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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皓然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8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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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台》第十三章 清风岭:杜鹃啼血

                                                        温皓然

一个人需要隐藏

多少秘密

才能巧妙地

度过一生

这佛光闪闪的高原

三步两步便是天堂

却仍有那么多人

因心事过重

而走不动

——仓央嘉措

杜鹃见南宫元宸和那个叫北溟月的姑娘,一直远远地站在一旁,向那老板娘吩咐着什么。又见服务员接连将打包好的饭菜送了出去,便忍不住去问东方樱西,是不是外面还有什么别的朋友呢?

东方樱西正要说话,却被黛罗抢先附在耳边,告诉了。

杜鹃一听到南宫远居然也一路追到了这里来,沸腾的血潮直扑出了几丈外。黛罗忙悄悄将她劝释了一阵,最后,正色说:“妈,对一个人真正最大的蔑视,就是不理他。”

这时,南宫元宸终于也和那个北溟月一起,前来就座了。

南宫元宸满面含笑地看着黛罗,一面就挨着她坐下了。才刚坐定,便只管一路照顾起她来。但凡面前有带皮之物,他都要亲自剥了皮之后,才会送给她。后来,就连那一碟子袖珍素蒸饺,他也是挨个细细地切成了小块之后,才送到了她的面前。黛罗一见,差点笑了出来。郝中便在对面笑着直说:“南宫老师您一定是西餐吃得太多了,所以就连吃中餐,也要混搭进西式的风格来呢。”南宫元宸笑道:“什么风格倒不重要,吃饭呢,关键是要吃着舒服,合胃口才好。”说着话,就又另给黛罗换了只干净的小吃碟过去。他的殷勤周到,款款深情,刺得北溟月心里一阵阵生疼。现在,她终于气得吃不下饭去了。就挑着一对蛾眉,怔怔地看着那秦黛罗。她的那张脸,简直既具骊姬、息妫的美貌,更兼妲己、褒姒的妖娆!她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南宫元宸这段时间里,像是被人吸了元气一般,五次三番的要往这东口跑了!她真恨她。

更可气的是,旁边又加上了一个东方樱西。他和南宫元宸你来我往,护宝捧神般地把那秦黛罗围在中间,对她那叫一个殷情备至。相比之下,那东方樱西总算还要好些,眼里至少还能看得见别人,偶尔,也会顺情照顾一下其他人。而南宫元宸的心里眼里,似乎就只能看见那秦黛罗一个人了。

这时,小凌波突然把手里的筷子一扔,趴在桌上就呜呜咽咽地哭了。

大家都吓了一跳,都忙着去哄她。忽然,小家伙抬起脸来,挑着一双细眼问向了杜鹃和黛罗:“你们是不是都特别不喜欢我?”

杜鹃和黛罗怔忡地互相看了看,杜鹃便问:“我们怎么就不喜欢你了?”

小丫头咬了一下嘴唇说:“在我们那里,所有的奶奶和阿姨们见了我,都会抢着来抱我的,可是你们怎么几次都不理我呢?还说不是呢!”她气呼呼的样子,煞是让人怜爱。

杜鹃听了,顿时幡然醒悟过来。忙笑着一把将她接了过来,照着她的小脸,就狠狠地亲了几下,一面直说,“看看我到底喜不喜欢你!”

黛罗也不由地去捏了捏她的胖手。

那凌波便快活地在杜鹃的怀里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嘴巴咧得很大,嘴角边缘满是亮晶晶的津液。

杜鹃这才想起她是叫南宫元宸“舅舅”的,便顺嘴问了一下他们的关系。

南宫元宸便咳嗽了一声,言语婉转地说了一番。尽可能不让凌波听明白,她的妈妈是被他们家抱养回来的。

杜鹃听了,心里暗暗掂掇:“就算是被抱养来的,那个该天杀的南宫远也不配有这么好的后代!”于是,便又低下头去问那小不点儿,“你妈妈呢?她怎么没跟着一起来呀?”

凌波便愁着眉说:“我妈妈生病了,很厉害的那种。现在在医院里呢!我特别想她,可是我姥姥和我姥爷都不让我去看她,说她的病会传人!其实我根本就不怕,戴着口罩去就行了呗。可是,他们还是不让我去!”说着话,便要流下泪来了。

杜鹃只觉心中一沉,不由便向南宫元宸看了过去。见他频频向自己挤眼睛,便连忙插科打诨,转移话题。很快,便又将凌波逗得欢笑不绝了。

杜鹃这时指着满桌子的人问她:“这里面的人,你最喜欢谁?”

小家伙立即不假思索地说:“我喜欢你!还喜欢她!”她伸手指了指黛罗。半天又说,“还喜欢他、他、还有她,”她接连指向她舅舅、东方樱西和北溟月,又眨着眼睛看了看郝中和娇唯,最后,索性做起了顺水人情,把她们也都指了一遍。

大家一起哄笑道:“你这个小鬼精,倒是谁也不得罪!”

凌波便又笑着扑进黛罗的怀里去了,嗲嗲地向她说:“阿姨你长得最漂亮了,你的睫毛真长啊!你长得就像芭比娃娃一样,穿的衣服和鞋也像。你今天晚上和我一起睡好吗?我教你怎么做心灵感应,好不好?”

未待黛罗答话,南宫元宸便一把将她抱了过去,连声称赞道:“舅舅的小凌波,眼力就是超级棒!”

北溟月听了,无论怎样抑制着,眼里也还是一阵刺痛。她看着眼前的场景,顿时明白到,真正的有情人,在这儿。自己,只是一个自作多情的傻瓜而已。她觉得一口气透不上来,就提前退席了。一个人闷昏昏地上了南宫远的车。

南宫远一见她这副无精打彩的样子,还以为她是受到自己刚才那件事的影响,破坏了情绪,不免向她安慰了几句。

北溟月起先听得一片糊涂,现在才总算听明白了。于是便将一肚子的怨忿,全部转移到了那毛蛋爹的身上了,冷着脸说:“大家都说农民老实忠厚,依我看,却也未必呢。农民就是农民,天生的陋劣狭隘,根本看不得别人好。不管见别人有什么好处,都恨不能全部抢到他自己的手里去。实在可恶!”

南宫远一见这时候总算还有人向着自己,不禁长舒了一口气。顿时感觉呼吸快畅了许多,仿佛有人为他打开了一扇迎风的窗。好半天,才又叹气道:“其实,事情也不都是你想象中的那样,我自己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

北溟月听了,越发将他敬服起来了。心里也就越气了:“是我亲眼看见的,分明就是那样的嚜。典型的农民心态,天生一副别人欠他活该报答的不健康心理!” 

南宫远微笑了。满嘴直叫“好孩子,”说:“我们不说这个了。不管怎样,我忍下来也就算了,再惹得你们无辜的孩子们也跟着生气,那就太不划算了!”又义形于色地之乎也者一通,才又辗转问了一阵他儿子的情况。

一提到南宫元宸,北溟月更像万箭钻心一样。她趁机怂恿着南宫远,应该让南宫元宸早点离开这里才是。

南宫远点了点头,便又开始盘算起自己的事来。以他的推断和直觉,他已经可以肯定,黛罗就是当年王端因给他生下的那个孩子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女儿,活在这个世界上!现在,他想着她那标致可爱的模样,就会涌上一片迷迷糊糊的幸福来。

后来,当大家走出那农家饭店时,南宫远遥遥地看见,凌波正被杜鹃抱在怀里,黛罗也正和南宫元宸愉快地说笑着,他的内心顿时又升出一种十分温暖的情愫来,一时只觉得眼前一片光明。

不知不觉中,他已忘情地走下了车,向着众人走了过来。却眼睁睁看着黛罗从自己的面前一闪而过,径自上了别人的车,那张美丽的小脸上简直没有一丝表情,就好像完全没有他的存在一样。杜鹃更是对他视而不见,抱着他的小外孙女就一头钻上车去了。后来,还是他的儿子走来,淡淡地将他看了一眼,转身吩咐身旁的郝中和娇唯,将他扶回到自己的车上去了。

南宫远虽是无限怅然,但好在身边的两个丫头很是活泼有趣,在他的引导之下,她们一路上都在争相向他讲述着黛罗小时候的一桩桩趣事。

后面的这辆车子里,凌波正在教大家如何做心灵感应。她将自己的两只小手合拢,做了一个“心”的形状,紧贴在自己的心口,然后,告诉大家,心里想着谁,就喊谁的名字,那样,就能和对方心灵感应了!大家被她那认真的小样子逗得笑了又笑。凌波耐着性子教了大家几遍,见他们总是嘻嘻哈哈地敷衍她,并没有真正上心,就不由又想起自己的妈妈来了。

妈妈离开她,将近半年了。关于妈妈的离去,周围的亲人们都对她说,她妈妈是患了一种很重的病,现在,不得不被医院隔离起来,全力以赴地救治。起初,凌波因为看不见妈妈,尽管哭闹得不成样子,但是,每次哭闹过后,她一想到外婆说过的话:“母女连心,凌波你这么哭,你妈妈尽管不在身边,但是她的心里还是会感应得到的!你这么闹,你妈妈的心里就会不安,那样就会影响她早日康复出院的”,她就安静下来了,就又开始幻想着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种种幸福的情景来了……这种漫长的等待,一等就是将近半年!现在,就连凌波自己也已经记不清楚了,有多少个夜晚,她梦到妈妈笑盈盈地来到她的身边,把她搂在怀里,温柔地摩抚着她的小脸。给她讲着那些让她心醉神迷的童话故事——哦,那种只有妈妈才特有的温暖的怀抱,是多么令她沉醉!

可是,那种幸福的时刻终究只是梦幻!她已经记不清,那种泪湿枕畔、心在碎裂中痛醒的情形,已经重复出现过多少回了。终于,有一天,凌波再也无法忍受对妈妈极度的思念,放声大哭起来,声音大得震撼四壁。似乎要把积蓄在心中所有的委屈和悲痛,都哭出来一样。那一次,她外婆慌得呼天忏罪。最后不得不向她发誓保证说:“等凌波上学的时候,你妈妈就一定会回来的!乖宝贝,姥姥向你保证!”

凌波听了这话,才总算停止了嚎啕。那一瞬间,她的内心仿佛触到了一种最为柔软的东西,外婆的话,让她和妈妈的心灵又一次感应在了一起!是的,从前妈妈在她身边的时候,对凌波将来要受什么样的教育,上什么样的学校,是最为放在心上的。

有一天,妈妈给她洗完头发,把她抱在阳台上那只被太阳晒得暖暖的花吊床里,抚摩着她的脸颊说:“凌波,等你上小学的时候,妈妈就要狠一狠心了,那时,妈妈就要把你送到一所寄宿学校里去了。”

凌波扑闪着她那双薄薄的,又细又长的眼睛问:“妈妈,什么是寄宿学校?”

妈妈揉着她湿漉漉的头发说:“就是那种从周一到周五都必须在里面上课和生活,直到每周五放学以后和星期天,才能被接回家里来的地方。”

凌波便又闪烁着眼睛问:“那,妈妈为什么要把我送到那里去呢?”

妈妈语重心长地说道:“只有经过学校严格的训练和培养,我的小凌波将来才会成才啊!”

凌波顽皮地咬了一下嘴唇,说:“妈妈,人为什么一定要成才呢?”

妈妈说:“那可太重要了,一个人,受了正规的教育,就会明是非,知善恶;成才和有智慧的人越多,我们的这个世界才会越加清明祥和。”

凌波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又问:“妈妈,那么,谁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智慧的人呢?”

妈妈想了想,说:“孔子。”

凌波听了,忽然无比兴奋起来,拍着巴掌直问:“孔子他是做什么的?他会不会像孙悟空那样七十二变?”

妈妈听了,扑哧一声笑道:“小傻瓜!”娘俩就抱着笑在了一处……现在,一想到这些,凌波的眼睛里就禁不住蓄满了泪水。她将自己的两只小手合拢,做了一个“心”的形状,贴在自己的心口,然后,在心里痛痛地喊着:“妈妈!我——爱——你!妈妈,我——想——你!”

她这样不知喊了多少遍,终于疲乏起来,便歪在杜鹃的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正在开车的南宫元宸听到她发出了微微的鼾声,便在前面的反光镜里看着杜鹃问:“睡着了?”

杜鹃点着头说:“是。”她低头看见小不点儿那么舒服地躺在自己的怀里,不禁有些感动起来。又忍不住说,“小丫头真招人喜欢,对了,她妈妈到底得了什么病呢?”

南宫元宸深叹了一口气,十分沮丧地说:“胃癌。”好半天,又说,“半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杜鹃及身边的黛罗都吓了一跳。接下来,她们再看着这个小人儿时,便有了一种别样的心情。杜鹃想的是,可恨那南宫远夫妇一对阴毒寡恩的败类,一点不知道积德行善,这如今,倒把祸端贻害到自己后代的身上来了!

那黛罗的眼中一阵刺痛,心内无限凄惶。暗暗地想着:“这么一个小人儿,早早就没有了亲娘,从此以后,她就只有在朝朝啼痕,夜夜幻梦之中与自己的妈妈重温母女之情了。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想着,便不觉流出泪来,将杜鹃偎得更紧了。东方樱西此时的心情就更是复杂、沉痛了,其实,当初他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南宫元美就对他特别好。那个时候,她常常拿她哥哥作幌子,去看他。总是会送一些特别温情的礼物给他,明里暗里,也没少帮过他。于他而言,元美自然是一个十分出色的姑娘,她活泼可爱而又感情真挚。然而,也许是他们之间的缘分不够深的缘故,又或许是他们两家门庭相差太过悬殊的原因,总之,他总是感觉自己和她之间似乎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难以逾越。当然,他和南宫元宸的感情又另当别论了。因为他们是先知心,先成为一对“恩德相结,腹心相照”的知己之后,他才知道南宫元宸的家庭是多么富贵煊赫的。而对于元美,就不同了,他已经是在另一种心境之下了。元美22岁生日那一天,特意郑重邀请了他,她眼波宛转地对他说,她将要在宴席上向家人宣布一条重要消息。当时,他看着她的眼神,完全明白了她的心迹。那天,他一个人走在马路上,想了很多、很久,最后,他还是决定回避了。两年之后,元美便成了盖司——一个长期热烈追求者——的女朋友,并最终嫁给了那人。元美婚后不久,有一次他们无意间遇到了,元美的脸色黄黄的,眼睛里平添了一种呆滞的神情。他只觉得心直往下沉。他问她过得还好吗,元美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滚……现在,他只要一想起这一幕,心口就忍不住隐隐作痛。现在元美走了,他倒是常常自觉不自觉地就想起她来了,想起她曾经对自己的一片深情厚意,想到她年纪轻轻的,就匆匆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心里真是十分酸惨。

车窗外,群岭诸峰四壁如削,济水南去冲过黄河,其横千里,浑猛如涨。山河之间扼喉而起,重楼垒垛,殿宇辉煌。主体建筑上的几十对石刻柱子上翻滚的云龙、朝凤的百鸟、闹梅的喜鹊、牧羊的苏武、过海的八仙、战蚩尤的黄帝等,转眼便被飞速前进的车轮丢在了身后。

一场大雨过后,西北上空彩虹映现,光彩夺目。不知不觉,已经来在了与王屋山隔河相望的王母峡。只见峭壁万仞,红石嵯峨。一线天时隐时现……真让人感叹不尽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不知过了多久,凌波被一阵温柔的抚摸和说笑声弄醒了。睁眼看时,真给她愕了一下,她竟差一点将黛罗错认成是她的妈妈了。她睁圆了一双细眼,使劲辨认着,终于还是发现不是。她的心口一阵创痛之后,勉强笑了一笑,这是怎么回事?妈妈的眼睛、鼻子、笑脸,刚才还在那里,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换成了别人的脸孔了呢?

以前的凌波特别爱笑,她一笑,鲜红的嘴唇就把一排细密的牙齿都露在了外面,两个圆圆的酒窝里也盛满了欢笑。身边的人们看了,越发把这个小人儿爱得像是凤凰一般了!不过,大家偶尔也会皱一下眉头,觉得她笑的时候,嘴巴似乎咧得过于大了。用她外婆的话说“这孩子笑起来,简直就是一张海嘴!”这当然与中国的传统审美观有关了,因为中国传统的审美是“樱桃小口”、“笑不露齿”;更因为,凌波的妈妈就是一位十分标准的古典美人儿。

她真想妈妈啊!于是,她扑闪着眼睛,从杜鹃的怀里直坐到黛罗的怀里去了。她一会儿伸出小手故意去碰她的脸,一会又翘起小指去捏她的睫毛,勾着她再三垂下头来,将温热的呼吸扑了自己满脸。

她很为自己的小诡计感到自鸣得意,虽然,她知道,眼前的这位小阿姨并不能真正代替自己的妈妈,可是,她那温柔的笑脸,温情的注视,却让她有一种虚幻的幸福和满足感。

意趣洋洋中,车子已经开回了东口。

南宫元宸在清风岭把车子停了下来。他本想把凌波抱下车去,交给父亲和北溟月,让他们先带回下榻处的,也免得一会又和黛罗母女撞见,又生尴尬。谁知,凌波跟黛罗玩熟了,一时竟不舍得分开,任凭百般哄劝,都不能使她改变态度。

后来,北溟月听说了,便亲自走下车来抱凌波,竟也同样被拒绝了。

凌波的反应使她受到十分不愉快的刺激,黛罗对她友好的微笑,却被她视为是胜利者的挑衅。她简直气得透不过气来了,转身便丧气垂头地回去了。

迎面,又碰上郝中和娇唯一路喊着“黛罗”,兴冲冲地跑过去和大家汇合去了,总之,是将她的万分不快淹没在一片明朗的笑声里去了。

这里,南宫元宸正要开车继续前行,却一眼看见银珠正和两个年轻媳妇一路说笑着而来,便回过头去看了看杜鹃。杜鹃心明眼亮,一眼便看见了那个传说中的秦守善的情人扬桃丽了。她虽然并不像大家哄传中的那样糟糕,却也真是有着一张滚圆的脸,正面看,腮骨向两边翻起,侧面看,似有尖角般的向耳后突了出去……

杜鹃见了她,不由从心底里厌恶上来。她让秦柘把他媳妇喊上了车,也不顾车窗外那两个小媳妇一番真情假意的招呼寒暄,吩咐一声,车子便一路扬尘而去了。

回到家来,杜鹃一眼发现自己新买的那辆小面包不在院子里,便问银珠车哪去了。银珠说:“我爸开出去给桃丽家帮忙去了。”

杜鹃只觉一口恶气汹涌在胸间,浑身像是火烧一般。她才刚离开了两天,那个女人竟敢胆大包天地找上门来了!

正好这时,郝中的家人又来找她了。这整整一天里,他们已经一连来过好几次了。原来,今天是她24岁的生日,家里热热闹闹地给她准备了一个生日宴。郝中一听,不禁连声说:“呀,我自己都给忘了呢!”之后,便笑着邀请着大伙也一起去。

小凌波第一个举手,欢欣雀跃地喊着:“好啊好啊,去过生日喽,去吹蜡烛喽!”杜鹃见状,便趁机怂恿着大家都一起跟她去了。

这样,家里便只留下杜鹃和儿子与媳妇了。杜鹃忍不住再次向银珠盘问起来,并告诉她,那个扬桃丽,就是秦守善在外面的那个相好,那个招魂幡。

银珠一听,差一点把刚喝进去的茶水一口喷了出来。半天,才笑道:“妈您也真是的,就凭我爸那一表人才、满肚子学问的,那怎么可能呢!您这是从哪儿听来的呢,真把人给笑死了!”

秦柘也在一旁十分不快地说:“妈,咱这是干什么呀?一天到晚就准备这么闹下去了呀?这好歹是个家。咱没事干点什么不好,老这么瞎找寻!”说罢,拧着眉毛噔噔噔地跑上楼去了,把脚下的楼梯踩得哐哐直颤。

杜鹃见媳妇不相信自己,儿子也不向着自己,又不能跟黛罗去说,自己满腹的辛酸委屈却百口莫辩,心里又气又痛,真好似万箭攒心一般。

那秦守善现在自以为抓住了她的软肋,已经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了。现在,她一想到他,喉咙里都要冒出烟来了。她暗下决心,今天一定要跟他见个山高水低,再任由他继续发展下去,自己迟早要被他活活气死。

黄昏时分,秦守善一脸惬意地开着那辆小面包回家来了。

秦柘怕杜鹃又挑衅寻事,连忙一阵风跑下楼来,亲自坐镇监督。

杜鹃虽有一肚子的气,这时当着儿子的面,也不好怎么发作。

秦守善见杜鹃一副气鼓鼓的架势,方寸泰然地笑了:“财政部长,您劳苦功高,回来了?”

杜鹃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想要问他,竟又不知该从哪里开口。

秦守善满屋子乱转了一阵,忽然把车钥匙丢给了秦柘说:“明天把车开去修理厂看看,水箱好像有点漏了。”

杜鹃一听就炸了,便问他:“好好的车,怎么你一开就出问题了?那车买来是为了让家里方便,难道是让你满世界白送人情的吗?!”

秦守善不以为然地笑道:“我怎么知道一开出去就成这样了呢?再说,你买的本来就是一个二手货,质量能好到哪里去呢!”

杜鹃气得周身气血乱窜,霍地站起来嚷道:“二手货!只怕一手货你还看不在眼里呢!”

秦守善被她骂得撞在心口上,刚要发话,秦柘一见情况不妙,忙上去一把拖住了母亲,一面就喊来了银珠。

秦守善终于还是无法将气概就此矮下去,便向杜鹃说:“你以后有事说事,能不能不要老是这么阴阳怪气,红口白牙的乱说一气呢?你眼看也是要抱孙子的人了,你给自己留点体面行不行?”银珠一听公爹这回的口气大是不善,忙上来口吐莲花地苦劝了一回。秦守善便越发又惊、又气、又屈、又恨地说,“秦柘你看见了吧?你说说,这个家现在还怎么过下去?人家现在见了我,天天就是这么鸡蛋里面挑骨头,想怎么痛快过瘾,不管有的没的,抓起来就是一顿乱糟践!这不,我怕家里不清净,出去躲气,也不行。她照样还是满世界给我栽赃,把我的人格糟蹋成了一堆臭狗屎!你倒是来给说说嘛,作为一个男人,还要让我怎么退让?她高兴不高兴了,两手一甩,想往哪跑,就是一连几天连个鬼魂影子也看不见。全家上下,害了麻风病一样的到处找她!就是这样,谁又说她什么了?谁又盘查她什么了?这,你们可都是亲眼看见的吧?要是我也乱怀疑起来,乱糟践起来,她又怎么样呢?啊?还要让我怎么做呢?”

杜鹃直气得脑眼掘气攻心,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秦柘被父亲说得着实同情起他来,可又深记着上次的教训,并不敢当着老妈的面再去抚慰父亲。可是不说话又实在难过,心里真是又混乱极了。

最后,还是被银珠三言五语就彻底地化解了干戈。她的一席话,直说得杜鹃静悄悄无言以对。秦守善更像是喝下了一杯甘露一般,浑身说不出有多么舒爽痛快。

正在这时,黛罗回来了。她出去前,本就忧心悄悄的,深怕她妈回家来又要跟她爸吵闹,所以就托故提前回来了。杜鹃一见了她,便越发气软了。忙问郝中的生日办得怎么样,又跟她说了一会儿闲话,忽然觉得胃口一阵阵痛胀起来,有一种说不清的闷胀感,先是间歇性隐痛,继而竟加重且持久起来了。她竟忍不住地“哎哟”了一声,黛罗吓了一跳,忙问她:“到底是怎么了?”

杜鹃便忙摆手说:“没事,”一面就扶着黛罗回里屋休息去了。

秦守善茫茫地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向儿子、媳妇满口冷笑道:“看见了吧,不管有理没理,每回闹起来,她都必定要占了上风,才算作罢。好容易今天打了个平手,就又气病了!”

杜鹃的病,到了夜里,越发沉重起来:反酸、嗳气、呕吐不止,全身酸软乏力,如同火烧一般。如此这般,精神颠倒、恍惚不宁地苦挨了一夜,也没能合眼。

转天,黛罗准备好了早饭去喊她起床时,见她病容憔悴,一夜之间,竟恍惚苍老了几十岁。顿时吓得面色惨烈,疾声唤醒了全家人。结果,被送到市医院里一检查,竟被查出患了晚期胃癌。

黛罗拿着化验单,就哭了出来。说什么也不肯相信这是真的。

因而,便又换了一家更大的医院去检查。结果,也还是一样的结果。

这家医院的院长,还当众把秦守善批评了一通:“病成了这样,才把人送来。你们这些家属,也真是够可以的!”

于是,阖家商量着如何住院、治疗等问题,秦守善愁着眉,为了一天将要花费上千元的医疗费慨叹起来。银珠流着泪,义形于色地说:“这要真是花钱就能解决得了的话,那么,就是把家里的钱全拿出来,哪怕再把房子卖了,甚至现在就去砸锅卖铁,又有谁敢说一个‘不’呢?可关键,这根本就不是钱的问题。钱,现在根本就派不上半点实际的用场!老天爷真是不开眼,怎么让好好的一个人,说病就病了,还偏偏是这种病呢。”

后来,在黛罗的强烈要求下,银珠和秦柘还是先办好了手续,让杜鹃住院了。

杜鹃生病住院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到两天的时间,整个东口村的乡亲们就把住院室挤了个水泄不通。

郝桂珍、牛二嫂、李石榴、王菊玲、王绍生、王宝根、郝中、娇唯……黑压压地,刚刚走了一拨,地下就又站满了。

黛罗这几天里日日以泪洗面,寝食俱废,整个人已是形销骨立了。东方、南宫二人,除了一心让杜鹃接受最好的治疗,照理黛罗之外,把其他一切事情都丢开了。

这天,郝桂珍又带着全东口乡亲们的一片深情厚意来看望杜鹃了,她把大家自发筹集的近5万元的现金,好说歹说,最后总算塞给了银珠。看着杜鹃这时好不容易入睡,她流着眼泪,在外面的屋子里心如刀碎地给大家讲起了杜鹃小时候的一件事情来:

在她只有12岁大的时候,正赶上饿人的时候,全国不知饿死了多少人。她妈妈领着她和她的两个哥哥也随着众人,去闯关东。那年,正值寒冬腊月,东北的雪下了足有几尺厚。杜鹃的妈妈在长期的贫病交迫之下,眼看病得奄奄一息了。那是一个深夜,杜鹃眼见她妈妈涎水直流,她吓坏了。她很早以前就听人说过,一个人到了满嘴流涎的时候,就是快要死了。她不想让自己的妈妈就那么病死,哭着叫醒了两个哥哥,让他们赶快去给妈妈请医生。她两个哥哥惶惑地瞪着眼睛说:“外面有狼!这么黑的天,谁敢出门?”

杜鹃听了,就咬着牙,自己打开房门走了出去。才出去,就又把脚收了回来。她低头看见脚上穿的,是她妈妈以前给她缝的一双新鞋。心想,万一这回请来了医生她妈妈也救不过来,现在,再把这双鞋也糟蹋了,那么以后,她就再也穿不到妈妈亲手缝的鞋了。因而她退回来把鞋脱了,然后,就光着两只脚,重新冲向了深夜的大雪地……

结果,那晚,她在大雪地里来回走了几个小时的路,终于才把医生给请了来。她妈妈得到了及时的医治,而杜鹃却从膝盖以下,都是木的。从那以后,她的肾就出了问题,常常小便失禁。甚至在课堂上,所有的同学老师们都看见了,她自己却根本没有知觉。可是,大家全都知道,她是为了救自己的妈妈才落下的这个病根,所以,并没有人去笑话她。

后来,省里的一位很有名望的老中医,听说了她的事迹,被她的孝心所感,竟不辞辛苦地亲自找上门来,前前后后给她调治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终于把她的病彻底治好了。

郝桂珍讲得泪流满面,众人心里都十分凄惨。

临走,郝桂珍再三哽咽着说:“可怜她这么个好人,上行孝道,下行仁义,对身边所有的人都是慷慨仗义,一片忠厚,从来没有半点坏心,怎么偏偏就让她得了这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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