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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沾云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18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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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当哭(第七章)连载

第七章


入殓结束后,“老摩公”召呼我与两位弟弟及家屋房族里所有的孝子孝孙都跪到父亲的棺材前,为父亲祭祀。“老摩公”身背长剑,手握长矛,大声地念着祭祀亡人入殓的摩经,声音哀怨,尾音绵长,听后悲哀之情油然而生。我的眼泪顿时潸潸而流。祭祀仪式结束,负责发放孝帕的人员便给所有孝眷和亲戚发放孝帕。包好孝帕,我带着两位弟弟出门,跪谢帮忙打理父亲丧事的寨邻和前来悼念父亲的亲戚! 

夜里,寨邻和近处的亲戚朋友纷纷前来为父亲吊丧。来到父亲的棺材前,他们都很尊重地作上三个揖,然后在父亲棺材头的香炉里点上三炷香。我和两位弟弟都前去跪谢。扶起我们,吊丧的人都祝福说,快起快发!快起快发!将吊丧人带出灵堂,在院子里找一个座处安顿后,我们又返回灵堂站着。来的人多了,院子里变得热闹起来。有玩纸牌的,有丢骰子的,有打麻将的,也有相聚在一起吹龙门阵的。深夜十来点钟,帮忙的人便在院子中央打糍粑。打好了,用一个大盘子端了分发给所有在场的人作霄夜吃。吃过糍粑,喝酒的继续喝酒,打麻将的继续打麻将,吹牛的继续吹牛。深夜十二点钟以后,吹牛的渐渐散去,喝酒的也渐渐散去,打麻将的,除了几个好战的之外,其余的也渐渐散去。送走客人,我和两位弟便坐在父亲的棺材后面,默默地为父亲守灵……

山村的夜很静谧,静得让我听得到自己的咚咚的心跳,静得让我听得到自己在心里的喃喃自语,静得让我听得到父亲曾经留在老屋里的阵阵咳嗽。望着父亲栖息的那具横搁在堂屋里的棺木,望着星星点点正在棺木首端香炉里闪烁的香火,望着那丝丝缕缕棺木上飘绕的袅袅香烟,听着屋顶偶尔偶尔传来的几根枯干的树枝落下来碰击瓦片的声响,听着墙缝里偶尔偶尔传来的不知是蟑螂还是老鼠走动的声音,听着寨子里偶尔偶尔传来的几声苍凉而有些悠长的狗叫,我仿佛觉得父亲此刻并不是躺在棺木里,而是静静地坐在我的对面,吸着一支新裹的喇叭烟,安详地看着我,目光充满了满足。父亲一直盼望我们能够回家,哪怕只是陪他坐坐片刻说上几句话后就离开,他也感到很满足。父亲在世的时候,我陪伴他的时日很少,少得让我一想起往事就觉得惭愧。好在每次与父亲坐在一起的时候,他喜悦的目光就告诉我,父亲此刻感到很满足很幸福,我惭愧的心也由此得到一丝宽慰。



父亲的病情第一次出现恶化是在二弟结婚时因为心情高兴饮酒过多而引发的。二弟是在兴义城里举行的婚礼。二弟结婚安家,父亲显得非常激动和高兴。父亲觉得,要让一个男人变得成熟变得会为自己的人生承担责任,就得让他结婚安家并生育孩子成为父亲。二弟结婚安家,在父亲看来,这是我二弟走向成熟能够承担责任的标志。父亲为二弟的成长感到高兴。二弟的婚礼是在我从安龙县城搬到兴义城居住的这年腊月中旬举行的。在婚礼的前三天,父亲就从农村老家把家神送到二弟结婚所租住的新房里,并按布依族人家的婚俗习惯,让二弟与新婚妻子在家神前举行“拜堂”仪式。这次来兴义参加二弟的婚礼,父亲共居住了一个星期。由于心情高兴,父亲每天都要与那位陪他一起从老家赶来参加二弟婚礼的亲戚,左一碗右一碗地喝酒,喝得很开心,喝得很舒畅,也喝得成天醉醺醺的。酒喝得越是愉快,父亲的身体就越受苦。早在一年多前,父亲就已经被确诊患上了严重的慢性支气管炎。酒喝多了,父亲就不住地咳嗽,特别是在深夜和清晨,更是咳得厉害,一阵接一阵,有时竟然咳得差不多喘不过气来,让我们看了既感到难过却又无可奈何。我每天都劝他少喝一些酒,可他就是听不进劝告。我与他坐在一起的时候,他显得很听话的样子,只是偶尔喝一小口。我有事走开后,他便连忙开怀畅饮,毫无顾忌。等我再次回到他身边时,他已经有两大碗酒下肚了。

从兴义回到农村老家,父亲和母亲又在年前选定了一个吉日,请左邻右舍帮忙准备了一些酒菜,把寨子里的父老乡亲和寨子周边的亲戚请来相聚,共庆我的二弟喜结良缘,结婚安家。我和妻带着鹰儿,在办酒席的头一天晚上就赶回了农村老家。办酒那天,我们在家帮忙做些迎客敬酒端茶之类的活儿,次日天一亮就连忙赶回单位上班。在家两夜一昼,我又看到父亲成天成夜地一碗又一碗地喝酒。无论母亲怎样喝叱,他照喝不误;无论我和妻子怎样劝阻,他仍然喝个不停;无论鹰儿怎样怏求,他还是舍不得放下酒碗。那几天,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父亲都在咳过不停,咳得喘不过气,咳得面无血色,咳得让我们看了既心疼又生气却又无可奈何。次日清晨离开老家返城时,父亲披着衣裳站在院坝里送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边咳边说,过年时一定要早些回来。其实,那时离过年只有一个星期。我说,爸,你身体不好,就别喝酒了。隔几天就要过年,万一把病情搞严重了,你自己难受,我们心里也难过呀!父亲说,你们放心,我一定不喝酒了。说完,父亲抚摸着鹰儿的头,说,小鹰,爷爷曾跟你作过保证,一定听话,说到做到决不再喝酒。鹰儿看了看爷爷,说,你不听话的次数已经有好几回了,我已经不相信你对我说过的那些保证。听了鹰儿的话,父亲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次一定说到做到,决不再喝酒。

回到兴义的第三天上午,我们刚到单位上班,就接到三弟从安龙县城打来的电话,说父亲因为喝酒过多导致病情恶化,天亮时咳得吐出很多乌黑的血块,现在已经送进县城里的医院抢救。挂过电话,我们连忙从单位乘车赶回安龙县城。来到医院时,父亲已经从急救室转到了普通病房,正面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输液,一声又一声有气无力地呻吟着。那状态给人的感觉是,他非常想使劲地咳,却没有力气,想使劲地把声音咳出来,却咳不出声音。走到床前,我和妻子同时问道,爸,你现在还感觉疼不疼?父亲说,好多了,好多了。其实,你们根本没有必要回来看我,这样会影响工作的。我不会有什么事,把肚子里的淤血吐干净了,就没什么事。我对父亲说,只要没什么事就好,没事我们就不担忧了。面对父亲此刻的状况,我已不忍心再去指责他什么。我从父亲的神情可以观察得到,他此刻不但身体非常痛苦,而且内心也非常痛苦。他跟我们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是低垂的。而此刻,我也看到了母亲满脸的怨气。看样子,母亲是非常想数落父亲一顿以解心头之气,但看到父亲已病成这样,只好把这股怨气强压在肚子里。从母亲和三弟的叙说中,我了解到在我们离家返回单位上班后,又陆陆续续有寨邻和亲戚来家里作客。尽管客人都反复劝告父亲别喝酒,但父亲却坚持要跟客人喝。就这样,父亲不但又连续喝了两昼一夜的酒,而每次都喝得酊酩大醉。其实,在第一天夜里,父亲从酒醉中醒来咳嗽时,痰液里就带有了一些淡淡的血液,但没有引起父亲的警惕。到第二天下午,当父亲再一次从酒醉中醒来咳嗽时,痰液里就夹杂得有一些颗粒状的乌黑淤血,父亲感到情况有些严重,晚上就不敢再喝酒了。但是,对这些情况,父亲并没有告诉在家的母亲和三弟。他以为,自己能够挺得过来。不想挨到第三天早上,父亲就大口大口地咳血了,而且每咳一声就要吐出一大块乌黑的淤血。这下,父亲害怕了,连忙叫喊母亲和三弟。

为转移父亲的注意力,同时也让他不必在内心过多地责怪自己,我们便坐在他的病床前,天一句地一句东一句西一句地神侃起来,所说的内容既有国际国内新发生的大事件,也有街头巷尾流传的趣闻奇事。起初,父亲只是默默地听,听着听着,他也忍不住插几句,针对我们摆谈的话题,发表自己的观点和看法。见父亲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我们的摆谈之中,便专捡他感兴趣的话题谈。只要父亲发表观点,我们便顺着他的看法谈下去,不断把话题的外延拓宽,让话题能够没完没了地谈下去。不知不觉中,我们跟父亲摆谈到了傍晚。当管床的护士把输液的针头从父亲的手腕上拔下来时,我们发现,父亲的脸色已经有了血色。父亲张开双臂长长地伸一个懒腰,用左掌轻轻地拍了拍胸口,说,好转多了,好转多了。我不知道,父亲是在说身体的疼痛状况好转多了,还是说心里的苦痛好转多了。见父亲已经输液结束,我和妻子便对父亲说,爸,你安心在医院里治疗吧,我们得赶回去了,过两天再回来接你回家过年。那时,虽然已经快要过年了,但我和妻子手上都还有很多工作急需处理。加上我们上午是从单位里匆匆赶来的,鹰儿还留在托儿所里,无论如何也得赶回去把他接回家。父亲说,你们安心回去吧,我已经没事了,别担忧。

回单位处理完手上的工作任务,我们便带着鹰儿,在腊月二十九那天中午乘车赶回安龙县城。来到医院,看到父亲正焦躁不安地在病床走来走去。看到我们,父亲便说,你们去办出院手续吧,我不想再在医院里住了。把父亲扶到床上坐好,我对他说,出不出院,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行,得听管床医生怎么说。父亲说,那你们就去找管床医生嘛。我说,你这两天在医院的治疗情况我不清楚,怎么去跟管床医生说呢?还得等三弟来了才行。父亲自言自语地说,这家伙,说出去办点事几分钟就回来,都去大半天了咋还不回来呢?这时,鹰儿爬到父亲的床上,扯了扯父亲的耳朵,一本正经地说,爷爷呀,我觉得你是越来越不听话了,让我看看,你的耳朵是不是被耳屎堵塞了。说完,鹰儿对着父亲的耳朵认真地看了起来。哎呀,我说你怎么会这样不听话呢,原来是耳孔里长满了毛,把我们对你说的话,都挡在耳朵外边了!听了鹰儿的话,父亲摸了摸鹰儿的头,呵呵地边笑边说,我家小鹰说得对,说得很对呀。父亲这一笑,把鹰儿逗笑了,我们也跟着笑了起来。

不久,三弟和管床医生走进病房。医生说,从目前的情况看,病人的病情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如果病人确实想出院,现在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但是,慢性支气管炎是一种必须长期进行治疗的病症,出院以后还得继续吃药,注意保养,尽量少接触冰冷的东西,以免受寒,更不能喝酒。这话既是说给父亲听的,也是说给我们当儿子的听的。待医生走出病房,我对父亲说,爸,医生的话你得记住了,坚持长期服药,不能受寒,更不能喝酒。我刚把话说完,鹰儿又对着父亲的耳朵一字一顿地说,爷爷,医生的话你得记住了,坚持长期服药,不能受寒,更不能喝酒!父亲摸了摸鹰儿的头,说,医生的话我记住了,你们的话我也记住了。父亲说完,呵呵地笑起来,笑容里扬溢着幸福的神情。

办好出院手续,我和妻子到车站包请了一台八个座位的小面包车开到医院,装好父亲的物品,然后扶父亲上车,直接把父亲从县城的医院接回农村的老家。下车时,我和三弟对父亲说,我们背你回家吧。父亲摆了摆手,说,你们就留一点面子让我自己走吧,好酒贪杯喝得进医院住院治疗,已经觉得有些丢脸了,现在再让你们背回家,别人还以为我病得快要完蛋了呢,那不更丢脸了?我们又说,那我们扶着你走吧,从寨口到家全是石梯坎,几百米的路程,你刚出院,身体虚弱,怕你吃不消。父亲又摆了摆手,说,还是让我自己慢慢走吧,权当煅炼了。如果你们还不放心,就让小鹰跟我一起。说完,父亲张开双臂长长地伸一个懒腰,拉着鹰儿高高兴兴地往家走。我们扛起大包小裹的物品,远远地跟在这爷孙俩的后面。一路上,寨子里的乡亲都向父亲问好,幺爷爷,回来了啊!看上去很精神嘛!父亲笑呵呵地说,回来了,啊,回来了。父亲拍了拍大腿,又说,小鹰的爸爸妈妈包了一架车,直接把我从医院接回寨子里,没有走路,人不累,当然有精神了,只是下车的时候,脚有些麻!听了父亲的话,乡亲们都赞叹说,幺爷爷真有福气呀!父亲不再多说什么,便说道,晚上来家里坐嘛,啊!说完,父亲又拉起鹰儿继续往前走。

  

这次大病以后,尽管每天都坚持服药,但父亲的身体健康却每况愈下。只要伤风感冒,就会声嘶力竭地咳嗽,咳得喘不过气,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在剧烈的咳嗽中窒息。对病魔时去时来的侵扰,父亲已经习以为常;对病痛时轻时重的欺凌,父亲也已经习以为常;对病情时好时坏的折腾,父亲也已经习以为常。所以,每次病情加重时,父亲都毫不在意,都是自己慢慢地挨慢慢地熬慢慢地挺,寄希望于在自己的顽强抵抗中,病情会慢慢由坏转好、病痛会慢慢由重减轻,最终让病魔怯步甚至远离自己。偶尔有几次,父亲的病情竟然也在苦熬苦挺中慢慢好转并最终恢复如常。但更多的时候,父亲的病情都是在苦熬中一天比一天变得严重,父亲的病痛都是在苦挺中一天比一天变得剧烈,让他痛苦得无法再继续硬撑下去。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父亲才会让母亲去把村医王国合请来。

王国合的行医技术是祖传的。虽然没有经过正规专业学校的培训,但他行医治病的水平却比医院里的一些专业医生还要高。即使是进行输液治疗,也几乎还没有出现一次收费超过五十元的时候。如果只是开药服用,一次也就块把几块钱而已,比进医院治疗不知要便宜了多少倍。对父亲的病情,王国合比较熟悉,治疗方式也是对症下药,效果比较明显。如果病情不是很严重,他一来到我家,便给父亲打青霉素的试验针,见没有什么过敏反应,立刻配药输液,连输二至三次,父亲的病情就得到明显控制身体也得到明显康复;如果病情比较严重,他便对父亲进行肺部穴位注射治疗,然后再进行输液治疗。他用肺部穴位注射的方式治疗慢性支气管炎,我从来没有见过别的专业医生这样做过。当他来到我家,看见父亲咳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先用听诊器在父亲的胸部和后背正对肺部的地方静听一会儿,然后才确定是否要采取肺部穴位治疗的方法。把调配好的药液吸进针管,捞开父亲的衣裳,或在胸部正对肺部的某一个位置,或在后背正对肺部的某一个位置,先用手指轻轻敲击,让父亲说出疼痛感,找到需要的位置后,用蘸酒精的药棉拭擦几下,他便一针扎下去。把针拔出来,让父亲马上卧床休息。父亲休息后,他也坐下来,拿起水烟筒咕咚咕咚地喝过不停。等把烟瘾过足,便走到父亲的床前询问现在的感觉如何。当听到父亲说,现在的感觉比没有打针时好多了,他立即配制药液给父亲输液,连输三四次,病情就差不多恢复到未发病前的状况。正因为如此,王国合成了我家的常客,仿佛成了父亲的专职保健医生一样,不管是在深更半夜的时候,还是在雷雨交加的时候,不管是农忙时节正在田间地头劳作的时候,还是在清闲时节正跟朋友打麻将玩纸牌娱乐的时候,只要父亲病情发作派人去请,他都会二话不说地提起药箱匆匆赶来。尽管父亲一次又一次出现病情加重,但都不需要走出寨子到镇里的医院或县里的医院,就能得到及时的救治而好转。

父亲的病情一直都掌控在村医王国合的手里,让父亲免受了很多远走山路去镇上和县城里的医院治疗的劳顿之苦,也让我们当儿子的免受了很多去医院陪护父亲治疗的麻烦。我一直从内心深处感激王国合对父亲尽心尽力的救治和无微不至的护理。但是,即使是医术高超的医生,只要病人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也有控制不住局面的时候。一年前的国庆节,父亲病情加重被送到县里的医院住院治疗,就是这种情况。九月下旬的一天,父亲上山放牛。天突然下起大雨,父亲无处可以避雨,浑身上下被淋得不剩一根干纱。当天夜里,父亲的病情就恶化了,头痛一阵接一阵,咳嗽一声连一声。快天亮时,又发起高烧。咳嗽的时候,父亲明显感到胸腔里会发出那种仿佛是用破风箱拉风时发出的声音,破响破响的。天亮后,父亲的高烧更严重了,烧得嘴唇都出现了干裂的口子和兑脱的裂皮,感觉到眼珠子胀痛得几乎要爆裂开来,而且还感觉到胸口闷得发慌。咳嗽的时候,父亲感觉好像有一块什么东西堵塞在胸口似的喘不过气。但是,父亲并没有把自己的情况告诉母亲,只想自己苦苦撑着挺过去。就这样在痛苦中苦苦熬到中午,父亲才感觉到事态的严重。那时,他已经烧得出现幻觉,而且胸闷得让他感到呼吸困难。他知道自己如果再继续熬下去,恐怕就会出现生命危险。于是,他在床上使劲地呼喊母亲进屋。但是,由于身体太虚弱,即使费了很大的劲在呼喊,他喊出的声音仍然很低弱,无法传出房门紧闭的房间,无法让正在屋外做活的母亲听见。呼喊半天不见母亲出现在床前,他咬紧牙关,慢慢地爬起身蹒跚地下床,扶着房间的板壁踉跄地慢腾腾地来到堂屋里,一边捶打着大门,一边使劲地呼喊。这才引起了母亲的注意。

村医王国合急匆匆地赶到我家,一边拿听诊器在父亲的胸部和后背正对着肺部的地方静听,一边批评我父亲不该拖到挺不住的时候才想到找医生。听诊结束,王国合立刻对父亲进行肺部穴位注射治疗,随后又调配药液输液。由于病情严重,王国合在用药时,无论是注射还是输液,剂量都稍比平时增大了一些。连续三天采取肺部穴位注射和手腕输液相结合进行治疗,但父亲除了高烧退下去之外,其余症状均不见半点好转。见情况不妙,第三天晚上输完液,王国合对我母亲说,幺舅娘,幺舅的病已经很严重,我的能力有限,加上家里医疗条件差,再继续留在家里治疗,如果出现什么紧急情况,处理不了,必须马上送到县里的医院检查治疗。听了王国合的话,母亲立刻找人在次日一早骑摩托车把父亲送进县里的医院,并打电话把情况告诉我们。

那天,正是十月一日国庆节。想起父亲入院的情景,我现在仍会泪湿双眼。当我们中午赶到县城医院门诊部的时候,母亲和在县城里工作的三弟已经陪父亲做好了相应的检查,正在等待检查结果。父亲无力地坐在候诊室的长条凳上,一声接一声地咳嗽,显得非常痛苦。我走到父亲面前蹲下,一手轻轻地帮父亲拍背,一手用纸巾帮父亲拭擦粘在嘴角胡子上的口痰。此刻,父亲又黑又瘦,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两只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目光毫无神采;头发花白,又长又乱,胡子拉碴。我还发现,每咳嗽一次,父亲就会浑身颤抖,特别是双手和双脚,更是颤抖得厉害。在咳嗽的间歇,他微闭双目,背靠长条椅,一声接一声地呻吟着。我问父亲,是不是感觉到身子发冷。父亲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没有说话。望着父亲痛苦的样子,我感觉到内心正在一阵阵刺痛,正在一阵阵流血。作为儿子,我不能替父亲分担病痛的折磨,只能无奈地望着父亲痛苦的样子,让心在抽搐,让泪在流淌。在焦急中等待检查诊断结果,我们觉得时间非常非常的漫长,漫长得一分钟就仿佛一年那样长久。不住地在检查室门前徘徊张望,却总听不到检查医生叫喊父亲的名字。漫长的时间终于过了一个小时,父亲的检查结果终于出来了。我们拿着检查诊断报告来到接诊送检医生的办公室。细细看了检查报告,拿听诊器在父亲胸部细细听了许久,又为父亲测量了一回血压,医生随即开一张住院报告单,对我们说,马上入院治疗,一点也不能再耽搁。在医生的安排下,门诊部的救护车马上把父亲和我们送到位于县城东南隅郊区的住院部。

来到住院部,不等我们办理入院手续,护士就把父亲带到病房卧床休息,给父亲测量血压和测量体温。缴纳住院费用办理入院手续后,医生就立即来到病房,先对父亲进行一番观察,然后拿起听诊器在父亲的胸前和背部细细地诊听,之后又询问父亲自发病以来的一些病症表现和对病痛的一些感受。医生回办公室,立即有人把一大瓶氧气罐搬进病房,护士也随即把输氧仪和病情监控仪搬进病房,迅速为父亲输氧气,并把病情监控仪的相关联线接到父亲身上的相应部位。又有护士走进病房,为父亲做青霉素药物皮试。自从父亲住进病房,我们便插不上手,只是静静地站在父亲的病床前静静地看,看父亲微微地闭着双目躺在病床上接受医生的检查,看父亲微微地闭着双目躺在病床上接受护士安装输氧仪。一根细细的导管从输氧仪里接出来插入父亲的鼻孔后,被护士用医用胶布粘贴固定在鼻孔边。护士一拧氧气筒的气阀,氧气筒上的输氧仪里,白色的气泡正一串接一串不停地从显示框的液体里冒出来。初进病房的时候,父亲还轻一声重一声短一声长一声地呻吟着。输氧大约二十分钟以后,父亲的呻吟声渐渐变得微弱起来。等半个小时后医生又一次走进病房,用听诊器对着父亲的肺部进行听诊,翻看父亲的眼睑并询问父亲现在的感觉如何,父亲说,胸口已经没有刚进医院的时候闷了,心也不慌了,肺部也不怎么疼痛了。医生说,可以输液治疗了,输液以后,你感觉身体会更舒服一些。医生走出病房后,护士马上进来给父亲输液。这时,我们发现,父亲已经不呻吟了。看来,父亲的病痛正在一点一点地减轻。我知道,如果确实不是承受不住病痛,父亲绝不会呻吟一声。由此我判断,父亲不呻吟,并不意味着他身上的病痛已经消失,而只是减轻到了他可以承受的程度。

发病两三天来,父亲也许是被病魔折磨得身体已经极度虚弱,也许是被病痛折磨得身心已经极度疲惫,也许是被死神恐吓得思想已经极度紧张,此刻,父亲静静地吸着氧,静静地输着液,静静地闭目养神。不知不觉中,父亲发出了轻微的鼾声,面容安详地进入梦乡。我们静静地坐在父亲的病床前,望着睡着了的父亲,望着正在一滴一滴滴入父亲血管里的正从输液瓶里滴下来的药液,望着正一丝一丝沁入父亲肺腑里的正从氧气筒里冒出来的氧气,望着正在一闪一闪显示父亲身体安康状况的那台摆放在床边柜台上的病情监控仪,恐惧的心情也渐渐从心中淡去。平时好动的鹰儿,此刻也变得极为文静,静默地趴在他母亲的怀里,睁大双眼怔怔地望着病床上的爷爷出神。也许,他也正为自己的爷爷的健康担忧吧。

输到第三瓶药液的时候,父亲醒来了。他说,我想上一趟卫生间。我连忙扶他坐起来,帮他穿好鞋,拔下插入他鼻孔的输氧管。扶父亲下床后,我一手从输液的撑架上取下输液瓶高举过头顶,一手扶住他的腰。父亲推开我的手,说,不必扶我,只帮我拿好输液瓶就行。我只好放开扶着父亲腰部的那只手,高举着输液瓶与父亲并排着走进卫生间。好在这家医院的病房里建有卫生间,不需走多少路。从卫生间出来躺回病床上,父亲说,才拔下输氧管几分钟,我的胸口又有些闷了。我连忙把输氧导管插回父亲的鼻孔里。片刻后,父亲说,现在好多了。停了停,父亲不禁问道,今后不会就靠输氧来活命吧?如果这样的话,今后的日子如何过下去呀?我说,不会的,只要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等你的身体恢复健康后,就不需要输氧了。现在主要是因为你身体虚弱,呼吸困难,肺部供氧不足,必须通过输氧来进行补充。父亲听后就不再说话,静静地闭着双目养神。

转眼就到了傍晚,见父亲的病情得到了控制,母亲便起身回农村老家。家里的牛呀、猪呀、狗呀、鸡呀、鸭呀,大大小小的牲畜和家禽,都正在等着主人回去喂食,母亲必须赶回去。更重要的是,母亲怕晚上家里没人看守,牲口和粮食被人偷盗。母亲走后不久,二弟也因为单位的一台印刷机器出了故障急需他回去加班维修,也急匆匆地赶回了兴义。因为鹰儿一直嚷着要去外公家,妻子也只好带着鹰儿离开医院去了外公家。大家都走了,陪伴父亲在医院的只剩下我和三弟。母亲和二弟离开时,父亲的心情有些低落。我知道,父亲渴望家人能够在他生病的时候多陪陪自己,但他却又不愿意把话说出来。好在鹰儿跟他告别时的一番举动,让他暂时得到了安慰。鹰儿离开医院的时候说,爷爷,你要认真听医生的话,好好生生地在医院里安心治疗,我先到我外公家看一看,明天就回来陪你。说完,鹰儿在他爷爷的脸上亲了一口。父亲摸摸鹰儿的头,说,爷爷一定听小鹰的话,安心在医院里治疗。有你爸爸在这里陪着我,你就安心在外公家陪外公玩几天吧!鹰儿拉他妈妈的手走出病房时,又回头向爷爷招了招手。父亲也向鹰儿招了招手。望着鹰儿的背影,父亲的双眸里闪烁着满足而又幸福的泪光。大家都走了,病房里顿时变得空荡起来。

晚饭的时候,三弟在病房里陪伴父亲,我到医院的食堂购买菜饭。炒了一盘父亲喜欢吃的猪肝,煮了一钵豌豆菜肉圆子汤,抬进病房里与父亲和三弟共同食用。这顿晚饭,父亲竟然吃下了两半碗饭,而且还吃得津津有味。吃饭过程中,我和三弟见父亲吃得可口,都不断地给他拈猪肝和肉圆子。只要能够吃得下饭,父亲的身体就能够很快康复起来。我们都感到很高兴。吃过晚饭,我们打开病房里的电视,与父亲一起看电视节目。白天的时候,因为父亲一直在睡觉,他已经好些天没有这样睡得香了,我们都不忍心吵醒他,所以一直没有开电视。晚饭后,见父亲精神状态很好,心情也很不错,于是就打开了电视机。先是看新闻,一边看一边跟父亲摆谈着其他新近发生的而且是父亲没有在电视节目里看到的奇闻趣事。看完新闻,又调了一个电视连续剧观赏,一边观赏一边跟父亲谈论已经发生的剧情和预测即将出现的剧情,对电视剧里的相关人物进行一番评论。不知不觉中,便到了深夜十一点过钟。父亲的药液也输完了。这次输液,整整用去了八个多小时。一方面,由于父亲病情严重,药剂用量比较多,整整输了大大小小各种药液七瓶;另一方面,由于父亲的身体虚弱,护士特意把药液的滴速调整得很慢很慢。输完液,我和三弟连忙倒来一盆热水,先帮父亲抹脸,再让父亲泡脚。泡完脚,便让父亲卧床休息。尽管父亲还想再看电视剧,但我们还是强迫他卧床休息并关了电视机。在床上躺下不久,父亲便睡着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父亲睡着后,我和三弟也在另一张床上睡下了。

第二天上午八点三十分,医生准时带着护士来到病房,询问父亲昨天输液后的身体感受和夜里的睡觉情况,并用听诊器在父亲的胸部和后背认真地听了许久。医生走出病房,护士就立即为父亲测量体温和血压。测过体温和血压,又有一个护士进来,用一块玻璃片在父亲的中指上采集血样,临走时递给父亲两个塑料小杯子,让父亲在输液前各取一点小便和大便样品送化验室检测。做完必需的检测,护士就开始为父亲输液。父亲没有躺着睡觉,而是背靠着床头边输液边看电视。父亲输液后,三弟有事回单位处理。我坐在父亲的床边,一边陪他看电视一边跟他聊天。尽管病房里只有父亲和我,但父亲一点也没有表现出孤单的神情。也许,是因为正在看一部精彩的电视连续剧,让他沉浸在扣人心弦的剧情当中,使他忘却了病房的冷清;也许,是因为有我陪他聊天,让他回想起我小时候发生的种种趣事和糗事,使他沉浸在往昔的幸福和喜悦当中;也许是吧。只要父亲觉得高兴,只要父亲觉得快乐,只要父亲觉得幸福,我就一直陪他看电视,陪他聊天,让孤单的心情远离他,让病痛的折磨远离他。不知不觉中,便到了午饭的时候。我到食堂购来菜饭。由于这次输液的针头扎的是父亲的右腕,父亲不方便自己动手拿筷子吃饭,我便用勺子一勺子一勺子地喂父亲,等父亲吃饱了,我才接着吃。吃过午饭,父亲看了一会儿电视便慢慢睡着了。我随即关了电视,以免电视机嘈杂的声影响父亲。父亲睡得很沉,也睡得很香,那睡样让我看得羡慕,看得眼皮下垂也想睡觉。但我不能睡,父亲还输着液,我必须认真观察。如果父亲输液过程中发生什么不良反应,我得立即报告医生及时来处理;如果药液瓶里的药液输完了,我得立即告诉护士及时来增添新的药液。瞌睡确实来了,我就在病房里轻轻地走几圈,边走边做一些诸如扩胸、转颈等醒瞌睡的运动。挨到下午三点过钟的时候,药液终于全部输完,父亲的瞌睡也睡醒了。我立即打开电视机,边陪父亲看电视连续剧边聊天。聊天的内容,大多是围绕所看电视剧的剧情或主要人物的性格等展开的,偶尔也结合电视剧剧情,联想到现实生活中的一些现象,再进一步联想自己的一些生活和工作。这样一来,父子俩摆谈的话题就越来越广泛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接近实际越谈越深刻。正当我和父亲谈得兴趣正浓的时候,病房里又住进了一个新的病人。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面色焦虑,精神萎糜。陪他来的是他的妻子,一个看上去也很憔悴的女人。见有新的病人来了,我和父亲停止了摆谈,只是默默地看着电视。

傍晚,我正准备去食堂购买菜饭,三弟却提着饭盒送饭来了。我说,你的住处离医院这么远,送饭来多不方便呀。三弟说,医院的菜饭贵,一顿饭的费用,自己动手做一天也用不完。反正假期单位事情也不多,能自己做菜饭的时候,就尽量自己做好了送来吧,多少也可以节约一点嘛。父亲说,能节约的就尽量节约嘛,你们各自需要用钱的地方都还很多。吃过晚饭,陪父亲看一阵电视后,我便让三弟回去。因为病房里已经没有空余的床位了,不可能两兄弟跟父亲挤在一张窄窄的病床上。三弟回城后,我陪父亲看电视,偶尔也跟邻床的病友摆谈一些生病求医治疗的往事,在交谈中拉近彼此间的情感距离。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在医院里陪伴父亲。三弟仍然每天中午和傍晚都给我和父亲送饭。在陪父亲住院的七天七夜,我跟父亲聊了很多,把过去不曾跟父亲提过的事,都对父亲谈及了。父亲也一样,把很多过去不曾对我提过的事,都与我谈及了。父亲为此显得很高兴。国庆七天长假结束后,我该回单位上班了。妻和鹰儿,我已在两天前安排他们回兴义。知道我要回去了,父亲说,我知道你们三兄弟都很忙,没有时间在医院里陪伴我,为了不让你们担忧我,我还是出院回家治疗吧,反正现在已经差不多恢复了。我说,既然医生还在为你输氧,还在为你输液,就意味着你还不能出院,你就安心在医院里治疗,等全部康复了再出院。你放心吧,我回去后三弟会来医院里陪伴你的。父亲不再多说什么。十月八号那天,我跟单位请了半天假,等医生为父亲作了一次全面检查,让我确信他的病情不会再恶化,才在开始输液后,拜托同病房的邻床病友的家属帮忙照看一下,帮助请护士来增添药液。此前,我与三弟交换过意见,长假结束上班后,他到单位看一看,如果没有什么急需处理的公务,就会连忙赶到医院陪伴父亲输液,夜里也到医院陪父亲看电视,绝不会让病痛的父亲因为没有亲人的陪伴而感到孤单和寂寞。走出病房的时候,我再一次回头对父亲说,爸,你要保重好身体。父亲的脸仍然很瘦削,但已有了明显的健康颜色;父亲的眼睛仍然深深地陷凹下去,但眼眸里已经有了灵动的神采。父亲正在恢复,我为父亲感到高兴。父亲向我挥了挥手,说,安心回单位上班吧,别担忧什么,我会很快康复出院的,去吧!那一刻,我发现父亲的眼里闪动着泪光,但泪光里也闪动着一种很满足很幸福的光芒。我顿时感到心里酸酸的,眼泪不禁流了出来。回到单位,我打电话给三弟,询问父亲的状况。三弟说,一切正常,勿须牵挂。五天后,父亲出院了。我和二弟都因为工作繁忙,没有时间赶回去接父亲出院。父亲出院后,是母亲和三弟把他送回农村老家的。回到家,父亲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我现在已经康复出院了,你们不要牵挂我,要安心工作,把精力和心思都放在工作上,努力把领导安排的工作任务干好,只要你们取得了好成绩,我就感到万分的高兴。听了父亲的话,我什么话也不须多说,爸,你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努力工作,绝不会辜负你的希望,更绝对不会让你丢脸。

其实,我知道,自从父亲生病以来,他就一直希望我能够陪他坐一坐聊一聊,哪怕只是跟他吃几顿饭多说上几不冷不热的话也行。但我总不能让父亲如愿。我也一直在提醒自己,一定要多抽空时间陪父亲坐一坐聊一聊,哪怕只是回来跟父亲吃几顿饭聊几句话,但我却总是做不到。这次在医院陪父亲,是父亲患病以来我陪伴父亲时间最长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医院里陪伴父亲。因为,在一年零两个月后,父亲病逝了。父亲在世的时候,我陪伴他的时间很少。如今,父亲去世了,就让我静静地坐在父亲的棺木旁,守着他的灵柩,好好地陪他几天吧,直到他被埋入泥土里,永远地跟我们阴阳两隔。长夜寂静,我心惆怅,久坐难眠。……



冬月初四这天天一亮,我就安排二弟去为父亲选购石碑,安排三弟去为父亲扩印遗像。二个弟弟出门后,我立即与几位堂兄一起,为父亲布置灵堂和制作“望山钱”。制作灵堂,就是把一些竹片编织起来,隔在棺材的前面,然后糊上白纸,画上一些图案,再在灵堂四周插上一些柏枝桠等。制作“望山钱”是把“捻白纸”打制成纸薪的形状,所用的纸张数是父亲的年龄数再加天一张地一张。制作好了,就找来一棵长长的竹杆,将“望山钱”拿在院子里高高地撑起来。按布依族的风俗,“望山钱”是用于为父亲招魂的一种纸薪,也是孝家向外人传递家中有丧事的一种幌子。“望山钱”撑起来后,要到送葬时才能放下来,由长子扛着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边。

吃过午饭,鹰儿就要回兴义家中了。因为明天就是星期一,鹰儿得回学校读书。我和妻子对他说,因为我们要为爷爷办理丧事,所以不能回家,这个星期只能由外公到兴义陪你,你一定要听话,在校认真听课,回家认真做作业!下周星期六一早就跟外公回老家,为你爷爷送葬!鹰儿听了我和他母亲的话,懂事地点了点头。离开家门时,鹰儿跪到他爷爷的灵前,点了三炷香,作了三个揖,说,爷爷,我先回学校读书,下个星期一定回来为你送行,你一定要保佑我啊!站起身来,鹰儿才拉着他外公恋恋不舍地离开老家。

送走鹰儿不久,三弟便从县城回来了。他不但将父亲的遗像扩印好了,还到县殡仪馆借来一张哀乐光碟。遗像里的父亲有些清瘦但却比较有精神,面带微笑却表情严肃,目光严厉。将遗像挂到灵堂的遮栏上,无论你走在灵堂的哪一个角落,只要你回眸父亲,发现父亲的眼睛总在注视着你。父亲的这张遗像是我三年前拍摄的。大家看了父亲的这张遗像,都认为拍出了他特有的气质。随后,三弟和几位侄儿把喇叭安装好,反复播放哀乐。当时,天阴沉沉的,还刮着刺骨的寒风。在低婉回旋的哀乐声中,寂静的山村显着更加肃穆。刚把这一切布置好,就陆续有朋友和亲戚来吊丧了……

次日一早,一位亲戚骑摩托车带我到一个名叫“安马”的寨子为父亲书写碑文。骑车赶到安马寨子,却发现那户制碑的人家并没有把石碑完全磨制出来。男主人家抱歉地说,这段时间订购石碑的人家有些多,纯粹忙不过来。二弟昨天交付订金后,主人家就忙了一夜,才制出了我们所要的四块石碑的粗品,今天一大早就起来打磨。我们赶到他家时,才基本磨得一块。既然主人家没有把石碑打磨出来,再忙也没有办法。当时,天空正飘着蒙蒙细雨,冷得让人直哆嗦。男主人紧握打磨机,开足马力在石碑上打磨,根本顾及不到我们的冷暖。大约个把小时过后,男主人对我们说,已经打磨好了,可以书写了。看看天空飘着的细雨,我对主人说,下这么大的雨恐怕不行吧?男主人说,我马上让家里人给你们搭一个帐蓬,生一炉火,不然你们根本无法书写!女主人来为我们搭帐蓬时,男主人又立即去打磨另外一块石碑。

搭好帐蓬后,我们又烤了一会儿火,待手脚都暖和了,才拿出毛笔,倒出墨汁,开始书写碑文。这一块石碑是奶奶的。我有两个奶奶。爷爷先娶了一位姓韦的奶奶,生下我的伯父。不想伯父长到十八岁时不幸患天花病去世,之后,韦奶奶也在忧郁中病逝了。后来,经人介绍,爷爷认识了我的奶奶。之后,奶奶带着我的两个姑妈嫁给了爷爷。奶奶生下我父亲才两年多,爷爷患病去世了。我曾听过寨里的几位老人说,爷爷的遗体还没有入殓时,我父亲蹒跚着走到爷爷的“停床”前,拉起我爷爷僵硬的手,一声又一声地呼唤着我的爷爷,伯—,伯—,……。这些情景,让那些老人事隔几十年回忆起来仍然感到有些伤感!正因为如此,父亲在世时一直想为三位老人的坟墓立碑。

在父亲刚去世的那天晚上,母亲曾对我与两个弟说,儿啊,你爸生前有个心愿一直没有实现,不知你们这次为他办理后事时是否可以一道办理?我问道,什么事?母亲说,你爸生前一直想给你爷爷和两个奶奶立碑。可是,这件事情还没有做成,你爸他就走了!我回答说,这有什么难呀,多买三块碑来,请寨邻抬上山去立了不就行?听了我和母亲的对话,妻子和两位弟弟都表示赞成。

我不禁又想起这样一件事来。我刚从师范学校毕业那年的春节,一户邻居请父亲去帮忙杀年猪。结果,父亲喝醉了酒。回家时父亲清醒得像没有喝酒的人一样。可是,睡到半夜里,父亲却像疯了一样,先是在床上高唱那种只有办丧事才会在家里唱的孝歌。这一唱把母亲和我都吓坏了。赶紧到父亲的房间看个究竟。拉开电灯,我们发现,父亲竟然是在睡梦中唱的。在睡梦中唱孝歌,这是父亲从来没有过的现象。于是,我们连忙使劲摇父亲。我们没有把父亲摇醒,他却自己从床上爬了起来,双眼紧闭却能准确无误地走到堂屋里,朝着家神神台上的祖宗牌位又跪又拜,然后边跳边唱孝歌。在我的印像中,父亲从没唱过这种孝歌,这次却能够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把孝歌唱得字正腔圆哀怨声声。父亲的这些举动,把母亲和我吓呆了,也将睡梦中的两位弟弟吓醒了。我们全家都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大呼小叫地向周围的邻居求助。在几位邻居的帮助下,才将父亲按到床上休息。可刚躺上床,父亲又开始说胡话了。大致的内容是说父亲一直没有给爷爷和奶奶立碑,很让爷爷和奶奶在寨邻面前丢面子,所以要求父亲给爷爷奶奶立碑。听了父亲的胡话,母亲立即在爷爷奶奶的牌位前点香烧纸钱祷告,希望爷爷奶奶在天之灵保佑全家平安,今后家庭富裕了一定给爷爷奶奶立碑。这样一直折腾到天亮时父亲才安静地睡去。

此后不久,父亲便在村后的山上开采了三块碑石,打算等家庭经济宽裕的时候,请人打磨了,就给爷爷奶奶立碑。可是,刚过两年,村里一位跟父亲比较要好的人,因为老人去世了,一时买不到合适的石碑,加之所选择的葬地又在父亲开石碑的旁边,于是就跟父亲借用了一块。父亲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开采的石碑借给了那个人。不想那人在请人打磨石碑时,不慎把另外一块石碑给弄断了。就这样,父亲想给爷爷奶奶立碑的事被搁了下来。后来,二弟三弟相继读高中、上大学,超负荷的家庭开支根本无让父亲有时间和精力去想为爷爷奶奶立碑的事。再后来,父亲病了,就更没有精力去为爷爷奶奶立碑了。直到去世,父亲想为爷爷奶奶立碑的愿望一直没有实现。

当饱蘸墨汁的毛笔在石碑上写下孝子孝孙的名字而不得不为父亲和伯父的名字加一个方框时,内心是何等的伤心呀。由于天气寒冷,而石碑又冰冷无比,每写十把个字手指就会冻得伸不开,无法很好地握笔和运笔,所以只好停下来在火炉上烤一会儿手,只等手指能够伸开了再接着写。这样一来,把奶奶的这块石碑上的内容写完,主人又把另外一块石碑打磨好了。父亲的那块碑是最后写的,写完最后一个字,已经是幕色苍茫。走出搭在石碑上的帐蓬,我才发现,此时外面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也顾不上这些,骑上摩托车,我们冒雨赶回了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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