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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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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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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望摩崖

 黄梅文化渊源流长,名人古迹颇多。这个冬天,我把目光掠过古树石桥、庙宇楼阁,只为寻觅或雄踞于高坡之上,或镶嵌在山崖之中的岩石,仰望那些摩崖石刻。沉寂冷峻的巨大岩石,也无一幸免地蒙上了尘世的灰土,显得混浊又沧桑。然而,上面的石刻却依稀可见,那些饱满突起的线条像一根根血管,持久不息地给冰冷的岩石注入文化的血液。

五祖寺白莲峰下的“福”“寿”、四祖寺门前碧玉流的“泉”、紫云山喷雪崖的“龙德”、南乌涯的“寿”,都是黄梅名闻遐迩的石刻。这些石刻,无一不是笔力遒劲,伟岸挺拔,气势恢宏。更令人称奇的是,它们与周边的景观和自然环境浑然一体,丝毫没有违和感。我是不久前,才知道它们出自于清代湖北第一才子、黄梅的大文豪邓文滨之手。而那些景观,最晚的也建于唐朝。因我的孤陋寡闻,差点没被告知我的朋友满嘴诧异的啧啧声咂死,亏我还以喜好爬山涉水习文舞墨而自称。

邓文滨(字绣章,号雅人,因祖父受姓于南阳,又自号南阳先生),开始凿进我的大脑。

冬日的一天,一位邓文滨故里的友人,把我们一行人带到了邓文滨的故居——黄梅县大古下垸村。那天天气极好,没有一丝云彩,橘黄色的阳光恣意地泄满大地,一派萧瑟的季节,竟也显现了几分妖娆的姿色。    

小车仿佛是在跟随醉汉摇摇晃晃的步伐。回望身后被我们甩下的蛇一般的白色小路,我不禁一阵惊悚。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一问才知,眼下真的是蜿蜒行驶在紫云山中。几月前,我是从另一条路攀上紫云山的。那次是为拜谒老祖寺。也许千岁宝掌的传奇,连天气也渲染着神秘与梦幻。那天大雾迷漫,斜风细雨,山道漫漶,几次停车歇息,只因能见度太低。然而,到了山顶,忽然风停雨霁,天,开朗了。至今想起来,老祖之行,像是去赴一次红尘之外的天浴。这次的下垸村,位于紫云山南面的半山腰,是缭绕了数百年烟火的古老村庄。

行至一片开阔地,大古村到了。一块不太规整的田地,秋收过后的凌乱历历在目。四周星星点点地分布着房舍,有白墙红瓦簇新的,也有颓废破落的,参差错落。不时追逐的鸡鸣狗吠和吆喝的人语声,显示着这个村庄生活气息依旧浓酽。四面群山环绕,像铠甲卫士一般护卫着村落。果然,村书记告诉我们,大古包括上垸、中垸和下垸,原来是一千多户的大村庄,现在常居的还有一百来户,仍然保留着古朴敦实的民俗民风。

由于地处偏僻,山道崎岖,这里的原生态保护完好。百年古树随处扎根挺立,但见枝繁叶茂,姿态万千。还有几种稀珍物种。走在悬挂着块块小木牌——上写树龄及编号的树林中,犹如走进了森林博物馆。忽然,我们脚下的低洼处,赫然出现了一大片房屋。黄砖青瓦,木制窗框,老墙上露出斑驳的纹路,就像老人皴裂的皮肤,刻录了岁月的艰辛和漫长。看过去,仿佛是晾晒在土地上的补着块块补丁的大床单。即便如此,像这般现存的极具规模的古民居还真不多见。村书记指着房屋介绍道,明朝以前,下垸以刘、陈、黄姓为主。明代中期后,来了两大富户,一户姓邓一户姓汪。邓姓与汪姓,在当时的黄梅,算得上名门望族。于是,这些村民就成了他们的佃农。刚开始两家旗鼓相当,渐渐地,便见分晓。村书记的手指方向陡然一变,指向了我们后方,说邓文滨就出生在这,他是邓家后人。立在路边的长方形水泥石上,有“邓文滨故居”字样,与连成一片的民居隔一条乡路

庭院深深。院中,宏伟楼榭,高墙翘角,叠脊飞檐。屋内,雅致讲究。曲径回廊,雕镂精湛。1811年初夏的一天,天空似乎是一个大塑料袋,各种沤成一团的气味,急剧发酵膨胀,随时都要炸裂开。忽然,一阵风从山那一边刮来,来势凶猛又迅即,仿佛上天未雨绸缪而特意遣派的调和使者。窒息感一扫而空。就在草木的清香与泥土的咸腥被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得四处飘荡时,隐约有婴儿的啼哭声夹杂风中。哭声是从邓家大院飘出。伴随着哭声,是邓家人匆忙又杂乱的脚步声。其中就有老爷邓世藻。尽管他一再告诫自己要沉着,不要失了分寸,可最后几步还是小跑起来。“爹,邓家又添一男丁!”“好,我邓家人丁兴旺!”邓朋抚着花白胡须哈哈大笑。邓家父子的眼里闪烁地不仅仅是添丁的喜悦,在他们以耕读传家的科举世家,通往仕途的康庄大道上,又添新人。人多了,或许能出个廊宇之器。

邓文滨就在父亲与祖父的翘首期待中长大。他也确实没有辜负长辈们的殷切希望。在良好家风的熏陶下,天资聪慧的他,刻苦攻读,博览群书,“读书有神,载籍一经寓目,皆能甄差派系,探索本源,为文万言立就。”然而,不知是时运不济,还是科举考试本身的弊端,亦或是受人算计,“富于学,不得志”,是邓文滨仕途之路的写照。尽管“文艺尤为士林传诵”,但科考并未眷顾这位博学多才满腹经纶者,他屡屡受挫。因此,他并未把父亲与祖父“岁贡生”的路走得更远,末了,还是由家中出钱,捐成一个“增贡生”。

邓家背山而居。从后院出门,拾级而上,斜山坡上修竹林立。阳光从遮天蔽日的竹叶罅隙渗下。缓缓踱步的邓文滨眼前,似乎有无数银兔在跳跃。他觑着细眼,忽然感觉前面人影憧憧。七位男子,或饮酒赋诗,或操琴纵歌,或谈笑风生,皆肆意酣畅。微风吹拂,白衫飘逸,越发透出风流俊雅之态。顷刻,邓文滨豁然开朗。人生苦短,要什么功名利禄,何不学竹林七君,抛弃机心俗务,纵情山水,回归自然。

退出了仕途的追逐,邓文滨自由自在地畅游在书林翰墨中。累了,他便来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以山水自放,尝游京师,历西山,过齐鲁,览泰岱”,名山大川让久居深山的邓文滨眼前一亮;与五湖四海的贤才侠士直抒政见,针砭时弊,高谈阔论,让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他耳目一新。沿途的所见所闻,他见识了朗朗乾坤下的众生百态。邓文滨感到天高地迥,苍穹无边,世界如此之大,道路千万条,可叹自己竟用前半生的湛湛年华,去跟随众人挤什么独木桥。一日,邓文滨与友人美酒共聊,至壶尽星稀,回到旅馆,仍意犹未尽。他忽来案上翻墨汁,无奈家童酣入睡。顺手从桌上操一竹签,欲墙上涂抹诗书如老鸦。刚刻上一字,邓文滨灵光一现,计上心头。翌日一早,收拾停当,他踏上了返乡的路途。

回到家乡的邓文滨,多了一项特殊的爱好。他常常带家丁一行数人,爬山涉水,专寻陡峭石壁边安营扎寨。荒郊野岭清苦简陋,啮檗呑针,磨砺了自小锦衣玉食的少爷;朗月清风,虫啾鸟鸣,却慰藉了他被尘世摧残得凹凸不平的心灵。当潜习多年的诗文书法凿刻在石壁上,那一刻,他如同孩童手舞足蹈,充满成就感。一生学问,终于托以山崖巨岩,永留不绝。闲暇,他与村夫野老聊古今轶事,随故事人物而喜怒哀乐。从未有过的诸多人生体验,邓文滨感觉他像一缕白云,由着心性玩耍,跟着自然疯癫,无拘无束,率性而为。这一切,妙不可言。

然而,时势造人。同治三年,一群长毛(黄梅话,太平军)揭竿而起,寂静山林不时掠过刀光剑影。55岁的邓文滨“留心桑梓,不肯听其崩溃”,他来不及审时度势,回到村子,像一棵并不粗壮却挺直的树木,屹立在惊惶失措的乡民中间。谁说一介书生,就不能叱咤战场,那些读过的兵书,正在头脑里翻江倒海。他察看地形,效仿古代兵书,决定在西北部万家堡山垒石筑城,既抵御强匪攻击,又可阻断游寇后路,可谓一箭双雕。说干就干。没有钱财,他拿出了家里的金银细软;没有兵卒,他和三弟文鉴带头捋起袖子。乡民大为感动,一道奋力筑城……乱箭之中,三弟殉难,邓文滨失声痛哭。很快,悲痛随即被涌上来的责任和担当淹没,他继续带领百姓奋勇御敌……

一桩史事,使邓文滨身上镀上了一层英雄的光彩。虽然并未有史书定义,但当我置身在邓文滨故居中,一种景仰之情油然而生。毋庸置疑,历经几个世纪的风吹雨打,邓家昔日的富贵堂皇已烟消云散,然而,遗存下来的椽栋、檩条、木柱、墙壁,依然在展现当年的辉煌,还有那些石雕木雕砖雕,在努力挽留旧日繁华。一转身,我嗅出了荡漾在这屋宇中的英雄气和书香气,似乎还有一种气息,但一时还分辨不出。

攀过乱石堆积的陡峭山坡,我们站上了万家堡。四个城门保存完好的有两个,石块垒成的门楣上,凿刻的“万家堡”三字,无疑出自邓文滨之手,仿佛是一本书的封面,尘封着一个久远却壮怀激烈的故事。剩下的,和城墙、以及城墙里的人与房屋,一道湮灭在历史的风沙中。从石门进去,地势看上去平坦,但当我们一脚踩下,总像要踏空掉下陷阱。原来密密仄仄的灌木杂草,遮挡了地面的沟壑纵横,不知脚下是曾经的屋甍还是壕沟。万家堡当时让几千乡亲安身度命,我想象不出它的浩大与坚固,但恐惧让我们停止了丈量与探奇的脚步。在暴乱平息后,邓文滨就在万家堡安度晚年。“洁其身而垂训于后世,亲课子孙以读,日时著述自娱,直至溘然长世。”邓文滨一生著作颇丰,除了力作《醒睡录》外,主要还有《万家堡略》二卷、《余园古文》、《南阳家言》等等。我想,他的很多著作应该就作于万家堡,万家堡给他这样的视野和时空。立于山头,向远方眺望,日出日昃,月盈月食,周而复始,宇宙永恒;向山下俯视,村庄稻田,尽收眼底。而充斥其中的旦夕祸福,生老病死,尽现生命之无常。站立在这永恒与无常的延伸交叉线上,邓文滨文思泉涌,如拾神来之笔,滔滔不绝。

出石门右行五十米,一尊巨大的岩石,上刻“五福泉”三个大字,而左下方刻“南阳布衣洗笔处”小楷。遥想当年,一泓清泉汩汩流淌,一白发须眉老翁,信步闲庭,神情恬淡,来到泉前,低头沉吟,缓缓蹲下。随着他手腕的轻轻摆动,有无数黑发细丝从他手中笔尖逸出,如蚯蚓般向四周游动,最后消融在泉水中。那是邓公一生的智慧与结晶,是他对世人的循循诱导,对子孙的谆谆告诫。岁月的风徐徐吹拂,邓公的身影在阵阵涟漪中模糊、遁迹。池水追随邓公而去,化成了缕缕蓝烟飘向天空,尔后,留一个青苔覆盖的干涸石池,供我们慨叹……

回去的路上,经过当年与邓家对峙的另一大富户——汪家,不由得抬腿跨入,只见颓垣断壁,一片破落景象。汪家,尖酸刻薄,剥削脂膏,乡民苦不堪言。趁着汪家大兴土木,偷偷在制作砖坯时加入芝麻。芝麻开花,在汪家老太六十大寿的吉日——中堂轰然倒塌,哭声一片。我猜汪家惊吓过后,必是一家老小,鳞次栉比地站在自家院落前,凄然无语地看着前方。稻田的那一头,邓家糯米掺石灰砌就的房屋昂首屹立。霎那间,我明白了刚才于邓文滨故居一时没有辨析出的味道,原来是仁德。

忍不住也向稻田的那一头张望。邓家故居在今天已毫不显眼。突然,有无数尊摩崖石刻,仿佛安装了滑轮般,从四面滑过来。那不是我曾经仰望过的吗?我眼中的邓文滨故居渐渐高大、耸立,成了一座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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