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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文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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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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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行渐远的身影

渐行渐远的身影

母亲站在灶台前,午后的阳光从侧窗照进来,把她压缩在厨房的一角。她看起来像一个并不真实的影子。

她明显比先前更矮了,头几乎就埋在菜锅里。她走路蹒跚,颤颤巍巍地,我总是担心她随时会滑倒。而她的手也总是不听使唤,不是把这样东西碰翻,就是把那样东西放错地方。她整个看起来就是一个正在学习做饭的孩子。

抽油烟机悬挂在她头顶上方,轰轰作响,巨大风盘里伸出的大手,把灶台上的烟雾很快抽走,还顺势掀起她枯败的头发。白发之下,毫不掩饰地显露出没有活力的脖颈。

这样一个单薄的影子,会不会被油烟机吸走?

我走过去,说:“我来吧!”

她停住正在切菜的手,转过头,看着我。

我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些胆怯和慌乱。我也不知道,这些恐慌和不自信,到底是什么时候入驻的,那些艰苦岁月里的倔强、要强和热切期盼,又是如何一次次战胜时间却又最终败给时间的。她也曾经青春过,美丽过,也曾经领用过慷慨的时间给予她的一切,然而今天,这其中的很多东西正在从她的身体剥离,她凄然地看着眼前人事的变幻,想伸手抓住,却无能为力。

那些栉风沐雨的凌厉呢?那些渡过难关时的坚定和勇毅呢?那些叱骂和抽打我们时的毫不留情呢?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叫我的乳名而是改称大名的?她现在和我们讲话时为什么总是显得如此小心翼翼又客气?她是否已经忘记了我们是她生养的孩子?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是时间的恶意,制造了距离和疏离。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是我们一次又一次的别离,让她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长大的孩子,终归属于他自己。

我突然希望听见她的拒绝,然而,她迟疑了一会儿,说:“那你来吧,我现在做的饭恐怕不合你们的口味。”

她的话听起来感觉好陌生!

我的心一梗,连忙说:“那倒不是,你歇一会儿吧。”

母亲并没有走远,她站在我身边,看我把切好的菜一样一样装进盘子里,又手忙脚乱地到处找盐和酱油。她一一指给我,又语气急促地说着“快放油”“可以放盐了”之类的话。她一会儿移到我的左边,一会儿又移到我的右边。直到今天,我才突然发现,母亲竟然还没有我的肩头高。我有些恍惚,我是什么时候长大的?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说:“还是我来吧。”

我如临大赦,赶紧从灶台前退出来,看她吃力地抡着锅铲,却不乏熟练地把菜一个一个地炒好。她的手像朽烂的树枝,已经全然看不见一点血色,苍白而布满黑色斑点的皮肤,因为没有脂肪的填充,看起来又像极了被阳光蒸干水份的纸片。

站在秋风里的一株稻穗,也曾意气风发地想要点缀整个田野,然而,当它用甜美的乳汁灌饱了每一颗籽粒,并看着这些籽粒从自己的身体上依次脱落,可是她挽留不住。于是,它被迫垂下自己的头颅,端详着脚下站立的土地,然后慢慢矮下身来,最终倒伏在田野里。

我的美丽而伟大的母亲,正在迅速枯萎。

我背过身去,悄悄擦掉眼角的泪水。

灶台上放着她刚刚洗好的白菜,翠绿的叶面上,躺着一颗新鲜的泥土。我扭过身,从背后伸出手,迅速把那颗泥土捏在手里。

菜一个个被端上桌。母亲指着炒锅里的肥肠,说:“我知道你喜欢吃肥肠,快吃!”

我想都没想,说:“我不能吃肥肠!”

“为什么?”

“我尿酸高,不能吃的。”

“不能吃?那吃什么呢?喝点啤酒吧?”

母亲满脸歉意,我的心再次疼起来。

“啤酒也不能喝。”

“那吃点什么呢?”母亲显得不安起来,她看看桌子上的菜,又看看我,像看一个远方来的客人,局促和担忧令她也没有动筷子。

我为刚才的话懊悔不已,连忙夹起一筷子白菜塞进嘴里,大口吃起来。

母亲看我开始吃饭,把一块肥肠放进嘴里,用所剩不多的牙齿使劲嚼起来。她的两颊深陷,颧骨下的面皮一扯一扯的。如果不是考虑到我原来喜欢吃肥肠,她是断然不会自己做肥肠吃的。

吃了两口,母亲突然站起身来,像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似的,大声说:“哦,我昨天做了一些酱菜,你一定喜欢吃的。”说完她便迈着小脚走到橱柜边,拿出一只碗,快速回到饭桌边,把手中的酱菜碗放到我面前:“尝尝,挺好吃的。”

母亲的记忆是刻模化了的,不管衰老如何侵蚀她的身体,她始终记得每一个孩子的喜好。然而其实我很久就不吃酱菜了,因为受了所谓专家的蛊惑,而且母亲做酱菜的手艺也大不如前。但这一次我不再傻傻地说“我不能吃”这样的话,而是把半碗酱菜扒进饭碗里,并嚼出很大的声响。

母亲终于露出欣喜的神情,话也多了起来,问我工作上的事,问孩子在大学里学习用不用功,还谈起老家一个邻居的孩子读了博士,现在在大学里教书。

父亲去世以后,长年陪伴母亲的便只有电视和老人机。虽然我的兄姐们和母亲的住址都只有数步之遥,几乎每天都会去看她,但是母亲一定会非常想念远在异地的我和小妹。一定会有很多个清晨或黄昏,她静静地站在门口,等待奇迹出现:我或者小妹突然站在她面前,大声喊一声“妈”。可是,人到中年,每一处沧桑里,都写尽了双向的抚慰和双向的流离。回家的脚步,稀疏又匆匆,离别时最沉重。母亲望着我们,或者我们回望母亲,那些渐行渐远的身影,正在消耗所剩不多的定额。

晚饭后,我们坐在窗前说话。暮色从不远处的江面上围拢来,沿街高楼上霓虹闪烁,很是张扬。母亲坐在窗下,像一座雕像。我想起小时候的夜里,老家的堂屋里常常亮着两盏煤油灯。一盏灯下,我们兄妹围在一起做作业;另一盏灯下,母亲在纳鞋底,父亲则在批改带回家的学生作业。月亮从东山上升起来,照得院子里一片白,偶尔会有狗在村巷深处吠叫,间杂蛐蛐的叫声......

夜渐渐深了,母亲毫无睡意,她依然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过去和现在的事。

我从窗内望出去,长江大桥上的灯火映照着奔流的江水。江声浩荡,像一声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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