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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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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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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末

 

打扫干净屋子,锁起来,像从不曾有人生息。这是我的离去……

 

然后,在荒芜的远方,我看见你慢慢向我走来。

 

天末走来的时候,手上提着他的两只鞋子,尽管脚上已经满是泥水,但是他似乎不忍他的鞋受伤,走路的是人的两只脚,何苦连累两只鞋,我知道他是这么想的。他愿意它们一直光鲜地存在着,在某个光鲜的时刻,他还会郑重其事地穿上它们。那时,已经没有太多的路,终点已经在望。

他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似乎根本就没看到我,只是看着他的两只脚,似乎在喃喃自语。他的脚有好多地方已经破了,血水和泥水混在一起,混着将要落下的夕阳,我察觉到一丝荡漾的腥味。他的脸上却是笑着的,或许不是笑,只是平淡中不能察觉一丝难过或是悲伤的那种,没有悲伤,就是笑的吧。

天色暗下来,淹没在草丛中,我和他像两只兔子,端详着过了很久都没有落下去的夕阳,老不死的天光,似乎它也不忍离去。

然后他就跟着我,我走一步,他走一步,像个影子。我们一起穿过草海,我其实在心里想问他,你的脚有没有事,但又不敢说话,我怕一开口,这个“影子”就突然消失了,这太像一个梦。重要的是,我觉得我需要闻到他的伤口散发的血腥的味道,那种温热,让我生息着在黄昏里向前。

终于,某个时刻,我也慢条斯理地坐下来,慢悠悠地脱下我的鞋子,拎在手上,我的脚也慢慢被荆棘和石块扎破,血水混着泥水,我们走在夕阳里。

“来,你背着我”“影子”却突然说话了。

我很听话地背起他,赶在天黑之前,抵达一个小栈。

我要了一碗面,他也要了一碗,我吃一口,他也吃一口,一点也不比我多吃,然后他看着我,突然狂笑起来,说,“你可真是个傻子!”

要不是脚疼,我恨不得跃起来抽他几个耳光。原来一路上他都是装的。

“你脚不疼吗”我还是很好奇地问他。

“你疼吗”他努力忍住笑,反问。

我想说不疼,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疼,有种直觉,在他面前没有什么隐瞒的。

不出所料,他又是一阵放肆的大笑,旁边桌上的客人像是见了疯子,抓紧扒拉了几口饭就结账走人了。他笑了很久很久,前仰后翻,在地上蹦来蹦去,像个被戳到了笑点的动物,完全无人类的感觉,恨不得把全身的肉也都抖落下来,只剩下骨头。

就在我不知道他还要表演多久的时候,他却突然停了下来,认真地看着我,说,我要跟着你!

那时候,他像个疯子,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至少,我相信了。

我看着他,也看着我们面前的两碗面,思考着他跟随的重点,是要跟随我还是跟随我从而让我一直给他结账,因为他太像身无分文的样子。从而我又想起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的跟随,好像只有一条叫做小粽的狗跟随了我很多年,然后突然不知所终,任我百般寻找终无下落,由于它存在的日子是那么真切,所以等到它消失的时候,从前的日子一下变得虚如梦幻。回忆中重要的事物消失了,直接导致一片回忆的沉落。

也许小粽还活着,我想,只是活在没有我的世界里罢了。也许,我看着李天末,神鬼转世万物轮回这么一想,没准他就是小粽附体……

这终究是一段无聊的想象,我露出一个,切,神经病!的表情,结账,走人!结了一碗面的账。

但还是被老板无情地揪住,他的眼神分明地向我表示,那一碗面的钱也要给!

李天末又是一阵大笑,我只好无奈结账。

 

晚上,他像个鬼溜进了我的屋子,差点将我惊吓至死,在我要跑路的时候,他却心安理得地躺在了我的床上,然后像个死人般突然安静下来。在这片安静中,我也稳住身形,暂时没有跑出去,我看见他双手十指交叉捂在脸上,只露出眼睛。“我是个女的”,他说。我紧紧闭住嘴巴,使劲摇摇头,我其实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他一起身拽了我的手一下,我们一起倒在床上,“你是个男的”,他又说。我想摇头,在这个时候,我的确不想自己是男的,但分明感觉到了身下那具绵软的肉体,像是一堆没有荆棘没有石块参杂的柔软的黄土,我无法控制地陷了进去。

 

九月,我们要祭祀,将郁郁葱葱的大地收割,放进谷仓,然后站在远方……

 

这一天,我好几次想问李天末的身世,最后都没有开口。我看出她不想有任何述说,也不想回答任何问题。

述说的时候,秘密就漏掉了,一个人的心也像开了口子,飕飕地灌着风,将人洗刷得东倒西歪。人最坚强的部分附着在灵魂上,无从坦露。

一整天,李天末只是背着她的包走着,没有笑,更没有哭。走路的时候,她的眼睛连路都没有看,我们歪歪扭扭、漫无目的地走着,草越来越高,太阳越来越低……

直到一杆长管猎枪从草丛里探出来,抵上我的额头。拿枪的人面对我们站着,将夕阳挡在身后,金色的光线沿着他的轮廓照射过来,勾勒出一个黑沉沉的影子。

我还没有任何表示,蹲下或是举起手来,枪声就响了。在黄昏草原空旷的寂静里,枪声只震耳欲聋了那么一下,就像片落叶般飘荡得无影无踪了,如同一支羽毛落入深沉的湖水,简直无声无息。

也许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措不及防间还不知道怎么反应,也许是得益于我的麻木,那种在生活间漫无目的冲撞的麻木,我呆住了。在我呆住的时候,我也看清了那个男人的眼神,愤怒、焦虑,夹杂着怜惜的忧伤。

李天末平静地站着,空洞的眼神里没有任何东西。她突然解开了包袱,把里面的东西用双手捧了,猛地向空中洒去。那东西灰沉沉、轻飘飘的,在清冷的落日光晕里飞扬着,落在李天末身上,落在我身上,也落在男人身上。

而李天末,她的手臂向空中伸展的姿势,像跳一支舞。

那男人瘫软了,跪坐在地上。刚才他还像枪一样坚硬,至少表面是坚硬的,但现在那枪就压在他的腿上,像压着一堆棉花。

“小末,跟我回家吧”,他的声音中充满绝望和哀求。

包袱已经空了,李天末望着渐渐升起的星空,看了很久,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男人的身后走去。

 

我们跨过沙漠的边际线,进入沙漠……

两天后。“你带水了吗”她问。我摇摇头。“带吃的了吗”,我依然摇摇头。

“你要去哪?”我问她。

南方,她说。

在此之前,无论遇有任何事情,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无辜,一切发生都是自己应该遭遇的命运,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但此刻,我觉得很无辜、很委屈。

我转过身,指着前方说,南方好像是这个方向。

她很认真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你说的对,但我还是要走这边”,她说。

我顺势瘫坐在一堆沙土上,两天没有吃东西了,刚才我本来就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现在我觉得真要死了,被她的任性吓死。

我想起了我锁上门的再也没打算回去的屋子,然后扫视了一眼周围白生生的沙粒,躺下去,闭上眼睛。

却听到一个温和、平静、认真、带着稚气的声音传来。

“我要穿过沙漠去南方”她说。

 

这意味着遥远的路途,不出意外我们的生命会折殁在沙漠的某处,或者永远行走着,去往没有方向的远方……

 

前几天,她跟着我,虽然我也没有方向,现在我决定跟着她,也许我们真的能穿过沙漠,两次!

李天末的母亲来自南方,在不太遥远的从前,之所以说不太遥远,是因为在回忆里我们总能描摹出一个人活生生的样子,仿佛所有逝去的还近在眼前。那时,她来到草原,在很远很远的北方,几乎荒无人迹,她迷路了,竟然不知不觉间跨过了国境线。在荒野里踟蹰彷徨了几天,甚至还遭遇了狼群,然后她遇见了一个男人。那是一个清晨,荒野上有的地方还笼罩着一层白雾,一个男人突然从雾气中冲了出来,奔跑着,像一匹野马,在他身后几十米一群人挥舞着各式武器,嘴里呐喊着听不懂的话追赶过来。

那男人冲刺般跑过她身边,有意无意间还看了她一眼,带起的冷风拍在她脸上,她一下子在困倦中激灵灵清醒过来。凶神恶煞般的那群人越来越近,在稍一迟疑之后,她就跟在那男人身后也跑了起来。男人跑得很快,但呼吸并不太急促,时不时还回过头看看后面的情况。她已经快被追上了,虽然她本来不是目标,但这群人明显已经追得红了眼,随时准备把这种亢奋发泄在他们能捕捉到的任何一个东西上。她已经听到了好几个人在说肮脏的话,虽然听不懂,但那种下流她能感觉到。

她不敢想后果,只感到恐惧。就在她绝望的时候,前面的男人折转回来,拉起了她的手,牵着她一起跑。这似乎更惹怒了那群人,于是追得更急。在她踉跄的时候,他索性背起了她,她感觉真得像骑着一匹马在草原奔驰,追的人又渐远。她觉得以这个人的力量以及奔跑速度,可以去踢足球,也许这项运动会有所改观。

奔跑间,男人用极快的速度又换了个姿势,刚才背着她,现在是抱着。她觉得自己的脸更红了,然后枪声就响了,男人闷哼了一声就向前栽倒下去,将她压在身下,与此同时,又是一连串的枪声……

她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土胚草屋里,一盏灯亮着。这屋子应该很结实,在草原的夜晚里踏实地站着,风吹过屋顶只发出娑娑的声音,像是轻柔的抚摸。

草屋里食物和水很充足,三天后,她的精神几乎完全恢复了,她本可以离开了,但是她没有走。

一天夜里,那男人终于出现了,他的左腿有点瘸,应该是那天中弹受伤的缘故。男人说他叫塔拉,然后他没有客气,几乎是扑上来,要了她。大风吹不动的屋子,那夜她却觉得山摇地动,她觉得自己的目光穿透了屋顶,随着头顶深邃的星光收缩,整个人陷入沉沉的草原。

这是座孤单的屋子,四围望去,看不见另一座屋子。塔拉很神秘,他总是在夜晚来到,然后在她熟睡的时候溜走,像草原上的一只鬼。

她开始装扮这座孤单的屋子,在四周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清理出几条小路,又搭了间羊舍,收留了一只迷失的小羊。她们简直一样,所以惺惺相惜。

 

狂欢对于孤独也许并不是一剂良药,孤独需要放在更深的孤独里酝酿,陈久了,就成了平静……

 

塔拉过了很久都没有回来。慢慢地她听到了关于他的传说,有人说他是贼,草原上丢的牛羊都与他有关,有人说他以偷猎为生,有人说他贩毒。他无疑是神秘的,人们讲到他的时候像是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他没有亲人,居无定所。人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大家用猜度的语气说他大概是死了,在一桩桩凶险的勾当里,死实在是一件很容易发生的事。

她后来离开了草屋,定居到了一处村庄。她本可以回到南方的家乡,但是没有。

天末出生在那座草屋里,她出生时热烈的哭声还招来了狼群。狼的眼睛在夜里闪着绿莹莹的光,像一盏盏灯。妈妈摸着她的头说,乖,别哭了。她真的不哭了,在以后成长的日子里再也没有哭过,像草原上的草一样安静。

人们都说她是个怪孩子,大多数时候都是牵着妈妈的手安静地走着,她不骑马、不采野花,也不追逐羊群。

十二岁那年的一天傍晚,她回到家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男人。那男人很高,杂乱的络腮胡子遮住了他面容的大部分,他看上去沧桑、疲惫,像一只受伤的鹰。当看到她的时候,男人的眼睛亮了,然后又在瞬间黯淡下去。

她认识这个人,村里贴了好多抓坏人的告示,他就是上面的那个人。

然后警察们冲了进来,带走了他。

母亲告诉她,刚才那个人就是你的爸爸。

从那一天起,母亲就病了,变的虚弱,像一棵秋草。天末也开始生活在各种嘲笑里,小孩子们会追着她往她身上扬沙子,没有人愿意跟她玩,大家都躲着她,仿佛她身上潜伏着某种可怕的东西。

她没有爸爸,她恨那个人。

这样过了六年,在她十八岁的时候,母亲终于支撑不住了,在弥留之际,母亲告诉她,让她去南方。

那个男人没有出现,听说是重犯,被判了无期。

她守着母亲,哭了三天,然后在屋里放了一把火,她想永远陪着母亲。她被人救了出来,母亲和屋子一同化为了灰烬。人们都说她疯了,这疯子不哭不笑,在村里游荡了几天就消失了。

她提着母亲给她做的鞋,用光脚板走路。很远的路,一双鞋怎么够用,母亲做的鞋只剩下一双,她要留着。

 

在黄昏,芸芸众生祈祷……

 

我说,我们没有水,也没有食物。她只是倔强地走着,我只好舍命地跟着。在沙漠里,我们像两只干燥的丧尸。

许多年前,我不知道是不是爱,当然现在也不知道。爱,是个不容易描述的东西,至少是文字不容易描述的东西,那是一种经年累月夹杂思念的愁绪,是一种舍却一切都无所谓的意气,是贯穿在短暂的生命里挥之不去的温暖的忧郁,为了它,我们可以流落,可以坠入荒无人烟的孤单。

那年,我读书的中学名字叫浅山,我十八岁,喜欢上了一个人,因为一次不期然的相遇。学校后面是一座不太高的山,我喜欢一个人去爬山,有时逃课去,有时晚上也去。顺着缠绕着山的小路走上去,教学楼越来越矮,人们越来越小,最后,围墙里那片世界里的声音都不复听见,书里的远方,似乎就在脚下。山顶是一片广阔的平地,我喜欢站着看远方,躺下来看天空的云,偶尔也带本书,大声地读着。在这里,我尽可随性。

当然,这里也并非绝对安静,背着学校的山侧有一个山谷,几块梯田干巴巴地躺在那里,其上是大大小小的坟丘和散乱矗立的墓碑。时不时有人会来哭一场,偶尔还有素服的丧队隆重地抬棺而来,地上就又多一个土丘。不知从什么时候,数着那些土丘的时候,我开始试着去猜测他们的一生,想象他们走过的岁月,我也曾在墓碑间穿行,停下来,仔细看看上面的文字。

慢慢地,老师和同学们也习惯了我近乎惯常的失踪,不再四处搜寻,也不再刨根问底,或许因为我还算稳重,除了短时间的失踪,其它方面对学校基本无害,或者也因为我的学习成绩还算不错,他们不忍对一个优秀的学生太过严苛。

总之,在这所学校,我有了这个特殊的自由。我享受着这种自由,却没有任何庆幸的感觉。在内心里我有种强烈的期盼,我希望有人找到我!

终于有一天,我听到一个声音,“原来你在这里哦”。那是一个黄昏,天空已经有淡淡的星光升起。我回头看到一个柔软的身影,她的长头发和裙褶在风中微微向后飞扬着,显示出风吹的方向。我不认识她,在我还没有说话的时候,她说,“我不认识你,但我知道你是谁”,夕阳残坠中她微笑着。

我们站着,像两块墓碑,看着头顶的星光熠熠升起,她说,“这里真是个好地方,我也喜欢这里”。

那天,我跟在她后面,看她在小路穿梭,时而跳过一丛丛荆棘,最后她像我一般轻车熟路翻过围墙,回到校园。

她叫语丛,是新来的语文老师。她已经给我们上过好几回课了,只是因为我的逃课,所以我们素未谋面。她仔细翻看了我曾经的作文,根据里面的描述,找到了我。

后来我们时常碰到,有时她先我而至山顶,有时是在围墙外面,还有时在山路上迎面相遇。上语文课的时候,我偶尔还是会逃课,只是当我每次回来翻上围墙的时候,就会看到她正站在墙下,用稍有嗔怪的眼神看着我,我会有点不好意思地笑出来,然后她也就笑了,她从不训我。

好几次,我看到她站在山顶望着远方的背影,她的脚淹没在草里,头发飞扬着,她却在风中一动不动。我不想打扰她,我不敢动,她好像正在安放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或者是在神思,任灵魂徜徉。我会退下山,在一个角落等待她回到校园。

我们也在山顶聊天,她像个小姑娘,有时活泼,有时腼腆。

她曾问我以后想去哪里,我说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北方,她很认真地点点头,一副用心记住的样子。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但是没有去读。我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在朝九晚五间苟混着聊以营生。终于有一天,我想起了我说过的话,想起语丛。可是她已经不见了,于是我关上门,去往北方……

 

有一天,不再想行走,不再想拥有。那个刻骨铭心的瞬间已经划过,等待的人已无所等待……

 

我们终于走不动了,快要死了。我坐在沙丘上,仿佛坐在多年前的那个山顶,我甚至看到了语丛。我们会不会变成两个干尸?天末说。我说,不会,最多变成两具白骨,天空中有盘旋的啄食腐肉的鸟,沙漠里也不缺乏饥饿的野兽。她不说话了。这倒是提醒了我,我说,你躺下,我把你埋了吧。她很生气地踢了我一脚,说,我还活着呢,你就不会等我死了再埋。我说,你看,你现在还有力气踢人,说明生命还旺盛,我怕我死你前边。她说,那你赶紧死,我埋你。

我挣扎着站起来,环顾着看了看方位,然后找了个自以为吉祥的位置躺下来,说,来吧。她捧了一把沙子堆在我的胸口,然后我们都笑了,那是真的笑,不是因为绝望的癫狂。我看着她,好像看着另一个自己。她说,我妈妈经常也躺在草原上,我在她周围玩,在她身上堆满野花。我想对她说,你那样做很不吉利,但终于没有忍心这样调侃,她仍然处于巨大的悲伤之中,她一直没有哭出来,哭了也许会好一点。或许在沙漠里,泪水还没来得及流出来,在内心就已经风干了。

我们就这样一直徘徊在死亡的边缘,我们瞎聊着,空空地等待着,等待死亡打开它的门。直到我们发现了一行肉眼不易察觉的足印,那印迹几乎已被风沙抹平,只留下似有似无的几点轮廓,零零散散地勾勒出一个人走去的方向。

她抓过我的胳膊,使劲咬了一口,我以为她要喝血,当我感到火辣辣的疼以后,她就松开了。她说疼吗,疼就跟我走。

我们艰难地爬行了一段时间,然后就看见了不远处的沙丘上有个黑点,像是一个人。越来越近,能看到那个人是坐在那里,头低下来,看不见面容。天末却迟疑了,她似乎不愿意走过去。

但我们终于到了那人的面前,我撩开他的头发,那张脸,我见过。那天,就是这个男人,像匪徒一样用枪指着我。现在他闭着眼,面容平静舒展,仿佛一个僧人功德圆满、得道坐化。

他已经死了。

他的面前有水壶,有干粮袋子,水壶里水满着,干粮也很多,他却死了。

他是在等我们。

我们坐在他面前,喝了水,吃了点东西。然后天末哭了,哭得昏天黑地,那是她所有的恨,如今混在泪水里落在沙漠里,转瞬无处可寻。

我欣慰她终于活过来了,也感动于那男人的决绝。他是越狱出来的,也许是从狱友处听来了他妻子去世的消息,也许是冥冥中神秘的感知,总之他跑了出来。

在沙漠的边缘,当天末把母亲的骨灰洒向空中,当她从他身边走过,没有看他一眼,她的脸甚至冰冷地连一滴泪水都没有,他就知道她不可能原谅他的。

他不想她活在恨里,他选择了最直截了当的方式,死,是终极的悔过,只有它表现的善可以驱逐最刻骨铭心的恨。

我们在沙丘的背风处把他埋了,他从前是个传说,将来也会是个迷。

我扶着天末,说,我们回去吧。

 

春天,风沙从窗户吹进屋子,吹进眼睛;远方像一匹马跳跃过来,冲撞着,将一片片日子踩碎……

 

我不甘心,又回到了浅山。经过了很多年,当年的班主任还在任教,我有点羡慕他,能一直守着这个地方,日子一寸一寸流逝下去,他似乎无所失去。他笑着说,他记得我。聊了许多,他像是想起什么,说,对了,我这里有封信是给你的。

拿着信的时候,我有某种预感,手开始颤抖。信封上的字粗犷飞扬,像一个男人写的,拆开后,里面又是一封信,发黄、干瘪,像是在风里飘了很久,邮票已经模糊,我却一下认出了上面的字迹。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慢慢展开里面那张薄薄的信纸。

 

那年,我教书的中学名字叫浅山,我二十一岁,我喜欢上一个人。

那是一个黄昏,我在学校后面的山顶找到了他。荒草淹没了他的脚,他安静地站着,像一座墓碑。我能感觉到他的孤独。那天,我把他带回了学校。

他总是一个人,似乎什么都不害怕。好几次,我看见他在山坡的墓园踟躇,看那些墓碑上的字,似乎在猜度那些人的一生。漫长,又被寥寥数笔写尽的一生。一种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忧郁笼罩着他。

慢慢地,我也喜欢上那个地方。有时,我们一起坐在山顶,看远方,看山下炊烟笼罩的村庄,看黄昏星光在头顶慢慢升起。这成为一种默契,也是一个秘密。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的喜怒或忧郁渐渐开始左右我,我开始想他。

他是个大孩子,他说我也像个孩子。我问他以后想去哪里,他说要去很远很远的北方……

后来,他毕业了,没有去读大学,音讯全无。

我也辞职了,莫名地,我想去很远的地方看一看,于是来到北方的草原。

 

我迷路了,写这封信,放在草原,也许会有人捡到帮我寄出去,也许……

我想你。语丛。

 

天末说,她的母亲叫语丛。她是个很乖的孩子。后来,我又回到草原,到处流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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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前途

雪澹台   2019-04-12 14:48