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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沾云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18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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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当哭(第八章)连载

第八章


父亲生前曾多次对我说,今后他去世后就将他葬在屋后山地里的那笼竹林下。山地距离我们家的老屋不到两里路,是父亲很小的时候就和奶奶一起开垦的自留地。爷爷和奶奶的坟就埋在山地的边上。

奶奶在世时告诉我,她和我父亲之所以要开垦那几块几乎全是石头的山地,主要是为了保护爷爷的坟,能在劳动的时候看到爷爷的坟。奶奶告诉我,爷爷去世时正值饥饿年代,家里没有一颗粮食,跟寨里所有的人家都借遍了,才借到了三升米。按当时负责安排爷爷后事的一位寨邻的设想,将这三升大米煮熟了,拌上野菜,请村里的十来个壮年男子吃了,抬爷爷上山埋葬。可是不曾想,刚煮熟的米饭还没来得及拌上野菜,就被村里的一位男人给吃去了一大半。原来,那个男人刚从外面回来,实在饿极了,走进厨看看没有人,就三下五除二抓起甑子里的饭吃起来,等有人发现时,他已经把甑子里的饭吃去了一大半。没有办法,被请来抬爷爷上山安葬的十多个男子汉,只好将就把那个人吃剩的米饭拌野菜充饥之后,就抬爷爷上山。十多个人一步三晃地抬着爷爷的棺材上山,才上路不多久就直冒虚汗,眼冒金花,腿酸打颤,走到爷爷现在的坟的这个位置,大家累得实在走不动了。大家本想再坚持一下,将爷爷送到预定的葬地。可是,有一个人实在坚持不住,重重地摔倒在地,爷爷的棺材便随之落地,捆绑棺材的“篾丝”也随即折断。见此情景,领头的人就对大伙说,既然捆棺材的篾丝都断了,就安葬在这里吧!于是,大伙就地挖了一个坑,将爷爷的棺材放了下去,找来石头垒砌成一个坟,填上泥土就完事了。就这样,爷爷的葬事一直让奶奶和父亲感到内疚。

后来,父亲长大了,奶奶就带着我父亲把爷爷坟墓下面的荒山都开垦成了包谷地。再后来,奶奶去世了。按奶奶生前的要求,父亲将奶奶葬在了爷爷的坟墓的左边。几年前,父亲感到自己的身体渐渐不行了,就找了一位“地理先生”到那几块他一直耕种了几十年的坡地里寻找一块最后的安身之地。结果,“地理先生”看准了爷爷坟墓右下方的一处地势。那块地位于一壁高两三丈的岩崖下,宽长各不过三丈左右,右边是一堵高约五六尺的巨石,左边是一条沟,前面是一壁高约两三丈的岩崖。整个地势远远看去确实有些特别。于是,父亲便在那地的岩崖下种了一笼竹子。此后,父亲曾多次告诉我们,他今后去世了就将他葬在他自己选择的那块地里。至于葬那块有什么好处,父亲没有说,只说“地理先生”讲那是一块风水宝地。



父亲选择的那块地到底是不是“风水宝地”,我没有另找别的“地理先生”去证实,也就不敢妄加猜测父亲为什么要让我们在他去世后把他安葬在那块地的真正原因。但其中有一个重要原因,我却敢说猜测得符合父亲的心思。父亲之所以要选择那块地作最后的安身之地,是由于那儿离奶奶和爷爷的墓地很近,他可以永远地陪伴着奶奶和爷爷,永远地在奶奶和爷爷面前尽孝……

爷爷去世的时候,父亲还很小。爷爷在父亲的记忆里,印象是模糊的,但这并不影响父亲对爷爷的思念。记得小时候,每年清明节,父亲都会带领我们来到爷爷的墓前,为爷爷的坟墓砌垒石块培育泥土,让爷爷的坟墓年年完整年年雄壮。也许,父亲就是用这种最诚虔最简单的方式,表达他对爷爷的孝敬。爷爷地下有知,能够感知我奶奶和父亲对他的思念与尊重。

爷爷去世以后,奶奶既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抚育父亲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历经无数的艰辛与苦难,其情其景说起来无不令我等后辈动容。父亲更是深知奶奶抚育他成长的艰辛。从稍稍懂事起,就想到要替奶奶分担生活的重担。据说,父亲小时候读书,学习成绩很好。这一点我相信是真实的。因为我知道,父亲虽然只读到小学毕业,仅有小学文化,但却能够读得懂竖行印刷的繁体字版本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聊斋志异、杨家将等古典小说,能够把看过的小说内容生动地摆谈给寨邻们听,很多初中毕业甚至读过高中的人,也都达不到这个水平。令我称奇的是,父亲的算术能力非常高,对整数加减法运算,不管是多少个数字相加、相减或是加减混合运算,他都能够迅速通过口算说出正确结果,比我用笔在草稿纸上一个数一个数相加或相减不知要快出多少倍。更令我佩服得不得了的是,父亲打得一手好算盘。无论是整数还是小数,无论是单一的加法或减法或乘法或除法,还是复杂的加减乘除混合运算,只要有一把算盘在手,父亲便能够在噼哩叭啦的拨算盘珠子的响声中,迅速地报出正确的计算结果。我虽是师范学校的毕业生,但却只能用算盘完成简单的加减法运算,与父亲的差距相隔十万八千里。每次提到我打算盘的水平,父亲总是无奈地摇头,我就搞不懂,你都师范毕业当老师了,咋就用不成算盘呀,不知当时你们在学校读书时是怎样学的。对父亲的话,我无言以对。记得我上小学三年级开始学习运用算盘时,每天放学回来,父亲吃过晚饭后,就会把他那把不知使用了多少年的、算盘珠子已经被拨得光亮的老算盘拿出来,从最简单的“一加一”开始教我运用算盘。当我熟记珠算口诀后,父亲又开始教我练习打“三盘经”,然后再练习打“九盘经”,努力提高我运用算盘进行数学算式运算的技能。可惜我天生就不是一个能够运用算盘的材料,尽管读小学时在父亲的反复训练下能够勉强打“三盘经”和“九盘经”,但升入中学以后由于终断了训练,就渐渐对运用算盘进行数学算式运算生疏起来,后来由于长时间不运用,竟然把曾经勉强学会的这门技能全部忘记了。父亲叹息说,算盘是一种非常方便的运算工具,只要把算盘打熟了,无论多复杂的数学运算式子都难不住你!把算盘打熟了,心算能力就会迅速提高,看到数学运算式子,你就想象面前正放着一把算盘,手指轻轻拨动想象中的珠子几下,算式结果就出来了。我知道父亲已经达到了这种境界,我除了佩服,连想修炼达到父亲一点毛皮的想法都不敢妄加滋生。我敢断言,很多从财贸学校会计专业毕业的大中专生,即使经过了专业的训练,但运用算盘的技能也未必就赶得上父亲。想起只有小学文化的父亲读繁体字竖行排版的古典小说和熟练打算盘的这段辉煌的过去,我只是想用以证明,父亲读书的时候,成绩一定是很好的。用今天的观点来说,如果父亲通过不断读书追求进步,一定能够出人头地。

父亲从开始入学读书起,奶奶就很重视对他的培养。为让我父亲能够有一个好的学习环境,奶奶把我父亲送到了她老家那儿的学校,吃住都在她弟弟家里。尽管如此,我父亲读到小学毕业,就死活不愿再去学校读书。他说,我已经长大了,有责任替老娘承担生活的担子,不能眼巴巴地看着老娘一个人在田地里磨死磨活地做。据说,我父亲升初中那年第一个学期开学时,奶奶让他去学校报名读书,他无论如何也坚决不去。奶奶生气了,就拿鞭子抽打他,他还是不去。后来奶奶把他逼急了,他就面朝堂屋跪在大门前,把脖子搁在门槛上,在后颈上架一把磨得亮晃晃的镰刀,双手握紧镰刀把,对奶奶说,娘,如果你再逼我去学校读书,我就把头割下来,让我无法看到你一个人劳累的样子,我就不烦了。奶奶吓得浑身直哆嗦,连忙对我父亲说,儿呀,你千万别做傻事,先把镰刀丢了吧,别吓着了你娘!我父亲说,你不答应我回家帮你做活,我就不丢镰刀。奶奶说,我的儿呀,你怎么就这样牯头呀,不是还有你的两个姐姐帮我嘛。我父亲说,我的两个姐姐都出嫁成家了,不能经常回家帮助你。我是你儿子,替你分担家里的活路是我的责任。奶奶说,我的儿呀,盘你读书也是我当娘的责任呀!我父亲说,我说不读就不读了,我就要留在家里帮你。我现在学到的知识和文化,已经够我在寨子里使用一辈子了。无论奶奶怎么劝说,我父亲就是坚决不去学校读书,并对奶奶说,如果不答应我留在家里干活,我就一直把镰刀架在脖颈上。奶奶实在没办法,就只好同意他回家与自己一起做农活。据说,我父亲辍学回家那年还没满十五周岁。

父亲辍学回家后,尽管年纪不大,个子也很瘦小,但却懂事得像个成年人。每天天一亮,他就与奶奶一起出门劳动,直到天黑才收工回家。不到一年,父亲就能够熟练地操犁持耙独自在田地里犁田打耙了,成了一个未成年的“小大人”。后来,生产队的干部发现父亲的算盘打得好,数学运算能力强,就安排他协助生产队会计搞生产统计。父亲算盘打得熟练的技能得到用武之地。这项工作,父亲一直干到土地承包到户才停手。据说,生产队的领导后来也曾找了队里几个高中毕业的年青人来接替父亲,因为生产队购买拖拉机以后,由于父亲曾被选送到县里的农机部门参加培训取得驾驶拖拉机的资格,被生产队领导指定为队里的拖拉机驾驶员,专门负责驾驶拖拉机耕犁生产队的稻田、运送生产队的粮食等,偶尔也帮本生产队的农户运送一些修房建屋的材料。可是,生产队里那些高中毕业的年青人,都没有一个在数学运算中赶得上父亲迅速准确,没有一个赶得上父亲那样熟练地运用算盘三下五除二地把生产队的生产统计数据算出来按时按要求报给大队的领导。没办法,父亲只好一个人做两个人的活,既要负责完成生产队的生产统计,又要负责驾驶生产队的拖拉机搞好相应的生产耕犁任务和财物运输任务。这真应验了父亲辍学时所说的那句话:我现在学到的知识和文化,已经够我在寨子里使用一辈子了。我不得不佩服父亲,小小年纪就对自己的能力充满自信。虽然是父亲的儿子,但我却没有具备父亲的这种品格,师范毕业后我虽然又自学大专课程,大专毕业后又参加本科课程学习,但对自己的能力,总缺乏那种坚信自己能够在工作和生活中立于不败之地的自信。我不禁想,如果父亲坚持把书读下去,读完小学又去读初中,读完初中再去读高中,说不定会考上大学,成为飞出山沟里的金凤凰。但父亲没有选择把书读下去,而是选择回家帮助奶奶做农活,替奶奶分担生活的重担,努力当好一个纯粹的儿子。与父亲相比,我是自私自利的,因为,为了我自己的个人的前途,我选择了远离家乡外出工作;与父亲相比,我是薄情寡义的,因为,为了我的工作,我选择了让父亲在病危之中无奈地对我苦苦守望。


虽然父亲只有小学文化,但是,因为他打得一手好算盘,所以,他差点因此而成为国家的一名筑路工人。但是,又因为他孝敬自己的母亲,所以,在选择个人前途与对母亲尽孝时,他最终选择了为自己的母亲尽孝而留在家里当农民。那是父亲刚满十八岁那年,省里的一家国有道路建筑公司面向全省招收筑路工人,招工指标分配到各乡镇。报名的人一旦审查合格,就会被录用为国家的正式筑路工人,做着国家安排的工作,领着国家发给的工资,吃着国分配的油粮。听到这个消息,父亲就与寨子里的几个年青人一起去报名应征。从父亲上溯若干代,祖上都是地地道道的贫苦农民,父亲是那个年代最需要的根正苗红的贫农后代,所以,对父亲的政治审查很顺利就通过了。在审查父亲的文化知识和技能技术水平时,父亲熟练的打算盘技能和对数学运算迅速准确的心算能力,让负责招工的领导当场决定录用我父亲。用那位领导当时的话说,筑路工程队里太需要这样的人去搞生产情况统计了!父亲高兴地回家,迫不急待地把这个喜讯告诉奶奶。奶奶听了这个喜讯,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沉默良久,奶奶对我父亲就,儿啊,你能够被政府选中要去当国家的正式筑路工人,说起来我应当高兴才是,可我却始终高兴不起来。你到外地当工人,几年都难得回来一次,我也几年难得看见你一眼,我担心你呀。我四十岁才生下你,你才两多的时候,你爹就去世了。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抚养到现在,不容易呀!你是你爹留在这个世上的独苗苗,是你爹血脉延续下去的希望,更是我今后的依靠呀。解放前,我也曾被国民党政府拉去修马路,连天连夜地干,活路苦点累点倒没什么,主要是活路危险,常常在高岩高坎和深沟深凼里干活,没有一点安全感,我有好几回还差点被路坎上垮下来的岩石压死,修路危险呀。你到外地当筑路工人,最让我担心的是,怕你在危险的地方做工时发生危险的意外。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我如何对得起你那死去的爹呀,如果真有这么一天的话,我也活不成了!奶奶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又接着说,记得你爹去世的时候,我把他的尸体停放在堂屋的家神脚,你从外面一歪一斜地走进堂屋,对直来到你爹的停床边,拉着你爹的手不住地喊,伯——,伯啊——!你那时多不醒事呀,以为你爹是睡着了。望着你傻乎乎的样子,听着你奶声奶气的喊声,我心痛得哭不出声。你爹太命苦了,好不容易才把我娶进屋成了一个家,生下你才两年多就生病去世。你也命苦呀,两岁就没了爹,从小就成了寡仔儿。我们孤儿寡母拼死拼活熬到今天,是你爹地下有灵保佑我们呀。我最大的愿望,不是希望你给我挣多少钱,也不是希望你能当上做国家的活领国家的钱吃国家的饭的那种人,只希望你能够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长大,然后结婚安家,给我生下几个孙子,让你爹的血脉能够通过你延续下去。

奶奶跟我父亲所言说的这一番话,是奶奶在世时跟我摆谈的。当时奶奶摆谈这件事的时候,所说的话很多,我现在能够想起来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也许还记得不够准确。奶奶在世时善于安慰别人,也善于劝说别人,话语声情并茂,很容易打动人心。我曾多次看到,很多被奶奶安慰和劝说的人,听了奶奶的话后都痛哭流涕。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觉得,奶奶当年劝说我父亲别去当筑路工人所说的话,也许的确要比我回忆起来的要精彩得多动情得多。总之,最后的情况是,我父亲听了奶奶的一番劝说后,当即决定,不去当筑路工人了,不管当筑路工人的前途如何,不管当筑路工人的待遇如何,不管当筑路工人的收入如何,都坚决不去,就安安心心留在农村当农民,留在家里当顶梁柱,留在奶奶身边当儿子,过起平平淡淡的生活。两年后,父亲和母亲结婚安家了。父亲二十一岁那年,我出生了。父亲正式晋升为父亲,奶奶也正式荣升为奶奶。父亲感到满足,奶奶也感到很满足。其实,幸福就是这样简单。

生下我不几年,父亲又遇到了一次可以改变人生和命运的机会。但是,因为他不想让奶奶过分替他担心,所以,他在那个几乎有可能成为政府农机部门技术干部的岗位上尝试几个月后,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选择了回家当农民。那时,县里大兴农业机械化。县农机推广部门从各乡镇抽选了一些人员,集中到县里进行农业机械运用的专业培训。在一个多月的封闭式集中学习中,父亲驾驶拖拉机、拆装机械设备和修理机器部件的天赋得到充分发掘,脱颖而出成为参训人员中为数不多的佼佼者。培训结束后,父亲被县农机推广部门安排到乡里的农机推广站当技术员,负责驾驶站里的拖拉机,根据乡政府的安排开展农业机械化推广工作,负责帮助购买拖拉机的生产队组装拖拉机和维修拖拉机。虽然在乡里的农机推广站当技术员,但父亲的身份仍然是农民,由生产队按正常出工发给足额的工分。父亲当时并不在乎自己的身份是什么,在乎的是他很乐意做这份工作,而且能够把这份工作做得让领导满意让群众高兴。父亲当上乡里的农机技术员后,最令奶奶和母亲担心的,不是因为他十天半月回不了一趟家,而是因为他脾气猛烈,常常在通村公路上把拖拉机开得飞快,而且开着拖拉机到有关生产队搞技术服务时,又经不住酒香的诱惑,经常喝得醉醺醺的还开着拖拉机回乡农机站。为此,只要父亲一回家,奶奶就劝说他,别再驾驶拖拉机了,照你这样开拖拉机,迟早会把性命断送在这拖拉机上面。但父亲不听,依旧驾驶拖拉机到处开展农机服务。终于有一天,父亲酒后驾驶拖拉机从一个寨子返回乡农机站的路上,把拖拉机开进了路边的河沟里,不但撞坏了拖拉机头部的柴油发动机,还折断了右手的两根手指。维修撞坏的柴油发动机,父亲赔付了一笔为数不少的钱,找草医治疗折断的手指,也花费了一笔不小的开支。

这次事故,让奶奶有了制止我父亲继续驾驶拖拉机的充足理由。我的儿啊,你上有老下有小,咋就这样不爱惜自己的那条命啊。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抚养长大,花钱费米盘你结婚安家,只望自己百年归天之后,能有儿孙送终。现在看来,我恐怕是指望不上喽。我今后没有儿子送终不要紧啊,让人痛心的是你的儿子呀,怕又像你一样,小小年纪就没有了爹的疼爱呀!奶奶没有直接指责我父亲的不是,只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自己内心的忧虑与恐惧。面对奶奶的眼泪,父亲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低垂着头听奶奶一边哭泣一边唠叨着。等奶奶说完了,我父亲才抬起头来说,我的老娘呀,你七七八八嗦了半天,目的不就是让我别再开拖拉机离开乡农机站回家给你养老送终吗?听了我父亲的话,奶奶顿时生气地说,老娘我要你养啷子老送哪样子终呀,老娘我担心的是怕你把命搭在这拖拉机上,最后让你老娘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怕你的娃娃小小年纪就没有了爹!反正老娘该说的都说了,听得进去听不进去那是你自己的事。脚生在你身上,是走是留你自己看着办。人大面大,不可能让老娘拿一根棕绳去把你捆了像逮犯人一样逮回来吧!说完,奶奶又抹起眼泪。听了奶奶的话,我父亲一脸沮丧一脸无奈一脸迷茫地说,我的老娘啊,你别这样哭哭啼啼好不好,我离开张农机站回家你该不会再担心我成短命鬼了吧!第二天,我父亲就真的离开了乡农机站回家了,离开了他钟爱的拖拉机回家重新拿起挖地的锄头。

从离开生产队到县里参加农机运用技术培训,再回到乡里的农机推广站当技术员,最后又回到生产队当农民,前前后后才五个多月的时间,但父亲却学到了很多东西,不仅驾驶拖拉机的技术越来越高,拆装和维修拖拉机的能力也越来越强,而且还学会了遇事多分析多思考、透过现象看本质、找准解决问题突破口的工作方法,这是父亲参加农机推广五个多月取得的最大收获。好多年以后,父亲跟我谈起这件往事,总是不无遗憾地说,要是我当年心肠硬一些就好了,那样我就会坚持留在乡农机站当技术员,只要不回家,或许我现在就是一名由国家发工资由国家供给粮油的农机技术推广员了。当年与我一起被安排在其他乡镇农机站当技术员的那几个,技术没我高,能力没我强,成绩没我好,但后来由于坚持在农机站里干,最后都转正成了国家的正式技术员。不过,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如果当年我不回家,或许会真的像你奶奶担心的那样,早就因为翻车摔死了,我相信我开拖拉机的技术很好,但我也知道我的脾气很暴躁,开起车来确实有些令人担心。末了,父亲对我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像你奶奶那样,把你留在身边才放心。只要你选准了能够实现自己人生理想的事,你就安安心心去干吧,你取得了成绩,我也有成就感。你工作干得越好,我的脸上也就越有光彩,你就越让我在别人面前感到骄傲和自豪,就是对我最好的孝敬!父亲跟我说起这些话的时候,我已经从镇集上的中心小学校调进了县广播电视台当记者,三天两头就有新闻作品在省报州报刊登和在省电视台省广播电台播发,成了当地人人称赞的“笔杆子”。



父亲回到生产队,又继续协助会计搞生产统计上报。不久,生产队响应上级号召,也购买了一台拖拉机。父亲于是便理所当然地成了生产队的拖拉机驾驶员。尽管奶奶极不愿意让我父亲驾驶拖拉机,但却找不到更充分的理由推辞生产队长的这个安排,因为父亲是生产队里唯一经过县级农机部门培训过的农机技术推广员。尽管生产队长一直没有找到比我父亲更合适搞生产统计的接班人,但还是不得不把父亲安排来驾驶生产队的拖拉机,因为父亲是生产队里唯一具备驾驶拖拉机资格的人。没有办法,奶奶只好极不情愿地允许我父亲去驾驶生产队的拖拉机,生产队长只好不得不让我父亲既开拖拉机又搞生产统计,一个人干着两个人的活。就这样,父亲白天按生产队长的安排开拖拉机搞好生产队的农机生产任务,晚上按大队部的要求打算盘搞好生产队的生产统计。

父亲钟爱拖拉机,为让自己能够安安心心地驾驶拖拉机,决定花精力培养生产统计工作的接任者。农闲之余,父亲就耐心地教生产队里那几个高中毕业和初中毕业的年青人打算盘,反复训练他们用算盘运算各种类型的数字和数式运算,但他们的生产统计工作总难达到生产队长和大队部生产统计室的要求。见一时无法培养出生产统计工作的接任者,父亲就决定转而培训拖拉机驾驶员,以便让自己今后能够有条件少开一些拖拉机,减少奶奶对他安全的忧虑。此举得到了生产队长的大力支持。生产队长深知我奶奶反对我父亲驾驶拖拉机,也很担心万一哪天父亲驾驶拖拉机出门时突然发生意外,他无法向我奶奶交待。生产队长也知道,我奶奶在寨子里辈份高,平时待人和蔼可亲、有节有礼,但在关键的时候骂起人来,也很刻薄尖酸,不把人家的祖宗八代都骂得狗血淋头绝不罢休。

父亲教生产队里的中青年男人学习驾驶拖拉机的情景,我至今也还有一些印象。农闲时节,父亲就把想学习拖拉机驾驶的生产队员集中到生产队的晒坝里,围着拖拉机介绍必要的机械常识,讲解驾驶拖拉机需要掌握的理论知识和技术要领。起初,有八九个人围着听,听着听着,还等不到实际操作拖拉机驾驶,就只剩下三四个人。他们既记不住父亲介绍的那些机械常识,也记不住父亲讲解的那些理论知识和技术要领,父亲便三天两头地提问他们,然后再介绍和讲解新的内容。个把多星期过后,父亲就开始让学员实际操作拖拉机的驾驶。正式上车操作时,父亲先手把手地教,然后亲自坐在驾驶员的身旁指导操作。父亲指导生产队学员上车操作实际驾驶的时候,吸引了很多寨邻站在晒坝边看热闹。见那个在拖拉机上练习操作的人笨手笨脚总掌握不了技术要领,看热闹的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一笑,就更让那个正在拖拉机上操作实际驾驶的人害羞得面红耳赤心慌意乱,注意力一分散,顿时手忙脚乱。人一慌心一乱,拖拉机就不听使唤,一下子失去控制,径直朝晒坝边的石墙上撞去。只听轰的一声,石墙被撞垮塌了,拖拉机也熄火停了下来。那个正在拖拉机上练习驾驶操作的人,吓得脸青变黑、两眼发呆、双腿颤抖、六神无主。见他如此,看热闹的人们顿时笑得更开心了。

见拖拉机撞了石墙,生产队长心疼得不得了,立即要求学习拖拉机驾驶的生产队员,没有掌握需要掌握的机械常识和理论知识与技术要领的,一律不准上车进行实际驾驶操作,否则,谁让拖拉机撞墙了,谁就承担一切后果!生产队长之所以要这样要求,一来是怕学员毛手毛脚把拖拉机撞坏了造成不必要的损失,二来是怕学员笨头笨脑把拖拉机弄翻了伤着身体或丢了性命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我父亲又只好把学员们拉到拖拉机旁,逐一指着拖拉机上的机械部件,详细的介绍这个部件叫什么名称起什么作用,那个部件叫什么名称起什么作用。介绍结束了,又一一对学员进行提问,直到他们都记住了,才坐到拖拉机上,握着行车的相关部件讲解如何换挡如何加油门如何把握方向如何刹车如何转头如何倒车等实际操作的技术要领。直到他们都记住了,父亲才发动拖拉机,进行上路行驶操作。那时,学员们练习实际驾驶操作的兴趣很浓,父亲培养接任者的心情也很迫切,常常是白天学了晚上又接着练习到深更半夜。那时,我也正是贪玩的时候,只要父亲在生产队的晒坝里教学员们练车,就要跟着去看热闹,有时也还顽皮地坐在驾驶台过一把开车瘾。

经过好长一段时间的培训,终于有两个学员可以单独驾驶拖拉机上路运送货物和到田坝里翻犁田土。生产队长于是就宣布,拖拉机驾驶培训班到止结束。同时也决定,已经被我父亲教会驾驶技术的两位学员,作为我父亲的助手,负责协助我父亲按大队部的安排抓好本生产队的农机生产工作。见我父亲终于培养出了驾驶拖拉机的接任者,奶奶也显得很高兴,对我父亲的担心和忧虑也减少了许多。又经过一年多的实践训练,父亲的两位助手终于能够熟练地驾驶拖拉机翻犁田土和在通村公路上自如行驶。从此,父亲就很少再驾驶拖拉机,把精力全部集中在抓好生产队的生产统计,并兼任生产队的资金和物资保管员,成了生产队实实在在的大管家。

几年后,国家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生产队的拖拉机、挞谷机等集体资产已经没有留存的必要,就采取竞拍的方式,在最低起拍价的基础上,谁出的价钱高,就把竞拍物品卖给谁。父亲非常想购买生产队的那台拖拉机。那台拖拉机是他与生产队长亲自去购买并开回寨子的,在没有培养出驾驶助手时,一直是他一个人驾驶。把驾驶助手培养出师后,他驾驶的次数虽然比过去少了许多,但拖拉机发生的每一次故障,都是他亲手检修排除的。他觉得,尽管这台拖拉机已经使用同几年,外观也破损了不少,但机械部件的质量还是相当不错,特别是发动机的力量还很好,如果保养得好些,完全可以再使用十把年也不成问题。父亲的想法是,购买这台拖拉机后,农忙时在寨子里和周围的寨子搞点有偿服务翻犁田土,农闲时到外面帮人拉运一些东西运送一些货物,凭着自己的技术挣点钱。但是,还不等父亲把自己的打算和想法说完,就遭到了奶奶和我母亲的强烈反对,坚决不准你再去开拖拉机,要想购买拖拉机,做梦吧!

父亲屈服了奶奶和我母亲的抗议,彻底放弃购买拖拉机的想法。从此,父亲再也没有驾驶过拖拉机。只是在以后的生产劳动中,劳累了的父亲便会暗自叹息,要是有一台拖拉机,人就不会这样累了。当他一担又一担地把牛厩粪从家里挑到田里时,他会坐在田埂上裹一支喇叭烟慢慢地吸,用衣袖抹抹额头上的汗水,自言自语地说,要是有一台拖拉机,还用得着这样一担一担地挑吗?当他牵着牛来到田里一犁铧一犁铧地翻犁田土时,一辗耙一辗耙地辗细田土时,他会坐在田埂上望着累得直喘粗气的那头老黄牛,慢慢地裹一支喇叭烟,点燃了衔在嘴上慢慢地抽,用衣袖抹抹额头上的汗水,自言自语地说,要是有一台拖拉机,还用得着这样一铧一铧地翻犁一耙一耙地辗碎田土吗?人也不会这样累牛也不会这样累呀!当他扛着挞斗来到田间把谷子挞好后一趟两麻袋一趟两麻袋地把谷子挑回家时,他就会在匆匆从家里返回田坝的路上,一边吸喇叭烟,一边用衣袖抹抹额头上的汗水,自言自语地说,要是有一台拖拉机,还用得着这样一趟一趟地挑谷子回家吗?当他看到寨子里赶马车的人家在秋收时节生意兴隆财源滚滚时,他就会呆呆地坐在路旁,一边吸着喇叭烟等着赶马车的人来拉自家的稻谷,一边无奈地叹息,要是有一台拖拉机,这样的季节不是一天就可以挣几百块钱吗?的确,面对繁重的农活,父亲实在太需要有一台拖拉机了;面对农忙季节蕴藏的商机,父亲实在太想拥有一台拖拉机了。但是,叹息归叹息,父亲却一点也没有埋怨奶奶和母亲。是的,为了不让奶奶担心自己忧虑自己,父亲选择了放弃他内心的强烈愿望。为了孝敬奶奶,父亲什么都可以放弃,何况只是一台用以帮助自己翻犁田土运送货物的拖拉机呢?现在回想起父亲坐在田埂边一边抽喇叭烟一边叹息的往昔,我不禁想,要是父亲当时真的购买了生产队的那台拖拉机,也许就不会积劳成疾。事实是否会这样,我已经没有必要再去作过多的想象。但根据父亲劳动的脾气分析,即使他购买了生产队的那台拖拉机,也同样会积劳成疾,因为使用拖拉机提高工作效率后,父亲除干好自家的农活,还会没日没夜地有偿或无偿地帮助别人家干农活,而且大多数时候都是无偿服务,直到累得实在是支撑不住了才会停下来歇一歇。可以肯定地说,父亲的性格决定了他此生必定会积劳成疾。也正因为这样,父亲才会不满五十六岁就匆匆走完自己的人生。

回想父亲的往昔,我除了感叹就只有流泪。父亲年青的时候,不管他自己心怀什么样的理想与抱负,不管他自己具备什么样的天资与廪赋,不管他自己拥有什么样的技能和机会,他都无法走出老家的那个山村。因为,父亲一生都难予割舍下奶奶,难予离得开奶奶。小时候,因为没有父爱的滋润,奶奶是他成长的唯一的依靠,他无法离开奶奶。长大后,因为他是奶奶精神和生活上的重要支柱,他要对奶奶尽孝,他无法离开奶奶。活着的时候,父亲是奶奶的儿子,去世了,他仍然是奶奶的儿子,所以,他选定了自己的墓地,让自己能够永远地留守在奶奶的身边,努力尽好当儿子应当尽好的孝道。



本来,我和两个弟弟都打算按父亲的遗愿将他葬在他自己选定的“风水宝地”里。为父亲书写碑文后,我和两个弟弟及三伯父等几个人,便上山对父亲生前自己选择的坟地实地查看了一番。站在竹林下左顾右看半天,我实在看不出这块地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反而觉得有些压抑。因为身后那壁两三丈高的岩崖,正向前倾斜过来,呈巨石压身之势,给人非常恐惧之感。前面的高岩崖下下,是几个幽深的土坑,让人觉得没有一点安全感。总之,置身在这个地势当中,给人的是一种幽深和恐怖的感觉,特别的想早些离开。这样的地势,我怎么也看不出那是一块“风水宝地”。父亲一生命苦,去世后怎么能让他栖身在这种后有巨石压身、前有水火之坑的恐怖地势?我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不想两位弟弟和三伯父也有同感。

于是,我们决定重新为父亲寻找栖身之地。既然父亲不想离开爷爷和奶奶,就在爷爷奶奶的坟地附近为他寻找。走出父亲所称的那块“风水宝地”,我们在他和奶奶开垦的那几块山地一处一处地寻找感觉。终于,我在爷爷和奶奶的坟墓下面找到了一块令人心旷神怡的地势:这块地恰恰位于爷爷和奶奶的坟墓下面,地势平坦、开阔向阳。回头看去,靠山是一座“山”字型的笔架山,清秀挺拔;向前望去,向山是一脉巍峨的山峦,形如一条正在行走的巨龙,山峦的主峰,雄壮高峙,气势恢宏;向左而看,一座秀美的山峰就在眼前;向右而视,山峰呈欲拥视山之人入怀之状!我将自己对此地的感觉对二位弟和三伯父说了,他们便蹲在我所指的地上端详了半晌,都连声称赞这个地势不错。于是我就提议说,既然大家都觉得这块地势比父亲自己选的那块还好,那我们就将父亲葬在这儿吧。让父亲在这儿安身,他也一定会感到心旷神怡!大家都同意了我的意见。就这样,我们为父亲选定了栖身之地。虽然我们没有按父亲的遗愿将他葬在他自己选择的地方,但我相信父亲一定会对我们确定的地势感到满意!因为我们没有让他远离奶奶和爷爷的坟墓,也没有把他安葬在一处令人感到压抑和觉得恐惧的地方。

确定父亲的栖身之地以后,我们又立即为安葬父亲和为爷爷奶奶立碑作准备。因为立碑得用砂石和水泥,为父亲砌坟得用石块。妻子约了几位堂嫂和弟媳,邀上寨里的几位妇女,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砂石和水泥搬运到爷爷奶奶和父亲的坟地;二位弟弟和几位堂兄则在山地里撬石头,只等送父亲上山时能够有石头砌坟。我则约了几位侄儿,为寨邻帮助抬石碑上山时选择路线,该填石块的坑坑洼洼立即搬石头来填平,该砍掉路边的刺笆笼和灌木丛就立即砍掉,让上山的路变得比平时宽敞平坦。

冬月初八这天下午两点,安马寨子那户卖碑的人家如约准时将我们订购的四块石碑拉进寨子里。也许是上天有眼,也上是父亲保佑,昨天还是阴雨绵绵的天气,今天却一下子放晴了。等到下午,所有的山路都变得干燥起来。我一直担心天会下雨,给我们抬石碑上山带来不安全隐患。将石碑从马车上放下来不到半个小时,在家的几十个寨邻便陆续赶来帮忙。从安马寨子回家的第二天,我和弟弟就分别行动,到寨子里一家一户地请寨邻在冬月初八这天下午两点半左右来帮忙抬碑。见寨邻们来得差不多以后,几个有经验的人负责用绳子将石碑绑在抬碑的木杠上。捆石碑得讲究方法,不然是难予将石碑抬上坟地的。我们寨子的坟地都在山上,走的都是狭窄陡峭的山路。尽管按直线距离计算,父亲及爷爷奶奶的坟地离寨子特别是离我家的老屋都不算远,但路却不好走。按人员到位情况,负责统筹的人决定一次只抬一块主碑。主碑共捆绑成十六抬,先在立起的石碑中间架一根主杠,再在主杠上架四根横杠,最后在每根横杠的两端各支两根支杠,每根支杠由两个人一前一后负责用肩抬。这样,抬一块主碑就至少需要四十个人。每十六个人主抬一次,其余的人或拉或帮,一个也不得空闲。第一批主抬人员累了,第二批主抬人员就换上去。因为山路都是上边半高,下边半低,所以抬碑时撑下边半的人就要费力得多。为确保抬碑安全,不出意外,负责统筹的人就安排,劳力好一些的就在路下边半支肩,劳力差一些的就在路上边半支肩,没有劳力的人则只是在旁边当帮手,不必去当主力。抬走主碑后,另一个统筹人员又安排余下的人员抬石碑的底座和附耳。我和两位弟都还算是有劳力的人,而且又是自家的事,自然就参加抬主碑,而且都是负责最费力的杠子。见常年在外工作、平常很少做体力劳动的三兄弟如此,大家都帮忙得更卖力。当把第四块石碑抬到坟地时,已经是暮色苍茫,大家都累得满头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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