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当哭（第十章）连载

第十章

一

家祭结束了，夜也深了。老老幼幼的寨邻都或抽泣或流泪或擦眼，纷纷相携着离开。那几位负责家祭的寨邻在管事的带领下，也到邻居家做夜霄吃。带着娃娃的堂嫂和堂姐们，也陆续离开父亲的灵堂回家陪娃儿睡觉。父亲的灵堂前，就剩下我们三兄弟及各自的妻子和几位堂兄。几位管事也还在房间里不停地忙碌。年迈的三伯父和两个姑妈，也坚持在屋里坐着。

我们跪在父亲的灵堂前，不停地给父亲烧纸线；“老摩公”身背长剑、手握长矛，不停地念着摩经，引导父亲的灵魂一步一步地向天堂走去……

在这中途，有一个必须做的程序，是为父亲“开路”。按布依族人家的说法，父亲去世后，他的灵魂要分成三份，一份留在家中成为家神永远留在子孙的身边享受人间香火，一份上升到天堂待条件成熟时转世轮回做人，一份回到祖籍跟老祖先们团聚并继续履行当儿孙的责任与义务。由于已经远离祖籍若干年代了，父亲根本就不知道到祖籍地的路如何走。所以，必须为父亲“开路”，即通过一定的仪式告诉父亲去祖籍地的路应该怎样走才正确。“开路”的时间按规定都定在凌晨两三点钟。那时，夜非常静寂，“开路”的情景显得格外诡秘和令人恐怖。

“开路”开始了。一位懂布依话的堂兄手握一把镰刀，头戴一顶草帽，肩搭一块白帕，面朝大门，背对灵堂。“老摩公”的声音比平时提高了八度，高声念一段“开路”专用的摩经后，就开始念我们者要寨子王素人家专用的“开路词”。“开路词”共有六句：

塞妮捏拜纳努，播哝——！“老摩公”用尽力气大声喊出“开路词”的第一句。接过“老摩公”的尾音，堂兄也大声地喊道，塞妮捏拜纳努，播哝——！在念这句“开路词”的同时还迈开脚步向前跨出三大步，跨出了堂屋的门槛。

塞妮麻拜菜，播哝——！“老摩公”大声喊“开路词”的第二句。接过“老摩公”的尾音，堂兄也大声地喊道，塞妮麻拜菜，播哝——！在念这句“开路词”的同时迈开脚步向前跨出三大步。

拜红收大堂努，播哝——！“老摩公”大声喊“开路词”的第三句。接过“老摩公”的尾音，堂兄也大声地喊道，拜红收大堂努，播哝——！在念这句“开路词”的同时迈开脚步向前跨出三大步。

拜行收大地努，播哝——！“老摩公”大声喊“开路词”的第四句。接过“老摩公”的尾音，堂兄也大声地喊道，拜行收大地努，播哝——！在念这句“开路词”的同时迈开脚步向前跨出三大步。

拜义收玲玲努，播哝——！“老摩公”大声喊“开路词”的第五句。接过“老摩公”的尾音，堂兄也大声地喊道，拜义收玲玲努，播哝——！在念这句“开路词”的同时迈开脚步向前跨出三大步。

拜行收庞况啊，播哝——！“老摩公”大声喊“开路词”的第六句。接过“老摩公”的尾音，堂兄也大声地喊道，拜行收庞况啊，播哝——！在念这句“开路词”的同时迈开脚步向前跨出三大步。

念完一遍“开路词”后，“老摩公”与堂兄又重复刚才的做法再念一遍“开路词”。堂兄在喊完第二遍“开路词”的最后一句时，随手将手中的镰刀和头上的草帽丢出远远的。静谧的深夜里，“老摩公”和堂兄所喊的“开路词”格外洪亮，传得很远很远，每喊完一句，就会惹得周围的狗“汪汪”地叫几声。一声声悠长且凄切而苍凉的喊声，在“汪汪”的狗叫声的伴和下，让人听后感到毛骨悚然。“汪汪”的狗叫声才渐渐停息，寨子里又传来雄鸡呼唤黎明的鸣叫。一声声悠长的鸡鸣此起彼落，将黎明前的黑夜衬托得更加寂静。

“开路”结束后，“老摩公”继续念摩经，我们继续跪在父亲的灵堂前不停地烧纸钱。大约过了个把小时，“老摩公”便对我们说，快要送父亲上天堂了，尽快准备一些菜饭，在灵堂前与父亲吃分离饭。吃过分离饭后，“老摩公”又接着念摩经，我们继续跪在堂前烧纸钱。不过，这次“老摩公”所念的摩经与前面的有所不同，前面的摩经全部是用布依话念，而这次的摩经却是用布依话和汉话夹杂着念，我模模糊糊听到一些诸如大约是送父亲走到了“奈何桥”边之类的内容。

……

十殿阎君查分明，善恶有报定天平。行善之人逍遥过，作恶之人罪加刑。一魂渺渺上天宫，二魂渺渺入幽冥。三魂渺渺归地府，四魂渺渺上天庭。三魂七魄安息路，留到清明挂纸薪。前传后教须牢记，挂薪垒墓报深恩。

离家一去路茫茫，生则同居死别乡。催你起灵归山宅，亡者早往上天堂。离家一去不闻言，亡者直往大罗天。催你起灵归山宅，向去从今别万年。离家一去往天锡，男女立室舍衾衣。催你起灵归山宅，亡灵随往上云梯。离家一去往西天，孤男哀女泪涟涟。催你起灵归山宅，亡人直往躍真倦。离家一去往真宫，别了亲朋永不逢。催你起灵归山宅，亡人早往上天宫。离家一去别荣华，安落山岗并离家。催你起灵归山宅，亡人蹑足返去霄。离家一去别儿女，执盏连杯酒三盅。催你起灵归山宅，亡人圣往明月宫。

百岁光阴一梦中，富贵荣华总成空。人生只是风中树，叶落花谢满地红。

今有孝眷若干人，执瓶举杯酒初奠。人死难留，人死难留，魂魄悠悠，魂魄悠悠。好比水流不回头，来饮一杯断肠酒！一醉解千愁，一别万古存。今有孝眷若干人，执瓶举杯酒二奠。二奠哀哀泪满堂，惟见椿庭升往苍。金童玉女来接引，接住亡人往冥乡。今有孝眷若干人，执瓶举杯酒三奠。莫非北斗泉曲府，皈三跨鹤妙严宫。愿承十万三宝刀，接引亡人上南宫。

有钱财用憑火化，一度思量一度宽，二度思量泪双流，三度思量难得见，四度思量难得归。有钱之人桥上过，无钱之人下桥梯。三声金钟透夜明，金钟绝响玉声鸣。有钱财用憑火化，二躍随还永不归，堪淡寒暑两相宜，催人老了催人老，生者回头死不归。有钱财用憑火化，三请大道坐云梯，造起升天大法桥。亡人从此桥上过，金童快把手来招。有钱之人桥上过，无钱之人下桥梯。四言设席在灵前，鼓瑟吹声不可言。客正古斯难得见，挤堂集听哭声仙。有钱之人桥上过，无钱之人下桥梯。五更清早细思量，思量亡人痛肝肠。横身埋在山岗上，灵前只见一炉香。有钱之人桥上过，无钱之人下桥梯。冥府江中水滔滔，奈何神兵守桥梁。有钱之人桥上过，无钱之人下桥梯。行善之人逍遥过，作乐之人水里藏。七十二贤孔夫子，颜回不幸少年亡，彭祖寿高八百岁，一概同途变黄泉。有钱财用憑火化，八十公公游花园。手攀花树泪涟涟，花开花谢年年见，人老何曾转少年。九月九日黄菊歌，良民好饭菜不多。不信阴司无地狱，此间便是活阎罗。有钱之人桥上过，无钱之人下桥梯。十呈功德已团圆，十恶天愆接善言。十恶天仙来接引，十万童子引升天。有钱财用憑火化，一张白纸四角尖，中间写出古人仪，一日三餐来上饭，何曾见你亲手狄。有钱之人桥上过，无钱之人下桥梯。记得当初得疾病，禄衣扁鹊上门医。捡尽药方医不好，谁料将身作土堆，凤凰展翅三千里，鳌鱼枷耳替翻身。有钱之人桥上过，无钱之人下桥梯。离家一去永别乡，五色祥云朵朵鲜。

催你起灵归山宅，亡者早往上仙宅。眷叔亲朋泪双流。催你起灵归山宅，科场出曲譛云头。寻身救苦命宜神，登桥横度引天堂。路者英明千年在，任魂为考上天堂。

赶行自在，逍遥天堂。

逍遥快乐，仙咏提行，亡者好好。

富贵平安，阎君开路，岸然飘飞。

亡者不起，等待何时？

葬亡人，上天堂！

天堂三万二宫屋，极乐六万二宫屋。镇度宝车天堂路，变化白鹤共一门。佛道仙人来接引，金银宝贝满家乔。千千万万家奴婢，猪羊牛马满栏棬。亡人上天家豪富，衣食自足满宠箱。莫念家庭永回乡。

葬亡人，追亡灵。急急上天堂，急急上天堂！

亡人离地府，上天急解罪。

有钱之人憑火化，解除亡人消罪冤。一解欺天灭地，亡人解了家豪富；二解日月风云，亡人解了赴冥乡；三解忤逆不孝，亡人解了罪无道；四解大称小斗，亡人解了离地府；五解瞒昧良心，解了亡人正家业；六解磕害良善，亡人解了往上照；七解杀生抢功，亡人解了罪孽灭；八解辱身肉体，亡人解了魂魄离地府；九解解了万年冤，十解解了千年罪，解了冤仇灭了罪，亡人念时赴冥乡。有钱之人桥上过，无钱之人下桥梯。有钱之人憑火化，解除亡人消罪冤。一解解了千百罪，二解解了万年冤，三解三魂离地府，四解四生上天堂，五解五苦言解脱，六解大道得生香，七解七魄出地府，八解八难变为龙，九解九苦升天界，十解十地花红莲，消孽灭罪大尊天，消孽灭罪大尊天。

亡者不起，等待何时？

葬亡人，追亡灵。急急上天堂，急急上天堂！

……

凌晨五六点钟，“老摩公”把摩经全部念完了，就让我们作好出殡的准备。把灵堂的所有遮栏都全部拆掉后，我们十多个人立即围拢到父亲的棺材四周，用手捧住棺材，只等“老摩公”一声令下，就将父亲的棺村抬出堂屋，抬到院坝里等候天亮了请寨邻来把父亲送上山下葬。

见我们准备妥当后，“老摩公”便左手握长剑，右手握长矛，围着父亲的棺材正转三圈反转三圈，口中念着祝愿出殡平安无事、保佑孝家兴旺发达之类的话，然后停站在父亲的棺材头，用宝剑和长矛重重在地棺材上击三下，然后大喝一声,发架喽——！“老摩公”的话音一落，我们便抬起父亲的棺材出门……

二

三年前，我们把这口棺材抬进屋里的时候，棺材里装盛的是我们对父亲增寿添福、长命百岁的美好祝愿；三年后的今天，我们把这口棺材抬出家门的时候，棺材里装盛的却是永远不会醒来的父亲。三年前，我们把寿木抬进屋的时候，得到的是父亲幸福而又满意的笑脸，是父亲高兴而又爽朗的笑声；三年后的今天，我们把棺材抬出家门的时候，得到的是失去父亲后肝肠寸断的悲痛，是与父亲阴阳两隔而骨肉分离的哀伤……

三年前的清明节那天，父亲陪我们到老家后山上的祖坟地为祖先们“挂薪”扫墓。一路上，他显得有些虚弱，走走歇歇，也仍然气喘吁吁，额头冒汗。尽管每年清明节都要到祖坟地为祖先们“挂薪”扫墓，但父亲每次都要不厌其烦地介绍每座坟茔里埋葬的是谁，生怕我们记不住似的。来到奶奶和爷爷的坟前，仍旧带领我们磕头、作揖、点香、烧纸，然后才“挂薪”和培土。挂完薪扫完墓，我们又一路走走歇歇与父亲回家。坐在院坝里，父亲不住地咳嗽，一声接一声，咳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咳得让我们的心都有些收紧。也许，父亲是在山坡上被山风吹着了，肺部受到了凉刺激。咳过一阵，喝下一碗温热白糖水，父亲的咳嗽声停了下来。

父亲看了看我，似乎有话要说，却又迟迟没有开口。我问道，爸，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父亲说，我一直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但一直开不了口；二月初二你回来为我过生日时，就想跟你说，但怕你批评我，就没敢说。今天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跟你说，但又觉得不好意思开口。现在既然你先问了，那我就直说了。我说，是什么事呀，会让你这样感到伤脑筋？父亲说，正月间里，我找一个算命先生推算了一下生辰八字，说我今年有灾，怕是不一定能够挺得过去。现在，我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也担心自己真的不能够挺得过去。我说，爸，你怎么会相信算命先生的胡说八道呢？你虽然生病，虽然身体有些虚弱，但还没严重到危及生命的程度呢！父亲说，人的生死都是命中注定，谁又能够掌控自己的生与死呢？有的人头天还健健康康活得好好的，第二天说死就死了，难道有谁能够说因为这个人还健康就拦住他不让他死？何况我还是一个病怏怏的的人呢！我说，爸，你何必这样悲观呢？难道你没看到，有些人患病患了一二十年，病情严重得有好多次几乎要死去，但经过治疗后，至今不是还健康地活着？你现考虑的不是自己是不是会死，而是怎样做才能活得更长寿。只有让自己的心情快乐起来，患病的身体才会有活力。父亲说，我想跟你商量的事是，我想准备一口棺材，以防三长两短的时候，能够有一个容身之处，不至于让你们措手不及到处打急抓。我说，爸，说到底你的心里还是一直忧虑自己的身后事，所以快乐不起来。你不必听信算命先生的胡言乱言而终日陷入恐惧之中。何况你死后用什么东西装你下葬，那是我们当儿子的事，你瞎操什么心嘛。整天这样疑神疑鬼忧心忡忡心事重重，身体不虚弱才怪呢！如果再这样下去，恐怕是真的挺不过今年了，因为你已经自己把自己给吓死了。父亲说，知道你会这样说，但我还是决定要准备一口棺材。你们现在经济困难，也就不让你们多花费。屋檐左边的那株梓木树，树干已经有六七把粗，勉强可以做成棺材。我想跟你商量的事是，你看哪时候工作不很忙，就抽空时间回家一趟，约上几个人，把这株梓木树砍了。等树木晾干后，我请匠人来割制成棺材。

我看了看父亲所说的那株梓木树，树干最粗壮的那一段，横截面的周长也就一米五六左右，如果用来制成棺材，未免也太小了一些吧。我曾多次听父亲说，他百年归天的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有一口“三大埂”的梓木树棺材来安身。“三大埂”棺材，即棺材的盖子和两块侧板都是整块木料的棺材。在老家那儿，最好的棺材木料是“金丝榔”，但寨子里如今已经没有人使用“金丝榔”来割制棺材。因为“金丝榔”数量极少，寨子里已经没有了能够用来制棺材的“金丝榔”。加上“金丝榔”是国家挂牌保护的珍稀植物，未经国家林业部门许可砍伐“金丝榔”是犯罪行为，所以就没有人再敢用“金丝榔”来制棺材。除了“金丝榔”，最理想的棺材木料当数梓木树。但寨子里很多人家都用不起梓木树棺材，因为价格较贵，所以都普遍使用松树、泡桐树割制的棺材。正因为如此，寨子里的老人都以能够在百年归天之时使用梓木树棺材为最大的荣耀。

父亲想要一口梓木树棺材，这个愿望很持久也很强烈，但屋檐旁的这株梓木树，却达不到做“三大埂”棺材的要求。这株梓木树，父亲一直舍不得卖，就是想用它来做一口梓木树的棺材，哪怕不是“三大埂”的，他也很满足。也许，父亲是怕他在突然之间死去了，我们来不及砍这株梓木树为他割制棺材，到时随便买一口其他材料的棺材来装盛他安葬他。据说，这株梓木树是父亲培育长大的。父亲刚懂事的时候，这株梓木树只有成年人的手臂般大小。当年，父亲修建我们家现在居住的这栋老木屋时，这株梓木可以做中柱。梓木树的旁边，长着一株同样大小的杉树。两树又高又直，都是木匠们看好的做中柱的标准材料。常有一些有钱人家找到父亲，提出用比其他树木还高两倍的价钱来购买这两株树。这是一个诱人的买卖，卖掉这两株树，就可以购买四根同样标准的其他树木来做中柱。但父亲还是舍不得卖。后来，父亲经不住买树人的酒肉相请，一顿酒喝下去，在酒性高昂的时候，豪爽地把那株杉树卖了。酒醒后，父亲懊悔不已。买树人来砍树那天，父亲伤心得直流泪。从此，无论有多少人上门来购买这株梓木树，也无论别人怎样劝说和出什么样的价钱，父亲都始终坚持不松口。就这样，这株梓木树就一直生长了下来。如今，那株被砍走的杉树桩四周，又生长出了五六株碗口般粗的杉树，紧紧地守卫在这株高大的梓木树旁。过去，我一直不知道，父亲当年为什么坚持不卖这株梓木树。现在，我终于知道，父亲是想用这株梓木树割制一口棺材。我不禁惊愕，难道父亲从二十六七岁起，就决定把这株梓木树培育长大了用来割制成自己的棺材？不会吧！也许，梓木树棺材对父亲来说，就是一件梦寐以求的珍宝，是他一生都渴望得到的宝物。

望着父亲的眼睛，我从他的目光里读到了太多的复杂的感情。他的目光里，包含着渴望、期待和无奈，甚至还有忧虑和恐惧。父亲太想要一口梓木树棺材了，而砍下这株他培育和守护了若干年的梓木树，就是实现他心愿的最经济的方式。其实，父亲之所以要跟我商量，让我约几个人来砍下这株梓木树，就是要让我明白他的心思，让我想方设法满足他的心愿。父亲的心思，并不是真的要让我回来砍树，而是让我同意他砍树，支持他砍下这株梓木树来割制棺材。我知道，如果仅仅只是为了砍树，父亲根本不必让我回来，他只需打一声招呼，家屋房族的几个侄子，寨子里的乡亲，就会有一帮人前来帮忙，按他的要求把树砍倒，按他的要求把树裁成几截，按他的要求把截好的木料搬运到不通风的地方藏起来，等木料干透以后再割制成棺材。父亲之所以要让我对这件事下决定，主要是希望我能够同意他割制棺材，而不仅仅只是为了砍树。

既然父亲这么想要一口梓木树的棺材作为百年归天后的住居，我作为儿子，怎么能让他失望呢？我不但要为父亲购买一口梓木树的棺材，而且要为他购买一口“三大埂”的梓木树棺材！只是，父亲现在身体不好，为他购买棺材，别人会不会认为我是在迫不及待地希望父亲早早地死去？父亲会不会在病重的时候，看到棺材就联想到自己行将就木而陷入无限的悲伤和绝望当中？于是，我对父亲说，爸，你别再为砍梓木树割制棺材的事伤神了，你想准备棺材的心情我理解，我会满足你的心愿，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你现在需要考虑的，是注意保重自己的身体，尽量少着些伤风感冒，以免旧病复发。要多想一些快乐的事，少想一些烦恼的事，让自己心情愉快；尽量或者不发怒不生气，保持平和的心情。听了我的话，父亲不住地点头连声说是是是。对我刚才的回答，父亲似乎听明白了，我已经答应为他准备一口梓木树的棺材，但父亲似乎又没有听明白，我并没有明确回答他几时能够回来砍树。告别父亲离家返回兴义时，父亲站在院坝的边上送我们。他的目光有些迷茫，似乎在等待我能够给他一个明确的回答。我也没有想好为父亲准备棺材的时间，我得把父亲的想法跟大姑父大姑妈和三伯父等几个长辈说一说，看在父亲生病的时候为他购买棺材有没有什么禁忌，会不会有人说我这是迫不急待地希望父亲早日死去。只有把这些情况都弄清楚了，我才能决定在什么时候为父亲把棺材购买回家。县城里有若干家棺材生产加工销售店，有各种木料割制成各种规格的成品棺材，随时都可以购买。虽然价格有些偏贵，但只要能够满足父亲的心愿，让他从忧虑中解脱出来，价钱偏贵些又何妨呢？我迈出院坝的时候，父亲对我说，你尽量抽空时间回来砍树吧。我对父亲说，最迟定在“五一”劳动节。其实，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也没有底，不知“五一”劳动节的时候能不能够办这事，但也只有“五一”劳动节才有三四天的假期呀，能不能办，到时都要回老家跟父亲见面的。听了我的话，父亲的眼眸子里顿时放射出无比高兴和喜悦的目光。他对我挥挥手，说，你们安心回去工作吧，别牵挂我。“五一”劳动节回来早些，我煮早饭等你们！

告别父亲，我们来到位于寨口的大姑妈家。父亲是大姑妈唯一的亲弟弟，是被姑妈看着长大变老的。父亲有什么事，多找大姑妈和大姑父商量，大姑妈有事，也多找父亲和母亲商量。我把父亲想准备一口棺材的事告诉了大姑父和大姑妈。两位老人听后说，既然你爸想准备棺材，你们就让他准备吧，别阻拦他。如果你们手头经济方便，能够帮他购买一口好些的棺材回来，那就最好不过。因为屋檐旁边那株梓木树，的确是小了一点，只能勉强割制一口小号的棺材，而且样式也不好看。我又问，在老人久病不愈的时候替他购买棺材，会不会有人骂我希望老人早死呢？我爸看到棺材后，会不会产生悲观绝望的想法呢？他会不会想，既然棺材都买来了，肯定离死不远了，吃药治病还有什么意思呢？两位老人听了我的话，笑着说，你爸生病你为他购买棺材，别人夸奖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骂你呢？这就是你不晓得老家这儿的风俗了。儿女给健在的老人购买棺材，我们当地称为给老人准备“寿木”。把棺材称为“寿木”，就表示让健在的老人增加寿延的意思。购买寿木进屋，在我们当地称为给老人“冲喜”。“冲喜”过后，生病的老人就会渐渐康复，没病的老人会越来越健康长寿。购买寿木给生病的老人“冲喜”，这是一种公认的孝道。听了两位老人的话，我不禁暗自叹息，都怪自己不了解老家的风俗呀，差点把父亲渴求健康的愿望当成对生活悲观绝望加以拒绝了。于是，我对两位老人说，既然这样，我们就尽早帮我爸实现这个心愿，也算是我们当儿子的对他老人家尽一点孝心吧！两位老人连声说，应该，的确应该！

走出大姑妈家，我们又来到三伯父家，听取三伯父的意见。不过，所听取的意见已经不是应不应该为父亲购买寿木，而是应该在什么时候为父亲购买寿木最合适。既然是为父亲“冲喜”，就得选定一个良辰吉日。在好日子里为父亲“冲喜”，父亲身上的喜气就会更浓郁一些，父亲就会早日康复，父亲就会更加健康长寿。我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祝愿的。三伯父听了我的想法，连声称赞我们有孝道，说这样做很有必要。三伯父是父亲最尊重的堂兄，他的建议和意见父亲从不反对，甚至父亲办的很多事，都是让三伯去张罗。三伯从家神神台里拿出一本“老皇历”翻看良久，对我说，考虑到你的时间安排，在“五一”劳动节期间办这件事比较合适，其中又数五月二号这天日子最好，可考虑在这天的午时把寿木迎进屋。于是，我和妻子当即决定，在五月二日的午时前把寿木迎进屋。三伯父告诉我，为把“冲喜”活动搞得更喜庆，把寿木搬上车前，要购买一匹红布缠在寿木上，以表示寿木的主人还健在，让外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寿木，不是棺材。红布的长度一般应该不少于一丈二尺，表示一年十二个月都吉祥安康；也可以考虑二丈四尺长，表示一年二十四个节季都平安如意。运送寿木的车辆进入寨子时，要鸣放一串鞭炮，表示向寨邻报喜，让寨邻知道，某人三四的寿木来了。把寿木从车上搬下来时，也要鸣放一串鞭炮，表示向寿木道喜，让寿木知道，已经快到家了。把寿木抬进院坝时，也要鸣放一串鞭炮，表示向寿木的主人贺喜，你的寿木来了，你添寿了。把寿木的棺头对着屋子的大门停放在院坝里，把棺盖斜放在棺槽上后，要在家神上点香，给祖先烧纸钱，详细地禀告为老人购买寿木“冲喜”这件事，祈求祖先祝福和保佑。然后来到寿木旁，分别在棺头和棺尾各烧几张纸钱，等进屋的时辰一到，就边鸣放鞭炮边把寿木抬进屋里，表示“迎寿”进屋，让主人增寿延年。寿木迈过门槛进入堂屋时，寿木的主人要站在堂屋里面向寿木鞠躬作揖，由一个身体健康的高寿老人站在旁边高喊三声：寿木进屋，主人增寿又添福！寿木进屋，主人增寿又添福！寿木进屋，主人增寿又添福！

三

转眼就到了“五一”劳动节。五月一日这天一大早，我和妻子就带鹰儿乘车赶到安龙县城。在一位懂得棺材市场行情也懂得棺材规格的老年朋友带领下，到县城的几家棺材生产加工销售店为父亲选购寿木。我们的标准是，木料必须是梓木树，构造必须是“三大埂”板，若有“四大埂”板更好，规格必须是大中型号，造型必须雄壮大气。

走了三四家棺材生产加工销售店，我就基本知晓，棺材在构造上，都只有“三大埂”板的。按习俗，棺材的底板必须采取用二至三块板子镶合而成，即使有一整块板子可以用作棺材的底板，也要在板子中间弹一条墨线，用以表示底板是用两块板子镶合而成的。至于为什么要这样，也没有人能够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只知道，这是一个已经流传了若干年代的习俗。通过不断的选择和比较并权衡自己的经济承受能力，终于在一家棺材生产加工销售店里选中了一口符合选购标准、价格也能够承受的“三大埂”梓木树棺材。那是一口新割制的白棺材，棺板平整，没有树干的骨节疙疤，也没有腐败的地方；造型雄壮大气，做工精致，棺板相衔接的地方，几乎看不出缝隙的痕迹，整口棺材就仿佛是用一根大树整体雕刻而成。可惜的是，木料还没有干透，棺材显得很沉重。这样的棺材，如果防风工作做得不好，棺材搁时间久了，就有可能会在风中炸裂。

在所有棺材店，白棺基本上都是用没有干透的木料割制的，只有漆了黑漆的棺材，材料才相对干燥一些。但漆了黑漆的黑棺材，木料的完整性和平整性都相对要差一些，很多树干骨节疙疤和腐烂过的地方，都是经过修补的，有的木板上还有蛀虫孔。从整个行情来看，同一木料同一规格的棺材，白棺的价格均要比黑棺的价格稍微费一些。店主说，若要用干透的木料割制白棺，只有定制，即店家把割制棺材的木料购进后，买主就来选定木料，按成交价的一定比例交纳定金和保管费，由店主代为保管这些木料，等两三年后木料完全干透了，才慢慢割制成棺材。到时，买主把原先欠下的货款和棺材割制费一起付清，就可以把棺材运走。我觉得没有必要定制，棺材的木料现在没干透没关系，运送到家马上搬进房间，用一些塑料亮纸包起来后再用床单之类的东西捂盖着，保管不会被风吹着，棺板就不会炸裂。

一手把棺材款和运送费付清后，我们跟店主约定，五月二日早上九点钟来接货。送货的车辆由店主提供，我们只知道验货挂红上车。随后，我打电话给二弟和三弟，问他们有没有时间，如果有，就回家一趟，为父亲迎接寿木进屋“冲喜”添寿。接着，又打电话回老家告诉父亲，我已经在县城里为他购买了寿木，明天十二点钟以前拉到家，让他与母亲准备一些菜饭，邀约十把个年青力壮的寨邻十一点钟左右在寨口帮忙，把寿木抬进屋。听了我的话，父亲说，我只让你回家砍树，你怎么就已经在县城里把寿木都买好了，这得花多少钱啊！我说，爸，为你准备寿木，是我们当儿子的责任和义务。等把寿木拉到家，保管你看了满意！回到县城里，我又和妻子到街上购买了一匹二丈四尺长的红绸子和一段二尺四寸长的红布，购买了几盘鞭炮，然后到一位朋友家借宿。之后，打电话给几位要好的朋友，让他们明天前来帮忙我送父亲的寿木回家替父亲“冲喜”添寿。

次日早上八点四十分，我和妻子带着鹰儿，与几位前来帮忙的朋友一起赶到接货点。把那匹二丈四尺长的红绸子缠绕在寿木上，把那段二尺四寸长的红布挂在运送寿木的货车左面的倒车镜柄上，以示喜庆。准备妥当，店主便让工人把寿木搬上车。九点钟一到，运送寿木的货车准时开出棺材加工生产销售店的院子。车辆启动的那一刻，店主点燃了一串鞭炮，欢送寿木起程，并大声祝福道：良辰吉日买寿木，冲喜过后喜满屋。寿木进屋父增寿，寿木进屋子添福。大吉大利——！在鞭炮的声声脆响和浓浓硝烟中，我不停地向店主拱手作揖，大声说，谢谢老板吉言！

经过近两个钟头的慢慢行驶，运送寿木的货车终于来到了寨口。车上的一位朋友立即点燃一串长长的鞭炮，让噼噼叭叭的鞭炮声一路炸响着跟货车一起缓缓地进入寨子里。一时间，全寨子都知道，今天幺爷爷接寿木来“冲喜”！货车在寨子中间的一块空地上停稳，鞭炮也鸣放结束。我拿出香烟，一一分发给前来帮忙的寨邻和看热闹的寨邻。寨邻们围着货车看了又看，不住地称赞这口寿木的木料好、做工细、造型雄壮大气，应当算得上寨子里这些年来所见到的棺材中最好最大最雄的一口棺材了。一些年老的寨邻还叹息说，我要是能够用上这样的棺材，这辈子就没有什么遗憾了。于是，大家都称赞我们当儿子的有孝心。抽完烟，大家就齐心合力地把父亲的寿木从货车上搬下来。一位帮忙的朋友又立即点燃了一串鞭炮。在噼噼叭叭的鞭炮声中，父亲的寿木被帮忙的寨邻抬着走上了通向我家的路。寿木刚被抬进院坝，早就等候在那里的三伯父和大姑父，连忙点燃一串鞭炮，然后指挥大家按照棺头朝屋搁放在院坝里指定的长条凳子上，把棺盖斜放在棺槽上，让棺盖与棺槽之间空出二指宽的缝隙。把寿木搁放平稳，我和两个弟弟，一一给帮忙的寨邻敬酒和敬烟。三伯父、大姑父和父亲，在堂屋里给家神点香和烧纸钱，郑重地向祖先们报告，今天为我父亲接寿木进屋“冲喜”添寿，希望祖先们保佑我父亲从今往后身体一天比一天健康，添福增寿，长命百岁。烧完纸钱，父亲面向大门在堂屋里站着，作好恭迎寿木进屋的准备。随后，三伯父拿着一叠纸钱来到院坝里，先在棺头烧几张，后在棺尾烧几张，便让帮忙的寨邻动手把寿木抬进屋。手捧寿木棺头的寨邻们刚迈过门槛踏进堂屋，院子里便炸响噼噼叭叭的鞭炮声。父亲站在堂屋里，恭恭敬敬地向进屋的寿木鞠了三个躬作了三个揖，三伯父也同时在门口大声念到：寿木进屋，增寿又添福！寿木进屋，增寿又添福！寿木进屋，增寿又添福！大吉大利——！在噼噼叭叭的鞭炮声中，在寨邻们的加油声中，这口装满了我们希望父亲增寿添福的寿木，被抬进了堂屋，被送到了楼上搁放。看到寨邻们忙完了，父亲笑盈盈地给每一位前来帮忙的寨邻敬酒和敬烟。幺爷爷，祝贺你买了“大房子”，寿木进屋，增寿添福，祝幺爷爷长命百岁。接过父亲递来的酒碗和香烟，每一位寨邻都这样祝贺和祝福父亲。父亲敬完酒和敬完烟，在厨房里帮忙的几个族兄也把酒菜端上来摆在院子里的五六张八仙桌上。吃过饭。没事的寨邻便留下来，与我的几个好朋友划拳喝酒和打纸牌喝酒，热热闹闹地在院坝里玩了一下午。

如今，这口曾装满了我们对父亲祝福的寿木，父亲已经永久地躺在了里面，被我们抬出了家门。我们的祝福犹在耳际，但我们的眼睛，却被悲痛的泪水模糊……

四

将父亲的棺材停放在院坝里，我们立即把抬棺材用的杠子和绳子准备好，同时还准备好送葬时所需的一些材料。看看天已经渐渐亮了，我们就不停地在院坝里燃放鞭炮，向寨邻发出即将出殡的信息！

听到鞭炮声，寨邻都陆续赶来。见人员来得差不多了，几位有经验的人便动手用绳子将抬棺材的杠子捆绑好。然后每根杠子都试了试，看捆绑得扎不扎实。确定没有什么问题了，管事的就让大家伸出肩膀准备出殡。我扛着“望山钱”跪在棺材前。吹唢呐的师傅，吹起了哀怨声声的出殡调，敲敲的师傅，使劲地擂响锣鼓。这时，管事大喊一声,出发——！大家同时喊出一声，预备——，起！然后抬起棺材走出院坝。一路上，哀怨的唢呐声如泣如诉，噼噼叭叭的的鞭炮声如鸣如咽，咚隆咚隆的锣鼓声如慨如叹！在送葬的路上，凡是要过桥，我都必须平平地趴在桥上，让大家抬着父亲的棺材从我身上走过。每当这样时，就会有人大声喊道，现在有孝子搭桥，请大家务必小心，千万别踩着孝子！待棺材从我的身上抬过去了，我又扛起“望山钱”跑到送葬队伍的前面。遇到道路陡峭难行，大家一时抬不上去时，我就得头朝下脚朝上地倒趴在那段最危险的道路上。这时，就会有人大声喊道，孝子来垫路了，请大家加一把劲！与此同时，负责燃放鞭炮的人同时点燃很多串鞭炮，吹唢呐的师傅重新吹起一曲送葬调，敲鼓的师傅也加大了擂鼓的劲。于是，大家在一声接一声“加油”的呐喊声中，在一阵阵噼噼叭叭的鞭炮声中，在一阵阵哀哀怨怨但曲调又不失激昂振奋的唢呐调中，在一阵阵咚隆咚隆的有节奏的锣鼓声中，将棺材抬过了这段最陡峭难行的路。将棺材抬到父亲的葬地后，管事的大声对大家说，下面，孝家给大家跪谢，请大家休息一会后再努一把力，尽快将坟墓砌好，按时把碑立起来！管事的话音刚落，我和两位弟弟便跪到地上向大家叩首致谢。

把我们搀扶起来，年纪稍大一些的寨邻便轮流挖土坑，年青的便相约到附近的地里把砌坟的石块搬过来。土坑挖好后，我的一位堂兄就用米在坑内洒了“福、禄、寿、禧”四个大字，然后将“踩棺鸡”放进去啄坑内的米。大家一直认为，只要“踩棺鸡”在坑内啄哪个字，孝家将来就会应验哪个字。结果，“踩棺鸡”每个字都啄了几下，观看的人都齐声说好。把“踩棺鸡”抱出土坑，大伙便将父亲的棺材慢慢地放进坑内。等把棺材摆放平稳，几位年老的寨邻便对我说，沾云，你是长子，你先给你爸掩第一捧土吧，接着让你二弟去掩，再接着让你三弟去掩。等你们三兄弟都给你爸掩过土后，帮忙的寨邻才能动手。你们掩土时，要用最先挖坑时挖出的泥土。我走到父亲的棺材边跪下来，从昨天为父亲“祭奠”土地时刨出的那包泥土和刚才挖土坑时最先取出的那堆泥土里各抓出一把泥土，放到棺材头，低声说，爸，我现在正用泥巴掩盖你的头！然后又抓一把土，放在棺材中部，低声说，爸，我现在正用泥巴掩盖你的腰！接着，我再抓一把土，放在棺材尾部，低声说，爸，我现在正用泥巴掩盖你的脚！为父亲掩完泥土，我站起身来，向父亲的棺材作了三个揖，站到一旁。紧接着，二弟和三弟又依次按我刚才的方式为父亲掩土。我们三兄弟的掩土仪式结束后，帮忙的寨邻便挥起铁铲，刷刷地铲泥土去掩盖父亲的棺材。会石匠手艺的寒邻，则把石块搬过来，围着棺材砌垒坟墓。经过大家七手八脚的劳作，父亲的坟墓很快就砌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