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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桦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8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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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中国,有个古镇叫靖港

 

 

之一:走过半边街的女人

 

 

这个女人,是从哪个星球来的?看见她,你会突然停下来仔细研究。

当然,她也会研究你。不过,她没你那么好奇和专注。你这样的眼神,你这样的态度,你这样的过客,她见得多了,多得像过去粪码头的绿头苍蝇或者芦江悠游的刁子鱼,对她来说,多一个少一个,真的无所谓。

沟沟壑壑纵横交错在她的脸上,她不嫌累,还天天要在脸脖处,扑厚厚一层粉,有时候还很难说是粉,不定是面灰,反正就摸上去了,均匀与否无关紧要。她的嘴,有时候是涂红了的,不知道是颜料还是口红。她的头上扎着一条红的,或绿的丝巾,丝巾很旧很脏,但扎在她那有些花白的头发上特别显眼。她略略有些弯曲的身躯,常常披挂着花花绿绿的被单。她出门在外,右臂上,不会忘记挽着一只脏兮兮的手袋,也没有人知道,那袋子里究竟有些什么要紧的东西,还仅仅是摆一个派头而已。

从脸面和身材上,看不出她何年何月何日有过多姿多彩。她曾经有过的美丽,其实都是靠别人口水来养肥的。人们说她的过去,总是要伴随着“啧啧啧”的声音,不知道是赞美还是惋惜,就像说起曾经看见的某只开屏的孔雀,或者在防洪闸门边溜过的某条带有巫性的金丝鲤。你听着也就听着,不需要你信以为真,也不需要你随声附和地“啧啧”。

她不徐不疾,有条不紊地从紫云宫往庙湾台子的铁匠铺方向走。

八街、四巷、七码头。酒旗、蝉壳、西瓜皮。撑乌篷船的、唱花鼓调的、耍猴把戏的、放蜈蚣风筝的、做秤的、杀猪的、开当铺的、压杠子面的、打人参米的、腌坛子菜的、洗牙白的、往小巷深处客店里拉宿客的。刮风、下雨、飘雪、打炸雷、滚毒辣的太阳,天上下刀子、落鸡蛋大的卵石子。一切的一切,与她关系不大。

她每天的功课,就是装扮自己,然后,由东往西行走,再由西往东返回,从容而执着。

在这样一个小镇,唯有她,是外人最能够记住的原居民。许多人研究过她,研究她的人多于研究李靖和曾国藩的,虽然正史和野史上说,后两位在靖港干过轰轰烈烈的大事。

这许多人里,以前有挑大粪的、担河水的、贩谷米的、耍猴把戏的、买棺材板的、收废铜烂铁的;后来是小长假来看皮影戏或打铁的、拜杨四将军的、逛宏泰坊或江西会馆的、择李氏香干的、寻上了年纪的吊脚楼或玉山居的紫藤架拍婚纱照的,看见她,就不可能不滞留一会,将她作为古镇的课题,研究探讨一番。

她有时候也停下来,盯着你研究。如果帅得一塌糊涂,你还可以赚到她的回头率,她微微向你靠拢,眼朝向你的脸,间或,还会对你充满好感地笑笑,脸上的粉会有些脱落,一口黄牙,在夕阳的余晖里文物般亲切。

对于她,说实话,如果没有老街人的辅导,你是研究不出什么成果的。

真正的老街人不过有一点点怪脾气,愿意为你拣胡椒饼小花片酥糖、泡芝麻豆子茶、冲小钵子甜酒、捏河蚌里的野生珍珠,却不是特别愿意说道她。不知道是说得太多了,就多出些不忍,还是看见外乡人满满的好奇,而满心不爽。

这个女人是疯了吗?经常有人这样问。其实这样的提问,多少有点冒犯,明知故问不是?

疯什么呢,有这样老老实实的疯子吗你家里?老街人将喝空的茶缸子按在竹桌上。铜官烧出的茶缸子本来就有些分量,再带着点态度按,响声有点大,大得有点让人过意不去。过分的是,老街人的嗓门也还是那么粗,你见她说了一句疯话,做了一件疯事?

那她穿那样妖,脸画的那么花,是不是这个里面……..有点什么巴巴结结…….化不开?客人指指自己的脑袋,一脸硫酸都化不开的样子。

她就记得穿那样子好看,应该是他也认为她那样穿好看!所以,她才那样子,老街人也说不好。

…….他是谁?外乡人一下就来了精神。

我怎么知道,都这么说的,谁还写到书里去了呢。

你是说她的爱人?不见了,走了,鹭鸶一样飞走了,然后,她就这样了?

老街人一般就不再多说了,谁说得清楚呢,都几十年了。说多了,故事就纯属虚构。

但探究者不甘心,还想往下探究,几十年了,三十?

不止。

四十?

不止。

五十啊,不可能吧。

有什么不可能呢,我穿开膛裤的时候,就看见她这样来来回回地走,我的孙又穿开膛裤了,她还在来来回回这样子走,五十年啊,说出怕吓了你,只怕还不止喔。

研究她的人就不想说什么了。

研究她的人,或许是早上刚刚将结婚证撕了,将戒指和誓词扔抽水马桶里,先来古镇散散心,后再琢磨该散散伙的;或许是在微信上,刚刚看完王宝强和马蓉的声明,还有那个老婆跟着干儿子好上了的白胡子导演,还不定该站在哪一边助威的;或许在一片“约吗”“约吗”的呼唤里,正举棋不定欲言又止的。

研究她的人,或许就在心里说了,不值啊姐姐,换了我,才懒得等,才懒得疯,阳世上男人又没有死绝,何苦一等五十年?人一辈子有几个五十年,有点宝吧?

研究她的人心里喊着“不值啊”“何苦啊”,但再次回望她,竟然感觉这个奇奇怪怪的女人,不像是一个凡人,倒有了一点菩萨般的圣洁。

多去古镇几次,细心人还会发现,她在某一截街道走过,会显得特别小心,偶尔还会左顾右盼。

那一截街道,是不同于古镇其他街道的。它只有半边,也就叫着半边街。

也就是这条抽半支烟的工夫,就可以走完的半边街,让这个古镇,有别于其他古镇。

这街啊,靠北,是伴水而建的一溜子吊脚楼。有多少栋房架多少间门面?没有细细数过,也就七八上十间吧。好像是从卖熏嫩子鱼的店,到在陶瓷缸上印制头像和手写体的门面。靠北,没有一间房,是一弯流得很急的水。当然,不是现在急,是过去。过去,几千条乌篷船活跃在这方水里,“乌篷船两头尖,有水上得天”,这话不假,上宁乡、去益阳、出洞庭、漂汉口、奔南京。水,就是脚板的延伸。那些年的雨季特别长,木屐磕响茫茫雨巷,蓑衣、斗笠、油纸伞晃在大街小巷。不远处的沩山居高临下,所有积雨都会毫无保留地贡献给下游,从西南方向的老沩水冲刷下来的洪水,直直奔这条街来,一头撞上麻石街后,转身就往东南方向杀去,这一冲一撞许多年,在半边街的另一边,硬给搅出了一个叫黑狗潭的几丈深的水域。实实在在有多深,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多得装不下葬身在激流下的孤魂野鬼,和听起来让人牙巴骨打冷颤的稀奇古怪的传说。

当然,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后来一枝独秀的水路让五花八门的陆路给挤下岗了,沩水也被一截截裁了下来,洪水也就老年痴呆,急不起来了。但半边街,还是个半边街,到底没有谁在黑狗潭里竖起木屋的桩柱,一是这个成本算不拢,二来估计古镇的管理者也不会同意。因为,这条街本身就是一个景点。走过很长很长一条平平仄仄的窄巷子后,拐个小弯,来到这里,豁然开朗,柳暗花明的感觉就出来了。人有亲水的天性,与水相依,所有的压抑都被眼前的水鸟和碧波扯散。这样的景点,有钱还不一定造得出来。

在临水街边,路过的人往往斜靠在麻石栏杆上,拨开飘拂脸上的柳丝,美美的吹一支小巷子买的湘西土匪烟,嚼一口皇爷槟榔壳子,一仰脖子闷下去好久没有遇到的新鲜空气,竟然心尖尖有些痒,有些酥,有些醉。怪不得,老街人的老话里就说了,“船到靖港口,有风也不走”。帆都升起来了,顺风顺水,人却赖在码头不想动身,怪不得啊。

那个疯女人,她也会适时来这里。

有段时间,半边街口的码头,有从南岸堤过来的悠渡晃晃悠悠靠岸,船上零零碎碎有人上来。女人就会一个一个仔仔细细看。看完了,估计应该没有她要找的人,她就继续往前。她在靠水的一边走得很慢,喜欢盯着水面的船和南来的候鸟看。船划远了,鸟飞走了,就数吊船的麻石孔,一个、两个、三个…….不知道她是否数得清楚。我估计应该是数不清楚的,如果,她还能够对数字敏感,那她的心里岂不是要牢牢栓着某个日子。那个日子,是丢失了某人的时刻,还是那人曾经告知的归期?

某个黄昏,晚霞泡在黑狗潭,像满幅彩色被单滑落染缸,河水变得温润无比。

半边街石拱桥上,一个刚刚出道的艺术生,被她吸引。他的写生,已经完成了半边街充满人间烟火味道的背景,楼、台、亭、阁、铺、摊、店、坛、罐、钵、缸、锅、灶、碗、盏、桥、柳、船、磴、鸽、鱼、猫、狗都有了,但是还没有走进一个人。他,就是为了等她到来。之前,这个懂事的孩子和我有个一次对话。我的话不着边际,他也就不着边际了,渴望那个古镇的女人走入他将要在湘江文化艺术周展示的作品里。

他问,我看多了古镇的画,我烦透了它们,我想画出古镇的魂,但我能够感知却无法把握,我相信艺术是相通的,作为作家,你的眼睛捕捉到了什么?

我说,我看见的,你不一定遇见;你看见的,不一定是我想见。

相信我,我能够用颜色还原你骨子里的痛感,他说这句话时,好像是看出了我对这个古镇有过多少爱恨情仇。

我说,我没有痛感,虽然,这样的感觉很珍贵,看事看人都一样,看清了,也就看轻了。

我是说古镇,先生。

我也是说古镇,这个古镇在我的眼里,从来就是一半已逃离,一半在坚守,我说。

未来画家突然就激动了,他说,谢谢你,我懂了,这条半边街,一半随波逐流,而另一半却固守如初;这个女人,她的另一半远走天涯,她却用一生在苦苦守望;当下,许多好东西随着时间飞逝,但我们总该守护点什么呢? 古镇有点古,人心不古,这是我要的立意……

我笑了。

未来的大画家,已经特别用心画好了枯守的半边街,那一排错落有致的房子翘首东南,稀稀落落的杂草,在它们最柔软的部位摆动,它灵动的生命里,一切各就各位,好像只差一首《孔雀东南飞》了。这个穿红着绿的女人,依然是几十年如一日的装扮,依然是走着不曾改变的路线,依然是从容淡定,慢慢靠近了画架。画家仿佛是去迎接天使,很有礼节去牵扶她的手,想请她作凭栏远眺状,让催人老的江风,将那几缕白发吹起来,成为某杆高高扬起的旗帜,召唤远去的灵魂。他甚至看见了自己的画动起来了,以一只鹰的速度飙升,穿越魅惑的时空,以一只狼的嚎叫,为眼前苟且却老想着要去苦苦追赶诗和远方的人喊魂。

那个女人却头也没有抬,转身就往回走。

她的起点,在古镇东头,过了育婴堂,过了米豆腐摊,过了鱼疗馆,过了酒吧,过了露天戏台,过了照相厅,过了当铺、过了影子戏院,过了绣坊,过了剪纸屋,过了律师服务所,过了望江楼,就到了,她是记得的。

再没有谁,可以骗她。

 

 

之二:八元堂灰脊上舔血的鹰

 

北京文友写得一手好散文,世界上有点名气的古镇他好像都去过,自然就有不少文化散文见于大型期刊。他第一次说要来看靖港时,我不是特别情愿,甚至还有点莫名其妙的心虚。那时,古镇还没修复,一两排烂得只剩下屋架的木楼,三四家废弃的厂房,上十条堆满歪坛裂罐的巷子,有点活动能力的老鼠都不愿意留守了。大都市像一只只眼孔特别大的筛子,把街上的青壮年男女都筛走了,能看见的都是满街晒太阳的老年人。我不情愿,但他还是来了,看完后居然还有点小激动,说,这个古镇,历经风霜雨雪,还能够保持现在这个样子,肯定是等着谁来救它。

当然,他这话说得不错,后来是灵验了的。他在网络上,也看见了不少古镇修复后的照片,时不时还发条微信赞一把。前不久的小长假,他又发信息过来,提出要再来靖港。我很诧异。

我问,为什么还来?

他说,我不是来看风景的。

我笑道,看我?那就大可不必了。

他叹了一声,说,我感觉做什么都没劲,文字也软绵绵的,我就想着来看看打铁,看一天两天十天半月,我还想给那个铁匠……做崽,或者做个小徒弟,你看行不行?

他上次来,和铁匠铺老板聊一大半天,望着铁匠手臂上凸起的腱子肉,甚至摸着一把柴刀锋利的刀口作沉思状。我就知道,这个不安分的家伙,一定在构思些什么。

现在他居然说要来做古镇人的儿子,估计是受了什么刺激。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以为你是谁啊,想做就能做?别一厢情愿,你不够格,要说啊,你倒是可以去当余秋雨老先生的干儿子。

说这话,我不是调侃。铁匠是个响当当、硬邦邦、劲鼓鼓、火旺旺的行当。灰色屋子里,半裸的汉子,巨实的腰板,宽实的肩,古铜色的臂膀,摔动几十斤的大锤,准确无误地砸在通红的铁胚上,铁花飞溅。叮叮当当的脆响,一路撒泼出来,撞向邻近的铺面和窄巷,每一个老字号的招牌都在抖动。在这样沉寂的古镇,唯有这样的打击,才让人想起旁边的芦江和湘江有过的厮杀,以及船帮和排客泛起血丝的呐喊。

想想文友瘦弱的手臂,他的文笔尽管可以力透纸背,但我知道他举不起自己的野心。

靖港就这么回事。从东门走到西门,不管你是在主街行走,还是在后街溜达,亦或经挖口子、南岸堤、牛轭湖、哑河渔场、堵坝慢慢悠过去,使用计步器统计,就是个螺旋腿,都走不满一万步。但,不管是生客还是熟客,都愿意来做回头客。想想,也见怪不怪。走主街,一路上,小钵子甜酒、结巴花片、臭干子、八大碗、米豆腐、红豆酸奶、油炸毛毛鱼、芝麻豆子茶、豆藕粉、上水红菱、拌黄瓜皮有你好吃的;绣花饰品、老秤杆、圆木盆子、手制布鞋、烫画、油纸伞、印花布有你好带的;信鸽屋、影子戏院、杨广兴行、陨石馆、玉山居、宏泰坊、观音寺、老井口、书画长廊有你好看的。经后街,一片阴凉,柳和杨,还有桂,就不必说了,现在到处抢着栽,有点千树一面的泛滥,但在这里,你冷不防就碰见一棵上了年纪的泡桐树、酸枣树,长满眼睛的梧桐,尤其难得看见的苦楝籽树,树已经结下累累的果实,上面的黑鸟,下面的冬茅,让人记起“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谷皮叶、野胡椒树和鸡屎藤、巴壁藤从来就不嫌弃老同志,越是老旧的墙、壁、梁、柱、脊、檐、塔、栏,越是有了皱、纹、缝、穴、隙,它们就越是亲近,以至喧宾夺主,自成一景。往水里佝偻的瓜架,爬满苦瓜、丝瓜、菜瓜、葫芦瓜,还没有来得及换腰鼓队服的胖嫂子,拿着绑了弯镰的枯竹竿,试图获取最远处的果实。树荫里很不起眼的一老头,晾着肚皮靠在一木把椅子上打着瞌睡,年纪不小了却耳聪目明,随便和他一聊,哈,薛刚反唐、十二寡妇征西、孟姜女哭长城、介子推割股,一套套给你说过来,细问,就说,我算什么能说?我算什么记性好?街上会讲“老黄历“白话子”的多着呢。绕南岸堤那边,在堤委会后面,吹填留下的沼泽长出一丛芦苇和杂树,如今没有人来打柴,也没有牛来觅食,蛙、鼠和蛇,还有许多不知名字的虫子就在这开疆辟土,乐得自在逍遥。牛轭湖的荷塘依旧那么生动,和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相连,就像一个憨厚的作田汉子牵着俊俏的新讨的堂客。芦江就是喜欢把自己扮成妆镜,不厌其烦地将古镇那排错落有致的吊脚楼、回廊、临水院落,倒映在一弯碧波里,让微信高手的流量飙升。诸多的照相师傅乐意扛长枪短炮来,站着、趴着、猫着,横着、竖着、斜着,一摆弄,一咋呼,照相师傅就可能升格为摄影家。靖港就这样好玩。

一直以来我却总是魂不守舍,总是在找寻什么。我不仅是老街回头客,更像一条想翻越坚如磐石的堤坝的回头鱼。

很小的时候,在历史书上,翻到这个古镇的名字。我以为搞错了,常常惦记着的拥有肉包子和馄饨店的那个小镇,为什么可以出现在历史书里?那时候老师讲到一个叫“曾剃头”的人,老师的口气比批评某个不听话的学生还要严肃。后来,我们延伸阅读的触角,发现某年某月,在“曾剃头”自个看准的某个日子,带着黑压压一班人马、一溜子战船,志在必得似的杀向被称为“长毛贼”的太平军。直杀得昏天黑地,血流成河。奔流不息的江水里,半边脑袋、一截胳膊、半个身体、几件血衣,不时掠过。船帮上的断箭和炮孔,血红的眼,卷曲的长矛,和带血的吼声,居然能够让这个大人物胆战心惊,那一阵子,他怕被太平军千刀万剐,也就顾不得岌岌可危的大清江山了,疯了一般两度投江,害得部下一边御敌,还要一边捞人。后来,靖港这个名字一出现在他的梦里,这位晚清名臣就要惊出一身冷汗。在挖口子,据说是埋着八十八个战死的身躯,我一直不喜欢那里滚烫的细沙和不规则的石头,总是希望那里依然是延绵不绝的江滩,没有那铜墙铁壁般的大堤阻隔,没有那些捞沙船打扰,满目是高高低低的芦苇,抬头望芦花随风飘荡,一年四季会有不同的水鸟来做窝,黑色的,白色的,黑白相间的鸟,想来的都能够来。它们不再厮杀,就像那传说的八十八人,死都死了,掩埋在一起,都到了一条战壕里躺着,也就无所谓敌友的。但,我不希望那些鸟缄默,是咱靖港口的鸟,那还是要叫出来,叫出点血性,叫出了龙舟竞渡时万众欢呼的宏大气势。我不愿意听“失败是成功之母”,也不想对大家都很敬佩的历史大人物有所不恭,但我总是固执地认为,那一回,他的跳水不值得唱颂,毕竟他是帅!他应该挺立船头,仗剑长啸,而不是做完落汤鸡,再去和桐溪寺的住持论道。他可能做梦都想不到的是,若干年后,从这片土地走出了一位叱咤风云的“独臂将军”,这位将军留给妻子的遗物里,竟然有他曾经端枪杀敌无数的一条“断臂”,这只手曾经为他的主人新婚妻子揭开过红盖头。这个靖港人啊,硬是把湖湘人视死如归的血性,淋漓尽致地书写在中华大地。我一直想知道,三十八岁的“独臂将军”临刑前,高呼口号响彻环宇的慷慨,和四十四岁大败靖港的“湘军统帅”,一而再、再而三“打落牙齿和血吞并”的宣泄,究竟是该多一点理直气壮地弘扬前者,还是该多一点研修守望传承后者?世纪之初,我有幸在文化部门任职,带领文博系统的同事,小心翼翼地修复被“文革”毁损的位于伏龙山的曾氏墓园,我一直在琢磨伟人毛泽东说的“我独服曾文正公”,真的好希望主席“独服”的他,有那么一尊高昂头颅的石像,如同主席在庐山和北戴河的样子。可惜,没有。

所谓血性,当年应该是船帮和码头特产。不然不会有“抢滩”和“出湖”一说的。

水运唱主角的年代,船家就在水上漂着,全家大小,一船装着。吃喝拉撒,一江连着。多少个孩子,背上背着大葫芦,在船上拉拉扯扯长大。无根的水上人家,今天“仰河水煮河鱼”,说不定明天就被几条大鱼给分着吃了。大家伙必须相互照应,靠着抱团来寻找漂泊的安全感。他们在一起推出几个管事的,立规立矩,无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反正命也好不到哪里去,“打赤脚的不怕穿皮鞋的”。抱团的热度就能孵出一个“敢”字来。

八元堂就是当年“宁邑八埠”的窝,是宁乡船帮踏在靖港口的一只脚。宁乡人勤快,且有木材、烟煤、谷米、夏布、篾货、药材、猪肉要运出去,有盐巴、绸缎、陶器、洋油要贩回来,靖港口是绕不过的滩。三千艘乌篷船在沩水、湘水、洞庭湖漂着,遇到天老爷翻脸,总要找个地方避一避,“麻雀还有个竹筒眼”呢。上千户人家,遇到磕磕碰碰的事,总要找个踏踏实实的干地方从长计议,任何一家的船舱也坐不下一大桌人。这么多的交易要做,也该有个地方进出货物。于是就有人提议,筹钱在镇上找块好地,建个会馆。主意不错,但落实很难。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立足啊,很难有本地人愿意卖地给外乡人。“岸分十都,水分八埠”的宁乡,埠首费尽心机。我无法知晓清代道光年间那个叫熊仕远的宁乡人,操办这个事的时候,是和当地哪位厉害角色洽谈的。我所有资料都是口口相传来的。说是宁乡人后来找了一个娘家在宁乡双江口的的寡妇,费尽口舌劝她再寻个好人家嫁了后,硬是弄到老街中心杨家坪三间茅屋。这地位置不错,风水先生也说好,但就是屋场台子太小,只够建几间木屋,要想建成几十百把担箩筐能够进去交易,几百号男女老少能够开席、看戏的前后两进的院子,低洼的深潭需要填大量的沙和土。买地都难,买土就更不易。宁乡人一合计,一咬牙,一狠心,就动员起所有的乌篷船,没日没夜,往这块低洼地填充煤炭坝的烟煤、双江口的河沙。千艘船不断往返在这条湘江的支流里,哪是怎样壮观的场景。我看见过延绵三四十米长的黑蚂蚁大军搬红薯地的肉虫子,开始好奇三分,尔后敬畏七分。我想,当年两岸人家,也该有我看蚂蚁搬食的感受。我没有办法去挖开八元堂,看看底下是否有厚厚的煤层,但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倘若如此,那这块宝地的最深处,藏纳的就不仅仅是煤和沙,而是更加可贵的是见血见骨的精神。听说后来,还是有“吵棚的”不断线,也有官司不消停,但不管过程怎样曲折,反正宁乡人把他们的“驻靖港办事处”给堂而皇之建起来了,推选设立了堂董、文牍、庶务管事,有两层的木楼、柜台、账房、茶座、大殿、回廊、戏台,梁栋、花脊、飞檐、峙墙都十分讲究,就连墙上的青砖也模印上“宁邑杨泗庙”字样。他们在自己的会馆统收谷米、议价发货,拜平浪将军、给观音菩萨做寿,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猜着拳、赌着钱、行着酒令、发着酒疯、看着大戏,侃着突变的天气、各路的行情、牵挂的女人、诡异的水上历程,哭、笑、吵、骂、癫、狂,是他们自己的事。来这里砍价、疗伤、矫情、摆谱、还愿,也是他们的事。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不再怕压榨和欺凌,讲帮口、重义气,可以把每一个船家的小事合拢来成为船帮的大事。“一只鹭鸶一个滩”,有了会馆的调理和补充,沩水船帮就敢带着血性出湖了。

“出湖”,是不是出洞庭湖?我想应该是的,要不然,古镇人说道某人能够干成大事,怎么就说这个人搞得出湖?“洞庭湖的麻雀见过几回风浪”,何况是一杆青篙能逼退惊涛骇浪的汉子。其实在古镇,八元堂这样的会馆不只一家,还有江西会馆等,这些建筑物就像承重的骆驼,背负着所有的平头百姓、贩夫走卒创业打拼的血和泪。

每一次从古镇回家看新闻,看到南海问题,看一带一路,看马六甲海峡,看有关大使馆的消息,我的脑海里就出现八元堂的影子和那一支蚂蚁一样的乌篷船队。

古镇不理会我在想什么,它在人们渴望的慢生活里,慵懒地等待画意诗情。某位“策神”来过,古镇兴奋了几天,从来不“策”的人,也天南地北人云亦云“策”起古镇的前世今生来,把一个上了年纪的古镇完全彻底“策”晕。习惯喝野生蜜和鲜牛奶的人们,在被分割的水域,开始关注成群结队的白色鹭鸶,在自觉和不自觉里,将鹭鸶作为了古镇的精灵。在白色鸟翅擦亮的天空下,我却慢慢失去了写诗的激情。我一直在等待某种下落不明的东西归来。等什么,我也说不清道不明,就像我去过健身房,我请老板在跑步机前的放像机里放《亮剑》,老板说放别的行吗大家都爱看韩片,我说我还是散步去吧,韩片留给他们吧,不放《亮剑》我跑不动,也就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

直到不久前的某天,才猛然感觉,我在找寻什么。

那天,东南沿海的台风往这边送福利,风刮得古镇封火墙头的篙子草偏头扭颈,落叶树趁机抖下一层萎叶,斜插的黄色酒旗已精神错乱,所有的活物,包括唤作高级动物的人类,都在匆忙避开有可能劈头盖脸砸下来的冷雨。街上冷清下来。我很担心有不安分的燕子瓦从檐口掉下来,忍不住抬头观望。这一抬头,有了惊人的发现。

鹰!

我居然看见了鹰!

是的, 多年不见的,古镇人过去唤作“麻鹰婆”的鹰。

这鹰,不知从何方来,要往何处去,我怀疑它是和风一路赛跑过来的。它的利爪死死抠在八元堂的灰色屋脊上,醉汉子一样的风一次次要将它掀下来,身躯上的毛被吹得稀乱,它铁锚一般,牢牢定在那里。它的眼,根本不朝向人们呼喊的方向,视而不见,或者忽略不计。它不时低下头,舔着一条流血的伤腿。从容、淡定,就像我想象里昔日撑船的老大。我完全相信,只要眼前有它等待的猎物一闪而过,它就会腾空而起再俯冲过来,哪怕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生死搏杀,它的眼里再没有伤痛和惧怕。逼出来的坚强,成就着独一无二的精彩。

我被眼前的场景震撼。我突然想起文友说的铁匠铺。

这不死的鹰,古镇你留得住吗?

街头的铁匠师傅,鹰的精气神你锻打得出来吗?

当年那些鹰一样拼杀的人,你们都去了哪里?在今天无数人娱乐至死的欢呼里,还有谁在念记着难能可贵的昔日古镇澎湃的铁血精神?

万能的铁匠师傅,你能否能为缺钙的脊梁骨加钢、淬火、再造?

若你拍着胸脯说,能!那好师傅,你稍等几日,我这就介绍那位文笔和你的铁锤一样有力的北京文友给你做崽,你接受吗?

 

作者简介:邓建华,湖南靖港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乡村候鸟》《床前明月》《打拼》,中短篇小说集《说着说着天就亮了》《龙卷风》等14部作品,在《中国作家》《文学界》《西部》《散文》《小小说选刊》《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200多万字的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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