一窝乱草,很滑稽!

大热天挑着担子走村串巷,卖瓜人脸上、胳膊上、挽起裤脚的半截腿上,汗水横流着。

担子里西瓜白瓜面瓜菜瓜,青的白的绿的黄的,似乎应有尽有。

瓜不贵,但却没有几家吃得起。

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一看就是回娘屋里小住的。拦下担子,她要挑几个瓜。摸过来翻过去,大了,小了,没熟透,声音沉闷,唉,这个不错,却歪头瘪脑的……

卖瓜的人很有耐心,任女人挑!

一担子瓜挑个遍,终于看中了一个西瓜,一个面瓜。娘屋里人赶出来付钱,女人坚持自己付,两边就拉扯着,不可开交。

最后卖瓜的出来解围,收了女人的钱,挑着担子走了。

回到堂屋,兴高采烈开瓜!

西瓜还有白瓤子,没熟!面瓜呢?哎!又是个半生不熟的!

追出去,山湾子空荡荡!

山茶、绿豆汤,或者西瓜、面瓜,不过就是贪吃几口,该热还是热着。

终于热得难受!

乘着大清早,阳光还在云絮里沉睡,天边泛着鱼肚白,晨风象葱白的指尖,丝丝缕缕从唇边和脖颈里滑过。

一家人起床,小的去溪子饮牛,男人准备着犁耙,女人从搁楼上将躺椅、凉床搬下来。

洗去烟尘灰垢,那张松木凉床纹理浮现清晰了。那把竹躺椅的老蔑片泛着暗铜色的光。

凉床很大,够得上一家人坐在上面歇息。竹躺椅寻常便是屋里男主人独享,跷着脚板,头歪在一边悠然吸着指缝里的土烟卷,烟灰落了一地。瓷缸子里的茶水洒得椅上地上到处,躺椅上的人微闭着眼,在静默的时光里微醺着……

村里家家户户谁家没有凉床和躺椅呢?老私塾陈先生的凉床角上还雕着龙头,那张被虫蛀得剩了不到一半蔑片的竹躺椅两侧,额外安装了两个把手,虽考究,但怎么看怎么感觉有点画蛇添足。

这些还不算够,在凉床上躺躺,到躺椅上躺躺,还是热。就还想到什么别的地方躺躺,比如门前那棵核桃树下的荫凉里,或者干脆,就在堂屋地上,更凉快!

突然想起,搁楼里还有一领草席一张竹席,这时候都拿出来。

竹席很粗糙,指宽的粗蔑编成,感觉就是把织着的笸萝摊开就成了。席上陈年毛刺扎得人浑身疼痒难受,没法用,弃之不用!实在没有选择了,从日头地里一身污渍跑回来,热汗淋漓,昏天黑地,疲惫不堪,和衣一头倒下,顾不得扎不扎人了。

草席就很体贴入微了。密织的草丝细腻松软,吸湿透气就算是用蒲苇叶织的席垫也很舒服。

有天,那睡在蒲苇席垫上的人,脑海里突然就想起《孔雀东南飞》:“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想起那叫刘兰芝的女子,心里一阵激动!身下的蒲苇席竟蕴藏着世上如此忧伤与美好!

蒲席和竹席,在某个苦难年代,那上面躺着的,其实是一颗无比落寞而空寂的心。

太阳落山了,黄昏来临。河汉微茫月渐低,风声正在草堂西。炽烈的日头消歇下去,黑暗从时间的沙漏里开始倾倒着,渐渐填满白昼的虚空,夜色弥漫四野。

远野起风了,蜻蜓、蝙蝠、飞蛾出来了,蚊子开始肆虐!

主妇们早早洒扫过禾场,门前树下凉床、躺椅、草席上,摇着芭蕉扇的,抽着水烟袋的,东一个西一个躺着,隔空闲嗑。

洗过澡,穿着单衫坐到凉床上的人,黑暗里,眼睛呆呆看着门外。不知何时,起了一阵穿堂风,幽幽的凉。

身子抵着墙,轻轻闭上眼睛,凉床上努力保持着安静。在昏冥里入定。

不知何时,檐阶下竟洒下月色。这是月亮挣脱了云霾的锁子,半个月亮爬上对面的山脊,门里门外一片清辉,亮堂了。

一个女人的影子出现在台阶上。那件敞口衫子和短裙包裹的身体在淡月里隐约动人。

女人看着凉床上的人,就站在大门外。

婶子呢?我找婶子帮我看下毛衣这里应该织什么花!

女人手里抱着两个毛线球。

男人突然说,凉床上坐会吧!

女人迟疑了一下,跨进门,挨着男人坐上去。

月光里女人雪白的身体散发着淡淡香粉味道。

月光下的那年,两双莫名滚烫的眼睛在月光下的凉床上对视片刻又分开。

象那年天上眨眼的星子。风不曾吹熄,黑暗不曾遮蔽,而时间淹没了!

凉床,很多时候就是一个故事。

当孙队长提着裤子从王驼子家逃出来时,身后王驼子女人尖叫声里,王驼子家那张凉床被怒火中烧的驼子一斧劈得粉碎。

村头谢家女和张家子凉床上的幽会,村里风声四起,末了张家子竟另娶外村女子,新人合卺之日,谢家女喝农药自杀在村河,死状极惨。

比起蒲苇席和竹席,大概引人遐想,凉床似乎充斥着轻狂浮躁。

夜色旷远寥郭,月影西斜。禾场上的人声消歇,萎顿下去。

女人们怀里抱着孩子,孩子安静的吃奶,突然哭闹。赶紧摇动手里的芭蕉扇。摇着,轻哼着:月亮哥,跟我走,走到河里卖腊酒……

腊酒可是什么东西?没人知道。女人还在往下唱,后面的根本就听不明白了。

摸摸孩子的脖子胸口,起了一层痱子,赶紧扑一层片仔癀冰片痱子粉。

终于安静!

夜似乎就睡着了。

那个还坐在乌桕树下的人影,眼睛看着那深邃的夜空,云霾象覆在月上的尘埃,看得见那月轮里,一个幽幽女子的模糊身影,痴痴立在桂树下。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那天上的娥女,可曾望见千年前后埋骨处?当又一次月影西斜,那个疲惫的影子,斜倚熏笼坐到明,又是怎样的伤痛?

千年如一的酷热,从未遏止人内心深处蠢动的萌芽。

——闲着西边一草堂,热天无地可乘凉。池塘六月由来浅,林木三年未得长。栽得豆苗堪作荫,胜于亭榭反生香。晚风约有溪南叟,剧对蝉声话夕阳。坐在豆棚之下,右手拿着一把扇子,左手拿着不知甚么闲书,……忽然把扇于在凳上一拍,叫将起来……

豆棚闲话开讲了。

那位艾衲居士的豆棚下,想来应该有水烟袋、胖肚子茶壶、一摞小口土陶茶碗,人们手里摇着蒲扇、折扇,脖子里系着汗巾和破布褂子……

说起扇子,几乎家家户户就都有几把芭蕉扇。

时常想,那个无所不晓的诸葛孔明,不论寒暑,手里终年摇着一把鹅毛扇……,还有哪些画本上的公子哥们,同样一年四季手不离扇,悠哉悠哉!后来明白了,这纯粹是装腔作势装模作样!

扇子不够用,人们就开动脑筋。屋后棕榈上砍下几枝棕叶,自己对着芭蕉扇依葫芦画瓢。耗费时间做了两把,象又不象,不象又象,凑合用!扇着扇着,叶子蔫了,再扇,就蔫头巴脑,索性扔了。

找块硬纸板,剪成个心形,自己却认为这是美人的瓜子脸,两根粗蔑中间一夹,很得意!感觉手里握着一个美人头,不小心中午就落在洗衣盆里,抢出来,晾干,却被鸡啄得面目全非。

生气了一回,翻箱倒柜,找出几张纸,想想,又想想,细心的折出一溜褶子,对着眼前细看,自己感觉象是折扇,也学那戏里的公子王孙把扇摇。

扇子还会一本正经写上一首打油诗:八月天气热,扇子借不得。虽然是朋友,你热我也热。如果是七月呢就写成七月天气热,总之每个月在打油诗里都变热了。为免雷同,甚至还写上: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这话原是写在书上的,被照搬照抄到扇子上来。反正意思就是借了要还。

最后有谁借呢?这把自以为宝贝的扇子直到扔了,也从没谁多看一眼,更不要说借了!一本正经的告诫成了一本正经的自作多情!

酷热难耐!凉床、躺椅、草席被热浪薰炙着,坐上去的人神经象触电,烫!喝着凉茶摇着扇子,风也是热的。

一个人悄悄去后园竹林里。

竹林深处有一眼泉,终年掩翳在绿竹深处,泉边铺着不知何年的大青石板,年复一年,青石板磨洗得光滑润泽,青石上的纹理仿佛从石头灵魂深处绽放的花蕊,它在等待一阵春风秋雨,然后从这浑沉的僵石里盛放,然后在某个秋天,结果,一枚世间绝无仅有的异果!

而时间的脚步却将一茬茬想象抛在遥远的过去,时光匆匆,漠然从倒塌的思想上跨过。

泉水幽冽,石板透着寒气,长脚水虫漂浮水面,象一阵悠闲而快乐的马车夫,在水皮子上熙来攘往。

坐在透着幽幽寒气的石板上,看着这些虫子,看着泉边的铁丝蕨,看着一池深幽的泉。不想走了,想卧在那处泉边,卧在泉边干什么?哦,卧看牵牛织女星!那窅渺深处的神仙梦想!

或者,许多时候,就坐在村河的柳树下,听蝉,听远野的风,听那个从河堤走过的仿佛落下一地花瓣的足音……那个头顶着荷叶,或树冠,穿着薄衫挽着菜蓝子走过的女人……那风里弥散着的轻香,细腻幽长,似荷花,兰草,又象是某天从某处窗根走过,那透隙而出的动人味道……

田头的人,随便就找个荫凉处,乌桕树下,棠棣树下,刺棵子里……,和衣躺下,烈日灼热蒸腾,那树下疲惫的人,满身汗水污渍,睡着了!

某天午饭后,天气沉闷着,吃过苞谷粥的一家人在堂屋里散开,凉床上,蒲席上,那只磨得乌油溜光的桑木凳子上。

老猫象一个闲逛的熟客,从后门洞子里钻进来,人丛里逛一圈,跳上一张空着的椅子。

天地沉闷,象一只巨大的饭甑子,灶口火势汹涌,锅里滚水沸腾,甑内热气雍塞。

汗珠子啪达摔碎在地上,一颗一颗……。跟着汗珠子就成片了,胸口、脊梁、脖颈,流成了沟壑。人象行走岸上的鱼,命悬一线寻找着救命稻草……

多么期待一场大雨!一场透彻淋漓的雨,浇透天空,浇透大地,浇透万物,浇透那颗备受煎熬的心!

焦急看门外的天,天愈低愈黄愈暗了,突然西天际排起黑沉沉的云,层层叠叠,象一堵巨大无边的墙,横亘着!

突然,那堵墙轰然散开,化作万马千军卷起滚滚烟尘,向着前方猛烈冲锋,奔腾咆哮……

要下雨了!要……

下半截话激动呛倒在舌尖上了。

旷野上呼喊的背影,身形瘦削,衣衫褴褛,象一个远古的图腾!

平地刮起狂风。

一大滴雨从头顶突然就落在耳丫子上,瓦楞子上噼啪炸响。地上扬起呛人滚烫的尘埃气息,干涸的泥土发出咝咝的饥渴颤音。

雨就终于来了……

七月流火,夏去秋来,季节转凉,肆虐的酷暑终于消歇,但在村人的心里,却又开始另一次酷热的炙烤。

许多时候,想起施耐庵笔下那两句诗: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眼前无数次浮现这样的情形——

从太阳下负薪走来的人,浑身热浪翻滚,头上大汗淋漓,额上青筋暴跳,眼里喷着火,嘴里喷着火,身上四面散发着滚烫……

炎炎烈日下,坐在树下的老农们,看着远野的禾子,已焦黄枯败,心头充满着无限悲伤,接下来的日子吃什么?来年吃什么?

有天,父亲来到檐下。

你也长大了,他说,该自己学会怎样生存了!

他指着远野日头下扛着犁耙佝偻的影子,没有夏怎会有春?没有酷热怎么又会有万物生长?没有万物生长怎么会有收获?没有收获人吃什么?人就是这样,非经这一番轮回折腾,就无饭可食无衣可穿!严寒酷暑,世之所惧,人是贪图安逸的动物。可是作为稼穑人家,惧寒畏暑,又哪来的身上衣裳口中食呢?

那年的那个盛夏,那个土屋檐下少年的我,任汗水浸透衣裳,顺着眼睫毛和腮帮子滚落,默默从父亲手里接过那柄锄头,悄然走下檐阶,走上禾场,走进骄阳似火的远野……

年少的我历经了一个又一个酷热的季节,似乎渐渐明白了些什么!

每一次酷暑的来临,就该是那一场天地间生命的涅槃重生!

寒暑流易,生命不正是在这轮回中蹒跚着走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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