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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沾云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18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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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当哭(第五章)连载

第五章


    

天,终于亮了。

六岁的鹰儿从睡梦中醒来时,他发现他母亲和我都不在自己身边,急得大声叫唤。我和妻子连忙跑进房间,为他穿好衣服后告诉他,你爷爷昨晚去世了!鹰儿一下子跳下床,说,爷爷在什么地方,我要去看爷爷!我对他说,爷爷就睡在堂屋里,你去给爷爷磕头吧!爷爷昨晚去世时,我们都太忙了,没来得及叫醒你。没有让你看爷爷最后一面,确实有此对不起你!还没等我把话说完,鹰儿便跑到堂屋里,跪在爷爷的遗体前哭着说,我的好爷爷,你怎么不让我好好看你一眼就去世了呀。你说过了年以后就到我家住,爷爷啊,你还没有去我家住怎么就去世了呀?……。鹰儿奶声奶气却很悲伤的哭声,让我们全家都忍不住跟着哭了起来……


在者要寨子里,父亲的辈份比较高。寨子里跟父亲年纪上下不多的同龄人,几乎都要称他为叔或爷。在家族中,父亲这一辈的兄弟,又数父亲年纪最小。所以,大家都称呼父亲为“幺叔”或“幺爷爷”。后来,随着称呼父亲为“幺叔”的人都结婚安家生了孩子,大家就都普遍称呼父亲为“幺爷爷”。再后来,无论是本寨子的人,还是外寨子的人,不论老少,见面都称父亲为“幺爷爷”。父亲对此也不介意,见有人称呼自己,就乐意地答应。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回到镇里当老师后,学校周围各寨子里的熟人,不论老少,见面时都称呼我为“王老师”。于是,我便觉得,“幺爷爷”这个称呼,似乎已经成了父亲的一种职务或职称,是对父亲一种特有身份的专称,就像大家称呼我为“王老师”一样,只表明我现在是学校里的老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但父亲却不这样认为。他说,人家称他为“幺爷爷”,那是对他辈份的认可,是对他人格的尊重。如果没有人认可你的辈分,你的辈份再高,也不会有人称你为爷爷;如果人家不尊重你的人格,你辈份再高,也照样不会有人称你为爷爷。听了父亲的话,我无话可说。有了这样的认识,父亲在寨子里,无论是参加公众活动,还是参加私人活动,也多是以长辈的身份出现,而且还深受尊敬。

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父亲对“幺爷爷”这个称呼不得不重新进行思考。那是寨子里一户人家办喜酒,有一个年青人喝醉了酒大发酒疯,出言不逊侮辱跟他平时有点过节的人,很多人前去劝解都不济于事。后来,有人找到父亲,说,人家办喜事,让一个酒疯子在那里发疯骂人,影响多不好呀,幺爷爷你去劝一劝吧。父亲便去了办喜事的那户人家。来到院子里,父亲走到那个喝醉了酒的年青人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年青人,喝醉了就回家休息吧,有什么事等酒醒了再理论嘛!醉酒的年青人瞪了父亲几眼,用手指着父亲的脑门,说,你以为你是谁?是我爷?还是我老祖?你管老子的事?别以为平时大家喊你一声“幺爷爷”,你就真的是爷了?当爷,你只在你家里当,走出家门,你谁家的爷也不是。在老子眼里,你是什么爷?苞谷叶!在老子面前,你算什么东西?屁都不是!敢摆老辈子的架子来管老子!父亲是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中被人辱骂,气得恨不得轮起巴掌那个年青人两耳光,但想到自己清清醒醒,何必跟一个已经醉得一塌糊涂的人争执。于是,父亲向那年青人摆摆手,说,你的事我没有资格管,没资格管,刚才的话就当我一句也没说。说完,父亲便连忙走开,对围观的人说,这家伙已经醉得不认人了,要想把他拉开,恐怕只有把他爹娘喊来。寨子里的很多人,也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被人如此辱骂过,都过来安慰父亲说,幺爷爷,你老人家宽宏大量,别跟醉酒的人计较。父亲说,我算什么老人家,年龄还不到五十岁呢!跟你们也相差不了几岁。你们平时叫我一声“幺爷爷”,那是对我的尊重,其实我算不了什么老辈子。那个年青人的父母来把醉酒的儿子吆喝回去后,又来跟父亲赔礼道歉,希望父亲原谅他的儿子酒醉后的失礼和不敬。父亲又用刚才所说的话作了回答。

被醉酒的年青人一顿辱骂,让父亲明白了很多事理。虽然那个年青人骂的是酒话,但应该是真实的内心想法。父亲经常喝酒,经常喝酒醉,经常在酒醉后说过很多平时没有说过的话,甚至也曾在酒醉后骂过一些人,但父亲却从来不认为自己喝醉酒以后所说的话是胡话,从来不认为自己喝醉酒以后骂人是情绪失控。父亲说,自己酒醉后说酒话甚至骂人时,脑子是非常清醒的非常明白的,而且酒醒以后也还能够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父亲从自己的酒醉经历得出结论:其实,酒醉后说出的话,可信度要比平常所说的话还要高。不然,俗话怎么会说“酒后吐真言”呢?如果酒话是假话,就可以判定说酒话的人是假醉。如果你真心实意跟一个人喝酒,那人没醉却装醉,那人对你就不是真心实意,跟这样的人交往,得留个心眼提防一手。

醉骂事件后,父亲时常提醒自己,要当爷,只在自家屋里当,走出家门,自己什么爷也不是。别人称呼自己一声“幺爷爷”,那是对自己的尊重,并不意味着自己确实就已经是人家的爷爷。从此,无论在寨子里,还是在寨子外,无论是在家族里,还是在亲戚中,父亲都不再以长辈自居。寨子里有人家办红白喜事,邀请父亲坐上席,父亲也是百般推辞,实在是推辞不了,才勉强去坐一坐。父亲越是推辞,人家越是觉得父亲为人谦虚,越是觉得父亲品德高尚,就更要把父亲请去坐上席不可,弄得父亲真是哭笑不得。被人请去坐上席也罢,被人称呼为“幺爷爷”也罢,父亲只是觉得,那只是人家对自己的尊重,而不是因为自己的辈份有多高年龄有多老。


真正让父亲觉得自己的的确确地当上了爷爷,那是鹰儿的出生。自从怀上鹰儿,父亲就满面笑容。我不知道,他是否在掰着手指计算自己荣升爷爷的日子。只知道,当我和妻把已经怀上鹰儿的消息告诉父亲的时候,他高兴地说,我快当爷爷了。然后,就反复嘱咐我的妻子一定要小心谨慎,多吃有营养的食物。一天一天接近预产期,每逢县城赶场时,父亲和母亲都要来我们安在县城的家里坐一坐,询问我妻子最近的感觉。一次,父亲问我,给孩子取名字没有。我说,取了,生男孩就叫王鸿鹰,生女孩就叫王雁鹰,以示他(她)今后长大了,能够像鸿像鹰像雁一样傲游天空志存高远。《史记陈涉世家》有这样一句话,“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书中解释,鸿鹄,指大雁和天鹅,都是飞得又高又远的鸟,借以比喻志向高远的人。字典上解释,鹰,猛禽鸟类;雁,游禽鸟类,样子像鹅,常成行列飞行。鸿和雁,均是指大雁。把孩子取名为鸿鹰或雁鹰,都意在取其勇猛、飞得又高又远之意。而且“鹰”字还与族谱字辈“百代尽簪缨”中的“缨”字同音。将孩子取名为鸿鹰或雁鹰,既视孩子为高飞的天鹅,又包含了族谱字辈。父亲听了高兴地说,这两个名字都取得大气,显得有文化,我都喜欢。不过比较起来,我还是喜欢“鸿鹰”这个名字。我说,看来你只喜欢孙子,不喜欢孙女。父亲说,孙子孙女我都喜欢,只要我能当真资格的爷爷,就喜欢。我说,那就不管生男孩女孩,都把名字改叫“鸿鹰”吧。父亲满意地点了点头。

鹰儿出生的前两天,我就陪妻子住进了医院的妇产科。那时,尽管城里的家已经安装电话,但农村老家却还没有安装,所以我们无法跟家里的父亲沟通情况。我猜想,父亲和母亲在家里肯定焦虑万分,因为我对鹰儿的出生也很焦虑,生怕出现什么意外。我陪妻子住进医院妇产科后,在县城里读高中的三弟立即回家报信。鹰儿有些难生。同住一个病房里的那个产妇,进产房不到半个小时,就把孩子生了下来。而妻子进了产房两个小时,鹰儿仍然一直没有出世。因为曾到县医院妇产科进行过专题采访,跟医生都较为熟悉,医生便让我到产房里给妻子助劲。妻子在产床上无力地躺着,疼痛得满头大汗。我让妻子咬住我的手臂,与医生一起不停地鼓励她使劲。我进产房一个小时后,见妻子已经被折磨得精疲力竭还生不出鹰儿,便对医生说,万一不行,就实行剖腹产吧!医生说,已经作好安排,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都不提倡剖腹产。虽然产妇进行比较痛苦一些,但自然分娩对孩子今后成长很有好处。于是,我又与医生一起,不停地鼓励妻子使劲。在妻子进产房三个多小时之后,挣扎得精疲力竭之时,鹰儿终于在下午十七点五十分出世了。鹰儿落地时一声洪亮的啼哭,让妻子满头满脸满身的汗水顿时变成了初为人母的高兴与喜悦。我一颗悬在喉咙边上的心,也终于欢喜万分地落归原位。

鹰儿出生的第二天,母亲和岳母先后从老家匆匆赶来陪护妻子和鹰儿。我也因此得以抽身到市场上购买母鸡炖给妻吃。妻当时真有胃口,一只三斤多重的母鸡,除去头和爪子,竟然连肉带汤喝个精光。趁妻和鹰儿熟睡的时候,我按布依族的习俗,抱一只大红公鸡匆匆乘车赶到距离县城十公里的位于镇集上的岳父家报喜,说孩子已经平安出生。待岳父在家神上点三炷香向祖宗报完喜,我又匆匆赶回县城。我乘车刚离开镇集,岳父就匆匆赶到距离镇集有八九里路的我的老家,及时向我父亲报告了这一振奋人心的喜讯。自从三弟回家报告我们住进医院的消息后,父亲便及时安排我母亲进城。母亲出门后,父亲立即在家神上点香,乞求祖宗保佑,让孩子平安出生。岳父赶到我老家时,父亲正在院坝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显得焦虑不安。跨进朝门看到我父亲,岳父就大声说,老亲,恭贺你当爷爷了!父亲听到这话,连忙问道,已经生了?母子都平安吧?岳父说,昨天下午五点过钟生的,母子平安。恭喜你当爷爷了。父亲高兴地说,也恭喜你当外公了。说完,父亲把岳父拉进屋。把烟筒递给岳父后,连忙在家神上点了三炷香,向祖宗报告家中喜添人丁。随后,父亲马上提来酒壶,与岳父坐地堂屋里,你一碗我一碗地对饮起来……

妻和鹰儿在医院住了五天。出院那天,母亲刚从县城返回老家,父亲和岳父就匆匆赶到县城。抱着襁褓中的鹰儿,两位老人笑得合不拢嘴。把鹰儿放回床上,两位老人就坐到厨房的饭桌前,一边裹喇叭烟抽,一边喝茶品酒,没完没了地摆谈着心中的喜悦。从此,每逢县城赶场,父亲和母亲早早地从老家赶来看望鹰儿。抱着襁褓中的鹰儿,不住地跟鹰儿说着一些鹰儿听不懂我们听了觉得很零碎没有什么实际内容的话,想方设法逗鹰儿笑一笑,在鹰儿咯咯的笑声中获得无尽的快乐和幸福。吃过晚饭,父亲和母亲在鹰儿额上亲了一口,又急匆匆赶回农村的老家。

鹰儿百日那天,我们按老家的习俗为他举行祭祖仪式。那天,父亲和母亲早早地从农村老家赶来。在家神神台前摆一桌酒菜,父亲点香燃烛后恭请祖先就位入席。斟酒过三巡,便让我们抱鹰儿来向祖先们磕头行礼。礼毕,在家神神台下铺一张毛毯,把笔墨纸砚书本及刀剑枪炮车马等玩具和锅瓢碗盆酒瓶等物件摆放在毛毯上,然后让鹰儿爬过去,在毛毯上选择自己喜欢的东西。大家都静静地看着鹰儿慢慢地爬过去,看他最先选择的是什么东西。鹰儿终于爬到了毛毯中间,一手抓起一把玩具枪,一手抓起一个啤酒瓶,开心地玩弄起来。父亲抱起鹰儿,说,看来,你长大了也要像你爷爷一样好酒。只是,你的志向在于舞枪弄炮,长大了有可能当军官,比拿锄头握犁耙的爷爷好。大家听了都只是笑。过了百日,妻子背着鹰儿回到镇集上的外婆家居住。因为妻子当时还在镇上工作,每天上班都要进村入户,鹰儿只能由外婆带在家里。每逢周末,妻子才背鹰儿返回城里的家。鹰儿居住在外婆家的时候,父亲一有空就要往镇集上跑,看看鹰儿的笑脸,听听鹰儿的笑声,然后与我岳父对饮几碗酒,直到天黑才蹒跚着回家。

鹰儿的出生,让父亲成了名符其实的爷爷。那时,父亲刚满四十九周岁。当上了真真实实的爷爷,父亲感到无比的幸福和骄傲。从鹰儿出生那天起,父亲便自豪地说,只有在小鹰面前,我才是真资格的爷爷。走出这个家门,我什么爷也不是,即使寨内寨外有很多人称呼我为“幺爷爷”,但那只是对我的一种尊称,并不表示我真的就是爷爷,所以一点也没有当爷爷的感觉。只有看到小鹰,我才感受到当爷爷的感觉是什么。记得鹰儿会说话后叫父亲第一声爷爷时,父亲高兴得流出了眼泪,立即把身上仅有的几块钱塞在鹰儿的衣袋里。那时,鹰儿还不知道钱是何物钱有何用处。见父亲往他衣袋里塞东西,吓得哇哇直哭。父亲连忙抱起鹰儿不住地哄不停地走动,直到鹰儿甜甜地再喊他一声爷爷时,才把鹰儿放到沙发上。那天吃饭的时候,父亲高兴得连喝了几大碗酒,连声说,我今天真是太高兴了,真真正正地体会到了当真资格爷爷的幸福感觉。见父亲如此,我们又教鹰儿再喊爷爷。鹰儿又甜甜地喊了几声,爷爷——,爷爷——。听着鹰儿甜甜的喊声,父亲对着鹰儿呵呵地笑了笑,端起酒碗,一仰脖子喝了个痛快。父亲正要再倒一碗时,母亲连忙夺过酒碗,说道,不能再喝了,不能让鹰儿一懂事就看出他有一个酒鬼爷爷。父亲连声说,是是是,便低头吃起饭来。这时,鹰儿突然咯咯地朗笑起来,不知是听懂了奶奶的话,还是觉得爷爷吃饭的样子很可笑。鹰儿的笑声,一时让大家面面相觑。父亲冲鹰儿笑了笑,说,今后我一定注意形象,不能让鹰儿觉得我是酒鬼!

知道父亲喜欢喝酒,我到县城里安家后,专门购买了一个陶制的酒壶,随时把酒灌满,以便父亲到县城赶场来看望鹰儿时,能够畅畅快快地喝几碗过足酒瘾。鹰儿也似乎知道爷爷的这个爱好。只要看到爷爷进屋,刚会走路的鹰儿就要蹒跚跑向爷爷,把爷爷拉进厨房,从碗柜里拿出一个碗,然后把爷爷拉到酒壶旁,把碗递给爷爷,说,爷爷,你倒酒喝吧!父亲接过鹰儿递来的碗,躬下身子揭开酒壶盖子,倒了满满一碗,拉着鹰儿来到客厅,一边看电视一边慢慢地品着酒。每呷一口,便从嘴唇与碗缘相接的地方发出“嗤”的一声,声音悠长而脆响。咽下酒,父亲的脸上扬溢着喜悦的神情。望着爷爷喝酒的样子,鹰儿不禁问道,爷爷,这酒好喝吗?父亲说,鹰儿让爷爷喝的酒,肯定非常好喝!鹰儿说,那也让我喝一口尝尝吧。父亲连忙端起酒碗,对鹰儿说,小娃娃不能喝酒。鹰儿问,那是为什么呢?父亲回答说,喝酒对身体有害!鹰儿反问道,那你为什么还喝酒啊?听了鹰儿的话,父亲一时无话可说。鹰儿又接着说,怪不得爷爷总在不停地咳,原来是喝酒把身体给害了!鹰儿奶声奶气的话让我在突然间顿悟,我似乎也觉得,父亲不停地咳嗽已经有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细细看了看父亲的脸,似乎已经没有了往昔那种古铜铸就的坚毅映照出的光泽。看来,父亲真的不能再喝酒了。我说问道,爸,你感觉到最近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父亲说,就是不停地咳嗽,身体也好像没有前些日子有力气。我说,你不能再喝酒了。父亲说,都喝了几十年了,可以没有饭吃,却不能没有酒喝,如果不喝酒,那不等于要了我的命?我说,如果你继续把酒喝下去,酒迟早就会要了你的命!总之,你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喝酒了!鹰儿也说,喝酒对身体有害,爷爷这样咳,身体不好,不能再喝对身体有害的酒了!

父亲说,爷爷喝完这碗酒就不喝了。说完,一仰脖子把碗中的酒一饮而尽,抹抹嘴,又说,爷爷说话算话,只喝这碗就不喝了。鹰儿走到爷爷面前,像不认识似的把爷爷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然后伸手拉了拉爷爷的耳朵,说,爷爷,你真是一个很不听话的人呀!听了鹰儿那奶声奶气却又有些老成得似乎是谁教他说的一样的话,看了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们都有些想笑,却又不敢笑出声来。父亲伸手抚摸着鹰儿的头,也一本正经地说,从今往后,爷爷一定听话,说到做到不喝酒!鹰儿也抚摸着爷爷的头,说,这才是乖娃娃嘛!听了鹰儿的“表扬”,父亲不禁哈哈大笑,我们也不禁哈哈大笑。看了看大家,鹰儿莫名其妙地问我,爸爸,我说错了吗?我说,大家都在赞扬你呢!鹰儿也咯咯地跟着笑了起来。

当天,我们带父亲到县医院检查。结果表明:父亲患上了严重的慢性支管炎。看来,父亲确实应该戒酒了。父亲说,确实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喝酒了。我们听懂父亲的话,虽然病了,但他并不决定把酒彻底戒了,只是表示不再像过去那样喝而已。可喜的是,自从父亲得知自己患上严重的慢生支气管炎后,就再也不当着鹰儿的面喝酒。鹰儿对爷爷的监督也很严格,每次爷爷到家,他总要爷爷张口让他闻一闻有没有酒味。这样一来,就更让父亲不敢在鹰儿面前喝酒了。有时候,鹰儿也会同意爷爷品一点点酒,那只是他外公与爷爷同在一起的时候。外公对鹰儿说,小鹰,外公一个人喝酒没乐趣,让你爷爷陪我喝几杯吧!鹰儿便说,既然这样,我不想管你们的事了!说完走进房间玩自己的玩具,任凭两位老人想怎么喝就怎么喝!



春节回老家过年,鹰儿总要带上玩具枪,拉着爷爷到屋后的竹林里打鸟。爷孙俩围着竹林转了几圈,打完了带去的弹丸,也没有打掉鸟儿的一片羽毛。鹰儿气呼呼奔回家。没有打着鸟,却引来了一大群寨子里的孩子跟着鹰儿跑。来到院坝里,寨子里的孩子大都没有玩过鹰儿的那种玩具枪,都争相讨要玩一玩。鹰儿慷慨地把玩具枪递给了小伙伴玩。这个把枪拿在手里扣几下机柄,那个把枪拿在手里瞄几下,玩具枪在小伙伴们的手里传过来传过去,最后又回到鹰儿的手里。鹰儿没接稳,枪一下子就跌落到地上,把枪管摔断了。鹰儿心疼得一下子大哭起来,小伙伴们也不知如何是好。父亲连忙跑过去安慰鹰儿,说,别哭,别哭,爷爷帮你修。父亲回屋拿来塑料胶布,把摔断的枪管重新绑接在枪杆上,说,好了。鹰儿接过玩具枪看了看,又端起来瞄了瞄,随手甩到地上,说,用不成了,重新给我买一把吧。这一甩,枪托和枪管都破裂了。父亲把枪捡起来,又重新用塑料胶布绑起来,说,小鹰,看来你还不算是乖娃娃呀!鹰儿问,我怎么不乖呢?父亲说,一生气就甩东西,本来还可以再用的东西,被你一甩就彻底坏了。有这种不爱惜东西的行为,能算是乖娃娃吗?你晓不晓得哟,购买这把玩具枪的钱,足够爷爷在农村购买一个月的小菜呀。要从小养成爱惜自家东西的好习惯,长大了才会勤俭节约。听了爷爷的话,鹰儿说,爷爷,我下次不这样了。父亲抚摸着鹰儿的头,说,这样才是乖娃娃嘛!

为鹰儿抹干眼泪,父亲说,小鹰,爷爷为你砍一支木枪吧,你爸爸和叔叔小时候玩的也是木枪。鹰儿说,木枪有什么好玩?父亲说,等你玩过木枪以后就知道了。说完,父亲就到屋里拿来斧子、锯子、凿子和推刨,找来一块木板,用火炭在木板上勾画出枪的轮廓,沿着画痕刷刷地锯几下,再用斧子在锯过的地方砍几下,就砍出了木枪的毛胚。之后用凿子按画痕凿出相应的眼子,再用推刨推几下,最后又找来碎碗片反复地刮。不多久,一支把差不多跟鹰儿一样高的木枪就制好了。把这把木枪握在手里摆弄几下,鹰儿觉得很满意。在父亲为鹰儿砍制木枪的时候,刚才的那些孩子都纷纷回家把自己的木枪拿过来。鹰儿手中的木枪与那些木枪一相比,不但做工细致,而且样子也更像真枪。这样一来,鹰儿感到更自豪了。扛起这支新木枪,鹰儿与小伙伴们奔到屋后的竹林里,玩起了“游击战争”。一时间,笑声和喊杀声在竹林里欢快地响起。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鹰儿也完全将自己融入了寨子里的儿童生活。

从此,每年春节回老家过年,鹰儿总要让爷爷帮他砍木制的玩具。或是一支与身体同样高的长枪,或是一支可以别在腰间的手枪,或是一把可以背在身上的弯弓,或是一把可以握在手上的木剑或木刀。这些玩具中,最令鹰儿珍爱的是一把用青杠树砍制的长剑和一架用废弃犁头板改制成的木飞机。这两件玩具,是父亲留给他孙子——鹰儿的最后的礼物。那一次春节,也是我们陪父亲过的最后一次春节。春节期间,鹰儿让爷爷给他砍一把木剑。父亲到堆放农具的小木屋里找来一块近一米长的青杠板,三下五除二就砍制成一把长剑,然后用碎碗片把木剑刮光滑。正当父亲准备喊鹰儿来看看对木剑是否满意时,却听到鹰儿在小木屋里高声喊到,爷爷,快过来!父亲连忙跑过去,只见鹰儿正用力拉一件东西。父亲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一块废弃的犁头板。鹰儿说,爷爷,帮我把这块木板拉出来吧。父亲随即就把那块废弃犁头板从杂木堆里拉出来。鹰儿指着犁头板的尾部,说,爷爷,把这一截锯下来,我要用它造一架飞机。父亲不知道鹰儿要怎么造,只好按鹰儿的要求把犁头板的尾部锯下来。拿起这截两尺来长的犁头板尾巴,鹰儿左看看右看看,横看看竖看看,然后把爷爷拉过来,让爷爷帮他修整这截木头。父亲拿来斧子和凿子,按鹰儿的要求砍削木头相应的部位和在指定的位置打凿木眼子。修理完毕,鹰儿又让爷爷找来三块各有尺把长的木板,砍成令牌形状。令牌的尾端大小与在犁头板尾巴上凿成的木眼子相同。鹰儿把砍好的令牌板安插到犁头板尾巴上相应的木眼子里固定好,一架木制的飞机就在面前蓦然出现。手捧这架飞机,鹰儿高兴得不得了。见鹰儿这样喜爱这架飞机,父亲又精心对这架飞机进行打磨:先用碎碗片把机身一点一点地刮光滑,再用砂布细细地来回摩擦,让机身变得更加平滑。一把用青杠树砍成的木长剑,一架用废弃犁头板砍制成的木飞机,让鹰儿把一个春节玩得欢声四起。我们返城那天,父亲拉着鹰儿的手说,小鹰,跟爷爷照一张像吧!鹰儿高兴地钻进父亲的怀里,紧紧地依偎在父亲的胸前。我连忙按下照相机的快门,把这爷孙俩的欢快情景定格下来。离开老家的时候,鹰儿没有像往年那样,把爷爷为他砍制的木玩具忘在家里,而是早早地把木长剑和木飞机抱在怀里,生怕被别人偷走了一样。

回到城里,鹰儿把木长剑和木飞机摆放在卧室里的写字台上,左看右看总是看不够。见鹰儿如此珍爱这两件玩具,我买来一瓶无色清油漆,把木长剑和木飞机漆得更加光洁锃亮,鹰儿更加喜欢了。新学期开学后,学校让每个学生拿一件在假期里制作的玩具去参加评展。鹰儿毫不犹豫地把他珍爱的木飞机抱去参加。结果,这架木飞机不但吸引了本班同学和老师的目光,也吸引了学校众多同学和老师的目光。于是,这架木飞机先是被放在班上展出了一个星期,然后代表班级被送到学校展览室展出了一个星期,再然后又代表学校被送去参加街道办举办的展出活动。从此以后,这架让鹰儿珍爱不已的木飞机,就再也没有回到鹰儿的手里。鹰儿不知道,这架木飞机最终被送到了什么地方,也没有勇气去询问老师自己的那架木飞机现在在什么地方,只是不住地叹息,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打死我也不会把这架木飞机送去参加评展。我只好安慰鹰儿说,你的木飞机能够被拿出去参加展览,说明你的木飞机制作得与众不同嘛,别人想拿自己制作的玩具去参加展览还不够条件呢!鹰儿说,一参加展览,我的飞机就回不来了,可惜呀!我又安慰说,等下次过春节回老家过年时,再让爷爷给你砍一架更漂亮的,你爷爷犁田的犁头板板多的是。听了我的话,鹰儿说,我多想现在就过年呀,好让爷爷马上给我砍一架木飞机。鹰儿说这话的时候,把爷爷为他砍制的那把木长剑握在手里不停地舞动。

鹰儿期待春节的目光还没穿透严冬,他亲爱的爷爷——我严慈的父亲就盍然离世。鹰儿跪在爷爷的遗体旁,悲痛地哭泣很久。鹰儿惦记着那架爷爷没有来得及给他砍制的木飞机,更伤心自己从此失去了爷爷的疼爱……



按照商定的分工,冬月初三天一亮,两位弟弟就分头出门了。随后,我和几位堂兄、表兄一起,慢慢把父亲的棺材从楼上放下来,抬到院坝里把棺材上的灰尘和棺槽内的木屑清扫干净。这时,寨邻都陆续赶来帮忙了。只要有人进屋,我都要一一给他们下跪行礼。这是我们布依人家的传统礼仪。人员到齐后,总管和副总管就将人员分成几个工作组,要求各工作组按照工作分工各司其责。这样一来,我倒没有了什么具体事。只是看看点给父亲的香燃完没有,如果燃完了,就再新点三炷。按我们农村的规矩,从老人去世到下葬,绝对不能让点燃的香熄火。

中午,“老摩公”来了。他翻出一本用草纸誊写的线装古书,根据父亲的生辰八字和去世的时间进行推算,确定父亲的入殓时间为下午五点,确定父亲的下葬时间是冬月十二。这样一来,从去世到下葬,父亲的遗体要在家里停放十天。

下午,外寨接到报丧信息的亲戚,都陆陆续续赶来看望父亲最后一眼。

按照“老摩公”的要求,我们认真地把父亲的棺材进行处理:用乳胶与石膏粉拌和成浆糊,将棺材板之间相衔接的地方和棺材板头尾被风吹裂的细微缝隙糊一遍并贴上一层捻白纸。待乳胶拌和石膏粉制成的浆糊干硬后,把十来斤石蜡熬熔化了,平平整整地浇到棺槽的底部,让棺槽底均匀地铺上一层厚厚的石蜡。石蜡凝固后,又烧来四五斤稻草灰,碾细了,用筛子筛去杂物后均匀地铺在石蜡上。然后,在稻草灰上铺一层厚厚的草纸。之后,把裁成正方形的“捻白纸”犹如盖瓦一样,一张压一张地从棺槽的底部顺着棺材的边沿铺上来,接着又将“捻白纸”从棺材的头部铺向尾部。铺完“捻白纸”,才把入殓专用的白布和被褥铺放在“捻白纸”上。铺完棺槽内的陈设,“老摩公”便找来一块红色的砖头和七块完整无缺的红色瓦片,用“捻白纸”分别将砖头和瓦片包好,将“红砖”放在棺材里的头部,给父亲作枕头用,将“红瓦片”放在棺材的尾部,给父亲作垫脚用。“老摩公”说,之所以要这样做,主要是要让父亲入棺后能够“头枕金砖,脚踏金瓦”!要知道,“头枕金砖,脚踏金瓦”可是大富大贵的标志呀。也好,父亲在世时一生穷苦,去世了给他一个“头枕金砖,脚踏金瓦”的大富大贵祝愿,但愿他在天之灵真的能够大富大贵!这一切准备妥当,只等入殓的时辰一到,我们就将父亲抬入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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