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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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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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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抱父亲

朱自清的《背影》将他和他的父亲留给了历史。我感叹朱自清的伟大,他用自己的笔把一个平凡的父亲写入了史册。当我又一次捧读《背影》时忽然感到,岂止是朱自清这么难忘父亲的背影?许多儿女都有这种不灭的记忆呵。那背影也许不是那种“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下身去……”但一样的铭心刻骨。父母亲朝前走的时候,总是把背影留给儿女们。许多儿女们也都是跟在他们的背影后面蹒跚前行,都是在父母背影的牵引下,跨过人生的坎坷,穿越生命旅途的风雨。假如父母亲经常回过头来,那不是他们太溺爱就是儿女们太怯弱、太无能,有许多让他们牵挂、担心的理由。

我对父亲的背影现在只有留存在记忆里的碎片,是许多跃动在脑海里可以记忆、可以叙说、可以描述的父亲的背影形态。然而,这些记忆最清晰的却是与父亲关系最僵的那些。可以说我与父亲总是在一种不顺畅的流程中交织,甚至在不断地排斥中不断地凝固……我最早的记忆不是来自父亲的慈爱,而是遭遇一次冷酷。那是因为我与姐姐吵架。争吵完全是我占有充分的理由,但母亲却打了我。我赌气不吃饭,面对着墙壁哭,很是伤心。我很想等到父亲回来,哪怕是一句安慰的话,或是对母亲一句批评的话我也得到了一次公平的对待。那天父亲回来得很晚,他是大队的会计。听到父亲进门说话的声音,我有意识地把哭声放大了。但父亲问过母亲之后,居然来喝斥我,你为什么不去吃饭?我没有得到一丝安慰反而招徕一声喝斥,我更伤心了。我放大了哭声。而父亲呢,却挥动他的手臂将巴掌抡向了我的脸颊。我的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委屈立刻充满了心田……这就是我记忆中最早的一次“父爱”!后来父亲在喝酒后对我说,你那么小,要长身体,不吃饭饿坏了身体还不是父母亲遭罪!但他不知道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我对父亲的印象定位在不喜欢的层面。后来我和父亲少有交流大概也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读小学的时候,我自以为成绩好,敢于捉老师教学中的错。老师说我太骄傲,要惩罚我,全班唯独安排我与女同学坐在一张桌子。我不干,还动粗口骂了班主任。老师气哭了。放学后她到我家来家访,实际上是向我父亲告状。父亲当着老师的面用一根黄竹抽打我。父亲在打我时反复地说,你把书读“漏”了(家乡话的意思是读书不明理,越读越蠢)。你骂老师,别人会说你家没有好教导!子不教,父之过!父亲很是伤心。

父亲没有把我往死里打,他扔下手上的黄竹,拉开门闩喝斥我,你滚!我不要你这样的儿子!我跑出了家门,在田野上漫无目的地走着。那时节正是初夏,田野里一片深绿色的禾苗,壮阔得把我衬托得非常渺小。我觉得自己很自由但又很孤独。我看见了白鹭在一望无垠的绿色中时起时落,听见了“苦哇鸟”躲在绿色的稻田里不停地鸣叫“苦哇!苦哇!”听父亲说“苦哇鸟”原本是个美丽的媳妇,因为把蚯蚓当成面条给婆婆吃,雷公把她劈了,她就变成了“苦哇鸟”,每年在这个时候都会出来,反复地忏悔,“苦哇!苦哇”不停地叫。父亲讲完“苦哇鸟”的故事总忘不了最后说上句:人不讲良心会遭雷劈的。我听得特别心酸。父亲把我赶出来了,母亲也不来找我了。我孤零零地在空旷的田野上,凄清得像“苦哇鸟”一样!

我和父亲的关系很多时候就是在父亲这种处理方式下联结的,并逐渐成为日后父子感情的基础。我无法改变父子关系,但我有权一年或者几年不与他讲一句话。那时候父亲满不在乎我。因为他是我父亲,我是他的儿子,用母亲的话说,棒椎也有一头大一头小。父亲就是那头大的,我必须服从他。但我心里始终不是很情愿地无条件地服从他。

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大队给我们家一个推荐上大学的名额。父亲没有犹豫,很果断地把这个机会给了我。我报名、体验、还参加了象征性的考试,非常顺利。为了保险起见,父亲还专门请公社教育组的林副组长到家里吃饭。但最后却被刷下来了。林副组长告诉我父亲,人家反映你儿子曾经读过两个月的高中,在农村劳动没有满两年!父亲没有说什么,他清楚我读了两个月的高中。林副组长在电话里提示我父亲,你想办法找找区教育局的谢局长,让他说一句话,放你儿子过去。父亲说,谢局长是我的老乡,同一个村的,他了解我儿子的情况。林副组长说,就是他说的,他知道你儿子在农村劳动没有满两年!母亲也劝父亲,人家现在是局长,是大官儿,你不求人家会帮你儿子?母亲捉了一只大阄鸡,买了两包当时非常昂贵的“壮丽牌”香烟(每包精装0.36元),要我父亲去找那位老乡局长。父亲把母亲递到他手边的装有阄鸡和“壮丽牌”香烟的篮子划开,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大队上班了。他走得很快,像逃也似的。父亲这次不屈尊的结果是让我在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生活了6年。

我认定父亲是最不爱我最不疼我的人。我想走,非常渴望离开这个家,但没有机会。那年月中国人都生活得很有秩序但也很清苦。城里人享受着贫困中的安逸,农村人却经受着贫困中的煎熬。别说什么理想抱负,连产生欲望的念头都被拧灭了,只盼望日头晚上山早下山。

我和父亲的关系有所缓和是改革开放后,我从农村考入学校读书,又从一个研究所考进政府机关当公务员,才逐渐对父母兴生了些思念。经过时间与距离的间隔,也随着年龄的增长,特别是自己有了孩子后,感情上对父母产生了一种浅浅的内疚。所以每次回家我都会买点小吃给两位老人。也就是这么一点心意也让两位老人特别地感动,特别地在意。父亲会说,儿呀,别买什么东西给我,我有吃,我有几百块钱一个月的退休费,比过去强多了。我想吃什么现在也能买到什么。你不要花钱。父亲对钱是很看重的。但我还是坚持每次都买点。这种自觉源自我的内心。我已经没有什么特别的表达方式了。我感到自己与父亲说几句话,比我买几十块钱的小吃给他还难,即使父亲到了耄耋之年我还是觉得自己难以做到。但父亲从来没有感觉到儿子与他有什么隔阂。他反而觉得我已经为他争光不少了。人家问他,你儿子在省里做什么的?他说不出来。但如果村里有人请他找我帮个忙,他会很认真地说,你以为他就管你一个人?在省里那是要管好多人的。都帮忙,还当什么领导!我不会去找他的!你们也不要去!别弄得他犯错误!

父亲从村会计岗位上退休,有了一份稳定的退休金,但也没有在家里闲着,他到邻村的村办企业兼职,依然当他的会计。收入虽然不高,但很敬业,每天都特别地忙乎,比我这个在机关工作的人还忙碌。我不知道父亲为了什么,儿女们都成家立业了。直到有一天那家企业安排人护送他回家,他才再也没有去外面做工。母亲告诉我,那天父亲喝醉摔伤了。我劝父亲,你现在又不是没有吃没有穿,还那么累干什么?你歇着,没有谁会说你!父亲不吭声。父亲伤好后又去那家企业了。老板说,老会计呀,你很好,尽心尽职,就是年纪大了,我怕你以后每天骑自行车赶班出差错。那样我就对不起你的儿女们了。

父亲不是不想找工作,而是没有人敢要他了。从那以后,父亲喝酒却越来越凶了。父亲喝酒不再是醉,但天天喝,餐餐喝。他不再喝白酒而是喝那种“糯米冬酒”。父亲嗜酒的最初还能在喝酒之后吃点饭,后来只喝酒不吃饭了,最后发展到每天中午喝完酒就晃晃悠悠地去房间睡觉。父亲不再和谁说话。直到一天母亲对我说,你爸现在连人也认不得了。我心里顿时慌乱起来。父亲没有意识到,但我却感觉到他的生命已经拉响警报了。从此以后,我把回家的次数由过去的每半个月一回提升到每逢双休日就回去,目的是希望能经常让父亲看到自己,也让自己经常与父亲交流。但父亲的生命时针不会同情我而倒转,也不会因为我内心的歉疚而给我任何补偿机会。我每次回家心里都特别地懊悔,只是想以增加回家的次数来弥补心灵的疼痛。

我已经无法改变父亲的生命轨迹,他越来越滑向垂危的边缘。他的双腿变得不能自主,但他又非常渴望到外面去走动。他对生命的渴望到了执拗的程度,不管家里人怎么告诫他,你不要出去了,你已经走不得路了,但他还是要走,经常背着家人偷偷摸摸地一个人走出去,然而又是经常摔倒在外面被别人送回家。他越是无力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却越要强迫自己去做,拼命地抗争着。每每听到这些我会伤心得落泪。真正在感情上亏欠他的还是我这个作儿子的。因为性格上的叛逆和倔强造成了与父亲情感上的距离。

其实父亲为我付出了许多。在他生命旺盛的时候我怎么就想不起来呢?12岁那年,因为右脚板上长着化脓疮,父亲用独轮土车推着我去省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做手术,回家途中麻醉药散去,痛得我不停地哭喊,父亲又冒着灼人的太阳推着我返回医院重新挂号打止痛针。一辆独轮土车,30多里颠簸路,城里乡下往复,父亲累得大汗淋淋。独轮土车那吱呀吱呀的悲怆声至今还回荡在我耳边。父亲从没有特别地向我提起过这些,即使我与他发生争吵时他也没有把这些往事作为证据数落我的不孝。那时发生争吵想得最多的是父亲对我的不爱和管教太严,想到的是父亲对我的“恶”!而父亲生我的气对我发火时,也没有历数过他为我做了什么。他只知道我是他的儿子,应该尊重他服从他,而我也认为他应该为我的成长服务,这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我们都把恩情与义务作了不合理的连接。其实无论是父子还是兄弟姐妹,无论是受恩者还是施恩者,如果把坐标设定错了就是极大的偏狭,甚至会造成人的道德缺失。我对待父亲就犯了如此错误。我为什么不能把父亲作为一个曾经为我付出的人来看待呢?哺育是他们的责任与义务,但作为儿女在对待父母的养育之恩时既要认识到他们的理所当然又要感恩他们的艰辛不易。假如能够把父子母女之间的关系也来作一个高度认知,我想人与人之间就会多几分感动,多几分互爱!

当我认识到这些后,我的父亲已经因经常性醉酒而得了老人痴呆症。当我想竭力回报时他已经无法领受了。我的痛悔不亚于父亲。每周看望父亲是我的自觉行动而且变成了无意识的惯性运动,每到星期六就会不由自主地坐车前往,唯有一点在我的内心非常清楚也表现得非常强烈,那就是我感觉到我的父亲将不久于人世。我们最能做的就是尽量满足他――为他请了保姆,给他买了轮椅,凡是父亲想吃的或者是父亲过去没有吃过或者舍不得吃的东西都给他买来,对于他抽烟、喝酒也没有加以阻拦。父亲一辈子也许就是最后这点奢望了。当人生夕阳只有微弱的血红色时,他的燃烧应该给予充分的尊重。每次见到父亲,父亲都会给我一个微笑,那微笑给我的感觉是真诚的也是毫无生气的。我已经无法走进父亲的内心世界,也许此刻他的内心特别想表达什么,也许他此刻的内心已是一片空白。

每次回家我都会在父亲身边坐一阵,他还是那样见面时给我一分微笑,接着目光呆滞,好像永远不会凝聚,不会凝聚在他的儿子身上。父亲已经无法明白我的心思,任我再说什么,他也不能与我交流一句。我女儿从小没有在他身边生活,有一种浅浅的隔膜。她在爷爷――我的父亲身边不会停留多久,然后就会走开。在女儿停留的片刻我会摸着父亲干枯的手给女儿看,你看,人老了,手也青筋凸出……女儿走开后,我却捧着父亲干枯的手默默地落泪。我从没有这样对待过父亲,也从没有这样感受过父亲给我的震撼。我像看见了一个生命正在趋向人生的尽头,我多么希望我捧着父亲的手就是把握住了父亲的生命航程,使他能够停止向人生的尽头滑落。但不能够,我的一切自悔都不能挽留住父亲。他真的不行了。在一个保姆休息的日子,母亲对我说,你老父亲每天都要人推他出去走的。保姆今天不在了,你也推他出去走走吧。我像找到了一次极好的报答机会。我用轮椅推着父亲朝高新开发区走去。这是一片他曾经为生存而辛勤劳作过的土地,是他曾经朝思暮想能够富起来,活得比别人强的梦想产生之地。我推着父亲缓缓地走着。父亲无语,我也默默。无语的父亲内心是否依然汹涌着当年的丝丝缕缕的情绪?我可是有许多感慨在心里翻腾。我想起父亲当年的倔强,当年在这片土地上与人争与人搏的一幕幕。那时他对待儿女没有多少柔情,哪怕是顺从儿女的一点点要求他都很少做到。他觉得养大儿女是他的人生重任。他没有更大的力量来满足儿女的心愿,所以他近乎无情地排斥着幼小心灵的一切美好想法。直到人生的最后时刻他也许还没有想过这些。他的内心留存着什么呢?父亲无语,目光呆滞,任由我推他走向哪里。父与子这段不长的路程里,彼此都在琢磨着内心的希望,只是父亲无法表达,我的表达无法令父亲认可。父亲坐在轮椅上留给我的是一个瘦弱的影子,即使那曾经挺直的背影我也无法看见。但我相信他是能够感觉到儿子在推他的,而且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是他过去也许渴望过许多次但始终没有得到过的一分久违的慰藉。他的内心有这种暖意吗?他是否会对一个曾经让他气愤、让他伤心的儿子作出了原谅的承诺呢?这次推着父亲走动是出自我的内心,是心甘情愿的。只是这种自觉我自己也觉得太晚了。

父亲终于走了……我是看着父亲跨进另一个世界的。他也许有许多的不舍但还是无奈地撒手了。

我哭了,但更多的是看着父亲的遗容,想起那些自己经常不留意不关心的往事……我无法忘却,父亲曾以瘦弱的身子贯穿那个贫困的时代。他好像并不在意儿女们的感情,但他在意儿女们的生存。他一辈子都咬定一个信念,不能把儿女养大的父亲是最无能的父亲!他不会伤害儿女,也不会轻易地满足儿女的要求。他知道自己的一生需要干什么,哪些是他要完成的大事。他必须为大事放弃小事。他一辈子最深刻彻悟的就是知道什么叫活着,而活着的最高境界就是有饭吃,能睡安稳觉,不担心生活难以为继。为了这些他舍弃了许多。

父亲安祥、平和地躺着――生死之间一刹那。我在伤心过后也变得非常淡定。谁都知道人最终都逃不过这么一次,不同的是形式与程度。唯有内心时时提醒自己:父亲走了,从此只有回忆与思念才能唤回他的音容笑貌;父亲走了,他把一个人的历史、精神、意志、品德都作了最后的诠释,让我去深深地追思……入殓时,按照家乡的风俗,属相犯冲的儿女们都要避开,但我没有离开。我对要把父亲抬进棺材的“八仙”们说:“父亲曾经抱过我,就让我来抱他一次吧!”我抱起依然瘦弱的父亲轻轻地放入棺材内。我至今想起那一幕也会流眼泪。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做。我只知道我很伤心,很懊悔,很对不起去世的父亲。我们之间有很多的误解,本该很早以前就可以沟通的,但我没有这么做。在不经意生命会终结,还没有对生命进行思考的时候,我和父亲有太多的相似――倔强!

父亲走了,我的感情也经历了一次很长时间的整理。每次回家我都会久久地凝望着他的遗像。那是我拍的,在他不经意的时候给他拍的。许多人说很生动,就像活的。是的,他是我唯一可以获得的安慰。父亲那挺直的身影不会消失,他一直往前走的姿容不会消失,他已经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我没有朱自清那么伟大,能让父亲恒久地留存世间,与他一样地不朽。但我要把我真实的情感告诉世人:一个父亲未必是伟大的,但对于儿女们来说,即使最最平凡的父亲也是恩重如山。无论你与父母产生感恩或是怨恨,都要记住,其实父母还是首先为我们付出了。要记住他们哺育我们时的艰辛,而不能仅仅记住他们对自己的喝斥;要记住他们向前时留给我们的背影是坚毅、是忍耐、是不屈不挠。也许他们因为艰辛而忘记了回过头来看我们一眼,那不是无情,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时间,他们遇到了生死考验,他们是想让我们活着而没有在意是不是让我们开心……

你在负重前行时可能更多的是考虑前面的道路,没有时间去关心儿女们的期望,也许儿女们的期望与你现实的感情、心思完全相反,这时你有足够的理由选择更大的需要。这是在为人父为人母之后才有的决心,这是在经历了生活的艰辛之后才有的气魄!

父亲呵,我现在还只能是追随着你的背影涉向人生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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