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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柳老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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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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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老人系列之二 穷养富葬



                    乡村老人系列之二

      

                        穷养富葬


                       孙志明


        方老汉七十三岁这年春天,先是感冒、咳嗽,后是饭量下降,终卧炕不起。

        熬了些日子,枯瘦如柴,面如土色。勤快辛苦劳累了一辈子,说倒就倒了。羊骨头烟锅子藏起来,戒了烟,反倒咳嗽的厉害。

        一子二女。小女在县城,离娘家也就十几分钟的车程,但总是以忙为借口,没来看看老爹。大女在市区,倒是来看过几次,却没往深里多想,来去匆匆。儿与媳妇经营长途运输,在家的时间少,无奈不能陪在老爹的身边,照顾老人。

        病中之人,最需温暖关爱、饮食营养。但方老太太也浑身慢性病,尤其腰腿常疼,行走不便,拄着拐杖,自己尚需照顾。一对老人,躺卧在大炕上,相互对望,时有争吵。随便吃点,简单喝些,无正常一日三饭,勉强凑合。白天太长,入夜即睡。黑夜更长,巴不到天亮。天亮又能怎样。日复一日,苦苦支撑。

        撑到夏天,草长莺飞,花红树绿。方老汉的病时好时坏。儿子跟大姐商量,暂不出车,把老爹送到市区一家医院。一通检查,结果出来:感冒引起肺炎,治疗不及时,变为肺结核。方老太太也是多年的肺结核。输液打针,辅以药疗。离大女儿家较近,变换花样,每天送来可口饭菜,得以补充营养。不出一周,大见起色,面色黄中显红,精神渐佳,竟能下楼在树荫草地间行走散步,与人闲聊。

        半个月后,儿子儿媳被每天增加、不断催缴的费用搅得心神不宁,且车停人闲,待在医院,生计中断,只出不进。几亩耕地承包给了别人,无多收入。家里的老娘还与病魔耗着。虽有合作医疗,但也不敢在医院长时耗着。渐显不耐烦之意。搞运输的,最怕长歇不跑,有些货源和货主会流失,信息闭塞。对此大家心知肚明,言语间免不了透出些怨言。方老汉不是聋子,虽对大女儿可口的饭菜和医院的治疗不舍,但时间长了会把儿子的生计拖垮,甚至断送。遂坚持出院回家,也不敢到大女儿家久住,大女儿的孙子刚会走路,对老爹的肺结核也深有忌讳。

          回到家的方老汉,精神不错,饭量也可,逢人就说自己的病好了。日子不多,村里人在地头渠沟、房前屋后,渐渐地又看不见他的身影了。病痛缠身的老绊挣扎着做的粗茶淡饭,食之无味,更不要说营养了。儿子买来的蔬菜瓜果、时鲜肉类,多在冰箱放坏了丟弃,丟弃了再买。在医院治疗的效果和大女儿可口饭菜增添的些营养很快被抵消,又面显菜色,浑身乏力,咳嗽不断,倦缩在炕头。巴不得儿子儿媳回家,也巴望着大女儿来看他。只要儿女们在家,总能吃到可口的饭菜。问题是两女一儿,各自有家,都已年过半百,谁也不是闲人,无法长时陪伴在他的身边,谁都得过日子。儿子儿媳若停了生计,专心侍候两位老人,哪有收入。断了收入,坐吃山空,意味着一家人无法往下生活。

        熬到秋天,方老汉上炕时又把右边胳膊折断,打着吊带,疼痛难忍,吃饭更无味口,子女们抽空带着他寻医问药,捏骨接缝,折腾到瘦的皮包干骨,脱了人形,不见好转。无奈之下,陷入自生自灭的悲惨境地。

        进入冬季,磨难到腊月,连着七天,不吃不喝,油尽灯枯,于凌晨四点闭上眼睛。“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方老汉终没迈过这个坎。

        冰天雪地,十冬腊月,儿子的生计也到了淡季。方老汉撑到这个季节咽气,也是为他儿子着想,死也死得不愿拖累儿女们。

        两个女儿跟病娘痛哭了一阵,即忙着分头告知左邻右舍,村里亲友,商议如何办理丧事。院里院外,人进人出,忙前忙后,冲淡了应有的凄凄惨惨、悲悲慽慽之气氛。很快,天亮了,女儿女婿,堂兄堂弟等各路亲朋好友聚在一起,推选出主要管事的东家,各领任务。叩首请人的拿着列出的名单,东西南北,乡村城市,讣告天下。当然,大部分亲戚朋友还得孝子电话告知。采购的列出清单,直奔集市城镇,最先购来的必是麻索白布。村里活着能动的老太太们、热情的大婶们边念叨着方老汉的生辰八字、平生事迹、病前病后的过程,边简单缝捏着孝衣孝帽……

        对于丧事的规格,大家一般不参与,完全由孝子决定。排场再大,所费钱财与众亲无关。但若过于省俭,众亲好友,邻里邻舍会笑话孝子,而且请不来出力帮忙的。方老汉只有一子,可一人作主,别无争议,决定厚葬,大肆铺张。

        第二天,叩头请好的道士送来一道红幡,六道彩幡。别墅小车,家具家电,驾照护照,金斗银斗,童男童女,手机电脑,存折金卡,一应俱全,在灵堂前一溜摆开。虽是纸糊的,也有形有状,有模有样。想必到了天堂,除了家具电视,那些方老汉生前无命享受的时髦玩意儿,死后也因不会操作而无法享受。

        晚上,在方家车棚里,架起两个铁桶改成的炉子,灯火通明。道士中的老道士给方老汉的寿房描龙画鹤。先是大红底色,两侧龙腾云起,碧海红日,顶盖上仙鹤松柏,鹿衔灵芝,前山水花草,后神龛牌位,十公分厚的边沿辅以蓝白相间的浪花,把个崭新的松木寿房描画的光彩夺目,气派非凡。方家大女婿不断给老道士说好话,让其把清漆亮油多刷几次。村里一些年岁较大、行将就木的老人围着方老汉的厚重而又鲜亮的寿房,转了又转,摸了又摸,羡慕不己。死后能躺在这样的寿房里是老人们心底的共同心愿。

        第三天,陆陆续续有前来吊唁的亲朋,院里院外,摆满花圈。孝子们披麻戴孝,轮流跪在院门两侧叩头迎客。所有来宾,以一大碗肉多菜少的烩菜招待。早晚煮好汤饭,炒几个菜,到村外朝祖坟方向的空地烧撒纸钱。大女儿哭声悲切,小女儿无声流泪。帮忙的几十号人各尽各力,各司各职,顿顿大锅饭,有的划拳喝酒,主家不能有怨言。

         方老汉跨鹤西去的第四天,老道士带着六个似道非道的人来到方家,指挥人们在院内搭起方台,铺上毡毯,挂上各路神相,摆上供品。在院门外墙角竖起高杆,挂起卷着的长幡,随着鞭炮声响,绳索一扯,长幡舒展开来,迎风飘扬。那幡上的大字,刚劲有力,透着书写者的书法功底。一元、五角的钞票飘撒开来,夹杂着红枣、核桃、糖果,引得大人小孩纷纷争抢。

唢呐声响,道士们登台诵经。老道士身穿枣红道袍,头戴方冠,居中而坐,两边各坐三个穿黑色道袍,戴黑色方冠,手持器乐的小道士。孝子们白麻麻一片,跪在台前。诵完一卷经,回房歇息。约半个小时,登台再诵。诵读的啥经,吹的啥调,听清听懂的没有几人。无人询问,道士也不说,但丝毫不影响诵念一卷又一卷只有他们清楚的经文。吹唢呐的,拍镲镲的,打铜锣的,敲小鼓的,小道士们表情漠然,手法熟练,动作认真。诵经的老道士,时而坐下,时而站起,有时跪拜,有时作揖。穿戴有点滑稽,动作装腔作势。一会唱,一会念,嗓音不高,模糊难懂。他刚单拜单揖,又让六人跟他一起跪拜弓腰作揖,左右两侧的六人还不断互换位置,使不大的台上拥挤碰撞,犹如乡村戏台唱戏,更像巫师捉鬼驱妖,夸张可笑。台下跪着的孝子们被暗示的叩头不断,不敢立身站起。

折腾到天黑,道士指挥孝子们举着六道幡子和所有花圈在前,道士们居中,一台手扶拖拉机装着掺拌了柴油的锯沫,跟在道士身后,再后面是所有戴孝的、帮忙的、看红火的,浩浩荡荡,曲里拐弯出村,来到大道上,在唢呐锣鼓声中,一路向西。几个人用铁铲不断把锯沫堆放在路边,紧接着有人用火把一点,锯沫就着了,似灯似火,在风中飘忽不定。从大路右边放灯至约一公里处,掉头再从大路左边放到村口,回头望去,恰大道在村边有个大湾,两侧灯火蜿蜒向西,连绵不断,阵势不凡。过往的车辆小心翼翼,缓慢行驶。

回院稍歇,道士指挥人们在院门前路上摆起一溜凳子,在凳子上点起两排蜡烛,一个年轻道士举着招魂幡子,领着孝子孝孙们及凡戴孝之人,围着凳子上的灯桥,连跳带跑,转起圈来。方老汉的儿子抱着老爹的遗相和媳妇及两个姐姐姐夫,跪在灯桥头,不断烧着纸钱。老道士和其余四个道士,吹的吹,拍的拍,打的打,敲的敲,念的念,唱的唱,煞是热闹。灯火中,围着灯桥跳跃跑步的人们踩起的尘土如烟雾般漫向群星灿烂的天空。灯火映照在人们的脸上,不见丝毫悲凉之色。随着唢呐声越来越快,其它声响越来越紧,老道士的说唱声越来越急,跳跃奔跑的人们也越来越多,越来越三步并作两步,你推我撞,他追她赶,气喘吁吁,但人人面带喜色,笑声不断,苑如一场热情奔放的篝火晚会,连方老汉的至亲孝子们,虽跪着但也表情愉悦。闹腾一个多小时,方偃旗息鼓作罢。

        第五天,是下葬的日子。入殓,验棺,辞灵,追悼,到村外路边空地向西大祭奠后,十点正,冬日的太阳带来暖意。抬棺起灵,前后八个壮汉拾着方老汉和他的足以夺人眼球,引以为傲的寿房,出村上路,那沉重的寿房压的八位大汉东摇西晃,步伐凌乱,换几拨人,才抬到村口大道上的汽车上。一路撒着纸钱,向西送入袓坟,入土为安。

         起灵后,主东指挥没去坟上的帮忙者迅速清理各屋,打扫院子,摆好桌椅。一千元一桌的乡村流动席早已准备好。先接待前来吊唁烧纸的各路亲朋。待到坟上送葬的人们回来,第二轮厚席在等着他们。最后一天,万事俱成,没出乱子,皆大欢喜。划拳喝酒,高声喧哗,已跟喜事无异。

        丧事办完,方老汉的儿子细算一账,各种开销共计三万多元,但所收礼金也是三万多元,基本收支平衡。

       临近春节,邻村有个老人不堪病魔折磨,挣扎到大路上,扑向飞驶的汽车,自杀身亡。

       春节过完,大地回春,方老汉的儿子儿媳送走外地大城市上班的女儿,又出外跑运输,家里只剩浑身是病,腰腿不便的老娘孤零零苦熬日子。方老太太的病更不好治,治腿胃疼,治胃腿受不了,最麻烦的是她也有肺结核,两个女儿不敢接到自己家里养病治疗,只能隔三差五提些好吃好喝看望一下。在方老汉去世一年后,方老太太也油尽灯灭,撒手而去。跟她的老伴一样,也没迈过七十三岁这个坎。

         她的儿子给她办的丧事,跟她的老伴的丧事一模一样。

        她的儿子遇到的还是老问题,在家照顾她或送她到医院长期治疗,不但大量花钱而且无法挣钱,无法挣钱则意味着无法生活。农村老人每月七十五元的养老金不值一提。老人们无病尚可过日子,一旦卧炕不起,送到医院检查,急病尚可治,大病慢性病只能在家等死。尽孝耽误挣钱,挣钱不能尽孝,难两全。普遍穷养富葬。治病没人赞助,死了有人随礼。好似生的不是伟大,死的倒是光荣。短短几天丧事,无非繁忙操心,叩头作揖,但收支尚能平衡,有的还能盈余,起码不耗时间精力,更不在钱财上伤筋动骨,借债度日。

        方老汉的儿子经过两位老人的丧事,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将来,处于私心,硬是固执地把在大城市上班而且待遇很好的女儿劝了回来,在本地经人介绍个小伙,嫁了。

         方家院子,除了方老汉的儿子儿媳不出车在家,平日大门紧锁。两个姐姐也很少上门,再无往日老两口在世时的气息。



           2018.6.26.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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