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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皓然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8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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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续》第八十九回 欲救主花袭人易主 为和亲蕉下客辞亲

温皓然

 

说周瑞家的既认出是宝玉之物,不免暗自掂掇了一夜。因转天一早,悄悄拿至王夫人处呈报。王夫人不听则已,听了他的一番话时,不禁又惊又痛,那时只觉二目昏黑,脑眼掘气攻心周瑞家的立在下面,大气也不敢一声儿。王夫人这一着恼,竟亲自到宝玉的住处来袭人见他气色不善,一直走至里间来看毕,只是不见宝玉,这才一面将那名贴己的小丫头也支了出去,一面指着袭人道:“我天天坐在井里,把你当个细心人!宝玉呢?往那里去了?”袭人见了这般,心内十分着慌,并不敢以实言相告。

王夫人只气得五灵神暴跳,三昧火冲霄贯顶,正要发挥只听屋外人回:“二奶奶来了。”凤姐已一叠声笑着走进来“请太太安,礼部奉旨前来贺喜,已经到了荣禧堂了。北静王妃、永昌公主、乐善郡主和各府诰命也都来了,老太太请太太就过去呢!”王夫人无可奈何,只得勉强振作精神,立起身来。凤姐忙上去接挽搀扶,袭人才要跟着送出去,谁知王夫人指着道:传我的话,凡这屋子里的人,一概都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们!”说罢,方移身与凤姐一同去了。才至廊下,又有林之孝家的来报:“太太,二奶奶,才刚姨太太打发人来送信,说薛家大爷的案子有些麻烦,请太太得空过去看看。

王夫人一闻此信,不觉越发又惊又,正不得主意,只听凤姐在旁道:“你先打发送信的人回去,说太太这会子正忙,且等下半日再过去吧。”林之孝家的答应一声,便退下去了。这里王夫人同凤姐径往荣禧堂而来。刚要入堂,忽闻喝道之声,竟是掌宫内相戴权前列丝竹、后罗珠翠,奉着圣旨,赍了珍礼而来。彼时,贾赦、贾珍、贾琏等都忙飞出接住,迎了进去。戴权上首端立,吩咐停当,酌酒拈花,焚香金鼎。当众宣了圣旨。贾赦双手将圣旨了过去,供在中央。又有贾珍将所赍之物一一接过。贾府合族人等皆伏地谢恩,山呼万岁不绝。一时,又有镇国公、理国公、齐国公、治国公、修国公、缮国公、锦乡侯、川宁伯、寿山伯、临昌伯等诰命,各自捧了异宝明珠,寿果奇花,也都顾盼生辉、灿烂芳馥的来至堂内。一时间,看不尽袅袅祥祯腾紫雾,前遮后拥颂恩忙。如此亲朋你朝我贺,不能胜计

只说宝玉因昨夜之事,一宵悬挂。只恐黛玉或是受了惊吓,又要添病。因一早便又赶过来探望,却又不敢再冒撞进去,只一味在潇湘馆外瞻望徘徊。足有半顿饭时,才总算盼出了雪雁来,因赶着上去问了一回。雪雁笑嘻嘻的只说安好,无事。又问他,怎么自己不进去瞧。宝玉也无言可答,只是立在那里一味发笑。忽顶头又见紫鹃花能蕴藉的也走了来,又笑欣欣的上来对他这般如此说了一夕话。宝玉这才如同得了还魂金丹的一般,径自欢天喜地的翻身回去了。才进门,只见一屋子的人都在那里蹀踱,因问是怎么了,众人皆不敢多言,袭人也只好先以探春之事掩饰,只等屋内再无旁人时,才好悄将王夫人刚才来过之事告诉他的。

谁知宝玉才一听到“三姑娘”“和藩”几个字登时便忍不住一腔怒火攻心彻肺,上去便将满桌的笔砚“豁啷”掀翻在,复一拳砸在上,切齿骂道:“国家有难,却让一个弱女子去和番!那些文武重臣们,急难时刻,就都成了酒囊饭袋!”慌的袭人忙上来直捂他的嘴:“小祖宗,快别嚷,看让人听见,可就大祸了!”宝玉将他推开,咽着泪道:“我去看三妹妹。”袭人忙一把将他拖住,再三苦求道:“二爷,好歹听人一句劝,这几天,千万先避一避风头要紧,万不可再进园子去了!”宝玉那里肯听,扬手挣脱,便只管一阵风也似的去了。袭人愁的两泪交流,正没主意,忽见麝月拧着眉,絮絮聒聒的直走进来。问时,麝月指着外面说:“可不又是春燕的娘么,也不知是守寡守痴了,还是脑子让炮仗给嘣糊涂了,凭人说了多少回,总不往心眼子里记。才刚二爷一脸怒气的出去,别人回避犹恐不及,他倒好,偏蹭上去,闲七闲八,嘴嘴舌舌的没完。结果,让二爷指着鼻子这一通好骂,临要去了,还骂‘怎么不把这些死鱼眼珠子们送去和番’”说着,掌不住便笑了,又提高声音向外面说道:“嫂子也不用镜子照一照,就到他跟前讨巧,他不骂你,却去骂狗不成!”袭人听了,赶着上去打了他一下子。登时无穷心事,悉堆胸前,立也不好,坐也不好,不知要怎样才好。因内外蹀躞,自言自语道:“神天菩萨保佑!若叨登不出来,便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来了,不知又要连累进去多少人了!”

只说宝玉到了秋爽斋,因见探春正伏案抄写东西。上去只看见“乍雨乍晴春不定,花开花落两无情”几个字,便已被探春掩了起来。宝玉因见那字写得一如他人一般,风骨棱棱,不由顿触己怀,流下泪来。探春勉强他说笑几句,因又喃喃自叹道:“多是咱们从前诗社之作,如今重新抄写了,带走。早晚翻翻,权当跟这园子里的人,又见面了。”说着,便不由得泪珠儿顺着腮边,直滚下来。[JP+1]宝玉痛极难言,焦思万状,半日,哽咽着说:“晴雯死了,香菱死了,司棋、五儿、四儿也都死了,入画撵出去了,芳官、藕官、蕊官他们出家了,宝姐姐搬出去了,二姐姐碰着个混账不堪的东西,云妹妹眼下也没有了消息,琴妹妹、岫烟姐姐和李家姐妹也都各自去了,如今,你又要走,真真这日子没法过了!”探春倚着书桌,长叹一口气,道:“二哥哥,但看古往今来,多少豪门望族,有几个捱过了百年的?正所谓‘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乾坤一局棋’就算盛如王、谢之家,富同邓通、石崇,谁又能想到日后的瓦解冰消?可知将来不独你我就连这个园子,这个家,只怕也有那么一天”

宝玉听罢,禁不住悲感丛生,伏案便失声痛哭起来。探春见他如此,心内越觉凄惶,竟不知该以何言相慰。因也不禁越发悲感起来。忽听耳边“啩啦”一声响儿,看时,竟是自己的那本《百草集》,被宝玉触翻在了地上。方欲去捡时,恰好看见打开的那页纸上,注着:“玫瑰,别名离娘草,一名徘徊花。”旁边,还有自己先前用蝇头小楷所作出的标记。因不由触景生情,便想起了赵姨娘。十几年的骨肉之情,点点滴滴,登时都向眼底逼了来。谁知赵姨娘不早不晚,偏这时候撞了进来。原来他听见此事,心中倒欢喜起来。因满心里只念旧恶,只想着,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亲骨肉,成天洑上水,胳膊肘只往外拐。不但踩着他的头,连贾环也不得出头。如今真能远远的去了,倒也落得心净!正是“眼不见,心不烦”。因此并无一些儿留恋之情,反满心喜悦的与他道喜来了。因见宝玉也在,满心得意的话语,不过只说出三分来:“姑娘,如今你是要高飞的人了,到了那边,自然是比在这家里更要风光如意的了!想来,你也巴不得早些过去享福受用去呢。我生养你一场,不管怎么说,当初肚子也疼,肠子也疼了一回,却也并没有沾着姑娘的半点光儿去。不敢求姑娘象人家那样的情深眷重,脔身剜骨的回报父母深恩,只巴望着姑娘这一去,总不要一裹脑子将我和你兄弟撂在脑勺子后面,就是姑娘的深恩了!

探春听了,痛割于心。宝玉不好多言,只在一旁不住的叹气唉声。赵姨娘只顾信口痛快,乱语胡言,却见探春一语不发,直哭得恹恹不止,忍不住忽发忿色道:“如今姑娘是去嫁人,又不是进狼窝!何苦竟这样添人断肠?纵然是要进狼窝,那也是个人修来的命,怎怨得旁人?如今分离在即,我这个当娘的,少不得也要嘱咐几句,姑娘即便是飞上了高枝儿,也要心里有分晓,想那夫婿婆家,就算再如何的好,也不能好过自己父母的恩德,无量无边!只望姑娘这一去,总不要一裹脑子全忘了根本,心里、眼里,就只有那些异姓他宗,却把自家的父母骨肉,反以为疏。[JP+1]倘或日后再生出不孝的子女来,心行愚蒙,不敬爹娘,忘恩背义,那也是万万人之常情,一点法子也没有的,少不得也要忍耐着,世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可是常言说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孝顺还生孝顺子,忤逆还生忤逆儿!’”疯言怪语一阵,自顾去了。探春这里又悲又愧,只落得心凉如锥。宝玉在旁,直气得仰面朝天

且说王夫人这里好容易挨到下半日,稍得了些空儿,因心中记挂着薛姨妈,便一面移身出来,一面悄向贾琏打探消息。贾琏少不得将前后事体,细说一遍。原来薛姨妈为了薛蟠的人命官司,不知花了多少银子,才把死罪撕掳开定了个误杀罪。本打算把各处的当铺变卖了,好交赎金赎人。没想到刑部如今重又给定了罪。薛家便又四处夤缘请托,把银钱花了无数,仍然无用,最后仍旧定了个死罪,关在监里等着秋后大审。末了,贾琏跌足叹道:“原本已探的有九分妥了,姨妈那里只等着交赎金放人了。谁知半路上,竟又杀出了忠顺王府的人来,他们这一插手,只怕这事就要麻烦了。听说,昨儿薛大兄弟挂在户部的职名,已被褫革了去了。”王夫人惊得心胆俱落,心口疼的站立不住。一面使贾琏立刻飞书给贾政,一面又令他使人再到刑部去打探消息。一面便玉钏,挣挫着往薛姨妈这边来了

一进院门,只见满院内外,灯昏席残,一片狼藉,下人家丁,乱走纷纷。薛姨妈见了他,一发哭的身似刀碎、意如油煎:“那世里作的孽,生出这个孽障来!如今到底作出祸来,坑害了他自己不算,还带累了他妹子!”王夫人见他这般,忍不住也哭泣一番,道:“才我听见信,就赶着过来了。”薛姨妈一行气凑,一行哽咽道:“这个孽障,凭人说到天上去,只是不听!一味的无法无天,纵性惹祸。这下,可把祖宗的荫封也丢了,他妹子待选的事,也不成了!”说着,便又大恸起来。王夫人听见说宝钗待选之事不成了,反倒心中一畅,少不得好言将他安慰一番。一面又使人再出去打探。薛姨妈在旁愁恨交沸的道:“我也不要这命了,索性到那里和那个孽障见一面同他死在一处,也就完了!”同喜、同贵等人在旁,无不凄惶自伤。玉钏四顾一瞧,便悄与同喜使了一个眼色,二人一起到了外间

玉钏悄指着里面问:“如此情形大乱,到底怎么了?”同喜叹道:“我们那位绞家精大奶奶,一听说大爷的事不好,不说帮着想法子救人,他自己先就闹起来了。加上宝蟾见光景不妥,无心守志,一味在旁拨火使黑心。才刚主仆两个又越性大闹了一场,各自去了。这不,临走临走,又砸了个乱七八糟。我们奶奶还扯着脖子说什么,大爷有负于他,故有此叛离之祸!把我们太太和宝姑娘直气了个死。”正说着,忽见周瑞家的满头汗飞走进来,一叠声向玉钏说:“快请太太家去,有要紧事!”玉钏忙撇了同喜,飞去禀报

一时王夫人出来,见周瑞家的神色慌张,满心是话,却又几次咽住。便知是为宝玉的那件事了,因忙与他一起去了。周瑞家的见再无旁人,这才咕咕唧唧,这般如此的直说了一路。王夫人这里才进门,只见一群人在那里。邢夫人早已怒哄哄的立起身,走上来,拍手打掌的说:我从老太太房里出来,这一路上,到处都是闲七闲八的议论,说的那个难听,简直就没法子说给你听了!我因寻思着,这两日更比往日不同,亲戚朋友们来来往往的也多,让外人听见了,什么意思?性命脸面还要不要了?以后还活不活了!太太也该着实戒饬戒饬了!”一番话,正撞在王夫人心坎上,待要如何,邢夫人那里已命人将傻大姐带了上来,指着鼻子威吓道:“还不快跪下呢!把你才和众人胡吣的话,再说一遍给太太听!若敢隐瞒一字,连你一起打死!”唬的傻大姐身子一栽,伏地含泪道:“没胡吣,说的都是真的。”邢夫人喝命:“打嘴!”傻大姐心内着慌,抬头四下看了看,方醒悟过来,忙应了一声,举起手来,自己打着自己的脸说:“昨儿晚上,老太太单叫我去给三姑娘打灯笼。我不怕跑腿,就怕鬼!周大娘骂了我一路,说‘偏是狗眼这么尖!’让把狗嘴闭上,再出声,就给缝上了!”邢夫人拍着桌子断喝:“谁问你这个了?才你跟人说,什么人捡着了谁的衣裳,又是谁怎么不让说的,再说一遍!”傻大姐连连碰着头,眼里滚着泪,又说:“噢,后来,有人在山石后面捡着了宝二爷的大衣儿,周大娘拿了去,不让人嚷,也不许告诉人去。早知道是宝二爷不是鬼,我就不害怕,就不嚷了。”王夫人听了时,气的满脸煞白,浑身乱颤,半日,指着他的脸问:“你,可看清楚了?”

傻大姐白着脸,怔忡的摇着头,好半天才说:“先确实看见一个人身上长着两个头来着,这边一个男人的,那一边一个又是女人的。把我吓得以为是鬼,就喊了起来。周大娘骂了我,不让出声。过后再看,那两个人就分开了,男的象是宝二爷,女的象是,”一语未了,人回:“琏二奶奶来了。”邢夫人听了,鼻子里冷笑两声,把话直送到王夫人的脸上去了:“听听,长此以往,如何得了?再不严谨戒饬,大家的性命脸面,可就都别要了!”说罢,便甩手悻悻而去了。

王夫人、李纨、凤姐等人直送至院外方才转回。王夫人因问凤姐:“才刚说谁来了?”凤姐道:“孙家的一个小子。说是受绣桔所托,特来送信。”王夫人满心疑惑道:“送的什么信?”凤姐道:“说是绣桔让他带了话来,孙家姑爷把咱们二姑娘折磨的不成样儿了,央求府里赶快过去接人。”王夫人便让把人带进来问话,一时平儿出去,将人带了进来。王夫人看时,来人十分眼生,精明锐气皆露于外面,且问一答十,善察眼意,一举一动,无不头头是道。末了,将一个攒珠累丝金凤呈出,说一并为绣桔姑娘所托之信物。王夫人见是迎春所戴之物,登时把脸一沉,道:“凭出了什么要紧事,主子的东西,他一个丫头就敢私自做主让人带出来!如此私相你传我递,没了王法规矩了!”又道:“大老远的来了,本该款留茶饭,今即如此,嫌疑不便,请速转回不送!”一语未了,凤姐、平儿忙将那人遣出

王夫人立起身来,怒声不息道:“深弊难除,祸潜内禁!长此以往,如何得了?”因重又指着傻大姐的脸,问:“你可看清楚了?那一个是谁?!”傻大姐吓得又是一栽,半日,诺诺言道:“是、是,”王夫人怒火难禁,猛一拍桌子,喝道:“到底是谁?”一语未了,只见袭人满脸泪痕的飞走进来,双膝跪倒在地上,颤着声儿说道:“太太,是我!求太太别再难为他了。”满屋人惊的瞠目结舌,都只芒芒的看。原来袭人正在房中为此事焦惧,谁知赵姨娘房里的丫鬟小鹊,直往房内来找宝玉。因到处不见宝玉,便对他说:“袭人姐姐,方才我在太太屋里,见大太太力逼着老太太屋里的傻大姐,问什么宝二爷衣裳的事呢。太太气的了不得!幸而后来琏二奶奶带了孙家的一个什么人进问话,才把事情给岔开了。我趁空特来给你们送个信,你和宝二爷可要仔细一会子太太过来问你们话。”说着,便一溜烟的去了。袭人听了,直急的浑身气血倒涌,正自盘算该如何应对,忽听见门上闹的一片翻江搅海。叫人去问,回来说:“才刚绣桔姑娘托了孙家的一个什么人来,替二姑娘传话。谁知太太不但不款留茶饭,反将来人斥了出去。那人气不忿,站在门外说出许多难听的话来,让焙茗、锄药等人听见了,因和他在那里吵闹起来。”袭人心中吃惊,忙问:“那人说些什么?”回说:“不干不净的,也没法全学给姑娘听。如今只说姑娘能听的罢,他骂‘什么有脸的好人家,把个闺女养了那么大,白白的丢进狼圈任人糟蹋欺凌!不管怎么样,当初肚子也疼,肠子也疼了一场,现在就撒手没人管了!我不辞天遥地远的跑来给你们送信,好话没一句,茶饭也不看管!倒骂我私相传递,没有王法规矩!小爷好歹也活了快二十年,那里就缺了你们这里的一顿饭去了呢!”袭人听了,正与刚才小鹊之言对隼。因听见“私相传递”之语,料定必是王夫人借题发挥。深知昨夜之事难以躲过,便忙使人过去再三打探,果然那边事情尽中所料。袭人思来想去,只有舍了自己一身,方能保全许多人的名节性命!因此不顾一切,当下便打定主意,飞奔前来领罪

只说袭人这里跪下,黯然垂泪道:“太太,是我!是我没廉耻,引诱着宝二爷到酴醿架底下去的。二爷怕人看见不雅,是我猪油蒙了心,厚脸涎皮,死拉着不让回来。如今,带累了二爷的声名品行,太太要打要杀,我一个人领,不干二爷的事!”此言一出,不啻虎荡羊群。王夫人满脸泪如走珠的一般,浑身打着颤道:“果真?是你?”袭人哭道:“果真。是我!”一面又道:“昨儿,听见周姐姐和傻丫头等人在外面喊,我回头看见灯笼还挂在那里,一心只怕落人把柄,只得又从山石后面摸了出来,扯下灯笼,才又跑了。”傻大姐在旁闻言,拍着手道:“是了!后来可不就是有个人跳出来,把个灯笼拿着跑了。是吧周大娘?”王夫人遂将目光移向周瑞家的,周瑞家的满头是汗,那敢多言,只随口应承,脸都要埋进灰尘里去了

王夫人轰的便跌坐在椅子上,好半晌,咬着牙,命人将袭人拉了出去,着人看管起来。一面将人散,且自去忙事不提。至晚间,才使人将凤姐找来,两个在屋内计议

只说袭人如今被幽禁在一间狭小的空屋内,不住蹀躞徘徊,凄惶自伤。因想着,自己的这一片痴心,总以为可以朝夕于宝玉身边,长长远远的伏侍左右,谁知道竟有今日!现既已不顾一切,洗清了他,自己在这个地方自然是再难容身的了。又想着,自己素日只想着后来能够争荣夸耀,谁知今日,竟在众人面前弄得这般颜面无存!思来想去,悲怛辗转,竟无生路。因向腰间解下那块红汗巾子来,便欲一死了之。细想时,又深觉不妥,一则怕连累了看守之人;二则自己这般死去,若被追究起来,再把昨夜之事叨登出来,那么,自己的一番苦心岂不白白付之流水了?千思万想,左右为难,一缕柔肠,几乎牵断。

正哭的恹恹欲绝,忽听见门外响动,却是王夫人来了。玉钏在后端着一盏明瓦防风灯台,将灯置于桌上,便鸦雀无声的退出去。袭人泪眼如梭,眼望王夫人,“扑通”便跪了下去。王夫人忙上去将他扶起,一把搂在怀内,涕不可止道:“我的儿,你受委屈了!我心里知道,那种事,断不是你能做的出来的。”袭人伤心已极,不觉伏在他怀里惨然大恸。王夫人亦泪如雨下:“好孩子,我都知道,你那么做,为的是保全宝玉。我的儿,你保全了他,也就是保全了我!”袭人闻言,不由肝肠裂,道:“太太,我一个丫头,轻如灰尘,有何足惜?虽肝脑涂地,不能报太太深恩于万一。倘若二爷稍有差池,我岂能有命?”因和王夫人两个抱头痛哭在一处

半晌,袭人抬起头来道:“太太,我知道,把二爷洗清白了,我也就留不住了。有几句话原不该说的,可这会子不说,以后,怕就没日子说了。”说着,止不住腮边又滚下泪来。王夫人道:“好孩子,有什么话,你只管说。”袭人强忍着泪道:“头一件,二爷屋里的丫头们都大了,我这一去,没个人管着,难保不生事,求太太早早都放出去吧。只是,好歹要留着麝月!这几年,我留心观察着,只有他,能替我长长远远的伏侍二爷。”王夫人听了,心如刀绞,只是点头。袭人又道:“第二件,二爷和林姑娘如今也都大了,这一回算是万幸,遮过去了。可咱们府里的那起小人,太太是知道的,口里眼里心里都够使的,日后难免不被他们看出破绽来,到处说嘴趁愿。怎么想个法子,让二爷暂时离开这里到别处去过一阵子就好了。”王夫人听了,无限唏嘘道:“我的儿,真难为你这一片心,可算是跟我想到一处去了!眼下也就只有一个法子:探丫头出阁,过几天就要上路,妹妹和番,哥哥送嫁,不说前朝,本朝也有这种故事的。今儿又听见北静王妃说,旨意简派了北静王爷做送嫁钦差,路上不怕不照应。只是一样我不放心,路太远,他又没出过远门。老太太只怕也不能答应,倘若他自己再使性子不去,就更难办了。”袭人道:“不说老爷的任所就在西边么?不知道路过不路过?”王夫人不觉忡然一动。袭人又道:“我盘算着,就是不路过,也该差不太远。太太可先捎个信过去,求老爷在路上等着看三姑娘一眼,就便把二爷接了去。岂不好?”

王夫人沉吟良久,不住点头。袭人又道:“老太太是明白人,索性把二爷的事都回明了吧。二爷跟前就说送三姑娘一程,很快就回来的,也算尽了兄妹的情分,他自然乐意的。”王夫人不觉心中大痛,满脸泪如滚瓜一般,又抱住哭道:“我的儿,平日里,人只说你笨笨的,谁知这节骨眼儿上,难为你能这么着,想的如此周全!”袭人簌簌流泪道:“我能为二爷做的,也就只这一回了!”王夫人摩挲着他的头道:“好孩子,你再委屈一阵子,我这一两天就打发人叫上你哥哥嫂子来,嘱托他们给你找个好人家。”袭人闻言,痛割于心,忍泪张目四顾:孤灯一盏,两手空拳,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光阴瞬息,一如捻指。展眼已是十七,晴空里,漫天风筝前遮后拥,随风飘荡。荣宁二府早已是:瑞霭霭香馨漫道,锦重重五色幡摇,花簇簇人进人出,明晃晃异宝映天。耳内一派爆竹轰鸣,乐奏鸾箫。送亲朝贺者自亲王驸马以及大小文武官员,通衢越巷,不能胜记。直引得百姓争看,万民翘首。贾府合族人等皆按品大妆。上首站着南、北王妃,下面依序是众公侯诰命。贾母立于右边下手,邢、王夫人带领着尤氏凤姐并族中众媳妇,两溜雁翅立于贾母身后。探春身着锦绣,巍巍而出,眼望众亲人唯有垂泪涕泣。宝钗、黛玉、惜春几个,亦立于人群中洒泪不止。宝玉一路踟蹰蹀躞,落魄丧魂,随在众送亲队伍中,躅躅前行。那赵姨娘至此时,方觉心内一阵阵痛切上来,却也只是木在人堆儿里,说又说不出,喊又不得喊。那时只觉神昏气惨,心似刀戳,意如油煎的一般,喉内早已是涩的苦的咸的酸的,绞作了一堆儿

一时登船扬帆,径往西方而去。登时一派哭声,交汇于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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