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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皓然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8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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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续》第八十六回 失通灵兄弟种深恨 闻谗言妇姑结新仇

温皓然

 

且说麝月等人徒劳而回,人人失魂落魄,个个腿软筋麻。正在大家对泣神伤,只见各处知道的都来了。李纨、探春姐妹并各自的一群丫鬟婆子们站了一院人。姐妹们待要细问宝玉,进去看时,他只一味酣睡不醒。探春便叫人把院门关上,一面吩咐众人:“无论是谁,找了出来,必重重赏银!”一面又令几个办事老成的嬷嬷们再往各处仔细搜寻。大家都急于要脱干系,二则听见重赏,于是便不顾命的混找起来,甚至于茅厕里都找到了。谁知乱嘈嘈闹了一天,仍旧毫无影响。众人都急得无法儿,在那里乱滔滔讲论。又是请神送祟,又是举医荐卜,且忙个不了

一时又有尤氏婆媳将一擅扶乩的师婆带到,当时将众人散出,摆开桌子,明晃晃点起蜡烛,焚起一炉香来。登时氤氤氲氲,遮天掩地,渺渺蒙蒙,蒙山蔽海。一时书符念咒,立眼怪舞一回,说了些胡言疯语,去了。又有岫烟的母亲请了玉皇阁的张真人来,抖擞威仪,指挥停当,只听一声磬响,擎玉简,摇金铃,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舞蹈尘扬;执令牌,烧符檄,步罡拜祷。金铃摇的呼呼风响,玉简舞的乒乒乓乓,令牌耍的戛戛有声。满眼只见昏雾朦胧,浓烟叆叇,揭瓦翻砖。直舞至半夜,满嘴里天华乱坠、地涌金莲一番,众人听的如坠万丈迷雾一般,那真人全然无心理会,领了谢金,义形于色的去了

袭人一见如此,不禁益发意躁心烦无策无谋。悲怛辗转半日,不觉触动前事,因一径上前找着探春说:“三姑娘,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探春急道:“这会子了,只恨想不到罢了,有什么还不快说呢!”袭人道“我想,这事儿难保没有人使促狭。会不会是……”因便掩住不说了。探春听了这话不错,自己遂低头想了一想半晌,因叫侍书,道:“你悄悄的去找平姑娘,告诉他丢玉的事儿。就说是我说的,让他怎么想个法子把环儿带到这里来。千万小心上头知道了!”侍书答应着,转身便去了。一时,果见贾环笑嘻嘻的同平儿一起来了

众人都假作出无事之态,麝月叫人沏了茶来,大家便故意搭讪各自走开了。贾环满脸喜气难禁,赶着探春直问:“三姐姐,你们果真觉得我前儿作的那两首诗实在好么?”探春了平儿一眼,见平儿在后向他抿嘴一笑,便心中明白。因便笑道:“可不是,人人看了都说好的了不得!不但独出心裁,字字雪亮,并且把梅花的品格神韵擒的飞舞而出。真难为你!”贾环将杯中茶痛饮一口,道:“姐姐谬奖了。”探春说:“岂是我一个说好,二哥哥首先就夸的了不得!逢人就赞。”贾环越发得意。探春便又趁机将好话哄了他半日,方说:“听见说,你们兄弟这阵子越发和睦了?”贾环笑道:“这是自然的。”探春道:“那,我有个事儿问你,二哥哥的玉不见了,不知你瞧见了没有?”贾环登时满脸紫涨,“唿”的站了起来,拿眼瞪着平儿道:“原来哄我来是为这个!”又问着探春说:“人家丢了东西,怎么三姐姐倒来查问我,我是犯过案的贼么?”平儿忙上来满脸赔笑说:“这可是那里的话呢?原确是为了三爷的诗好,才让我去叫的。怕是可巧玉不见了,或是三爷看见了,怄着大家顽耍,因而才顺嘴问一句的。三爷千万不要会错了意才是。”贾环气的鼻斜眼歪,满嘴里嚷道:“他的玉在他身上,见不见的该去问他,怎么倒来问我!得了什么不来问,丢了东西就单寻上我么!”也是他气怒已极,因竟越性问着探春道:“天天这么洑上水,究竟也没见得了什么好处去,何苦来!成天还说什么起社作诗的,这‘亲亲尊尊’方面,还赶不上蛮夷之邦!不指望你拉携着也就算了,只管和这起奴才们把我不当人的作践起来!好,好,好!既疑我,我不妨就明说出来,一块玉可算什么呢?那天,我还要做出‘烛影斧声’的事来,给你们瞧呢!”说罢,拂袖大怒而去

探春气的满脸惨白,竟出不了声。众人都不好阻拦,眼睁睁见他飞一般的去了,料知他这一去,必定再难隐瞒。袭人等反更乱起来,一个个急得几欲觅死寻活。平儿见了这般,忙折身回去与凤姐商议去了。一时,果见王夫人雷嗔电怒的扶着玉钏来了,身后跟了一群人。袭人、麝月并满屋子的丫鬟婆子们,一时惶恐无地,齐唰唰的跪了下去。王夫人气怒填胸,浑身直抖个不住。好半天,才拭泪问道:“这么说,是真的了?”袭人、麝月等哭的哽咽难言,众人都不敢则声。王夫人问宝玉,众人扶进去看时,只见他犹于床上酣卧深睡,不时鼻息如雷。好容易使人唤醒扶起,不过倒倒颠颠的说不上三言五语,便又歪在床上昏睡过去。王夫人一见,好似半天里飞下霹雳,太阳穴直要迸出火星来。心下便自疑惑:“那玉就是他的命根子,玉在人在,玉毁人亡,岂是小可?如今玉丢了,他自然先就死了一半了!”因急得心如油煎一般。李纨、探春等忙上去婉劝不止。正乱着,忽见凤姐平儿也来了,王夫人心慌意急,不等他把气喘匀,便忙道:“你快去想想,打从老太太那边的丫头起,至你那里,谁的手不稳,谁的心促狭。这事瞒不得了,我要回了老太太去,认真的查出来才好。不然可就要了宝玉的命了!”凤姐忙屏退众人,悄声道:“咱们家现在人多手乱,贤愚混杂,那里保得住谁一定就是好的。自古人心难测,面从背违。可是常言说的‘天上鸟,海底鱼,高可射,深可钓,唯有人心相对时,咫尺之间不能料!’若果然有人猪油蒙了心,不顾性命,只图眼前利益,这一吵嚷也已经都知道了。他明知若叫查出来,一定会粉身碎骨,着了急,反要毁坏了灭口,那时可怎处?据我的糊涂想头,只说是宝玉自己撂丢了,也没有什么打紧。只要大家严密些,先别叫老太太知道。咱们再暗暗的派人各处察访,或可哄骗出来,那时玉也可得,罪名也好定。不知太太以为如何?”

王夫人心痛如麻,反复详味。只点头,呜咽不能自禁:“那世里栽下的冤家种,竟生出这等祸殃来!也罢了,就照你说的办去罢!”凤姐便叫传唤看园子的一干人来,叫把园门内外都上锁,又把林之孝家的传了来,悄悄的告诉了他,因命他吩咐前后门上,这些天内,不论男女下人,从里头走动可以,要出去时一概不许放出。只说里头丢了东西,等这件东西有了着落,才许放人出去。林之孝家的答应着才要去时,忽听见门外震天的喧嚷,却是赵姨娘拉着贾环,一步一声的直哭了进来:“你们丢了东西自己不找,怎么单叫人背地里拷问环儿?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奴才就敢越胆拷问起主子来,我倒不知道成了什么世界了!现在我把环儿带了来,索性交给你们这一起洑上水的,该杀该剐,由你们!来来来,有脸的奴才们只管挨个上来!”李纨、袭人才要出去解劝,赵姨娘已拽着贾环直闯了进来。他原并不知王夫人和凤姐也在,这时见了他二人,登时唬的往后一矬,连大气儿也不敢再则一声。王夫人怒容满面,正要斥责,凤姐已立起身来,指着他脸说:“这是什么时候了,还容你来撒野!告诉你,这回丢的可是个命根子!凭是谁,凡来过的都要问一问,怎么就不能问问环儿了?下一个,连你也还要一起问呢!”话音未落,就听门外怒哄哄的传进一句:“你还想问谁呢!”众人看时,却是邢夫人张眉竖目的直走了进来

凤姐不觉忡然失色,王夫人也忙立起身来。李纨、探春等忙上去接住,扶他入座。邢夫人怒气填胸,钉着凤姐便问:“凡来过的都要问一问,我也来了,你还要问我不成?老太太也来了,你倒过去问一个让我看看!”凤姐忙赔笑道:“太太,只因事情重大,我,”邢夫人不等说完,满口冷笑道:“你没来,你干净!别人就都是贼么?我看你也太张狂了些!”凤姐噎的脸白气颤,当着许多人,又不能申辩,一时真无地置身。王夫人益发出不了声,好半日,才勉强笑着同邢夫人说些家长里短之事,邢夫人便趁机指鸡骂狗闲篇大论的说了一番。王夫人只不住点头说:“太太说的是。”因一回头,见赵姨娘满脸皆是得意之色,便知是他与邢夫人互相联络,暗作首尾,明当着众人给凤姐没脸。因再三忍耐不过,便问着那赵姨娘与贾环道:“现在丢了命根子,你们且进去看看宝玉去,已经先死了一半了!怎么白问了环儿一句,就只管这么家翻宅乱的嚷起来?若是惊动了老太太,大家都不用过安静日子了!倘或嚷破了,人家把那块玉毁坏了,我看你们活得活不得!”赵姨娘听了,一径抢步往邢夫人身后一藏,低了头,再不发一语。贾环哭道:“不敢再嚷了。”邢夫人怒哄哄的扫视着凤姐和平儿,道:“物不平则鸣!凭出了什么事,大家子的体面规矩不能乱。谁家的规矩许奴才僭越拷问主子了?我才听见说什么‘有脸的奴才,没脸的主子’,倒不知这有脸的奴才是谁,仗了谁的势!站出来让我也瞧瞧,我也问问,回去也好一势儿教导给下人们!”

凤姐、平儿听了,俱各又气又愧,不觉的灰心。邢夫人却在上面沸怒愈盛。赵姨娘心内一发得了意。王夫人直气得目瞪口钳。李纨忙上前,奉茶,娓娓解劝邢夫人不止。探春也忙捧茶给王夫人,不住的替他揉胸舒背,只让他解着些儿。正没个开交,只听外面人报:“老太太来了!”众人不觉都唬了一跳,因都忙的一起迎了出去。果然是贾母扶着鸳鸯、琥珀等人,迎面颤巍巍的走了来。王夫人一见,心痛难禁,早已又滚下泪来。贾母只一叠声的问宝玉如何了。众人见再难遮掩,只得搀了进去。贾母上去看时,只见宝玉昏昏恹恹,如在醉梦之间,精魂气魄已然全无,因百般支持不住,不觉抱着大哭起来。王夫人见他这般,一来心内愧疚,二来痛惜宝玉,三则想起了贾珠,因此倒比贾母更甚一层。凤姐因邢夫人在旁挟怨妒怒,纵有千般手段,这时也不能施展。李纨眼见劝止不住,不免也触情伤怀,因此也低头悲泣起来。麝月、秋纹、碧痕几个,竟一起走出院子去放声嚎啕大哭。其余众丫鬟、婆子,见众人一个个心酸肠断,一双双泪眼情伤,也便都陪着一哭。贾母这里簌簌流着泪道:“都瞒着我吧,出了这么大的事,也只管瞒着。宝玉要是有个好歹,我也不活着了!”袭人悲怛欲绝,蹀躞辗转,竟无了生路。众人深恐哭坏了贾母,百般安慰劝释,才渐渐的住了。因又究诘盘问了一回,袭人等少不得含泪告诉了一遍

贾母听罢,大怒道:“如今越来越不象了!先是乘隙结党,赚骗邀赌,如今渐次放诞,狎恩恃宠,懒惰放肆,直待酿出这样的事来!”又嗔着王夫人、凤姐不早来回禀盘查。王夫人钳口不语,心下煎熬。凤姐亦默无所答。探春便忙向上禀道:“老太太,才刚太太和大嫂子、凤姐姐都再三的权衡过了,没有回,一则怕惊了老太太;二则怕吵嚷开了,偷玉的着了急,反要毁坏灭口;三则,知道的,是大家为二哥哥丢了玉心急,不知道的,又要记在心坎子里,到处说嘴趁愿,说回回为了二哥哥,一家子定要闹上几天。大家没意思。”贾母听说,将眼睛扫视一回众人,道:“现在丢的是命根子,倒只管计较起这些没要紧的事来!凭是谁,又管他怎样说去!可是常言说的‘人心不足蛇吞象!’再者,那是个通灵之物,凡人怎么就能轻易毁坏得了?没的倒叫他早早的现出形儿来了呢!传我的话,吩咐前后门上,这些天一概不许放一个人出去,立刻盘查起来,有出首举报者重重有赏,隐情不告者必要重罚!”

凤姐只得又命将几个总理家事的媳妇一起传唤进来,当着贾母的面,重又吩咐了出去。众人见贾母动怒,谁敢怠慢。凤姐这里一面为贾母奉茶,一面忙陪笑道:“老祖宗别嗔怪,我能活多大了,那有这等见识!想来宝兄弟那块玉,既‘能明祸福,善晓吉凶’,必然是有神灵护佑的,怎么我就糊涂到这步了!要不是老祖宗及时点醒,我可不是这会子还干着急呢!可是常言说的‘青竹蛇口黄蜂尾,万般毒不过这小人心’,凭他怎么歹毒,那玉他是没法子毁的。蝼蚁尚且偷生,岂有人不惜命的?谁可敢公然和神灵作对呢?既如此,依我看,人拿去的可能竟也不大,倒是自己撂丢的可能大些。”因又命众人在不易察觉的角落下力气寻觅,众人衔命,便又往各处严密搜寻起来不提

一时,薛姨妈、宝钗也风闻着来了,黛玉在潇湘馆内也听见了,因要来,紫鹃怕才出汗,经不得风,所以不时派人来问。这边屋里众人,七嘴八舌,乱纷纷献计逞能,雄赳赳筹划琢磨,种种喧腾不一,无奈总无效验。众人深知贾母焦惧,皆不敢自散。唯赵姨娘因又白白的受了一场腌臜,因便趁乱悒怏而去了。才一出门,便只管将贾环丧谤起来:“你不是听见人说,是你林姐姐不喜欢那块玉,和紫鹃调唆着宝玉撂丢了么?怎么才在老太太跟前不把这话说出来,大家也好痛出一口恶气!”贾环不服,娘两个犯颜嘶嚷起来。贾环暴筋瞪眼的直嚷“你还说,逼我喊出来,可不好听!都是听你调唆的,害我吃了无限大亏!把三姐姐也得罪了不算,才刚太太骂我,你怎么只管低着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怎么自己不说出来?这会子又作势逞强的,以后还想让我着你的道呢!”赵姨娘劈脸啐道:“蛆心孽障,说出这种天雷劈脑子的话来!那世里作的孽,养了一个忘本的还不够,如今连你也上来了,我还活个什么劲,不如碰死了算!”说着,走过去便要碰头跳井。谁知贾环在后看着纹丝不动,口内直说:“你就知道一味装腔作势吓唬我,真不想活,现成死法多着呢,何必定要嚷出来?那辈子没做好事,投生到你的肚子里了!”说着,气的跑了

谁知黛玉在潇湘馆内,心神不宁,就如坐在针毡上一般。因久不见人来回信,便又打发了紫鹃来瞧,却正被他听见赵姨娘母子嘶嚷之语。正茫然无绪,俄顷阴霾四起,冷风飕飕,却已琼瑶密布,银珠乱洒,飘下一天的雪来。须臾四野难分界,顷刻世界成玉团。紫鹃呆立在雪地里,百般谛思无计,只得便又转身回去了。黛玉问时,不过将好话安慰他一番。黛玉听了,仍只彻夜掂掇无眠

次日,王夫人凤姐不免又派人府内府外各处严查冥搜,谁知,一连闹了数日,总无一点消息

却说这日宝玉慵懒颠倒,如在醉梦之间。至四更时分,精魂气魄俱已离身,那魂灵儿飘飘荡荡,渺渺茫茫,径自出了府门之外,只见一队花冠羽衣的仙姬美童,执幢幡宝盖,请他出游。宝玉欣然从之,缥渺而去。行不多时,只见迎面一座高山,横陈天际,下有万丈急流迷津。看时,那些美姬仙童俱已无迹。山前山后,满眼鬼怪邪魂半隐半藏;岸前涧底,尽是魑魅魍魉,恶怪惊心。宝玉战战兢兢,恼恼闷闷,欲待回去,身后已无退路;欲待呼救,又恐惹动冤魂恶魄;欲待上山,恨无羽翼;欲待渡津,又无神仙救拔。真个是无依无怙,苦不堪言。正自仓皇,忽见那边走来了焙茗,将他引在一处断崖绝壁的松树前,将那树上垂下来的一条藤蔓递与他,宝玉不胜悚惧,道:“这如何使得?”话犹未毕,见那崖上咆哮着跑出一只斑斓猛虎来,宝玉吓得忙一把抓住那条藤蔓,直吊了下去。正庆幸间,低头忽见脚下恶浪滚滚,无数毒龙海鬼,纷纷沸沸,正张着血口等他堕落。宝玉吓得忙要往回爬,却见那藤蔓的根接处,爬出两只硕鼠,利齿闪处,那藤蔓眼看即被咬断。宝玉吓得直叫焙茗,却见焙茗立在崖上洋洋不睬。展眼的工夫,那猛虎竟变成了贾雨村,两只硕鼠,一只变成了万儿,另一只变成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此际,四人正拿着他那块通灵宝玉,商量着要如何焚烧。宝玉满口里只骂焙茗:“反叛的杂种!果然你有今日!”正不得主意,忽听空中叫道:“我来救你!”却是一个和尚,手里拿着一面镜子一照,一把将那通灵宝玉绰住。登时鬼怪众人全无,却是一片荒郊

宝玉惊魂甫定,见那和尚领着一个年轻侍者,从渡头草棚内走出来。宝玉定睛一看,认得那侍者是甄宝玉。忙执手相迎,甄宝玉也忙合十问讯。宝玉道:“别来瞬息,贵府之事,我已尽知,只是一直没有你的消息,心中着实悬望。不想今日在此相遇!”甄宝玉道:“贾兄运旺时盛,贫僧不便攀缘。原因故交,敢赠片言:富贵穷通,虽非偶然,然世间万物,盛衰本是回环,万缘无非幻泡。为人在世,不过镜花水月而矣。”宝玉见他以“贫僧”自居,又说出这样的话来,方知他已顿悟红尘便请教他超尘的始末。甄宝玉笑道:“一念之间,仙凡顿易。”一面便将他的通灵宝玉送还回去,因又说道:“八难众生,身罹苦难,畏其性命不保,但能持圣号,即蒙大士以无畏力,福德周备,而全性命。三毒众生,惑业深重,畏其将来堕落,但能持圣号,即蒙大士以无畏力,福德周备令得离毒。‘万恶淫为首’,此欲习最极幽深,因爱欲为生死之根,大定为成佛之本;非大觉不足以破大梦,非大法不足以除大患,非彻悟此理,方可破无名壳,竭烦恼河矣!”说毕,便与那僧人飘然而去。宝玉在后连声呼唤,无奈他二人全然无闻

如今只说贾母、王夫人、凤姐,个个心下着慌。这天一早,王夫人又使人来叫。那凤姐心忙似箭,一闻呼唤,饭也不曾好生吃一口,放下碗筷便走。谁知才至穿堂门前,猛然从里面转出一个人来,凤姐唬得将身子往后一退,那人也唬了一矬。看时,却是焙茗。凤姐惊而问之:“你这会子在这里做什么?倒吓我这一跳好的!”焙茗忙双膝跪倒,磕头道:“回二奶奶,小的因听见说城外度恨庵里的法师道法高超,善能扶乩请仙。因连夜赶过去,替我们宝二爷求了一卦回来。”凤姐忙问:“卦上怎么说?”焙茗想着,说道

空花要觅生时蒂,阳焰须寻起处波

不是落叶倚归根,梦魂偏在故乡多

凤姐听了,反复详味,却不能解。待要不理,忽自那边卷起一阵风来,将地上的积雪纷纷扬扬的吹起多高,几个正在穿堂外扫雪的仆妇,扫帚划过处,什么东西在眼前鲜明迫睫的晃了一下。凤姐心中警觉,忙喊:“住着!”因疾步上去,蹲身一看,可不正是宝玉那块通灵宝玉!凤姐先就念了声“神天菩萨!”连忙拾起,详加审认,眼里早已滚下泪来。平儿及众仆妇登时团团围住,一时四下里都哄传开来。贾母、王夫人等直至亲见了那玉心神方定,大家少不得拈香拜祷,汲水洒净,忙乱了一回。一时,只见贾琏进来说:“再也想不到的,宝玉的干娘,那马道婆竟是个混帐东西,邪魔外道的。如今闹破了,叫锦衣府拿住送入刑部监,要问死罪了。”

众人皆吃了一惊不小,因问了一回原因。贾琏道:“说是前阵子为着一个什么大户人家和一家当铺里掌柜的内眷有些个仇怨,他就帮着使了一个邪法儿叫那仇家的内人得了邪病,眼看闹得命都无了。他自己又跑去说这个病他能治,只是谢金必须要重。那家人便满口应了。他就用些神马纸钱烧献了,果然见效。过后那家掌柜觉得事情蹊跷,便使人悄悄跟踪到他家里,看是到底有些什么机关。结果竟被发现,他的一个烧香的屋子里面,供的全都是煞神。灯下不是纸铰的青面鬼,就是成堆的纸人、草人,有眼睛和心窝上扎满针的,有头上戴着脑箍胸前穿着铁钉子的,也有胳膊脖子上插着刀子拴着枷锁的。那掌柜知道了实情,十分震怒,立时就把他送去了锦衣府听见说问出许多官员大户人家太太姑娘们的隐情事来。还听见说,从他家里抄出的一个大柜子里,塞的满满的全是纸人儿,上面写满了人的年庚八字。还有一本账簿子,专管记着谁家如何应验,怎样发病,谁家某某人尚该他多少银子。

凤姐听得两眼直竖起来,道:“亏他外面还是个修行念佛的呢!究竟能合人有多大的仇怨,忍得下这样的毒手!怪道我素日看他总狐媚魇道的!”贾母在旁吟想半日,忽向凤姐道:“那年你大病的时候,后来亏了一个疯和尚和个瘸腿道士给治好了。我只问你,那会子病里,你还记得是怎样?”王夫人和凤姐听了,不觉都脊梁骨里冒出冷汗来。凤姐低头想了半日道:“我也全不记得。但当时只觉心上烦怒,倒象有人拉着只要我杀人才好。有什么拿什么,见什么杀什么。”说到这里,不觉一发变貌变色道:“难道,当日我和宝玉的那场病,也是给他治的?”又自己低头想了一想,便道:“如今想起来,一准是!怪道后来他往赵姨娘处去,见了我,便两眼黧鸡是的。我当初还不知是个什么原故呢。如今说起来,竟是为这件事了。但只我在这里当家,自然惹人恨怨,宝玉可和人有什么仇呢,竟也下这样的毒手,也忍得”贾母道:“焉知不是因我疼宝玉,不疼环儿,竟给你们种了毒了呢。”王夫人亦叹道:“只是他已经问了罪,此刻决不好叫他来对证的。没有对证,谁肯认账?事情又大,闹出来,外面也不雅。若果然是赵姨娘使的黑心,等他自作自受,少不得老天也要报应的。”贾母道:“你这话说的也是,这样事,没有对证,也难作准。但只从今往后,就说我说过的,再不许他们这些人近宝玉,更不许往宝玉的屋子里去!”王夫人凤姐忙齐声应:“是。”贾琏道:“如今看起来,这次宝玉丢玉的这个事,赵姨娘那边也难保干净了?”贾母听说,恨得骂一阵,哭一阵。这才忙命人叫了袭人来,当面又如此这般的严饬深嘱了一番

只说袭人衔命将玉领回,贾母等只是不放心,又亲自走来看视了一回,见宝玉之恙已不治而愈,方才放心转回不提。那宝玉竟浑然不知前事,只一味向众人发笑:“什么事,这样高兴?”大家便意气洋洋,放胆纵横的细细告诉了一回。宝玉直听得惊叹交并,忽似触动前情,再三捉摸,却又无迹可寻。半晌,才叹道:“你们这些人,一点子事,也要闹得满世界不安!什么劳什古子,定要嚷动了老太太、太太,大家跟着白受一场连累才罢!”麝月笑道:“我的爷,好轻巧话。这几天里不见了玉,我们这些人都准备着粉身碎骨了,谁可还敢再隐瞒着不报?白挨几句骂,可算什么呢?”秋纹等也都舒眉展颜的笑道:“横竖东西没丢,大家只念佛吧!”众人也不免都跟着上来凑趣

只说林黛玉连日牵挂宝玉昨夜直至三更,仍旧寂天寞地坐起来只管发呆。因而今日不顾病势,一早便同紫鹃踏雪前来,打探消息。这时在门外听见众人如此笑语熙熙,方知果已无事。又见紫鹃在旁笑道:“我的话如何?姑娘只是不肯信,白白的陪了那些眼泪。”黛玉脸上似笑不笑的瞅他一阵,“嗤”的一声笑了。又啐。待要进去,低头回思一番,还是又同着紫鹃返身回去了。路上犹思思想想,转转念念,不觉已至园门,一望园中,才见漫天大雪下得通天彻地,大地如天镜铺展,天空似银缕森森。天地相接,浑然一色。又见岫岩绝涧边,数株红梅,迎雪怒放,千丛万簇,倍觉风神绰约。涧下,挺出一片风蒲,于云烟变灭间,益发显得千状万态,幽意无限。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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