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笺

内蒙古·孙国华

一方水土一方人，草木也一样。不一样的生存环境，总会有不一样的草木、人，在那里繁衍生息。或郁郁苍苍，或者，坚韧、顽强。草木和人，都具有了相同的特质。

——题记

1、苦荞麦

苦荞麦，是我们塞外高原上特有的一种植物。其形似荞，却味苦；其面似麦，却色绿。

所以，这里的人们就以“苦”字冠之，叫它“苦荞麦”。

这是一种生命极其短暂的植物。哪里的沟沟坎坎过于荒凉了，种植任何植物都难以生长、收获，就撒上苦荞麦的种子；哪里先前种的植物受灾了，难有收成，就翻地重来，抢种上苦荞麦。苦荞麦，就以极大的热情，在极短的时间内，生长，成熟，抢在霜冻之前，结出饱满的籽粒，在越来越凉的风中，等待收割。

在我的印象里，苦荞麦的生命历程中，似乎没有春天。桃花开了，梨花开了；清明过了，谷雨过了，眼看着芒种都来了。看看哪块山坡还撂着荒，就播种上苦荞麦，让荒凉的土地长出一片绿来。再荒凉，也是土地。是土地，就是农民的命根子，绝没有撂荒的道理。就在沟沟坎坎，边边角角的地方，苦荞麦，用短暂的生命，缝补着土地的褴褛衣衫。在短暂的生命里，苦荞麦从来都与肥沃无缘。寒冷、干旱、荒凉、似乎就是它生命的底色。凄风苦雨，苦捱、苦苦挣扎，似乎就是它全部生活的历程。

苦，就是苦荞麦的生命特质吗？是像这里的人一样，在短暂的生命里，饱尝了风霜之苦，干旱之苦，其果实，味也苦。还是这苦荞麦，以这样苦涩的味道，来警策人们，人生在世，百味俱全，哪一种，都饱含着生之艰辛，都是生活的馈赠，都应该欣然接受之。苦荞麦，就是苦水里泡大的孩子，滴下的泪水，怎能不是苦涩的呢？

高原的人，从不去妄加猜测这些。他们知道，苦荞麦是不会挑剔的。播撒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成长、开花、结出果实。大地上的草木，就是大地的孩子，那有孩子挑剔母亲的道理。人也是大地的孩子，高原的人，是行走的草木，生生死死，紧紧依附在这片土地上。

李时珍曰曾撰文说∶苦荞出南方，春社前后种之。茎青多枝，叶似荞麦而尖，开花带绿色 ，结实亦似荞麦，稍尖而棱角不峭。其味苦恶，农家磨捣为粉，蒸使气馏，滴去黄汁，乃可作为糕饵食之。南方的苦荞麦，与我们塞外的苦荞麦，大体相差不多。因为气候差异，播种的时间有所不同；因为人文的不同，在食用的方式方法上，也有所不同。

塞外高原，纬度高，气候条件差，却因此有了其他地区所不具备的优势。平原地带种植的植物，这里不常见；平原地区少见的，在这里却种植着。我们这里的麦类就很丰富，有荞麦、莜麦、小麦、苦荞麦等等。各有各的的特点，各有各的吃法。

冬天，家家户户都会腌一缸一缸的酸菜，准备在一个漫长的冬季食用。酸菜是苦荞麦最佳的搭配。这里的人们喜用苦荞麦面做一种叫做“咯咯豆”的食品，浇上酸菜卤，苦中有酸，风味奇特。最奇特的是吃完饭后，人的牙齿和舌头都是绿色的。一张嘴，满口都是绿莹莹的牙齿，成了苦荞咯咯豆的名片。

苦荞麦，是食疗的佳品。资料记载：苦荞麦有治疗胃痛、消化不良、腰腿疼痛、跌打损伤的作用。有理气止痛、健脾利湿的功效。尤其是具有降血压，降血糖，降血脂的作用，已经越来越受到现代都市人的青睐。

因为产量低，种植面积少，苦荞麦的身价也倍增了。

2、榆树

塞外高原上众多的树木中，我独爱榆树。总觉得那是一种饱经沧桑的树。高原全部的苦难，高原人所有的特质，都积淀在老榆树身上。精干，内敛，坚韧，倔强。

它们常常生长在悬崖峭壁上，沟壑两侧的石缝里。多风，少雨。坚韧，倔强。身躯奇曲盘旋着，满身遍布着纵横交错的裂痕，有的深可见骨，让人触目惊心。

悬崖峭壁，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没有路。但每一棵悬崖边上的老榆树，都呈现出一种行走的姿态。想必，它们是日夜行走在这艰难的岁月里了。我想起了那些行走高原的汉子，不畏惧，不退缩，弯腰曲背，逆风而行。山也好，沟也罢，都无法阻挡他们坚实的步履。他们要在这荒凉的高原上，走出一条路来。后面的人，就不必每天面对这许多沟沟坎坎。

榆树那满身龟裂的皮，多像高原上纵横交错的沟壑啊，它把千百年来这高原上的风风雨雨，艰辛苦难，都浓缩到自己的褶皱里面了吗？狰狞着，诉说着艰辛与不屈。把根，纵横交错的根系，深深扎进悬崖峭壁，沟壑两边岩石的缝隙里，泥土就不会再流失，沟壑就不会去扩张。荒凉的内蒙古高原，也许就会和关内那些连绵的群山那样，山高水长，莽莽苍苍。

饱经苦难，榆树却从来不缺少温情。每年，青草刚刚钻出嫩嫩的芽，惊奇地打量着寒山瘦水，满目荒凉的时候；庄稼的种子，还睡在土壤里，做着春天的梦；杨树、柳树的树叶还没覆盖枝头的时候，榆树就挂出了一串串嫩绿的榆树钱，在残存着寒意的春风里，飘来荡去。没有鲜花丽朵，榆树以最真诚，最质朴的方式，迎接一个春天的开始。要知道，早先年间，这青黄不接的日子里，那一串串嫩绿的榆树钱，帮助多少人家，度过了一年里最难捱的时光。

看见榆树的老皮，似乎就看见了爷爷那饱经沧桑的脸。黧黑的肤色，一双深陷的眼睛，一张缺了牙齿的嘴，满脸纵横交错的皱纹，既有韵致地从眼睛、嘴角四下里蔓延，精致而苍凉。精瘦的骨架，整日里像悬崖边上的老榆树那样弓着，如果伸手敲一敲，一定会铮然有声。

他站在高原，就是一棵老榆树。

爷爷说：“树站着生，也一定站着死。树老了，风骨不倒。人也一样。”

他轰然倒地的时候，真像一棵老榆树。

3、红花子，黄花子

高原上，到处是蒿草，坚韧、强悍。放眼过去，满目荒凉。

夏天，在那些漫山遍野的蒿草中，会看到一种花，从蒿草中探出身来，很醒目地开着，红的，黄的花。人们把红的，叫“红花子”；黄的，叫做“黄花子”。

一样的花枝，一样的叶片，一样的生存环境，长出来的花蕾，开出来的花朵，不知道为什么就会有红的，黄的。长长的花瓣，张开来，像一点点亮了的灯盏，红着，黄着。荒凉的高原，因此而温暖了。

在高原上，那是给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一种花了。

人们说，这是高原特有的花，一旦走下高原，就变了模样。红花入药，黄花可食用。入药即是灵药；食用就是佳肴。

站在莽莽高原纵目过去，各种各样的蒿草蔓延开去，纵然是浩浩荡荡高可过膝，也是满目凄凉。忽然就看见有那么一株、两株红的，或者黄的花，从蒿草里探出头来，摇摇曳曳。苍凉的视线，一下子就柔和了；空寂的心，一下子就被一种温情填满。

我久久站在那里，凝视着。那仅仅是蒿草丛中一株、两株，红的，或者黄的花吗？那是这荒凉寂寞的高原上最妩媚的眼眸。

因为干旱，花的叶、茎，都显得过于粗糙、干燥。比通常的花朵，多了几分沧桑、多了几分野性，少了几分润泽与细腻。花朵也不硕大，而花瓣却是很厚重的，饱含着生命的激情，仿佛在证明任何荒凉的地方，都会有花朵开放，都会有温暖存在。高原人，会趟过没膝的荒草，采摘那些花朵。红的用来入药，可医治跌打损伤，调理气血；黄的阴干，贮藏，是冬天家里最可口的山珍美馐。艰难之地绽放的珍贵之花，总不会让生命虚掷。

后来，我在草原上又看见了同样的红花子、黄花子。漫天满地地生长着，热热烈烈地纵情，像是画师用油彩刷出来的，全然没有了高原上那份孤独、苍凉、厚重。没有了那种让人怦然心动的感觉，看在眼里，就索然无味了。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多了，滥了，就失去了美感。

我想，在荒凉、寒冷的高原上与那些蒿草争夺生存空间的红花子，黄花子，才是弥足珍贵的。

4、车轱辘菜

塞外，山多，山路就多。一条条宽宽窄窄的山路，从山的这边，蜿蜒到山的那边。山路上，深深浅浅的车辙里，车辙外面，碾的坚硬的黄土坂上，零星地点缀着一些绿色的植物。那就是“车轱辘菜”了。

被坚硬的车轮碾压过千百次的黄土路，已经寸草难生了。可是，为什么会有车轱辘菜，这里一棵，那里几棵，点缀其间呢？柔弱的叶片，更加柔弱的茎，却能钻破比石头还坚硬的路面，艰难地生长。车轮一次次碾压，马蹄千百次践踏，人的步履走过来，又走过去。茎，弯了；叶片，散乱。一棵棵车轱辘菜，匍匐在尘埃，却不死。就连那些以顽强著称的野草，都无法做到，它却做到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车轱辘菜，就在这样的环境里，生长，老去。

因为它是车轱辘菜啊。它的使命就是在被车轮碾压得坚硬如铁的黄土路上，绽放出一点两点的绿来，给大地以希望，给生命以奇迹。

奶奶说：那是一种苦难的菜。多么沉重车轮的碾压，它都能承受；多么坚硬的泥土，它都能破土而出；任何的苦难，它都能默默承受。是啊，车轱辘菜和这里的人一样，在漫长的生存发展过程中，把苦难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从柔弱到柔韧，从卑微到坚强。

大旱之年，很多人家粮食断了顿。庄稼旱死了，草木枯黄，只有车轱辘菜还绿着。无粮可吃了，饥肠辘辘的人们，就顺着山路，去挖那些车轱辘菜，聊以度命。多少山里人，就是靠这些车轱辘菜延续了生命，像车轱辘菜一样，顽强地活下来。人和菜，都变得坚韧、顽强了。

很多植物和人一样，无法选择生存环境的时候，就顽强生存下来，去适应环境。在人与环境的相互适应中，爆发出极大的能量，创造生命奇迹。

在那绵绵大山里面，艰难生活着的植物与人，都是生命的奇迹。

很多时候，苦难，可以创造奇迹。

车轱辘菜在坚硬的山路上生长着，看不出忧伤，看不出畏惧。迎着日出日落，迎着一轮又一轮碾压过来的车轮，快乐地哼唱着比那山路还要悠长的歌谣，无忧无虑。我这才明白，《诗经》里面那些年轻的女子，一边快乐嬉戏，一边采摘着路边的车轱辘菜。“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心中充满了快乐，再艰难的生活，也会温情动人。

再柔弱的植物，因为内心强大，也会坚韧无比。

在那寸草难生之地，车轱辘菜，一茬又一茬，从远古，走到了今天。

在医药书籍里，车轱辘菜又叫“车前子”，是一种传统的中草药。这就是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之妙处。草木，既具有深厚的人文底蕴，被文人墨客写进诗词歌赋里，咏物抒怀，托物言志；又兼有普渡众生的情怀，被那些悬壶济世的医者，写进一本本药典里，一张纸药方里，医病救人。这也是中国草木神奇之所在。文人赋诗用来拯救灵魂，医者煎汁用以挽救生命。而我们，熏陶在这悠久醇厚的传统文化中，用草木，来丰盈我们的生命，升华我们的精神境界。

草木虽微，丰盈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